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兩腿顫抖得支撐不住身體,眼前除了一片紅什麼也看不見……
為什麼會這樣?她才走開短短幾分鐘,為什麼整個世界竟在頃刻間顛覆粉碎?
逃,你快逃……
不!你振作點,我……我去找人……救命……
寶石,不要留……柔兒,你走……
不!「艾倫!」
她尖叫,尖叫,不停尖叫,可是,不論她再嚷叫多少次,再慟哭多少回,艾倫都沒有再答應她,也沒有再張開眼睛看她一眼,只有濃稠的暗紅液體不住從他胸口碗大的窟窿裡滔滔湧出……
冷汗一顆顆從她額上冒出,蘇嫣柔在劇烈喘息中陡然張開眼睛,驚懼了幾秒鐘才發現自己被堅實的臂膀從背後牢牢擁住,她整個身子早已被歐煦陽摟在懷裡,熱烈的體溫貼著她背部,他加重手臂的力量,提醒她這……又是一場惡夢!
歐煦陽沒有說話,只是維持姿勢抱著她,直到她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
「為什麼……又夢見了呢?」她喃喃自語著,眼淚撲簌簌落下,右手習慣性地往左手腕移動,摸索那圈寶石鐲子。
歐煦陽溫柔拭去她的淚,輕聲問:「還好嗎?要不要喝水?」
蘇嫣柔搖了搖頭。
艾倫死了,她的尖叫聲引得持刀兇手去而復返,她在雜踏的腳步聲中倉皇逃跑,視線被淚水佔滿,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只知道沒命的跑,跑,跑,跑過一條復一條幽暗的巷道,直到撲倒在一個路過人的身上,才全身癱軟下來,回頭看那兇手卻早已失去蹤影,原來她已經逃到了大街而不自知。
極度的恐懼與哀傷,讓她的心成空白一片,淌著早已乾旱的眼淚,不敢在巴黎多作停留,急急上機逃回了台北。
人是回到了台北,心卻不知該何去何從。不知不覺中,蘇嫣柔竟然在她與艾倫相識的公園坐了整天整夜,彷彿看見艾倫,帶著一身爽朗與愛情,再次朝她走近……
她永遠忘不了與艾倫初相識的那天……
是如此偶然的一個顧盼呵,那時,他對她怔怔望了幾秒後,筆直向她走來。
即使你只是靜靜走過,沒有回頭看這一眼,即使
你今天沒有在此出現,沒有讓我遇見你,我還是
堅信──在未來不定某日的某個角落裡,我會將
你認出來。
這就是艾倫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所謂前世注定的戀情?是不是真能在第一眼對望中就確認自己缺少的另一半?但那愛情的火焰,確實在視線初次交會的瞬間,便從他清澄的眼底燃燒進了她心裡,無邊無涯地擴大蔓延……
握緊了艾倫死前要她丟棄的那顆紅寶石,蘇嫣柔驟然間知道自己和寶石的最終歸宿何在。結果她兩度尋死不成,寶石也隨著保留了下來,但她的一顆心卻死得比人死還徹底。最後她找了間首飾店,配上一些假珠寶,請人作成一隻鐲子,遮住腕上疤痕,也算一併封鎖了過去的記憶……
她尚在發楞,歐煦陽已經爬下床鋪,將她身子橫抱起來。
「走,去洗個澡,你發了一身的汗。」
「可是我想說給你聽,我的過去和我的夢……」
「別急,別急,想說什麼都可以等洗澡時再說。」他笑嘻嘻,抱她往浴室走,「因為我要和你一起洗。」
蘇嫣柔臉蛋又紅又熱,不到片刻已被丈夫除下了睡衣,給放進滿缸溫熱的水裡。歐煦陽飛快脫去自己身上的衣服,爬進她身邊的水裡,抱起她,讓妻子坐在自己大腿上,頭枕靠在自己胸膛前,一雙手抹著肥皂,溫柔地在她身子週遭緩緩捏揉。
蘇嫣柔掙扎半晌,低聲開口:「煦陽,我要告訴你……」
「等等,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先告訴你。」歐煦陽語氣嚴肅地打斷她的話。
「那,你先說好了。」
