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子未好,多休息休息不好嗎?」自書中抬起頭看她,康璽微微歎道。
「可是人不該整日不動,那會變懶變笨,茗香已經不夠聰明了,再笨下去就糟了。」她不肯死心的力爭,實在問到快瘋了。
揉揉下顎,康璽為難地道:「但……大夫交代你要多休息的,你能不能忍一忍?」
輕歎,茗香以瞭解的語氣道:「我明白你怕我又尋短見……不會了,康大哥,茗香其實已經死了,不用再尋短了。」
約莫半個月前,茗香在梅林上吊,正巧被康璽所救,一條小命總算才沒魂歸西天,就留在康府住了下來。而康璽也不知怎麼莫名的對她有好感,將她認為義妹,無微不至的照料著。
「我還當你性子開朗了些,怎麼?原來還是忘不了傅雨村那個負心漢呀!」蹙眉不樂,對茗香的癡心感到不以為然。
「老……不,傅大哥……」被康璽一瞪,她立即又改口,只覺頗不習慣,小臉不由得皺了皺。
「嗯!傅大哥?」一頷首,他以眼神鼓勵她繼續說。
「他一直無心於茗香,何來負心之說?」她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也從來沒有怨過他。一切都是命,誰要她只是個小婢女,又在紫柔格格之後才見到他
「說到底你仍是幫他……你連清白都賠給了他……啊……」突然發覺自己說溜嘴,連忙別開首打算裝傻。
「啊?哦!你太癡心了……」康璽打算裝傻到底。
「不!你說……你說我的清白怎麼了?!」那件事……那件事應該只有她自己知道才對,怎麼可能……
明白無法再裝傻了,康璽只能歎道:「你的清白全賠給了傅雨村不是?他知道,他說那是你的命,一輩子是紫柔格格的替身。」
纖軀倏地一軟,茗香整個人往地上跌去,康璽連忙摟住她,阻止她的墜勢。
「他知道了?為什麼……」喃喃的悶道,她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為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他眼中的鬧劇……她不怨……真的不怨,只是一想到他無心於己,就好心痛……
「西陵原想讓你走,因為傅雨村變了,喜怒無常又殘酷,西陵認為是你的關係……唉!其實也不能怪西陵小題大作,他答應他娘好好保護雨村。」索性全盤托出,反正再瞞也不是辦法。
「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出現,不該出現的!」連退數大步,她自責不已的泣喊。
以前在君家時,奴兒老說她自己帶衰,抄家時也說是她克倒了主子……現在想來,或許帶壞運給人的並不是奴兒,而是她吧!
「不不不!茗香兒,這錯也不在你呀!是雨村那傢伙自個兒沒用,而西陵那傢伙又過度護主心切,總之……這一切都是命,怪不得任何人。」邊歎邊說,康璽以待妹子的友愛,將茗香摟在懷中安慰。
「康大哥,我不想留在北京了,我想回故鄉去。」輕輕偎在他身上汲取溫暖,她終於下定決心道。「你的故鄉在哪兒?還有親人嗎?」她的提議令康璽深感不安,關懷地詢問道。
呆呆望著窗外不答語,半晌之後茗香才回道:「康大哥,我爹其實是旗人,我的故鄉在黑龍江左近……我是不吉利的孩子……」
螓首深深的垂在胸前,她實際上並不想回故鄉……十年了,她完全沒有家人的音訊,大伙肯定早忘了有她這個人了吧!不管如何,她是個污點、是個包袱,一個旗人與漢人混血的孩子。
「你有旗人的血統?」康璽不可置信的輕叫出聲。
緩緩一頷首,茗香抬起頭悲哀地看著他道!「沒有人在等我,娘和繼父、三個弟妹,都覺得我是個丟人現眼、不吉利的孩子,剋死了自己的親爹,還要克其他人……」
