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學老師每週都會進行一次測驗,禮拜一發卷子,禮拜三批改完以後發下來。但他總是把卷子留在最後十分鐘發,他說,這樣大家上課才不會分心。楚山覺得這個老師只是純粹喜歡吊別人胃口——誰見過學生能在發卷子前安心學習的?終於,漫長的30分鐘過去,老師放下手裡的粉筆,拍拍手,手掌周圍就揚起一陣白霧。下面略略騷動了一下。有睡覺的已經迷糊著醒來,剛才在看別的書的,也端正地抬起頭來。老師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刀卷子,交給課代表。課代表一邊發卷子,一邊翻著下面同學的分數,四周看看,露出詭異的微笑。這讓楚山很討厭這個課代表——非常不端重,拿別人的私事開玩笑,對自己手裡的一點權利就沾沾自喜。老師趁著這時候點評考卷。有多少90分以上,有多少不及格,哪道題錯得最多,最簡單的題有哪幾個人錯,都具體完備地記在賬本上。
第三張卷子就是楚山的。老師喜歡按照分數由高到低來排,楚山收到卷子,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前一張是小晴的,小晴不愧是班裡的理科女狀元。
發到最後一張,楚山看過去,是許晴川的。
許晴川一收到卷子就用手掩護起來,不想讓別人看到。但想必他的分數一定已經被課代表看到了,因為那個討人厭的傢伙臉上掩不住的得意和鄙視。楚山更加討厭他了。
老師說道:「快要到期中了,馬上到期末就是高三了,希望有些同學能更加努力。」停頓了一下,楚山看到老師的眼神明顯地瞟過許晴川。許晴川把頭低得更下面了,擠著眉咬著嘴唇。全班大部分人的視線也或有意或無意地掃過他。視線象子彈一樣叫他難以忍受。
「恩……可能有些同學學習上有問題,我和你們班主任商量了一下,決定幫這些同學進行額外的補習。可以自己報名,不過也有指定要來的。希望大家能多多配合。老師也是為了你們好啊,就要高三了……」
接下來的老生常談,大家都奄奄的,沒什麼人注意聽。分析卷子的時候,才打點起精神來應付。
「滴鈴鈴」
「課代表過來一下。」
楚山見老師把一張名單交給課代表,心想,那就是強迫補課的名單了吧。
斗子穿過桌椅走過來。臉色有點奇怪。
「去上課?」楚山笑笑說,體育課在室外。
「你今天有沒有注意許晴川?」
「幹嗎?」聽到斗子提起這個人,楚山心中湧現出一種莫名的感覺。
「許晴川!」就在此時,數學課代表很得意地大聲叫住正要出教室的那個人。
他慢慢轉過身來。
「你一定要補課,老師說了,不能不來。明天下午第一次,以後都是禮拜四下午。」他
迷茫地看著前方,好像根本沒聽到對方說什麼。然後突然在臉上湧起羞憤的紅暈,僵硬地點點頭。輕聲說道:「那……那我先去上課了。」
「嗯,他怎麼啦?」楚山和斗子看著許晴川出了教室,才繼續剛才被打斷的對話。
「他今天穿的還是昨天那套衣服,你注意到沒?他早上來的時候,衣服都沒幹,人都好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
「是嘛……沒注意。你注意他幹嗎?」
「哎,昨天嘛,從沒見過這麼沒聲的人。又不抵抗,也沒什麼反應。把他推到地上打,他才掙扎了一下,說『衣服弄髒了』。笑話,都被打得這麼慘了,還關心衣服……你說這小子什麼意思?」
「嗯。」
「嗯什麼?」
「快上課了。我們也走吧。」
「哎,你不和嫂子一起走?嫂子——咦,先走了?」
「對了,斗子,你數學幾分?」
「嘿嘿……你知道我就對數學沒轍,老師的補課就算輪不到我,我也打算自己去了。」
「嗯,幹嗎不來問我?」
「平時也沒見你怎麼學習,你那套神仙方法肯定對我沒用——誒,那個許晴川的數學真這麼糟糕?那個數學課代表也太狠了,這麼亂削人面子。我可不希望呆會回來他也對我來這麼一叫……我非打死他不可。」
「你省著點吧。快跑!」
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果然也注意到許晴川的衣服半濕,問他怎麼回事。他憋了半天,道:「昨天沒注意就把衣服落水了……結果曬了一個晚上沒有干……」
「沒有其它運動服嗎?」
「我就這麼一套運動服。」
「哎呀,許晴川家裡很窮的。」有同學不知道是好心還是嘲諷,大聲地說道。
許晴川瞪了那個人一眼,耳朵根不自覺紅了起來。
紅紅的耳朵,軟軟的,像兔子……不過兔子的耳朵是白的吧,眼睛才是紅色的。可楚山卻真的覺得那一瞬間看過去,那樣的許晴川確實是帶著兔子一樣的紅耳朵,站在人群裡。別人在笑,或者促狹的眨眼睛,這些楚山都看不到。他只看到許晴川一個人。
斗子在短跑測驗的間隙跑到楚山身邊說:「那小子真的蠻可憐的,我們罩他好不好?」
「你昨天不才教訓過人家。」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這叫不打不相識。這是我們男生的理解方式。」
