坐在留仙村外的一塊巨岩上,後黥靜靜眺望遠方,他道:「我發現你一開口說話,身上的妖氣就出現了。」
「嗯。」不著痕跡的將兩人的距離挪得更近一些,重闇這才輕輕點了下頭。
一旁堅持要跟來的龍泉,因為大石上坐不下第三個人,只能生悶氣的站在石頭旁邊,仍不忘冷哼一聲。「妖就是妖!」
搞不好還是只狐妖,只會施展一些下三濫媚術的臭妖怪!
可能是他的嘀咕太過小聲,所以大石上的兩人都沒有任何反應,而後黥的回答更令龍泉只能氣得暗自跳腳。
「只是,你的妖氣始終比其它妖類來得淡。」
怎麼可能?明明就臭死了,週遭都是熏死人的狐臭味,怎麼可能沒有妖氣?龍泉在心頭死命、用力的吶喊著。
龍泉捏住鼻子,伸手誇張揚了揚,可惜因為石頭太高,沒人看見他似乎已瀕臨窒息——氣到快窒息。
「哦!」重闇心不在焉的輕應一聲,目光很明顯的是落在後黥讓陽光撫吻的側臉上,他看到癡了。
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像陽光、像和風一樣,恣意的撫觸眼前這美麗的臉龐……
「你該好好修行,屆時一定能上天界的,重闇。」
不可能!千萬不要!絕對不要!在人間就已經讓他提心吊膽了,更何況是讓這只爛到極點的妖怪上到天界去近水樓台!龍泉再次心中大喊。
沒人有讀心術,能知道龍泉的心聲。
聞言,重闇彎唇一笑。「我只是妖。」
他不想當神,更沒資格當神,天知道他之前的殺孽有多少,而現在更是夜夜幻想著將美麗聖潔的神壓在身下,想像他被情慾沾染的臉有多艷媚、呻吟出口的喘息有多醉人、沒有一絲贅肉的身子有多銷魂……
他只是只活在慾望裡的妖,只是只墮落叛神的妖,後黥啊,可願與他一起沈淪反叛?
後黥不死心的勸道:「但你一定可以……」他實在不願看重闇擁有如此資質,卻只能徘徊在妖道。
重闇歎了口氣。「後黥,你說過,是妖又如何。」
後黥這麼說,是在嫌棄他的身份嗎?就算自己有如何污穢的想法,但是他從不覺得當只妖有什麼不好,更不想試圖往上爬,他向來討厭天界的規範。
「我……」後黥一時語塞。
自己似乎……很矛盾啊!他不討厭妖,希望重闇好好修行,這是為什麼?
底下的龍泉終於受不了了,他抬頭瞪著重闇恨恨說道:「喂!臭妖怪,難得將軍賞識你,你少不知好歹了!」
然而響應他的,只是視若無睹。
這讓龍泉氣得又罵了一大串,可惜全是對妖彈琴,毫無用處。
龍泉的話倒是讓後黥怔愣了下。
哦,原來自己是賞識重闇的才能啊……可又好像不只這樣,若只是賞識,又何必非要重闇修煉成神?
怔忡之間,一道身影已如疾風般出現在他身前。
「唷!後黥,怎麼不上天界去?」白焰還要再說,卻突然止住,鼻子動了幾下,用力嗅了嗅四周。「唔……好像有……」
「妖,是妖臭味,而且還是狐臭!」龍泉狠狠斜了重闇一眼。
「不對。」白焰靈活的大眼定在重闇那對金色眸子上,「你的眼睛不是狐狸的。」是那個……嗯……啊!他一擊掌。「老虎!」可那不是神獸嗎?怎麼淪落為妖啦?
重闇笑了笑,搖搖頭。「不是。」
白焰興匆匆地要再猜下去,後黥出聲了。
「白焰,你不是要上天界?」
「對,朱琰有事,墨月說要先去,我是來找你一起去的,走吧!」
白焰說完就要拉他走,一旁的龍泉正猶豫著要不要勸阻,後黥已出聲拒絕。
「我有事,也不去了。」
他的話讓龍泉如釋重負,而白焰聽後黥如此說,只得放開他的手。
「你不去啊……」他搔搔頭,似乎有些為難。「那我怎麼辦?」他討厭天庭,不想上去啦!
「找個理由吧。」重闇好心的給個建議。說實話,他對白焰的印象還不壞,因為他眼底對後黥並無絲毫渴望。
白焰的話顯示出他心中的矛盾。「唔……我不想上去,可又非上去不可……」
好不容易可以甩開那煩人的傢伙……
「算了、算了!」白焰揮揮手,有些懊惱的道:「和墨月待在那裡悶死人了,那我也不回去!」
旋即,白焰便飛似的離去,留下一頭霧水的三人,然而由淺轉深的鬼氣,立刻拉回他們的注意力。
「將軍……」龍泉敏感的察覺了。
「噤聲。」
後黥示意他安靜,閉眼專注的聽著週遭的聲響。
似乎為數不少,滅天怎會派出這麼多鬼眾?
