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指關節叩打木門的聲響拉回不知神遊何處的顏諾,他轉頸。
「顏教授,我……可以進來嗎?」方舶帆滿面戒備,收回叩門的左手,頂著發麻的頭皮硬聲開口。
被教授點名,鐵定沒好事。心中低咒,方舶帆忐忑不安地盯著笑得異常愉快的顏諾,杵在室外不願進入。
「請進。」微一頷首,顏諾咧嘴。沒由來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就連悶悶的濕熱空氣,也令人感到通體舒暢。因為──他來了。
冷汗浸浸、毛骨悚然、頭皮發麻、肩生涼意、哆哆嗦嗦……
捧著顏諾遞來的方便杯,方舶帆七下八下的心跳震得他自己都可清晰聽見。
故作隨意地掃掃其他地方,他偷覷一眼牆上的掛鐘:三點差十分。
為了減少犯錯誤的機率,他特地把筆記本也帶來了。可這年青有為的顏教授除了倒杯水給他,順帶拿走他的筆記,說是看看;看到現在都不出聲,讓他像木雕般動也不敢。
他又不是參禪的小和尚,都坐了差不多有十五爭鍾耶。
顏教授不知看到他筆記中的哪一頁,然後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頁紙,差不多也有七八分鐘的樣子。
無緣無故被叫到辦公室,這教授八成和他過不去,弄不好……
突來的念頭嚇了他上跳,方舶帆摸摸臂上的雞皮疙瘩,不斷安慰:不會不會,教授絕對不會拿他作研究對象的。可……心理學教授耶,難保不會拿他做什麼潛意識、表意識的分析個案。如果這樣,他不就成了生化系實驗室裡的那些白兔青蛙?
思及至此,方舶帆更是連紙杯也拿不穩了。
「顏教授。」小心翼翼地傾身頷首,他低叫,「您……呃……我是說,那個……筆記……我知道自己記得不太完整,請原諒。」
嗑嗑絆絆了半天,不知該說什麼的方舶帆憋紅了臉才吐出一句順暢的話。
盯著暗紅的雙頰,顏諾有片刻的恍惚。
「顏教授,如果我記錯了要點,請您告訴我。」見他盯著自己,方舶帆只好硬著頭皮紅著臉大聲說道。心念上帝保佑,別是記錯太多才好,不然,他的學分……
「啊?」被他拔高的聲音驚回心神,顏諾吱唔一聲,垂下頭。老天,若不是方舶帆的大聲,他的手就要撫上那孩子的臉了。
慚愧,慚愧呀!
半晌,他開口:「呃……方同學,介意我叫你阿帆嗎?」
「嗯?」本打算聽長篇說教的方舶帆微一愣神,隨即點頭,「沒所謂,叫什麼都可以。」
他是沒所謂,只要教授叫得高興,別當他學分就行。
「那好,阿帆,知道我為什麼讓你來這兒嗎?」微微激動的心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顏諾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嚴肅。
為人師表?
他現在不就是嗎,只能作表象呢。呵,他自嘲。
「……」沈默是金。方舶帆當然不會笨到承認自己上課打瞌睡。被人抓到是一回事,自己承認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帆,不用那麼緊張,輕鬆些。」見他防備地低下頭,顏諾啞然失笑。這孩子以為他在責怪上午課堂之事呢,眼中的戒備那麼明顯。「我們現在不是上課,沒必要正正經經的,你就當是朋友間的聊天得了。」
聞言抬頭的方舶帆滿眼驚疑,不確定他話中意思。
「輕鬆些。」合上筆記本,顏諾還給他,微笑地靠回椅背,一片閒然。天知道,這「輕鬆」二字與其說是對方舶帆說的,倒不如說是他用來安慰自己更妥當些。
「您……」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哪種藥,方舶帆依然有些疑惑,不敢開口。言多必失嘛,再加上對面坐的可是心理教授耶,沒準由他的幾句話珍上勁向下挖,以驗證什麼狗屁潛意識的,弄不好還能分析出他的祖宗是幹什麼的。
話嘛,還是少說為妙。
「這樣好了,談談你平常的愛好,如何?」兩手交迭於腱上,顏諾微翹唇角,欣賞著帶點朦朧的方舶帆。他有些近視,若不是重大場合,一般性的講課他是不帶眼鏡的。隔了兩張桌子,加上他後躺的姿勢,使得方舶帆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若是瞇起眼,看上去會清晰少許。可他不想。
「愛好?」坐直身子,方舶帆這下真成了摸不著頭腦的丈二他家的和尚。這教授該不是要跟他進行心理戰吧?