許多話她藏在心底不願講,她一直是怯懦悲傷的……多可悲,如此之大的天地竟沒有人在等她,只能四處漂泊……
「傻丫頭!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康璽心疼的摟住她,不忍見如此善良的女子一再自責,沉陷在日復一日的悲哀中。
怪不得她從不求任何東西,只因她早已認定自己沒有那種資格……天!幼年時,她的家人究竟是如何欺侮她的?才造成今日的茗香。
「康大哥,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可是,我不願再待在北京了,我好怕再見到老爺。」含著淚,她近乎哀求地低語。
略一思考,康璽彈了彈指道:「不如去承德吧!正巧傅老夫人也在哪兒,她應該能想到法子安頓你。」
「可是再一個月,皇上不也要到承德去避暑,老爺是兵部尚書,應該也會去吧!」想想並不妥,她下意識的抗拒去任何傅雨村會到的地方。
「依傅太君的性子,不出半個月能安頓好你,安心吧!不會再見到傅雨村了,相信為兄好嗎?」康璽拍拍胸脯保證,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
考慮了片刻,茗香頷首答應……已然別無他法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聽天由命了。
風塵僕僕的回到了府中,傅雨村沒料到會碰上有人告他詐財騙婚,一時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除下濕透的披風遞給老總管時,他忍不住問:「告訴我,誰要嫁了?」
「茗香兒。」平平淡淡丟出三個字,老總管沒事人似的告退。
劍眉一蹙,傅雨村頓時感到莫名其妙的忿怒……茗香要嫁?為何他不知道?又為何變成了詐財騙婚?
「主子,這位是城西的秦秀才,在鄉里間以文采聞名。」佟西陵壓低了聲替主子介紹,知道他根本不會認得來者何人。
輕一頷首,傅雨村溫聲道:「秦秀才是嗎?久仰、久仰,請問有何指教?」
哼了聲,秦秀才高傲的撒頭,咄咄逼人地道:「在下是來討公道的!你身為大清尚書,怎可做出欺壓良民之事!」
「我不明白,在下何時做了欺壓良民之事?」微一挑眉,秦秀才的無禮令傳雨村大為不快。
「別以為身為尚書我就怕你!先說其一,你分明要媒婆來,說要嫁小民一名婢女,哪知婚嫁之日竟抬了空轎過門;其二,小民已付聘金二十兩,至今日仍拿不回聘禮;其三,小民這兩個多月來日日上府,只為求回公道,你卻避不見面,這不是欺人太甚!」一甩袖,秦秀才盛氣凌人地斜睨傅雨村,全不將他放進眼底。
默默以對,傅雨村一擺手要佟西陵送客,秦秀才那目中無人的高傲,實在令人友善不起來。
理解一點頭,佟西陵一咳,正經八百道:「秦秀才,甭以為你是個考場失利八回的落第舉人,咱們家老爺就容得你放肆胡來。先說其一,咱們傅府從來也沒請媒婆去同你說親,自然也沒有嫁婢女的事兒;其二,咱們好歹也是尚書府,你那二十兩塞我的牙縫都不足了,就算想貪財也不會如此小家子氣的沒遠見,所以咱們沒拿二十兩;其三,咱大人今日才從邊關趕回來,之前當然沒法子讓你見著面啦!除非你不遠千里到邊關去;最後,你總算孝感動天見著咱大人,可以請回了!」
充滿戲譫諷刺的一席話,說得秦秀才臉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漲成了紫色,用力甩袖,怒氣沖沖的狼狽逃走。
「成了,惱人的蒼蠅總算走了。」拍拍手,佟西陵得意洋洋的向主子邀功。