「嫣柔,我突然發現──這旅館的浴缸好大,我好喜歡哦!」
「啊?」她怔住。
「我們以後家裡也要有個這麼大的浴缸,好不好?方便天天和你洗鴛鴦浴,我們朝也沐浴,晚也沐浴,每天最少要洗個兩遍,啦啦啦,餐前餐後不忘洗澡,作個衛生好寶寶,身體健康又快樂。」
他像幼稚園孩子背誦生活守則似的認真口氣,把她逗得吃吃發笑。
靜靜的浴室裡,充滿了白得散不開的霧氣和歐煦陽濃得化不開的情意。在惡夢中過度度緊繃的身體和情緒,終於讓熱水和愛情給鬆弛了下來。蘇嫣柔感覺像飄上了雲端,腦海也漸漸沈澱,很快就被虛脫感征服,半點力氣也使不上來了。
歐煦陽看她上下眼瞼在聚散之間掙扎,含笑在她耳根邊問:「你呢?想告訴我什麼?」
「我……」快睡著了。
「你想說──我好愛你哦,老公──對不對?」
「嗯,對……」她眼睛終於闔了起來。歐煦陽靜待妻子終於在自己懷裡安然熟睡,他才輕手輕腳地幫她擦乾身子,抱回床上,拿暖和的被子將她溫柔覆蓋。
「不是我不聽你說,心肝,是你還沒有真正準備好,不必勉強啊。」他輕輕地,在睡著的妻子耳邊呢喃。
蘇嫣柔嘴畔含著幸福的微笑,夢裡,還在與歐煦陽……朝也沐浴,晚也沐浴。
***
葛雨瑩閉上眼,把身體丟進熱水中,思想裡充滿了黎淵、黎淵、黎淵……
他那美麗的憂鬱的提琴聲,始終在她心口撩撥個不停,被他觸碰的唇,那像被輕微電流竄過的感覺還停留在她的肌膚上,從嘴唇蔓延至心底深處,而後震顫擴散到全身上下,那份酥麻呵,在她心底,一生也不會淡去。
如果可能,但願能永遠像現在一樣,可以每天每天看著他的喜怒哀樂……
但,可能嗎?
一下之間,葛雨瑩感覺自己被莫名的疲倦浪潮淹沒,只想癱軟身體,隨起伏的波浪漂流,漂流到一個無人的荒島,每天看著日出日落……
等她的神智終於分辨出瀰漫在空氣中的奇異酸甜味道時,迷藥造成的疲倦已經流竄在全身血管裡,讓她手腳發軟到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了。用所有意志力想爬起來,幾番掙扎,還是失敗而動彈不得,不要說坐直身體,想彎曲膝蓋都辦不到,到得最後,就像身陷在一場醒不來的惡夢中,竟連抬起眼皮的力量也失去了。
笨蛋!蠢驢!葛雨瑩罵自己的缺乏警覺。但她怎麼也沒有預料到隱藏在黑暗中的對手會這麼快就有動靜,快得讓她沒有防備。
不知道又過去多久,她感覺到有人推開浴室門,向她走來。
那人探手進水裡,提起葛雨瑩左手腕,一刀落下,無情且無誤地在她手上開了個五六公分長的大口子,熱血噴出,而後順著她手臂流下。那人將葛雨瑩手臂貼著她身邊放回熱水裡,凶器也扔進浴缸之中,離去前敞開了浴室門,任憑她的生命隨著滿室迷藥的甜酸味,一點一滴流散,消失。
到底是誰?葛雨瑩真恨此時此刻連眼也張不開。迷藥的味道從鼻端不斷流進她體內,熱熱的鮮血則不斷從她體內流出,一入一出的殘忍替換,彷彿把她身體氣化了似的,酥軟、虛脫、真空……
葛雨瑩集中精神支撐著,等迷藥味漸漸淡了,等她終於能稍稍提起少許力氣時,她掙扎再掙扎,將早已酸痛麻痺到失去知覺的左手臂一公分又一公分地往上移動,直到抬到浴缸外,讓刀口高於心臟部位,只希望能讓血流緩一些。
真可悲,這竟是她處於生死關頭卻唯一能為自己作的急救措施。雖然迷藥的威力減弱了,可是流失過多的血液更進一步掏空了她所有感官。即使是抬手這樣一個小動作,便用盡了她好不容易才凝聚起來的全部力量,接下來,她只能專心呼吸,不能讓它停掉,其餘動作卻再也無能為力了。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老天,她竟然能感覺到生命逐漸從體內流走,卻無計可施。呼吸越來越細微,心跳越來越乏力,思緒越來越薄弱,她快支撐不住了……
啊,好想,好想再聽一次黎淵的琴聲……
