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新交的女朋友叫小晴,雖然不是頂漂亮,但人很聰明,不粘人,笑起來挺可愛的。他很寵她。吃飯也坐在一起吃,小晴吃他帶來的便當,他就吃小晴給他做的東西。小晴每天變著花樣做,楚山也不挑食,只要新鮮就好。小晴有笑過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香腸切成章魚的樣子,蔬菜上要刻花。
「你討厭小孩子嗎?」楚山聽到她這麼說,就笑著問,一邊還吃著章魚形香腸。
「我喜歡你。」小晴笑笑。
楚山就在這個時候覺得身旁有種殺氣。他含著飯四處看,別人都在自己講話,沒人注意他。不可能的——他低下頭去——又馬上抬起來,窗邊一個男生的臉很快轉了過去,隱在窗簾裡。楚山瞇起眼睛來看。只看到正午的陽光下,白玉脂一般的脖子。
他舔舔嘴巴。
上課的時候,他特地盯著那人看。
那人是班上有名的窮人,人窮,又特別不好相處,根本沒幾個人注意他。
那人叫許晴川。
不參加活動,永遠獨來獨往,連成績都不好。身形蠻高的,卻總是拱起來,好像自己都要把自己藏起來。有次斗子撞到他,他頓了頓就走了。斗子說:「好像是撞了把骨頭,連肉都沒有。」因為瘦,他皮膚下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眼睛特別大。
楚山看了他半天,發現他眼睛不好,總是眨呀眨。瞇著眼睛看黑板的時候就顯示出很迷茫的樣子,他拱著肩,這姿勢連帶著眨眼的動作看起來都非常驚惶。
下了課,楚山覺得蠻好玩的,想跑過去和許晴川說話。可他才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許晴川就好像被人嚇到的蒼蠅一樣,嗡一聲飛走了。他慢吞吞地跟出去,跟到男廁所。才到門口,就和從裡面出來的許晴川打了個照面。許晴川象見到鬼一樣,差一點就跳起來。蒼白著一張臉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幹嗎?我長得很可怕嗎?」廁所裡出來的人莫名地看到一個帥哥在門口做悲痛欲絕狀。
「斗子,我長得很可怕嗎?」楚山逮著從小玩到大的哥們。斗子在抄下一堂課的作業,頭也不抬說,「大帥哥,你省省吧……要害死兄弟也不要挑這個時候!」
「嗚……我醜到你連看都不願看一眼嗎?」
「去你的!我怕看太多會耀到我的眼啊!大帥哥!」
楚山摸摸自己的臉,似乎確實沒有可怕到某種程度,一邊喃喃自語說:「那怎麼有人看到我就跑?」
斗子一聽就來勁了,作業也顧不上抄,把手裡的筆一摔,就撈過楚山的脖子,嘻哈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小姑娘八成是喜歡你,看到你不好意思,只好先躲開,你應該多找機會和她泡泡,她很快就歸你了!」
「你經驗很豐富嘛……」
「那當然~~」
「去你的,我有說過人家是女駭子嗎?瞎想。」
「哎呀,原來我們山大王已經昇華到可以吸引男同志了!恭喜恭喜~~」
楚山二話不說,一個反手就掐住了斗子的脖子,一邊用力掐一邊道:「掐死你個禍害。」斗子連連翻白眼……雖然大半是裝的,正打鬧著,斗子看到小晴象看到救星一樣,大叫:「哎呀,嫂子快過來,大哥要行兇殺人,兄弟我擔不起這個罪名,還要留條小命伺候著大哥大嫂呢。我還要活到婚禮發喜糖那天啊~~~~~」
小晴笑著走過來,也不勸架,先道:「斗子又說錯話了,割了你的舌頭再說。」
「原來嫂子和大哥是一條心……吾命休矣。」說著,白眼一翻,就裝死過去。楚山鬆了手,笑說:「今天先留你一條小命。」