唉!唉!唉……暗歎數聲,顏諾黯然。這孩子,還防著他呢。
「這樣,我們換個方式,我告訴你我的愛好,你告訴我你的愛好,一物一換。不用緊張,我只是想單純地和你聊聊,不用害怕。」
想讓對方接受一個陌生人,首先要做的,是讓對方瞭解陌生人,而不是讓陌生人去瞭解對方,這是心理攻關的必要步驟。
「我先說吧。」聳聳肩,顏諾調整坐姿,決定從陌生人的那一步開始。「我工作之外多會去圖書館看書,偶爾也會跑跑步、打打球。你呢,能告訴我課餘時間裡,你都做些什麼嗎?」
「……」方舶帆呈呆愣狀態,沒回神。
「阿帆?」顏諾拔高聲音叫道。「阿……」
「啊?!」直勾勾地瞪著顏諾,方舶帆回神。一顆心沒上沒下的。「您……您不是為了上午的事叫我到辦公室嗎?如果……如果沒什麼事,我先走了,哈哈!」
消化完接收到的信息,他連忙打哈哈。開玩笑,他才不會閒著和教授談愛好,又不是三姑六婆,有什麼好聊的。您一個心理學大教授,愛讀書愛跑步關他什麼事!難不成想對他做心理輔導?
「你在怕什麼?」顏諾皺眉。他不認為這孩子會怕任課師長。
「怕?沒有,我怎麼會怕您呢!」揚起生疏有禮的笑容,方舶帆撓撓頭。
「……」動動唇,顏諾有著挫敗感。「你怕我?」
「不是不是。」擺擺頭,方舶帆挪動身子,繼續道,「同學們都說您教課挺好的,都十分喜歡您的課,說您的課比其他教授講師教得生動易懂,重點清晰……」
「你呢?」打斷他,顏諾從椅上拉直身子,認真地盯著他。
「我?」方舶帆可愛地睜大眼,未料到他有此一問,只得將滿肚子的讚美之辭含在口中,合不上。
「對,你認為我的課重點明確、生動易懂嗎?」
「當然啦,您的課……」雖不明就理,但讚頌歌誰不愛聽,是吧!重新整理讚美之辭,他正待開口,顏諾卻不讓他敷衍了事:
「說實話。」
「呃?」嗑了半天,方舶帆有些窘羞。開課近三個月,在他的印象中,只有抄人筆記的分,根本就不認真聽過一節課。要說實話嗎?當然……不!
他主修的可是計算機程序語言,又不是心理學,那麼認真幹嘛。
「開了三個月的課,你沒認真聽過一節,對吧!」顏諾笑問,卻不達眼底。他活該倒霉,沒事對一個男孩亂動什麼心。看了他三個月,沒見過他當堂做一次筆記,也沒見他抬頭瞟過黑板,當然更沒正眼看他這個教授一眼,不是睡覺就是撐著腦袋玩筆,甚至有一次,他見他偷偷在課桌下玩掌上遊戲。
這些,他肯定不會知道。對於方舶帆而言,他這個心理導師跟路人甲乙丙丁差不多。虧他沒日沒夜為自己的性向裂心裂肝的,這小子倒好,完全沒感覺。
怪他嗎?
不。顏諾只怪自己。動錯了情,這是他應得的,怨不得別人。
罷了罷了,不該讓他到這兒來,弄得自己的心情進入灰白地帶,偏偏這小子還一個勁的裝傻。
心灰意冷之餘,顏諾軟下僵直的身子,靠回椅背,單手撫額:
「算了,回去將筆記補好,不懂的可以直接問我,回去吧!」
見他臉色突變,方舶帆關心問道:「顏教授,您不舒服?」既然這教授好心不予追究,他心喜之餘也就寥表關心,意思意思。
「沒事,回去吧!」無奈輕笑,顏諾不再看他。
「您頭疼嗎?」見他撫眉,方舶帆誤以為他頭疼,傾頭再問。「要不,到醫療室看看。」
「嗯,謝謝關心。沒事。」聞言失笑,顏諾搖頭。
「那……我走了。」拿過筆記,方舶帆支開木椅,起身準備離開。
「再見!」衝他點點頭,顏諾目送。「對了,阿帆,下次打完球,千萬記得換身乾淨的衣服再上課。你今天那樣很容易感冒。」憶起上午的情景,顏諾對走到門邊的方舶帆叮囑,語氣有著不自知的溫柔。
「哦?那個……好的。」下意識地點頭,方舶帆一呆。在跨出門框的時候,他頓住身子,轉身發問:「顏教授,您幹嘛問我的課餘愛好?」果然還是丈二家的和尚。
「那……只不過是聊聊,沒別的意思。」顏諾歎氣,他這個陌生人,做得挺失敗的。
「不是心理輔導?」他追問,語氣微起波瀾。
這孩子一直這麼認為的?換顏諾呆了呆,有片刻的閃神。「不是。」
「呼……」暗暗吐出憋在胸中的滯氣,方舶帆突地一笑,不自然地伸手撓撓後腦勺,小聲道,「我平時比較愛打打籃球,或是上網,再不就做些程序、聽聽歌。」
「……」這下變成顏諾呈呆愣狀態。「你……這是你的愛好?」
「嗯!再見,顏教授!」道聲告別,方舶帆飛快閃人,留下一個堂堂心理學教授在那兒傻笑發呆兼支牙咧嘴。
為人師表呀,竟然會有這種不符身份的表情。顏諾暗幸辦公室只有他一人。
灰白的心情變亮不少,絲絲喜悅泛出心湖,餘波蕩漾。他這個陌生人的第一步,也沒那麼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