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惡作劇事件，荷丹倒杯茶，還沒坐定位，數學老師蔡亞青便來到她座位旁，劈哩啪啦抱怨班上上課秩序差，學生缺交作業嚴重，目無尊長，把他們班批評得一無是處，讓荷丹簡直抬不起頭來，只好頻頻道歉。
好不容易走了個蔡亞青，又來了個張美芳。
「夏老師，下星期我要利用班會時間考英文，OK？」教英文的張美芳是學校最資深的王牌教師，也是有名的鐵腕教師，她的要求，荷丹不敢不從。
「這樣啊……那節本來是楊老師說要考地理，我跟她喬喬看，看能不能改時間考。」荷丹笑著，心裡OS個不停。段考到了，每個老師都在搶時間考試，身為導師，盡量協調各科考試時間是她的責任。
「張老師要考英文是可以啦，那你得借我體育課來考地理。」地理老師楊秀慧有點不爽地說。「你們班上次段考地理成績不盡理想……」
「可是教我們班體育的余老師從來不借課啊。」荷丹可沒膽要他借課考試。
「想辦法呀！」
「那美術課行不行？」
「美術課我預約了喔。」教公民的周政剛聽見她們的談話，插嘴道。
「自習課好了，我可以安排地理跟國文一起考。」
「可是我要考兩張呢！」楊秀慧揚揚手上的試卷。
「好，讓你考，我的國文改午休時間考。」嗚嗚……真心酸！遇到強勢的老師，夏荷丹毫無辦法，只有犧牲自己。
「那歷史呢？荷丹，你還有時間嗎？」褚博幀跟她同齡，因為談得來，是她在學校裡最有私交的同事。
「早自修時間可以嗎？雖然只有三十分鐘。」
「好，幫我排兩節。荷丹，那我們班的國文考試時間我排在體育課，你到時把試卷交給小老師就好了，我會叫他發下去。」
嗚嗚……人家的體育老師很好說話，偏偏他們班的是有名的難相處，如果有學生敢開口借課，下場一定很淒慘。
好不容易排定測驗時間，荷丹打開筆電，準備出三年級模擬考考卷。
幸好平時她有收集題庫的習慣，很快就找到適當的題目，稍作修改，選擇題部分就算搞定；但難的是作文題目，太八股的寫起來缺乏挑戰性，太新潮的又怕不被其他老師接受。
相到作文題目，不由得想起牟慶琳的聯絡簿內容，荷丹從一疊聯絡簿裡抽出她的，閱讀。
老師，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什麼都沒有。叔叔說，我跟姐姐是不被祝福的小孩，注走來到人世間接受懲罰。我不懂，明明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受到懲罰？這公平嗎？
我記得小時候我跟姐姐很幸福的，我們有爸爸，有媽媽，擁有好多好多愛，為什麼上天要剝奪我的快樂？老師，你相信有神嗎？如果有，我希望他也能像帶走爸爸那樣帶走我。可是我不能死，我死了，姐姐一個人要怎麼辦？她那麼膽小，需要我保護。老師，我好想離開那個家，我討厭那裡，我要快快長大，趕快去賺錢，跟姐姐搬出去！
荷丹看了很心酸。慶琳顯然比慶萱愛憎分明，慶萱溫和軟弱，因此荷丹一開始是打算先從慶萱那裡「下手」，攻破她的心防，再慢慢改變慶琳，沒料到慶萱雖溫馴，卻也內斂許多，不輕易吐露心事，遠不如慶琳來得直接不掩飾。
所以她決定改變策略，先跟慶琳成為可以交心的朋友。
慶琳，老師要你知道，神不會使人不幸，不幸也絕不是你的錯，是很多複雜的原因造成的；但你也不是那麼不幸，你有姐姐，還有老師，我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你，你要加油喔！
荷丹用紅筆寫著，這樣在聯絡簿裡筆談已經一個多月，效果不錯，牟慶琳從一開始的抗拒到現在逐漸願意談她的家庭生活與想法，對荷丹來說是很大的突破，也是極大的收穫。
老師，我好矛盾，對叔叔，表面上我討厭他，心裡卻很同情他，也很敬愛他；他很可憐，什麼人都不相信，也不愛任何人，平常只有路叔叔一個朋友；除了上班，沒有其它休閒活動，也沒有興趣或愛好，放假就是租一堆DVD看到睡著，醒了又繼續看，不出門也不說話，我跟姐姐偷偷觀察他，覺得他一定有什麼毛病，一個正常人怎麼能這樣生活？