「幸好舌頭保住了,我還要用它來念證婚詞,丟不得丟不得。」斗子一邊笑嘻嘻地說著,一邊摸好了路徑往旁邊逃。楚山也玩得興起,跟著就追了過去。兩個人你追我躲,斗子在人堆裡鑽來鑽去,時不時推出個替死鬼。一時間教室裡都是驚叫聲,還撞翻了幾把凳子。斗子光顧著看後面的追擊者,一個踉蹌正拌在一條凳子腿上,反射性地伸出雙臂想撐住自己,結果把面前的桌子一起推翻了。嘩一聲,鉛筆盒、書啊什麼的都散落在地上。
楚山連忙上前先扶起斗子,連連問:「有沒事?」斗子被嚇白了臉,但沒傷,兩個人一起用力把桌子翻正了,幫忙著揀地上的東西。
楚山的手才碰到打翻的鉛筆盒就聽到一聲尖利的叫聲:「別動!」嚇得他手一頓,抬頭看去,原來正是臉色蒼白的許晴川,「都別動!別動!我自己揀!」說著,他就用力推開楚山,楚山沒把握好平衡,就一屁股茫然地坐在地上。
斗子先跳起來,叫:「喂,你什麼意思?幹嗎推人啊?!」
許晴川看他一眼,哼了一聲,什麼話也沒說,繼續小心揀著筆盒。
「你什麼意思?!」斗子毛糙起來,抬腳就踩上許晴川的手,「你就用這手推人家啊?!」
一腳踩上了他的手。
楚山慢一拍沒拉住,就看到那人的手被夾在了鉛筆盒和斗子的皮鞋之間。
「斗子別這樣……」楚山連忙拉開斗子。
許晴川的手明顯紅腫了一塊,還被擦破了皮,但他好像根本沒察覺到,咕噥了句「假好心」仍然收拾著地上的東西。
斗子火大,又要衝上去,被楚山兩手抱住,他只好放話道:「你什麼態度你什麼態度?!楚山好心你還扯上他,你賤啊?樂意被我踩,來呀!我再多給你兩腳。」一邊又揮拳又踢腿的。
許晴川像沒看見一樣,慢吞吞地揀東西,整理好,放回桌子上。
上課鈴響了,楚山揪著斗子的衣領跟許晴川說:「撞翻你的桌子是我們不對,我跟你道歉。你的手要不要看看?」
許晴川像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受傷了一樣,連忙用沒受傷的左手把自己的右手手背包起來,皺著眉頭道:「上課了。」
「去醫務室擦點紅藥水比較好。」
「大哥你跟這種人囉嗦什麼?!」
楚山瞪了斗子一眼,回頭再看許晴川。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低著頭像個木偶,木然的,無生命的,不可反應的……無法觸摸的……冰冷、不,應該說無溫度的感覺。
他只是這樣坐著,卻已讓人覺得他牢不可破,他的每一個姿勢、呼吸、甚至衣服的皺折都用來自我保護,自我封閉。他牢牢捏著自己的右手,好像這兩隻手從來就是這麼生長在一起的。
楚山笑笑,拉著斗子坐回座位。
真有意思。
楚山半邊眼睛看著老師上課,自動記筆記,另半邊眼睛卻專注在許晴川的動作上。只見上了快10分鐘,他似乎從才自己的狀態裡清醒過來。他先略帶慌張地看了看周圍——楚山連忙把眼睛移開,過了一會,再看回去——他輕輕鬆開自己的左手,慢慢把右手移到桌子上,張開握緊了幾次,好像在確定傷勢。然後就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右手看了很久,蒼灰色的臉,手上的皮膚偏蠟黃,比臉上多些血色,但和一般人比起來就顯得干細。看完了自己的手,他輕輕呼了口氣,喃喃動了動嘴皮,楚山猜他在無聲地自言自語。嘀咕了幾句,他又縮起身體,像去擁抱桌子一樣傾身向前。他打開了鉛筆盒,摸索了一陣,再次發呆。
這次發呆時間很久。楚山發呆地看著他發呆,直到下課。
楚山好奇死了,他很想知道這個鉛筆盒裡到底有什麼東西這麼吸引許晴川,竟叫他看了這麼久。
他想,這個東西也許也對他有影響。因為他竟然呆呆地看了這個傢伙一節課!