見狀,重闇立刻斂起全身妖氣,但眾鬼並非朝他們而來。
他金眸一掃,只見幾簇森然鬼氣已隱入留仙村裡。
「滅天他……行動了?」
「將軍,它們打算毀掉留仙村!」
龍泉氣憤的拔劍,準備衝去斬殺鬼眾,卻讓後黥抬手制止。
「敵人太多,不宜輕舉妄動。」斂眉沈吟一會兒,他當機立斷的道:「龍泉,你回凌風谷整頓大軍,我先去探個究竟。」
他怕滅天搞鬼,畢竟留仙村是離凌風谷最近的一座村落,向來也最平靜,根本沒有惡鬼敢輕舉妄動。
「將軍,你這樣太危險了!」他不願讓他隻身涉險。
「貿然闖陣才是危險。」後黥自石上躍落在地。「鬼眾隱匿在人群之中,我怕傷及無辜,得先讓他們找個地方避難。在這段時間裡,你將大軍集結在風河對岸,留一千人駐守凌風谷,懂嗎?」
也該是決戰之時了,先前那些零星的戰火早讓滅天不耐,今日就是一掃眾鬼的最佳良機。
後黥話既至此,龍泉也只得領命離去。
大敵在前,兒女私情應該暫放,但……他臨去前又狠瞪了重闇一眼,只求別在一不留神之際,讓將軍給這只臭妖怪拐走了。
見龍泉離開,後黥舉步就要往留仙村走,衣袖卻被扯住,一回眸便見那又金瞳裡閃著執意的光芒。
「我與你一起去。」
「這……」後黥有猶豫。茲事體大,怎能牽連到重闇?
「我不會礙事。」重闇微微一笑,拉著後黥便往大石後方走。「我們這樣進入留仙村一定會被察覺,得先易容。」
一陣穿衣聲後,巨岩後頭傳來幾句對話,明顯可聽得聲音的主人極度彆扭。
「重闇,我……不想這樣穿。」後黥扯扯身上衣服,忸怩不安的道。穿上這身衣服……噢,說有多丟臉,便有多丟臉!
重闇不讓他脫下。「你這樣很好看。」極力克制心緒騷動,可說出口的聲音仍顯得粗嗄。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眼前的美景,拚命在心中讚歎。他早知後黥有一頭烏亮的青絲,沒想到放下來後,卻是美得令他目眩。
聞言,後黥像小孩子在鬧脾氣般的噘起唇。「為什麼我要穿女裝?」這身衣物讓他煩躁不堪,他扯了扯,顯然是想脫掉它。
「不行。」重闇立刻制止。
他原要伸手捉住後黥拉扯衣物的手,卻抑不住心底的渴望,轉而探向他身後那流瀉而下的青絲,以指輕輕撩撥著……
「重闇?」他放肆的動作讓後黥迷惑,才要出聲詢問,突地一層像薄紗似的東西兜頭而下,將他的頭罩住。
「叫我闇。」
隔著略微透明的黑色薄紗,後黥隱約看見重闇臉上的笑意。
「你!」重闇輕薄的話讓他惱怒,揚手就要揭開它,想質問重闇究竟在想什麼,然而手立刻被握住。
「你的臉太顯眼,扮成遠行的女子正好可以掩飾一下,而現在,我則是隨你同行、今夜將暫留仙村的夫婿,自然得換個親密一點的稱呼。」
說畢,重闇便牽起後黥不再妄動的手。「走吧,娘子,再過去一些,我就得變成啞巴相公了。」
不得已,後黥只得任重闇牽著走。
他明白自己的紋面太過明顯,而重闇的法子的確不錯,為了大事,只得暫時忍耐了。
走沒多久,他又偷偷看了重闇一眼,發現自己得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臉。
奇怪!自己並不矮,為什麼身邊的人卻一個比一個高大?
像是龍泉、重闇,還有帝昊……
「唔……」心口驀地傳來一陣痛,後黥立刻抽回被重闇握住的手,摀著胸口。
好怪,怎麼會突然心痛?才這麼想著,又是一陣劇痛,痛楚大到讓他身子一顫,疼得幾欲流下眼淚。
「怎麼了?」重闇連忙掀開覆在後黥臉一的薄紗,沒料到這麼一掀,卻對一那雙浮上一層水霧的美眸。
四目相接,時間彷若靜止。
後黥黑眸裡泛著的淚光好似上等佳釀,醺得重闇心神一蕩、陶然欲醉,幾欲溺斃在瀅瀅目光之中。
後黥……他的後黥啊……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擁有他?
每每相處下來,總讓自己處在矛盾與困惑間徘徊。多想要強勢的佔有、擁抱,但這具身子卻總閃著聖潔的光芒,要他如何毀壞他?然而越是如此壓抑自己,就是更深一分的渴望,天!他該怎麼辦?
