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叔老臉浮現一抹慚愧。「她讓我想起瑾兒,你花嬸也這麼說,她笑起來的樣子,跟瑾兒太像了,簡直像同個模子印出來……」
沒意料是這個答案,黑羽不由得一怔。
花瑾,是花氏夫妻的女兒。當年朗叔帶黑羽逃離靖王爪牙追殺的時候,年紀不過五歲的瑾兒,卻不幸在逃亡途中染病喪命。
朗叔繼續說:「那個時候,我看著村裡的人冒著大雨,將她抬進打了洞的木船,她那麼小,雨又那麼大,河水又那麼急,我……沒辦法。」
朗叔搖頭,兩隻眼睛沁出幾星濕氣。
瞧見那幕的時候,朗叔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從前,他手抱著斷了氣的瑾兒,與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埋進土堆裡。
那當下,朗叔以為自己要不挺身相救,他就不是人了!
「我明白了。」黑羽驀地站起。
「少爺?!」朗叔急忙跟隨。「您要上哪兒?」
「我去看看她,幫她把把脈,要有什麼毛病,也好早些施救。」
朗叔一愣。「您不怪我?」
「我怎麼可能會怪。」黑羽望著朗叔苦笑。
黑羽就是這點溫柔,明著看他似乎什麼都不關心,但其實,他全都記在心裡。
「你跟花嬸對瑾兒的思念,我光看園子裡那株槿樹就知道了。算算,如果瑾兒還在,說不定早成親生孩子了。」
「是我們夫妻福薄,怪不了別人。」朗叔邊走邊說。每每提起早夭的女兒,他眼眶總是會泛紅。「不瞞少爺,我曾經帶你花嬸偷偷看過那丫頭,一見她笑起來的樣子,我們倆都想,說不準那丫頭就是瑾兒的轉世,算算年紀也相當。」
朗叔相信這種事?!黑羽蹙眉。「我認為與其把盼望投注在外人身上,不如你跟花嬸去外邊領個孩子回來照顧。」
「這不行。」朗叔斬釘截鐵。「我跟你花嬸老早約定好了,我們全部心力,只會投注在少爺身上。」
黑羽停步回頭。「我說過多少次,在我逃出皇宮那當下,我已經放棄身為皇子的身份——」
朗叔堅定搖頭。「在朗叔心中,少爺永遠是我們蒲澤的少主。」
黑羽不想多費唇舌,逕自掠過朗叔走進客房。「花嬸。」
正坐在床邊幫古翠微拭汗的花嬸起身招呼。「少爺,您怎麼來了?」
「我來看她。」
他一見床上人兒一張粉臉汗涔涔,快喘不過氣似的,立刻抓起她手臂把脈。
「她看起來很不舒服……」花嬸一臉擔憂。
黑羽點頭。「雨淋太久,身子熬不住,花嬸,你馬上去灶房燒熱水,水越多越好,燒好端進房裡,抱她進裡頭泡一陣。」
「那我呢?」朗叔追問。
「你跟我來。」黑羽大步走入專門安放藥草的齋堂,利落地取下防風、荊芥等治風寒的草藥,包好塞進朗叔手裡。「四碗煎一碗,煎好趁熱讓她喝下。」
「謝謝少爺。」朗叔捧住藥包深深鞠躬。「這麼晚還讓您忙這種事,您一定累了,您快回房安歇吧。」
「不用客氣,你去忙你的。」
「我先走了。」說完,朗叔急忙捧著藥包離開。
望著朗叔匆忙的背影,黑羽心想,敢情這兩個老人,真的把那位姓古的姑娘當成瑾兒看待了。
朗叔跟花嬸都忙去了,他該這樣丟著她不管嗎?