斗子湊過來說:「大哥,我們去教訓那個小子一下。真讓人看不順眼。」
「隨便他。沒什麼好計較的。」
「放心,只是小小的教訓。」
楚山覺得沒什麼理由強硬地拒絕,就婉轉地順著這個意思道:「他看起來很弱,你們注意分寸,別鬧出事來。」
「嘿嘿。」
放學的時候,楚山和小晴先走。和斗子打招呼,「先走了啊。」
「大哥,大嫂明天見^^」斗子笑著跟他們道別,一邊伸手做了個暗號,示意呆會要去教訓一下許晴川。楚山看著斗子的笑容,心裡一動。他們以前也教訓過一些人,不過楚山不喜歡暴力,他制服別人的方法很多,用魅力和錢,拉攏人心比教訓別人更簡單有效。但反過來說,他並不排斥用暴力手段來解決問題。一個領導者必須半面是海,半面是火焰。一味施恩會讓別人覺得軟弱;一味地強幹,只會使人心遠離。只有一手拿糖一手拿鞭子才能使別人又敬又愛。當別人見識過楚山的手段,再收到楚山的好意便會更加受寵若驚。如今高二也過了大半,在班上已經樹立起他的威信,他便越發地和善大度,很久沒有動用過手段。想到這裡他有點興奮,也有點奇妙的遺憾……許晴川很有趣……
「小晴,我突然想起點事,你先走吧。」快到校門口的時候,楚山讓小晴先走。
小晴研究地看了他一會,微笑著點點頭,道:「你也別弄得太晚回家。」
「好的。」
楚山慢慢走著。他要去體育館後面的小森林。那是一片還沒開發的荒地,雜草長得齊腰這麼高。這個死角位置偏僻,又有體育館的掩護,一般人不會去那裡,但楚山很清楚那裡。
他知道斗子一定拉著許晴川去了那裡。從時間來推斷,可能已經上手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很奇妙。
他並不想去救人,阻止斗子——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開始放一句話就好了。他只是單純地對許晴川有興趣。今天在伸手幫忙的時候被人拒絕,而且是毫不留情的拒絕,雖然沒有讓他惱怒,但仍很微妙地觸動了他的自尊——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平時是藏在他心裡深處的,所以他的表現並不高傲,相反,非常謙遜和善,但他討厭被人拒絕,尤其討厭別人拒絕他的好意。他此時甚至是有些快意地想,在這條路的盡頭,就可以欣賞到許晴川狼狽的樣子。
他慢慢地走著。像一個欣賞風景的人一樣。校園的昏黃非常美麗、安靜、彷彿羞澀地垂下眼簾的美人,紅彤彤的雲霞是她的胭脂,混雜著質感的耀金色夕陽是她的眸光,水泱泱,又彷彿一團曬了一整天的棉絮,輕飄飄暖烘烘。
楚山很愜意地踱著步子來到體育館。他聽到後面有模糊的打鬥聲,還有斗子吆喝的聲音。拍拍衣服,他不想進去參與,也不想讓斗子看出他對許晴川的興趣,於是他靠在旁邊的自行車棚裡。自行車棚被體育館的門遮住一面,如果從體育館裡出來往校門方向走的話,並不會看到那裡面有人。他就安靜地等著。
大約才10分鐘,斗子就和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出來了,眼裡是那種剛剛進行過狩獵的野獸的凶光——又有種饜足的庸懶。
楚山聽到斗子的聲音高起來,「那個傢伙,今天夠他爽的,敢找大哥的麻煩——不就是推了他的桌子嘛。」
「嘿嘿,一隻雛雞啦,又白又細,打起來也不過癮。」
「哈哈,現在那小子大概都爬不起來吧。」
「都找看不到的地方下手了?別鬧出事,就為了這麼個傢伙,不值得。」
「放心,都照肚子和小腿上……」
楚山等他們一行人嘻嘻哈哈的聲音走遠了,微微歎了口氣。手裡撥弄著身邊的自行車鈴,鈴鐺應手發出「滴鈴滴鈴」清脆的聲音。他在發呆。有點失望。看今天下午那小子對自己的凶悍勁還以為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表現。原來不過如此。
「滴鈴滴鈴。」
安靜的校園裡,靜寂的天空下,楚山無意識地撥弄著鈴鐺。聲音好像能傳得很遠,一波一波浪潮一樣……