苦笑以對,傅雨村啜了啜口茶才開口。「多謝多謝,真不虧是以伶牙利齒聞名於朝的佟西陵。」揚揚下顎,對他得意地笑了笑,佟西陵一整面色道:「對了!這是怎麼回事?茗香兒何時說要嫁人了?」
「不知道……你去找茗香來,弄清是怎麼回事。」神色一凝,他微顯煩躁的命令。
沒有立即前往,佟西陵反倒打量起了傅雨村,直看到他投來犀利的一眼,佟西凌才哂笑道:「沒沒沒,小的只是想問您一件事,您心底是喜歡茗香多一些,或者仍迷戀平西王妃勝於對茗香的喜歡?」
「西陵,這不是你該知曉的。」不慍不火道,他眼神卻是異常滾燙炙人。
輕聳肩,佟西陵識趣的摸摸鼻子領命而去。
才正準備踏出大廳,老總管突兀的冒了出來,冷言冷語道:「別去了,茗香兒早就不知去向了,只留了一張字條給老爺。」
「不知去向?!」傅雨村猛地自上彈起身,一箭步衝到老管家面前,搶去他手上的紙簽。
就見上頭只寫上兩行詩: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愣愣看了半晌,傅雨村突地將紙簽撕碎往地上一擲,跨著大步而去。
「這怎麼回事?」佟西陵急急地扯著老總管問。
彎下身子將碎紙全拾回來,老總管歎道:「孽緣呀!平西王妃在老爺離去後第二日,就來府中要將茗香兒嫁掉,又說是老爺的首肯……原來老爺不知這事兒。」
「老爺從沒打算將茗香兒送走,平西王妃又怎麼會來咱們府裡撒潑?」氣得牙癢癢,佟西陵實是受夠了紫柔格格的刁蠻任性。
「她是平西王妃,又仗著老爺撐腰,我不過是個老總管,那阻止得了……唉!說來,茗香兒也走得真急,雜物銀兩一樣沒帶,連黑兒也留下了。」
「你說什麼?!」佟西陵猛力扣住老總管的肩,聲音提高十倍不止。
「啊?茗香兒走得真急……」
「最末一句,最末一句!」佟西陵尖聲吼叫,全不顧會否嚇著老總管。
呆了呆,老總管才慢吞吞道:「哦!她連黑兒也忘了帶走,真是怪事呀!」
「不好了!她要尋死!」失聲叫道,耳中也傳來物品落地的清脆聲。
「茗香兒去尋死?!」尋聲望去,傅雨村一臉駭然,腳邊是成為碎片垃圾的宋代景德鎮所燒出的青磁。
連忙搖頭否認。「主子,茗香兒不會那麼想不開的,她或許只是走了,去蒙古去找君三小姐。」
「那她為何不帶黑兒走?」質疑道,傅雨村並不被說服,再與茗香的留書一比照,她去尋死的可能性更大了。
「或許只是怕黑兒吃苦。」講出口的理由,連佟西陵自己都不相信,更遑論傅雨村。
「派人去找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胸口瘀著一股難以言明的情愫,幾乎要衝破他的心口。
萬一,真找著了茗香的屍骨,那他肯定會心痛而死的……猛烈直接的念頭,讓傅雨村不由得一呆,感到一陣駭然。何時他對茗香已抱持此種情感了?
愣了半晌,他重新振作精神,目光不經意間瞥見老總管手上的碎紙片,不由得又失了神……
「你說,平西王妃說了什麼?」終於,他又重整理精神,小心翼翼向老總管詢問。
「王妃說老爺您因茗香的前主而顏面無光,所以要將茗香嫁出府。」老總管一五一十照實說。
「我不會趕茗香走的,她為何還是一樣殘酷善妒?」喃喃輕語,他好後悔那日以茗香去刺激紫柔的舉動。
明知她是個怎樣殘忍無情的女人,明知她以折磨人為快樂,為何狠心將茗香送入了虎口?他也不過是個自私殘酷的人罷了……
忽然覺醒,傅雨村滿心的自責,然而事到如今,他對茗香兒的傷害再也無法挽救了,至少……
「西陵,不管多久,不論生死,將茗香帶回來。」
一拱手,佟西陵也不多話,急急忙忙辦事去了。