這是她在完全失去意識昏迷以前,盤旋在腦海裡的最後一個念頭。
葛雨瑩慢慢回想著她所能記得的一切細節。
可是,從失去意識之後直到此刻──思維終於回流至她腦裡,讓她確定自己居然還活著──這段時間中發生什麼事,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張開眼睛,左手傳來劇痛。
「嗷!痛!」
「不要動!」黎淵低吼,沒有笑容的臉上,雙眼佈滿血絲。
「又罵我。」她虛弱地發出咕噥。
「呼,總算醒了。」丁兆安吁口氣。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丁儀安鼻頭紅紅的,聲音在欣喜中帶著哽咽。
「好渴。」葛雨瑩沙啞地說。
丁儀安將吸管湊進她嘴邊,讓她啜了一小口。「給你輸了九百西西的血呢,還好你是AB型的,什麼血都能收。」淚水滑下丁儀安眼眶。「傻孩子,你為什麼……」
丁兆安含笑輕摸葛雨瑩的頭。「醒了就沒事了,別提了。」他對丁儀安說:「這樣,我可以放心回公司去了,你和黎淵留在這裡陪她一下吧,我晚點再過來。黎淵,你今天就不要進公司了,等下直接回家休息去,知道嗎?」
丁兆安離開後,葛雨瑩坐起身體想下床。
「你要作什麼?」丁儀安試著扶她。
「去廁所。」
驀地身體騰空,整個人已經被黎淵抄在懷裡。「儀安,你來推點滴架。」他說著,抱她往洗手間走去,丁儀安推著點滴架跟在他身後。
「我自己可以走啦!」他身上灼熱的男性氣息燒燙了她的臉頰。黎淵毫不理會葛雨瑩的抗議,逕自將她抱進洗手間裡。
「好了叫我。手不要用力,傷口會裂。」他叮嚀後才關上門。
葛雨瑩給自己一點時間平復亂跳的心臟。難得失血這麼多還能跳得如此強而有勁,她消遣自己。隨即又想到,現在被以為是自殺未遂了,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她想了半晌才決定。結果一出洗手間門,又被黎淵強制抱回了床上。
「我是割手又不是割腳,好像我不能走路似的。」她用牢騷來掩飾羞怯。
黎淵卻聽得沈下了臉,本來已經陰暗的眼眸深處更湧現起狂風巨浪。「儀安,請你去幫我買個三明治或不管什麼吃的好嗎?我餓了。」
聽出他的口氣不對,十足是故意要將丁儀安調開。葛雨瑩心下一怯。「小姑,你不要走,你陪我啊。」她嚷。
「乖,你好好休息。」丁儀安含笑撫摸她的臉。「黎淵輸了六百西西血給你,又整夜沒睡,當然得補充體力才行。我去去很快就回來,給你也買點吃的。」
葛雨瑩聞言一愣,偷偷瞄了黎淵疲憊的神色一眼,不敢再作聲。
丁儀安一離開病房,黎淵從牆邊抓過一張椅子,在她病床邊坐下。他那兩道比平日更為深邃沈鬱的目光牢牢按在葛雨瑩臉上,不住探索著她的眼睛,欲從她臉上每一寸表情中尋覓他想要的答案。
「說話。」省去所有迂迴,他的開場白乾脆有力。
「手痛。」
「我知道。縫了幾十針,麻藥又退了,一定會痛。可是要等你吃點東西墊胃以後,才能給你吃止痛藥,你忍著點。」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痛。「繼續說話。」
「你是什麼血型?」
「A。」
「你捐了這麼多血給我,難怪丁伯伯會自動自發放你假。可是公司……」
「我不要聽這個。」他開始煩躁。
「我想睡覺。」
「你很痛,不可能睡著。等吃了藥再睡。」
「現在幾點?」她聲音越說越小。
「早上十點。」
「天氣好嗎?」她快哭出來了。
「天氣很好。」黎淵耐性終於耗完,決定不能再給她主動發言權。「你說你是割手,不是割腳,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
「你真的自己割了腕?」這句低沈的問話裡有太多說不清的意思。
