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悠!」鍾寧立時回轉腳步,跪在地上扶住了她。紀悠嘔吐出的穢物也濺染上了他和她身上的衣服,黃白點點,泛著刺鼻的酸味。「你醉得厲害——」他歎息了一句,一使勁把她抱離了「受災區」,繞過去放在床的另一邊。
紀悠沒有抗拒,也沒有回應,事實上是她已吐得全然沒了氣力。
鍾寧從衛生間轉出來,手裡拿了一條熱毛巾,輕輕地擦拭她的臉,然後開始解她襯衫上的紐扣。紀悠雖然吐得失了氣力,但知覺還在,一看見他有這樣的舉動,就嚇得大叫:「下流!我都快死了,你還想幹什麼?!」
沒想到鍾寧的手上並沒有停,臉卻冷了下來,低沉著聲音道:「閉嘴!我現在對你的肉體一點興趣都沒有!」
紀悠一怔,息了聲響。
鍾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把扣子一顆顆解開,俯身抱起她,將襯衫從她身上慢慢脫離,不耐煩地扔到了地上。紀悠裸著雙臂依在他懷裡,渾身冰涼,從外在到心都是。
她不知道這個男人還對她有何欲求。
鍾寧把她放回了床上,卻只是拿過被子,紀悠不知哪來的最後一點氣力,掙扎著推開他的手,翻過身痛苦地趴在床上,終於止不住淚流滿面。
她討厭這不斷衍生出的種種!討厭他這樣虛偽的溫柔表現!
鍾寧的手碰觸到她的背部,她大吼大叫,要他離她一丈之外。
誰知床榻突然下陷,鍾寧單膝抵在床上,用力把她翻轉過來,扣住她的雙手,冷冷地對上如霧水眸,然後慢慢地說:「OK!我會走的,等我把這裡清理乾淨,我保證還你一個清靜的空間。」
紀悠絕望地閉上眼,兩顆淚珠滾落滲進兩邊的床單裡。
鍾寧放開她,站起身。
胸口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痛楚感,如密針齊齊紮下一般,紀悠痛得立時緊咬住下唇,翻轉過身體趴在床邊直喘氣,她知道自己心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鍾寧立刻爬到床上,把微顫的嬌軀抱起來摟進懷裡,焦急道:「小悠,你怎麼了?」
紀悠任由他抱著,扶著他的手臂,已痛得說不出話來。
鍾寧掏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冷冷道:「怎麼回事,她怎麼會突然胸口痛?」
隱約有個女聲在電話那頭訕笑:「怎麼,還玩不過癮啊?怎麼弄到她這麼激動?」
紀悠快把嘴唇咬出血來,是沈菲,是她!
她居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愧疚感!
鍾寧冰冷的聲音很快凍結住沈菲的輕佻:「這是我的事。」
「好好,隨你的便——」沈菲討便宜,「反正使用者付費。是這樣的,這是她的老毛病了,遇上惹她不快的、特別激動的事就會發作,你哄哄她,抱著她安靜一會兒就好了……」
鍾寧關了機,把手機隨意扔在床上,空出的那隻手又想過來抱紀悠,但她使勁從他懷裡逃出來,顧自抱著睡枕趴在床上喘氣。她回想起沈菲在手機裡的聲調和話語,止不住恨恨地冷笑:「錢的魅力真大,居然讓她第二次出賣我。」
鍾寧平靜地說:「是你交錯了朋友,那個女人不在乎再出賣你幾次。」
紀悠立刻嗤笑回去:「哼!嫖客居然看不起拉皮條的?!沒有她牽線搭橋,你怎麼能上到我?!」她越說越火大,喘息也愈加激烈。
鍾寧撲過來壓住她,急切地說:「你別再激動了。」過了許久,才低低地道,「……我不希望你把自己貶低成妓女。」
哼,真是笑話!紀悠一邊忍受著身體的痛楚,一邊在心裡冷笑,明明是他做出這樣的事來,將她置於悲慘的境地,如今又有什麼資格來指責她自輕自賤?
一星期後。
紀悠請了病假,在家裡行屍走肉般地待了一個星期,小蘇幾次打電話來,說要帶同事來看她,都被她冷冷地謝絕了。
她現在這副厭於人世的蒼白臉孔,怎麼可以見人?
她沒有出門,沒有買菜,根本不想煮東西給自己吃,直想餓死自己算了,反正現在對她而言,活著已無異於一種痛苦的服刑方式。
奄奄一息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數著天花板上的小吊燈,一隻,兩隻……漸漸覺得神暈目迷,眼前一片白色的光亮,週身輕飄飄的,似乎就要飛起來——
「叮鈴鈴……」
一串急促的電話鈴聲將她殘存的神志喚回,漫不經心地伸出手去,好一會兒才摸索到聽筒,「喂,小蘇啊,你幹嗎又打來啦?我不是交待過你——」
「小悠,是我。」對方的聲音很苦澀。
紀悠的腦子「轟」的一下,是蔡陽!