後黥率先移開了眼。
他迅速將被重掀天的薄紗放下,只因在他炯炯的注視下,他的臉龐竟像被火灼燒似的熱燙。
「我沒事。」囁嚅的回答自薄紗後傳來。
這時後黥不禁要暗暗慶幸有這層薄紗掩護,沒讓自己的窘態被重闇瞧見。
按著胸口,此時他的心已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急遽的心跳,他的雙手暗暗顫抖。
好怪……後黥蹙起眉,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終於,重闇收起馳蕩的心神,不發一言地牽起後黥的手,繼續往留仙村行去,但是步履明顯放慢許多。
多希望這段路永遠不要有盡頭……
由於地緣的關係,留仙村裡沒有眾鬼肆虐的痕跡,反而平平靜靜,市集甚至是喧鬧的。
兩人找了間大道旁的茶館入座,屏氣凝神的觀察週遭的動靜。然而,幢幢鬼影混雜在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實在很難認識,只能依地上有無影子來分辨,由此可知,若到傍晚,要辨認鬼眾肯定更加困難。
發現此點的重闇將手指抻出小二送來的茶水裡,沾水後在桌上寫下幾個字——怎麼辦?
「找村長。」後黥壓低音量回答。
兩人才要起身,卻聽見不遠處傳來渾厚之聲,配合著合馨絲竹,原來前方搭起一座戲台,正在唱戲。
人潮漸往戲台處聚攏,後黥原不打算理會,然而聲音卻筆直鑽入他耳中,教他不得不聽。
只聽洪亮的男音念道——「生民疾苦,我心亦悲,遙想昔日黃帝將那蚩尤斬,女媧神手補天裂,呀!今日我便整裝來此九炎之巔,誓將那金烏射!」
什麼?
眼前一片黑暗,其它聲音再也聽不見,只有那豪邁的聲音在耳裡迴盪,後黥欲掩耳,手卻舉不起來。
那聲音開始唱道:「吾乃後氏之王,地尊位高,瞧我彎弓射日,攬轡擎鵬。世人因我生還,甘霖因我重澆,萬民膜拜,勢凌雲霄……」
感覺袖子好像被誰扯著,身子卻定在原處動不了。
「嫦娥啊!你何故徑向廣寒去?天啊!我立此功業又何如?」
「后羿!你專權亂國,罪當該誅!你……」
「別聽!」使力將渾身冰冷的後黥攬入懷中,重闇摀住他的耳朵,不讓他聽見最後一句唱詞。
直到尖銳淒慘的哀號過後,台下掌聲雷動之時,重闇才放開後黥,將他帶離戲台。
待後黥回過神後,重闇不知用何方法,已將他帶到村長家門前。
結果,反而是重闇幫自己最多,無論是掩人耳目的進入留仙村,或是將他自噬人黑暗中拖離……自己何時變得這麼沒用了?
「謝謝……」冰冷的十指交握著,後黥深吸幾口氣,才向重闇道謝。
重闇不語,只是皺起眉靜靜瞅著後黥。
若這是滅天所為,未免太過分了,而幫助他的自己也太卑鄙……為了得到後黥,自己居然為虎作倀,深深傷了最愛的人。
戲台上的戲子,都是鬼眾假扮。
真是這樣嗎?給予敵人最深、最痛的一擊,然後自己再乘虛而入?滅天要自己將後黥帶到那處茶館,就為了做這件事嗎?
見重闇沉默不答,後黥仰頭又喚一聲:「重……唔……」
吻來得猝不及防,薄紗被粗魯扯落,下一刻,後黥已被重闇擁入懷裡瓷意的索吻。
「別……」
後黥想偏頭避開,他不斷掙扎的手腕卻被重闇一把箝住,重闇並沒有繼續,反而立刻放開他,用力摟抱著,將吻落在他的額際。
後黥,我覺得好愧疚,為了自己卑鄙的的渴望,卻必須將你自懸崖推落。
但,後黥,別怕!你身後的懸崖,儘管一躍而下,我一定會在底下張開雙臂接住你,然後……我們便會永遠在一起。
「叫我闇……」重闇的雙臂緊縮,彷彿要將懷中的人融入體內一般,他難掩心頭的歉疚與矛盾,喃喃低語:「對不起,但……我真的好喜歡你。」
「闇?」後黥如他所願的輕喚一聲,且微微用力掙脫重闇的懷抱。「你為什麼要道歉?」
「我只是只卑賤的妖,卻妄想聖潔的你會愛上我。」他甚至不惜一切消除兩人間的鴻溝,用最惡劣卻也是最快捷的方法。
重闇的話卻令後黥神情一黯,隨即低頭不發一言。
自己……哪裡是他想的這麼美好?
「後黥……」為什麼不理他?他生氣了嗎?還是他討厭他、鄙視他的感情?
重闇急切的想看後黥的表情,卻被拒絕。
「你別說了。」後黥別開臉,不願直視那雙盛滿愛慕與深情的金色眼眸。「應該辦正事了。」
對不起……
一陣低喃飄散在風裡,飄進兩人耳中,他們皆為之一僵,卻不知是誰的聲音。
對不起,重闇!我是罪惡之軀,不配你真摯的感情。
對不起,後黥!我是卑劣的妖,卻不惜一切想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