葛雨瑩不敢面對他情緒複雜的眼神,在喉間艱難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一股火氣衝上黎淵頭頂,他壓抑著,緩緩搖頭。「我不信,你絕對不是這種人。我問你,你拿起剃刀割腕之前還做了哪些事?」
「哪些事?」她被他盯得一陣慌亂,眨眨眼答:「我……整理了一下家裡……」
「還有呢?」
「好像沒……沒有作什麼啊。」
黎淵對她凝望半晌,低聲說:「客廳桌上攤著好幾本廷君的像簿、三個空啤酒瓶和吃了半塊的蛋糕,你房裡有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廚房裡有十幾個切了片的洋蔥和切到一半的牛肉──這麼多事情,全都不是你作的?」
「我……當時心好亂,不記得了。」
「沒錯,那些證據都顯示出你的情緒極度不穩定,所以什麼事都只做到一半,但你不要告訴我,你竟然連其中任何一件都不記得了。」
「我真的忘了!」她堅持。
黎淵傾身向她靠近,緊迫盯人。「看著我,瑩瑩。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事?」
「我想君君,想不開,割腕。」
兇手已經幫她佈置了明顯至極的答案。或許是為了遮掩迷藥的味道才切了很多洋蔥,葛雨瑩推測,如果她最後沒有盡全力將手抬高,血失更多,小命必歸黃泉,一切外在證據都會顯示出她是由於過於思念丁廷君而選擇殉情。
黎淵卻瞇起眼睛,一千個不信,一萬個不信。
「你騙我!」他低吼。
「沒有!我都承認是自殺了,你還不信,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麼奇怪的人?」
他深吸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再問:「瑩瑩,你清清楚楚回答我,是你自己用剃刀割了手腕嗎?」
「是的!你出門以後,我餓了就去作菜,做到一半突然覺得很孤獨寂寞,作不下去了,所以一面看著君君照片,一面吃蛋糕喝啤酒,喝了三瓶還是覺得很難過,想收拾行李不告而別,又不知道該去哪裡,最後想不開,才會拿起剃刀割腕自殺!」
她的臉漲得好紅,黎淵的臉卻刷地慘白下來。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你全都回想清楚了?」
「對!」
她最後的肯定的答案,讓黎淵從不動搖的目光終於失去冷靜,在霎時閃過各種變化,憤怒之中蘊含無奈,困惑之餘還有疼惜,萬般情緒最後盡皆化為一片深刻的憂愁海。他沈默地與她對峙好久,才啞著嗓子,緩緩說:
「桌上沒有啤酒瓶,瑩瑩,而且掉在浴缸裡的是水果刀,不是剃刀。」
這下輪到她的臉失去了血色,彷彿被人當面打了一記耳光。
「你卑劣。」葛雨瑩好用力吐出三個字,撇開頭,就此抿緊了唇不肯言語。
黎淵等待又等待,仍然無法再從她口中得到一個字。
他最後咬了咬牙。「好吧,說不說由你,信不信由我,總之我會用我的方式來對付你。」他站起身兩手壓在床緣,彎腰傾向她。「不過,我跟你保證,無論需要施展多卑劣的手段,我都不可能再讓昨晚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永遠不會。」
葛雨瑩淚腺終於被擊潰,一大顆接著一大顆珠淚,沿頰死命往床單上無聲跌落。
丁儀安推門進來時,見她哭得很慘,而黎淵站在一旁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著急地問:「瑩瑩,你怎麼啦?」
「嗚哇,我的手好痛,他不給我藥吃,好惡毒!」她哭。
「黎淵,你不要和瑩瑩生氣了,她只是個小孩子嘛!」丁儀安勸道。
「我氣她作什麼!」