她沒有再出聲。
「你還好嗎?」蔡陽顫顫悠悠地開口,「我……我那天也許太過火了,你原諒我,好嗎?」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紀悠有些感慨,可惜這一份溫柔已經遲到太久。
然後,蔡陽的下一句話就讓她的感慨蕩然無存。
「小悠,我想了很久,發現自己對你的心還是沒有變,你回來我的身邊,好嗎?只要你給我時間,他能給你的,我一樣也會給你,你知道,我對你的愛絕不會比他少——」
夠了!
紀悠掛斷了電話。
這算什麼?還是不相信她!既然認定了她是那種貪慕虛榮的女孩,又何苦再回頭來找她?!她在心裡冷笑,分不清是苦,還是酸。
鈴聲又再度響起,她沒有再去接,任由鈴聲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刻鐘才停息。
而委屈的淚,早已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
人為什麼總是容易被見到的某些畫面和片斷所蒙蔽呢?
蔡陽為什麼不想想,她如果真是那樣的女孩子,為什麼要等到將近半年之後才原形畢露?難道一開始有什麼強大的壓力阻礙著她的決定嗎?不!她跟他尚未婚配,男未娶,女未嫁,或聚或散都是她的自由,她如果真的貪慕虛榮,何苦等到今日?!
電話鈴聲第三次響起,紀悠一看來電顯示,並不是蔡陽的號碼,這才顫抖著抓起聽筒。
「喂,請問是紀小姐嗎,紀悠小姐?」傳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我是——」紀悠吸一口氣,輕輕地應聲。
「哎呀,能在今天正午之前聯絡到你實在太好啦!」對方似乎一聽就舒了一大口氣,緊接著說,「我姓吳,口天吳,我是杉山敬老院裡新來的副院長。」
紀悠的心立時被揪緊,急切地道:「你好,吳院長,是不是我外婆——」
「你你,你先別激動啊!」吳院長阻止她,「是這樣的,你外婆也沒什麼事,就是前一陣子忽然胃口變得不太好,手腳又總有些發酸發軟,弄到現在胃口越來越差,我們想任其這樣拖著絕不是辦法,建議送你外婆到市區的大醫院診斷一下。」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紀悠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我從錢院長那裡聽說過你的孝心,這事兒變成這樣你也別太擔心啊,人一上了年紀十有八九都這樣,小病纏滿身,只要沒有大毛病就算菩薩保佑啦。呵呵,我是過來人,還得勸你們想寬些。」吳院長在那邊笑得有些虛假。
紀悠壓根不想搭理她那一套,逕直開口:「那就麻煩你們先幫我把我外婆送去宏新一院吧,所有費用我會想辦法的。」她知道一院的醫療技術是目前省內最好的,從設備到醫護人員在全國都堪稱一流,雖然勢必將花去一大筆錢,但為了外婆,她唯一的親人,她已什麼都顧不上了。
「是是,這我們知道,」吳院長緊接著她的話,「事實上,你外婆我們已在昨天晚上送去一院了,那裡的診治醫師說需要得到病人家屬的當面首肯,才能安排進行一系列繁複的檢查。」
紀悠勉強支撐著站了起來,「我立刻就趕去。」
「小悠,其實今天晚上你不去也可以。」王組長看著面前美麗而備顯纖弱的女孩,說得有些語重心長,「真的,組長是擔心你一個年輕女孩子,咳——你也知道的,知源那個趙總不是什麼好東西——」
紀悠攔下他的話,「組長,我心裡有分寸,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清楚?你清楚個屁!」肥嘟嘟的組長猛地爆出一句。
紀悠絲毫不為所動,「我當然清楚。每個人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要追求些什麼。」
「那你想追求什麼?」王組長氣呼呼地灌了一大口水,他那肥大的喉結跟身形成正比,吞嚥時「骨碌骨碌」的聲音迴盪在小小的組長辦公室裡。
「錢。」紀悠面無表情地扔出一個字。
胖組長差點被水嗆住,「你再說一遍?」
於是紀悠重複了一遍,「錢。」依舊言簡意賅。
「你年紀輕輕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王組長一臉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皺起眉頭,「小悠,我看你也不像是個亂花錢的孩子啊——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又不是什麼名牌,每天回家又時常擠公交車,再說你現在每月賺的薪水已不算低啦,你還貪心什麼?」