懶洋洋打個呵欠,一個千嬌百媚,一雙鳳眼無比勾人的少女,有一下沒一下的練著飛鏢,凹凸有致的玲瓏身段包在合身的勁裝中,足以勾得一票男子為她生、為她死。
「老爹呀!我手酸。」懶懶甩了甩手,她柔媚地斜倚樹上,嬌喧著。
「才五個時辰就喊累!沒點用處!」白髮蒼蒼卻依舊生龍活虎的老人,吹鬍子瞪眼睛地站在空地中央大罵。
嘻嘻笑了兩聲,少女一竄身坐到樹上,一雙修長的腿頑皮的蕩來蕩去,隨手扯了片葉子放在唇邊吹出幾個聲音,一派悠閒自在。
「丫頭!給老子滾下樹來!」氣得面色通紅,老者吼聲如雷的吼著少女,大有要將人碎屍萬段的打算。
「不要,我快累成條母狗了。」扮個鬼臉,少女瞇起眼,看來像要睡了。
氣得跳腳,老者也縱身上樹,一把往少女後頸抓去。
靈活的閃了開去,少女很識時務的討饒。「是是,您別氣,我練功就是了。」
老者這才滿意的點了頭,跳下樹等少女練功。
動動身子,少女突地一彈指,對老者道:「老爹,您知不知道大哥那件事?」
「啥事?他也來承德啦!又不很奇怪。」一撇嘴,老者顯然很是興趣缺缺。
「不,他喜歡上我那義妹茗香兒啦!」眨眨媚眼,少女賊兮兮笑著。
「哦?我當他死心塌地在那刁蠻格格身上。」這會兒老者的眼也亮了,興致全提上來了。
一抿豐唇,少女又輕歎道:「他是也沒忘記那紫柔格格。該說,他喜歡紫柔還多些。」
「怎麼?那茗香兒又乖順又賢慧,那傻孩子還在死心個什麼勁兒!婆婆媽媽,我『月麓山之王』可沒這種不長進的外孫。」老者大是不以為然。
「噓噓!聖上可也在承德,您老人家說話謹慎些,可別給大哥惹禍!」急急摀住老者口部,少女緊張兮兮的四下張望。
「惹什麼禍?」帶些笑意的男音自樹上傳下,差點嚇出少女狂跳不已的心。
「康璽你這混蛋,嚇人!」媚眼惡狠狠瞪去,一副巴不得剁了他餵狗的模樣。
「唷!這可真難得,我怎不知五六十年轉眼即過?」跳下樹,康璽戲譫地笑問。
白眼一瞪,少女沒好氣道:「再說我撕了你的嘴,老爹!我要易容回去了。」
「伶兒!讓我多看看你不好嗎?」眼明手快的搶過少女手上的人皮面具,康璽忍不住滿腔熱情。「不好!要不是你救了茗香兒,又帶她來承德找大娘,而我又剛巧與大哥來了承德巧遇老爹,你壓根看不到我的真面目。」嫩著紅唇,她毫不留情面的拒絕。
「伶兒,你這性子倒像你娘。」老爹揉揉下顎,插入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像不像不重要,康璽你快還我面具。」纖纖玉手伸了出去,她語氣甚是不耐煩。
「你明知我心意。」歎了聲,他遞出面具,頗為不甘心。
「康大人,咱當朋友不好嗎?」哥兒們似拍拍他的肩,少女輕鬆地說道。
一擰她嫩頰,康璽換了話題道!「茗香不能老住我那兒,再說雨村找她又找得緊,你看怎麼好?」「不知,她不願見大哥,我想還是先順著她。」歪頭想了想,少女沉吟道。
「那得送她去哪兒?」他苦惱的搔搔頭。
一聳肩,少女無所謂道:「總會想到法子的,您先忍忍吹!」
無奈一頷首,康璽又問:「雨村找紫柔興師問罪沒?」畢竟,這一切全是她搞出來的。
「沒!他反拿了四十兩打發那秦秀才!簡直沒天理了!」一提這事兒,少女便是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洩。
「她也來承德了。」康璽平靜的開口。
一愣,少女立即揪死眉心。「這下可好玩了,哼!」
贊同的點著頭,康璽拍拍少女肩頭道:「如果可以,我仍希望雨村能娶茗香,不過茗香若再因他而受苦,我也不願意。」
攤攤手,少女僅能苦笑以對……唉!這一對糾纏不清的情緣,還得讓他們這些局外人煩心多久呀!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