「你不是氣她那天罵你惡毒嗎?」她笑出來,「老天,我認識你十年,從沒見過你臉色像這幾天這般難看,瞪著她的樣子彷彿要把她大卸八塊。瑩瑩看見你都怕得像小貓看見老虎。」
「她最好學會怕字怎麼寫。」黎淵冷冷說。
「聽說自殺未遂的人,通常不會再作第二次,我想瑩瑩不會這麼傻的。」丁儀安以為他是這個意思。「她當時一定傷口很痛,心情又亂,才會口不擇言。等下回家以後,你不要再給她臉色看了。」
「你把我叫出病房,就是要跟我說這些?」黎淵有點驚訝地看著她,苦笑道:「你難道以為我會把她吊起來毒打一頓嗎?」
丁儀安搖頭笑道:「關心則亂。我只是提醒你以平常心對待這次事情。」
黎淵一愣,看不出妻子那抹淡淡的笑容裡是否藏有深意。他猶豫半晌,說:「儀安,請你多照顧她,最好不要讓她離開你我的視線之外。」
「這還需要你交代嗎?」她笑歎道:「黎淵,我是個對生活小節不注重的人,但我對周圍人的感覺,可是相當敏感的哦。」
「儀安?」
丁儀安低頭往病房門口走,同時說:「我的意思是,我會注意瑩瑩的情緒,不會讓她再有機會尋短路。」說完,她不待黎淵反應,直接推門走回病房。
黎淵在門外足足呆了好幾分鐘,才進入房內。
葛雨瑩正在和丁儀安說:「不要!我要小姑和我一起回去嘛!」
「你乖,我很快就會回家陪你了,畫全運到了,我不能不去看一眼吧?」
「那,讓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我好想看你的畫。」
丁儀安愛憐地摟著她。「你才剛要出院哪!好好休息吧,等展覽開幕以後,還少得了你幫忙嗎?」
葛雨瑩猶豫地看了死板著一張臉站在門口的黎淵,滿懷期望地問:「黎總一定也和你一起去畫廊吧?」
丁儀安搖搖頭說:「我不要他一起去。他已經三天沒有上班了,等送你回家以後,他當然得去公司。丫頭,你就在家裡休息,等我買晚餐回家,聽話。」
她頹然垂下頭,終於確定再多抗議也只是徒勞。
「我們走吧。」黎淵只平靜地說。
離開醫院,先送了丁儀安去畫廊後,他卻直接將車子往公司開。
葛雨瑩整路沒有出聲,這下看苗頭不對,終於忍不住了,問:「不是要……送我回家休息嗎?」
「去公司休息。」他目視前方,簡潔答。
「什麼?」她大叫。
「我去公司,辦公,你坐在我旁邊,休息。」
她倒抽一大口氣,脹紅了小臉。「這就是你所謂的卑劣手段?」
黎淵終於轉頭,注視她的目光堅定而沒有讓步空間。「如果你要稱之為卑劣也無妨。我只要你平安,這就是一切。」
葛雨瑩噤聲了,突然省悟──她,已經被他的視線給軟禁起來了。
兩小時後,她坐在黎淵辦公室裡,發楞。
為了她,四年沒有請過一小時假的黎淵,整整三天沒有上班。除了每天和丁儀安交替,回家沐浴更衣的短短一兩小時之外,他,竟然寸步不離開她身邊。
原來心痛,竟是可以和快樂並存的,葛雨瑩現在才明白。
只不過……
「黎先生,您的卑劣程度會不會太誇張了一點點呢?」她萬般無奈地,看著紮著繃帶的左手,被他用繩子給綁著固定在椅子上。
幾天以來第一次,黎淵終於笑出了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如果你沒有在出院兩小時內,嘗試逃走三次,我不會把你當犯人。」她竟然三次趁著他進出辦公室的空檔逃跑,但最遠的一次也只溜到電梯口,就被他抓住衣領給拎了回來。「和你相處這麼久,好歹也學會了一些你的處事方式。」他說。
「什麼是我的處事方式?」葛雨瑩很好奇。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含笑的回答讓她氣結。
「從來不知道我竟然是這種人。」她歎氣。「如果,我說我剛才是想去買飲料,你是不會信的了?」
「確實不信。你想吃喝什麼,小妹會幫你買。」
「如果,我說你不讓我離開,我就用力打手、讓縫口爆裂呢?」