等了半天,沒見許晴川出來。楚山失了興趣,本想一走了之,可反身往體育館裡探了探頭還是抬腳進去了。
小森林說是小森林,只有唧唧歪歪幾棵又瘦又不高的小樹,剩下的就是瘋狂的雜草,一個個精神旺盛,一個勁往上長。楚山撥開面前幾棵比小樹細不了多少的雜草,往裡走去。許晴川蜷在地上,楚山一瞬間想,他也許只是一具屍體。
「喂。」楚山在離開目標物兩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沒有回答。
楚山很耐心地蹲了下來,據他觀察,這個人還有呼吸,身體微微起伏,偶爾還發出「嘶嘶」的吸氣聲和痛苦的咳嗽聲。他不想可笑地學電視或者漫畫裡,拿根樹枝去戳面前的身體來提醒身體的主人他的存在。他微笑地注視著面前的東西。他這麼專注地看著他,好像他是一個實驗品,並且馬上會在夕陽裡開出一朵花來。
不知過了多久,許晴川慢慢翻過身來。楚山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斗子他們確實沒有打在明顯的地方,雖然衣服上到處是灰塵泥土,但這小子的臉一點傷都沒有。本來蒼白的臉色因為咳嗽而染上了一點玫瑰色,汗水粘上了一些灰塵,順著他削尖的臉頰往下流。
「喂,覺得怎麼樣?可以回家嗎?」楚山笑著問候他。
「……你這個虛偽的傢伙……」才說了這麼一句,好像牽扯到了傷口,許晴川一臉煞白地咳了起來,咳完後又把臉漲得通紅。
「我可是好心來關心同學呢。」
「你為什麼不自己來打我?!叫別人做這種事,你自己就沒有責任了嗎?!」
「哪天我想自己動手自然會自己動手。」
「你是說我還不配讓你出手嗎?」
「我並不喜歡這樣。」
「我看到你就噁心!」
「……我好像之前並沒有得罪你,為什麼一定要針對我呢?」
許晴川哼了一聲,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楚山,那種凶狠的眼神,讓楚山擔心會不會這雙眼珠會不會因為過分突出而落出眼眶。……是莫名其妙的結怨啊……
之後,許晴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突然他停了下來往後面喊道:「你別跟著我。真讓人討厭!」
「我沒跟著你,我碰巧走的也是這個方向。」
許晴川睜大眼睛,楚山看向別處。
「那你先走。」許晴川讓到一邊。
「我喜歡怎麼走就怎麼走。你走你的,別管我。」
許晴川顫抖著衝了上來。
他摔下書包,衝到楚山面前,扯著他的衣服,踢他,大喊道,「你滾,你先走,你別在我面前出現!我討厭你!你去死!!」許晴川的指甲很長,用力的時候就在楚山手臂上留下又深又紅的傷痕。楚山被突如其來的攻擊嚇了一跳,等他反映過來,單手就抓住了許晴川的雙手,緊緊地鉗制住。許晴川漲紅著臉掙扎了幾次,卻掙脫不開,他的喉頭發出不甘的低吼,那種顫抖著喉嚨發出的聲音。他的頭彷彿突然被裝了彈簧,一下子伸長過來,咬到鉗制著他的楚山的手臂。楚山連忙鬆手,他乘機甩開他大步跑了起來。
被咬到的地方又辣又痛,還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刺激。被抓到的地方彷彿被火燒了一把。楚山覺得他的整個手臂都被放在燙水中,或者是篝火什麼的。他想追許晴川,跑了兩步。然後苦笑著停了下來。
他忘了他一開始為什麼會跟著許晴川。而且這麼死皮賴臉,好像暗戀人家的小男生。可事實上,上帝知道那不是。他只是單純地有興趣——
有興趣。
非常好奇。
為什麼一個品種溫順的動物會在面對他時這麼張牙舞爪。並且,他甚至他覺得這種帶著敵對關係的相處很刺激。
「嘿嘿……」天空在楚山的莫名的笑聲中很快昏暗下來。街燈像被施了魔法,一盞接一盞亮了起來。那一瞬間的戲劇效果——燈光中央的楚山——好像一齣戲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