「哦,我想起來了!」他忽然拍拍自己的大腦門,「你還有個外婆對吧?因為不方便照顧,你就把老人家送進了敬老院裡——咦?難道是你外婆出了什麼事,導致你要花費一大筆錢?」
汗,這個時候她還能說什麼?王組長不去當警探,實在是警界的一大損失。
天階夜總會。
二樓,走廊最盡頭的一間豪華包廂內。
「老王,這位這麼可愛的小姐是——」知源的趙總端著一杯紅酒,笑瞇瞇地問王組長,眼光不時瞟向紀悠。
紀悠僵直了背,例行公事般地微笑著,卻感到十分不自在,這個男人的目光從他們踏進包廂起,就一直有意無意地停留在她身上,從頭到腳,簡直像兩把刷子。
趙銳,本城知源房地產的掌門人,年屆不惑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太過優渥的物質生活讓他微微有些發福,多年商場的浸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透著一股精明幹練。
「這是我手下的小女生,姓紀,單名一個『悠』字,呵呵,很好聽的名字。」王組長喝了點酒,臉色開始泛紅。
「哦,是嗎?紀小姐,幸會幸會。」趙銳立即打蛇隨棍上,起身向她伸出手來,紀悠只好勉強笑著應付一番。反正這趟差事是她自己硬著頭皮討來的,是福是禍都怨不得別人。
「紀小姐生得如此美麗動人,老王你可真是享福啊!」趙銳愉快地落座,大力拍拍王組長,「什麼時候讓兄弟也跟著沾回光?」
「呃?她們這種小丫頭片子,我哪敢去惹她們?」王組長兩大杯紅酒落肚,神智似乎反而愈加清醒,「你別看我這一身肥肉,這胸腔內裝的可是對太座大人的一顆赤膽忠心——嘿嘿,我可是出了名的新好男人吶!」
紀悠在旁邊聽得好笑,她的烏雲大上司根本就是在打太極,又趁機標榜自己一番。
趙銳聽他說得熱鬧,目光越過他,又幽幽地落在她這邊,紀悠一抬眼,不期然和他對視個正著,臉皮不由地一陣發燙。這男人的眼神深邃得可怕,就像一個黑洞,容易把人吸納進去。
「趙總,組長,你們慢慢喝,我去一趟洗手間。」她站了起來。
「去吧,去吧。」王組長不耐煩地揮揮手,單手伸過去一把摟住趙銳的肩膀,按下了他似乎想站起來的舉動,「來,趙老弟,我們接著喝,今天來他個不醉無歸啊……」
紀悠躲進了洗手間裡,平復自己有些煩躁紛亂的心情。
看著鏡子中的女孩子,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原本該是怎樣的青春愜意啊!如果沒有那一場噩夢,沒有那一個俊美但如魔鬼一般存在的人,她今天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對她而言絕不是個好地方,她來這裡也不過是為了評定一場交易,把自己當成待價而沽的流鶯。對一個已心如死灰的人,生活的確還是坦誠一些比較好。
如果這個趙總願意慷慨解囊,為她支付醫治外婆的一切費用……紀悠在心裡問自己,她該怎麼做?痛快地把自己賣出去?
正想著,洗手間狹小的門裡突然擠進一個肥大的身軀——
「組長?!」紀悠吃驚地睜大眼睛。
這傢伙可別是醉糊塗了!
「瞪什麼瞪?我還沒醉呢!」胖嘟嘟的上司一進來就盛氣凌人,「哎,我問你,小白癡,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姓趙的那個——咳,直說了吧,你怎麼還不回家?」
「生意還沒談成,我幹嗎急著回家?」紀悠還真裝傻。
「得了吧,有你在這裡,我也甭想談成什麼買賣!」王組長眼角吊得老高。
「這你可冤枉我,」紀悠在心裡苦笑,但仍繼續裝傻,「我又沒礙著你們什麼事兒,幹嗎趕我走呀?」
「你真不走是吧?」王組長叉著腰擋在門口,頗有些豬八戒鬧高老莊的架勢。
紀悠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組長你還是先看看你背後——」
她的話沒說完,王組長身後已響起一聲足可慘絕人寰的尖叫:「天啊——女用洗手間裡有色狼!還是個噸位級的老色狼!」然後一串「蹭蹭蹭蹭」的聲音,一抹嬌小的淡藍色從僅可看到的空隙裡疾飄而過。
「我?什麼——」紀悠猜想王組長此刻的表情應該是十分的鬱悶,他轉過身去望著門口愣了半天,然後掏出手機,一邊往外擠一邊對她說,「算了,那我不管你了,我得先打個電話去。」
咦?突然要打什麼電話?紀悠心生疑慮。
不知為什麼,一股不祥的預感慢慢地浮上來。
她對著鏡子細細補好了妝,然後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走回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