「我會把你全身綁住,不然,我再輸血給你。」
想起他的血液在她血管裡竄動,葛雨瑩不由得身子發熱。她抵死抗拒這份柔軟的感動,繼續努力爭取自由:「如果………」
「你沒有如果。」黎淵的聲音低沈而深刻。「我不想再嘗試死去的滋味。」
他的口氣好像剛從生死門邊緣打轉回來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葛雨瑩一顆心揪緊得發疼,喃喃抱怨說:「你不要說得好像我隨時可能死掉一樣嚴重。」
「你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你確實隨時可能會死掉。」
她艱困地吞嚥一下,低聲問:「你憑什麼……這麼肯定?」
黎淵點起煙,在一縷煙霧中瞇眼看她。「憑你用盡方法進入丁氏集團,憑你在短短時間內將公司所有資料全部調閱詳查,憑你不斷放話暗示你知道丁廷君當年那樁走私案件的真相,憑你不斷以你知道那顆紅寶石的下落來到處刺探,憑你寧可謊稱自殺來掩飾被謀殺的事實,憑你打算繼續用自己的性命作釣餌──這些理由,夠不夠呢?」
葛雨瑩嚇得臉色慘白,身子微微抖瑟了一下。「黎淵,你究竟是什麼人?」她大聲問。
「而你又是什麼人?」黎淵很快反問。「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打算作什麼,我只猜測你可能想尋找廷君死亡的真相,而我不準備讓你繼續探索下去,你聽明白了嗎?」
「沒有人能阻止我!」她憤然道。
在此之前,所有的猜測僅僅只是猜測。而葛雨瑩這句抗議等於讓黎淵落實了自己的想法。無以名狀的酸澀梗塞在他胸口,他閉了閉眼,近乎呻吟地喃喃道:「老天,你竟然深愛廷君愛到……不惜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嗎?」
否認的句子剛衝上葛雨瑩喉頭,又給硬生生逼了回去。至少她的身份還沒有被揭穿,不是嗎?可是,就為了被他誤會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熱熱的淚水便開始在葛雨瑩雙目裡凝聚,她勉強噙著,小聲地說:「請你相信我,那天是個意外,我跟你保證,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
「你要是再有任何意外,我將更不能原諒自己了。」他啞聲說。
她顫聲問:「你……你一定知道某些我想尋找的答案,對不對?不然你不會懷疑我不是自殺,你不會猜到我想探索什麼,你也不會說你更不能原諒自己──你確實知道在君君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這事和你有關,對不對?」
辦公室的空間被低氣壓沈沈悶住,黎淵重重吸著煙,心情陰鬱憂愁。他簡直不知道該拿這固執的敏銳的小女孩怎麼辦才好。過了很久很久,他才回答:「是的。」
「告訴我啊,請你!」她急切地問。
「我不能。唯一能告訴你的是,無論從哪個層面來說,廷君都是個好孩子,一位非常善良非常優秀的好青年。如果你曾經懷疑廷君從事過走私,我可以保證他是無辜的,當年之事並非他所願。」黎淵誠懇地說。
「他是無辜的……」葛雨瑩一震,心亂如麻,因為這並不是她苦苦追尋的答案。
「對,所以你可以安心你沒有愛錯人。至於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再追究了。」
「如果他是無辜的,那,有罪的是誰?」
「等我能告訴你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你,所以,請你罷手。」