他一眺屋外仍舊落個不停的雨勢,腦中驀地浮現古翠微那張燙紅喘息的小臉。說真話,他對瑾兒的模樣早已不復記憶,畢竟兩人初遇時他還小,又遭逢劇變,腦子成天轉的就是他父王跟母后慘遭毒手的淒慘景況,根本無暇顧及他人。
既然朗叔花嬸都說像,他就姑且這麼相信吧。
本著一點憐憫心意,原本該直走向寢房的步伐突然轉向,他再一次踏進客房,主動從桌上水盆撈出濕布,擰乾擱在古翠微燙熱的額上。
這位姓古的姑娘有雙秀雅的彎眉,他視線掃過她挺俏的鼻頭與紅嘟嘟的嘴唇,雖然病得奄奄一息,仍舊難掩她的清雅秀麗。
就像一株孤挺的幽蘭,乍看雖無媚姿,可望久了,卻越能品讀出她的深韻。
他依稀記得瑾兒有雙亮燦的黑眸——黑羽坐床邊端詳半天,就是沒法在古翠微臉上瞧出一丁點熟悉。
覆在她額上的巾布很快被她體溫熨熱,黑羽重新擰了一回,就在他欲擱回她額上同時,合起的眼瞼突然睜開了。
「你醒了?」
恍惚間,古翠微望見一張陌生男人的臉龐,因太過俊逸超凡,實在不像凡人所有,那瞬間,她還以為眼前人,就是傳說中的河神。
「原來我已經死了……」她喃喃自語,兩行淚自她眼角滑落。
說也怪,被村人綁縛丟上船時,她一顆眼淚也沒掉,倒是她姊姊古燕如哭得聲嘶力竭,百般不願。對於村人的決定,她心中並無怨懟。一來,這雨真的下得太久了,卜者說河神大人發怒了,非得送給祂一名「新娘」,這大雨才有可能停下。
二來,她想到了姊姊。村長胡爺親口跟她允諾,只要她答應嫁給河神,回頭他立刻同意姊姊與寶慶哥的婚事。
寶慶哥是胡爺獨生子,與姊姊相戀好多年了,卻因為古家境況,胡爺始終不願意接受姊姊。翠微知道姊姊多愛寶慶哥,多灰心兩人身份的差距,她就想著,如果她的犧牲能換來姊姊的幸福——或許,就值得了。
她那時臥在破船上,任河水與暴雨打濕她全身,就在寒意漸漸籠罩她神智的瞬間,一道模糊身影閃過她心田——是那位吹笛人。
如果在死之前,能再聽一次他吹笛,不知該有多好……
想到自己再沒機會聽到那笛聲,她忍不住哭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成為了河神的新娘。
第1章(2)
想當然,黑羽聽不懂她突兀的話語。
「你在胡說什麼?」他瞪她一眼,轉身倒了杯水。「有辦法自己喝嗎?」
她咽咽乾渴發脹的喉頭,掙扎著想靠自己坐起;可一動,暈眩就像棒子,冷不防打中她腦袋。「我的頭……」
黑羽趕忙托住她。
「謝謝……」
她捧近他湊來的杯子,如饑似渴地啜飲。
翠微實在太渴太累,以至於完全忘了該去留意,這裡是什麼地方,而他——這個好看到不像凡人的貴氣公子,又是何方神聖,她又怎麼來到這兒的?
他望著她燙紅的臉頰低語:「你淋了不少雨,加上在船上待了太久,不舒服是必然。」
所以,她還活著?!她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話。
她抓住黑羽手臂,啞著聲音問:「河神怎麼辦?胡爺說過,只有我嫁給河神,河神才會息怒——」
她此刻情況本就不適合多講話,這一急,更是讓自己咳了好一會兒沒法再開口。
見她連連劇咳,眉間難受似地蹙緊,可一張形狀漂亮的小嘴卻白慘白慘,黑羽一時心軟,忍不住伸手拍撫。
「你也太天真,」他眉間緊皺。「抓人祭天求雨停不過是村民的妄想,雨要下多久河水、要不要潰堤,哪是你躺在破船上解決得了。」
「可是……」她上氣不接下氣。「胡爺說過,我們這條河每過幾年都得來這麼一遭,每一回都是送了一個新娘子給河神才——」
「翠微,你醒了是嗎——」朗叔大老遠就聽見咳嗽聲,忙端著澡桶飛快衝進門裡,一見裡邊誰在,嚇了一跳。「少爺,您沒回房?」
被朗叔撞見,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後,他性格就起了大轉變,已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率真地接受、或表達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