你叔叔看起來是個寂寞的人，他的內心也許藏有什麼心事，你要體諒他。
老師，歡迎你這星期來我們家幫我們補習功課，我雖然程度差，但我願意為老師努力；姐姐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也很開心，還說星期五要整理房間等你。老師，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關心我們，我們都好喜歡你，真的喔！
慶琳，我也很喜歡你們，很多老師也很關心你們，以後不可以再說沒人關心你們的話，這樣，會讓很多老師傷心的。輔導老師也常常問起你們的狀況，找一天去輔導室跟她聊聊吧！
蓋上本子，荷丹回到電腦前，連上無線網路，進入「同居理想國」。
她的新寵物「寂寞的羊男」寄了信與小禮物給她，她笑著打開信件，還沒看，背後便傳來班上的大嘴馬朱立生的聲音：「吼，老師，你也上交友網站哦？」
荷丹連忙按掉視窗。「朱立生，有什麼事嗎？」
「老師，蔡有康又在鬧彆扭了啦，他剛剛用掃把打謝明正，還差點打到其他女生耶……」
「好。你叫他過來辦公室找我。還有，今天的聯絡簿我改完了，拿回去發給同學，請大家記得抄功課。」
「是。老師，我媽說要幫你介紹男朋友……」
「替我謝謝朱媽媽。還有，老師不缺男友，請朱媽媽不必費心。」昏倒！現在的孩子都這麼早熟嗎？
「那你幹嘛上交友網站？」
「朱立生，你要是再跟你媽媽胡說八道，我就罰你寫悔過書。」
「老師，沒男友又不羞恥，更何況你長得這麼正……」
「回、去！」
下課時間，導師室學生進出頻繁，她相信朱立生很快就會把她的秘密散播出去，因此很想快點趕走他。
校園裡，閒閒沒事，八卦謠言滿天飛，只能怪學生太無聊，捕捉到一絲風吹草動就當成大新聞，尤其是老師們的戀愛事件。
之前，某英文男老師與實習老師的戀情才被熱烈傳頌過，而且愈傳愈凶，在學校裡引起不小的風波，荷丹可不希望自己成為下一個被討論的對象。沒男友已經夠哀怨的了，若還要被同情，那豈不是雪上加霜？
頭好痛！處理完學生的事後，還要接著上第八節，好不容易回到套房，已經晚上六點鐘。丟下包包，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愣。難道她這一生就要在這種規律而瑣碎的生活中度過？
當然，只要是為學生好，她就有成就感，但她自己的生活呢？好像缺少了很多東西，每天過得那麼忙碌，看似充實，但其實內心空虛，除了看電視、上網，她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嗜好。
嚮往愛情，渴望過家庭生活，有個溫暖的家，木訥但忠誠的丈夫，可愛又頑皮的孩子，讓她可以付出，可以毫無保留地去愛，這樣的人生，才是她最想要的，不是嗎？
但怎麼會那麼難？她以為要找老公是很容易的，從國中開始就不停有人追，有的甚至還追到家門口，追得要死要活，追得轟轟烈烈，那時她真的相信——結婚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要她願意。
大學時代也不乏追求者，但大部分不是不來電就是陰錯陽差地錯過了，以至於到現在仍然小姑獨處，眼看當年的姐妹金釵們嫁的嫁、離的離，有的甚至都還結兩次婚了，怎麼她的春天硬是不肯來？
那個女人真的很奇特。
牟城宇好幾次特意避開她到家裡的時段，但今天他不想勉強自己留在公司，決定留在家裡度過星期六下午時光。幫傭阿姨只有在週末會來工作，不外是洗衣打掃與準備三餐，薪資優渥。也許是因出身良好，牟城宇在金錢方面從不小氣。
夏荷丹每星期六下午到家裡來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見到牟城宇在家，坐在客廳裡，聽著華格納的交響曲，翻閱時代雜誌。
雖然還是冷得像塊冰，但荷丹很有禮貌地先打招呼，而牟城宇只是懶懶地抬眼瞟她一秒，隨即又低下頭，繼續看書。
沒禮貌的傢伙！你們老師從前是這樣教你的嗎？荷丹有想開扁的衝動，但不知怎地，好像當他是學生，算了，不跟他計較？