她愣愣地看著黎淵,他眼底有著絕不讓步的決心,讓她終於軟弱地垂下頭。「我答應你,不再追究……君君死亡的真相。」
一抹寬慰的微笑在黎淵嘴角浮起,他深刻的關切讓她發熱的心靈湧起內疚。
「既然如此,你不會再逃跑了吧?」他問。
她無力地搖搖頭。
「你能答應我,不論在家裡或任何場合,都不要離開我和儀安身邊嗎?」
她再點點頭。
「那麼,我就再信任你一次。」黎淵這才熄掉煙,解開綁著她的繩索。「如果你再一次讓我不知道你人在哪裡,我發誓,無論你跑到哪裡,我都會把你給找出來的。」他說這話的口氣是如此自然,彷彿這是句不容懷疑的真理。
「我還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他望著她,柔聲問。
「我想知道……那顆紅寶石,對你是不是很重要?」
黎淵剛剛放鬆的表情又凍結在臉上。憤怒讓他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是的。非常重要。」他坦白說。
感覺出他的怒氣,葛雨瑩心下一怯,趕快說:「寶石不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冷冷道。
「你怎麼知道?」她驚異的問。
「如果在你那裡,你早就拿出來作餌了,不會只用嘴巴說。」
她傻了。「難道我在你面前真像面透明的玻璃?」
黎淵啞聲道:「你不是,你是難解的謎,難解的……簡直要我的命。」
葛雨瑩對他怔怔望了半晌,懷疑為何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她顫抖得想哭。
她喃喃發出聲音:「你還說……不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生氣的,結果又生氣了,看你這幾天不知道氣過多少回,額頭都打結成這樣……」
他深鎖的眉宇讓她心起莫名的激動,都是為了她的安全,他才會憂鬱成這樣啊!
想哭之餘,忍不住伸右手往他額頭上輕輕按了按,恨不能將它們揉平。
她輕軟的手指頭帶著電流炙著他的肌膚,讓他心湯神搖,幾乎難以自持。
他一把抓下她的手,用力握在掌中,眼盯著她。「你可知道我生氣的原因?因為你每向別人提一次你知道紅寶石的事,就等於向著鬼門關邁進一步,你懂了嗎?瑩瑩,你聽好,從現在起,我不希望你再向任何人提起紅寶石的事,你能答應我確實做到嗎?」
葛雨瑩困難地點頭,被他握住的手著了火,深藍的溫柔和淡灰的憂鬱揉合在他的眼底,靜靜地將她包圍,那暖流足以燒她心成沙漠,她的視線逐漸模糊,顫抖著,輕輕掙扎想抽回手,卻被黎淵握得更緊。
他握住的是她的手,是但願時間能就此停止的痛,他懷疑她是否知道,當他以為她呼吸終止的瞬間,他才懂得什麼叫失去,什麼叫心底的烙印。從踏進浴室那刻起,直到她終於張眼,這段時間內,他不知淪陷過多少回。
黎淵凝視著她,以更輕更柔的聲音問她:「如果你竟然願意為廷君而死,你能不能為我……為我愛惜自己的生命?」
葛雨瑩胸口漲得好痛好痛,勉強壓抑翻攪的心情,軟弱地說:「我答應你。」
他終於鬆開她的手,灼灼視線卻仍與她的相纏,久久才分開。
「傷口還會痛嗎?」他輕聲問。
「不,只是餓了。出院到現在你沒有餵過我。」她簡直可以聽見肚子叫的聲音。
他終於笑了。「我讓小妹幫你買便當,好不好?我抽屜裡還有很多你的零食,便當還沒來之前先吃一點吧。」離開辦公室前,他還特地再次叮囑:「我開完會回來之前,你不要離開這裡,除了我,也不要讓任何人進來。聽好,是任何人。」
「我不要當犯人!」
黎淵大笑了幾聲沒理她,逕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