上了樓，兩個小女生早準備好課本，等老師講解：但是她知道，她們根本無心聽課，只想跟她聊她們的叔叔。「老師，你見到叔叔了嗎？他今天沒出門，好難得啊。」藏不住話的慶琳迫不及待地說。
「見到了。來，我要先檢討考卷，把公民考卷拿出來。」雖然教國文，但好歹是師大畢業的，國中各科課程還難不倒她。
慶萱默默從書包裡拿出考卷，上面的分數是五十七分。姐妹倆因為長期疏於照顧，程度完全跟不上，經過這一個月來惡補的結果，起碼已經有點起色了。
「老師，我叔叔是不是長得很帥？」慶琳自顧自地說。
「我沒看清楚。」事實上，那個男人也沒正眼瞧過她，他長什麼樣子，她根本不在意。
「怎麼會？他長得那麼帥，你怎麼可能沒發現？老師，我同學只要見過叔叔的，沒有人說他不好看的。」
「牟慶琳，老師對你的成績比較有興趣。快點拿出來。」
「老師，聽說叔叔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曾經很開朗，是個陽光型的男生，這是爸爸告訴我的，對不對？姐姐？」慶琳不管，依舊說個不停。
一聽見她們談起父親，荷丹便決定與她們閒聊。她想多瞭解她們的出身背景，如果她們願意說的話。
「慶琳，別說了，老師不感興趣的。」慶萱說。
「怎麼會？老師，我爸爸也長得很帥喔，你要不要看照片？等我，我去拿……」牟慶琳跑進父親生前的房間，很快就找到她要的舊相簿。
這是荷丹第一次看她們小時候的照片。從這些塵封的畫面中，不難看出六歲之前姐妹倆的確是世上最快樂的女孩，她們擁有的，豈止是幸福而已。
「這是？」一張泛黃的照片從書頁裡桌出，荷丹順勢撿起，翻到正面，才發現那是一對兄弟的合照。
不用猜，穿著空軍軍服、氣宇軒昂的，是正在服兵役的哥哥牟振宇；而旁邊小他五歲的牟城宇則一臉青澀，但是笑得很開懷。最迷人的，是那一雙笑起來會瞇成彎彎的眼睛。
荷丹的心驀地跳快了一拍。這個少年在當年應該是個極富魅力的傢伙，跟坐在客廳裡的那塊冰截然不同。
是什麼事情讓他轉眼間變在這麼冷酷無情的人？是什麼傷痛讓他寧願從此麻木不仁的生活？
荷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只要遇到學生的事，她就會心神不寧，恨不得快快替他們解決難題。但牟城宇不是她的學生，也表明不需要她來關心，只是現在他的態度不只他自己，還間接傷害了兩個小女生，治標要治本，難道她不應該先從那個「源頭」改變起？
別傻了，都來快兩個月了，人家可是連句話都懶得跟你說，更別說要更你了！荷丹思忖，這個方法是行不通的，一不小心惹火他，弄巧成拙，說不定反而再也見不到兩個孩子。這牟城宇看起來像鐵石心腸，她不想去碰他的禁忌。
該如何改善他們之間的互動？荷丹猶疑了……
「夏老師，你們班牟慶萱家裡打電話來說要請病假。」才進導師室，訓導處實習老師便過來傳話。
慶萱生病了？若是在三個月前，她鐵定會懷疑她們故意找借口蹺課，然此時荷丹卻感到不安。那兩個孩子平時在家沒人照顧，懂得如何照顧自己嗎？
撥了牟家電話，接電話的是牟城宇。
「牟先生，早安，我是夏荷丹。聽說慶萱生病了，請問嚴重嗎？有沒有去看醫生？」
「暫時死不了。」
「我是問她要不要緊。如果很難受的話，我可以帶她去看醫生。」可惡！沒空跟他鬥嘴，她只想解決問題。
「你長過水痘嗎？」他懶懶地說。
「呃……沒有。」
「那我勸你最好不要靠近她，年紀愈大，發病就愈嚴重，這點常識你有吧？」
「所以看過醫生了？」
「昨晚已經請醫生到家裡來。」
嘖！有錢人就是不一樣，連醫生都請得動呢！她想。「那就好，我今天下班會過去看她。」
「不怕麻煩的話，隨便你。」他還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麻煩？他真是這麼想的嗎？他覺得她們帶給他麻煩了嗎？明明他就什麼都沒有為她們做啊！到底哪裡麻煩了？荷丹悻悻地掛上電話，感覺很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