「就憑他昨天三拳打不出個悶聲來,你瞭解他?」
「老大,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欺負他好像在欺負什麼小動物一樣,太沒成就感了。這種可憐的生物要保護起來才讓人有成就感。」
「你最近歪理越來越多了,小心閃了舌頭。」
斗子連忙摀住嘴巴,眼角眉梢卻在笑。悶聲說:「這算同意了吧。」說著,一溜煙就跑掉了。
短跑測驗是按照學號來配對。楚山前面的一個人今天請病假,他排上去一個,正巧是許晴川。許晴川看看他,轉身去活動手腳。
楚山裝腔作勢地轉轉腰,一邊看許晴川。衣服果然是濕的。現在是早春,天氣不算暖,再加上今天沒出太陽,穿這種衣服一定非常難受。他在起跑的時候,存心蹭了許晴川一下,接觸到的皮膚像蛇一樣涼。
「乒!」
兩個人開始跑。
楚山不斷加速,享受風呼呼吹過耳邊的速度感。但那風不純粹,身邊還有一個人影響了氣流的方向。楚山覺得自己沒看旁邊,或者說,他覺得自己不用看,甚至閉起眼睛也可以感覺到身邊有一個人在起頭並進。他不斷不斷加速,卻始終沒有把身邊的人甩掉。同樣的,那人也始終沒能超過他。
「6秒9,7秒1。」老師按下秒錶,「兩個人跑得不錯。」話音才落,就聽到「碰」一聲。許晴川收勢不及,摔在地上。因為速度太快,整個人像撲出去一樣,接觸到地面的右手右膝蹭掉一層皮。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楚山,他伸手去扶許晴川。許晴川看也不看就掙扎開來,自己跌跌衝衝地站起來。楚山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是自己是楚山的緣故才被拒絕還是許晴川本身就討厭這樣的好意。老師被一群學生簇擁著走過來。
「你沒事吧。」
許晴川半拱著腰,把重心放在左腿上,淨盯著自己的手看,兩隻手交錯拍掉手上的小石頭和沙子。點點頭又搖搖頭。
「XX,陪他去醫務室。」被點到名的是體育課代表,他一臉非常有同學愛的樣子,上前就扶著許晴川的左手說:「沒事吧,來來,去醫務室擦點藥。我陪你去。」
楚山等著許晴川把他的手也甩掉。
但他沒有。
是老師指派的,所以不好意思嗎?
那人陪著許晴川一瘸一拐地往醫務室走去。走了兩步,許晴川又強硬地折了回來,來看老師登記的成績。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名字旁邊寫著「7"1」。他一臉不甘心地看著這個成績,咬了咬嘴唇,但他最終什麼都沒說,由著課代表扶走。楚山很想自己上前代替那個課代表。
下課的時候,斗子又說:「真可憐,摔了一交,唯一的運動服也破了吧。」
***
楚山回到家裡,保姆幫他開門後他就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才推開門,他就嚇了一跳。
「媽?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一個40歲出頭的女人正坐在床頭幫他理衣服,床邊的衣櫥門大開,到處都攤著楚山的衣服。
「哦,辦公室裡沒事就早回來了。」
「你理衣服啊?幹嗎不要保姆來理?平時不都是她做的嘛……而且,你幹嗎把冬天夏天的衣服都拿出來?」楚山艱難地在衣服堆裡找到一條崎嶇小徑通到床邊,他把書包往床的另一邊一扔,自己踢了拖鞋,從床上爬過去。書桌在另一邊。
那女人抬起頭來,臉上雖然掩不住皺紋,卻還是風韻猶存,尤其是一雙大眼睛。穿著也很有品位,常有人誇她年輕有氣質。楚山有時候覺得老被這麼誇獎,沒氣質也變得有氣質了……
「幫你理掉點舊衣服,鄉下有親戚來,送點給他們,也算做好事。」
一家人總有點窮親戚,每次鄉下有人上來,衣服和錢總是必備的。楚山媽媽有時還抱怨這麼久沒有人來,社會上也不組織什麼抗災募捐,害得家裡舊衣服太多,扔了很浪費的——所以說,他們家也許只是暴發戶而已,內心深處還存著小民的節儉意識。
楚山不關心這些,他的衣服幾乎都是別人送的,不然就是媽媽買的,他本身架子骨好,穿什麼都英氣,更何況買來的送的都是名牌,那實在可說是相得益彰了。
他打開書包,拿出作業來,正彎腰找筆袋,老媽忽然發話了:「哎,小山,你看看這件運動服,你還要不要啊?」
楚山轉過頭,是一套幾乎還簇新的運動服,那個顏色他不喜歡,穿了兩次就一直放在那裡……也有三四年了吧?反正也不穿,送掉算了。
「我不要了——」楚山拿起筆袋,忽然又轉過來說,「媽,這件衣服給我留著。」
「到底要不要啊?我看你都沒怎麼穿,好好的衣服再放下去也不行了。」
「嗯,我送同學。」
「送同學就買新的嘛,零用錢不夠,媽媽給你。」
「沒關係,送舊的他比較容易接受。而且也不是他生日什麼的——再說又不熟。」
「不熟你送衣服幹什麼?」
楚山想著許晴川那套又舊又濕,今天還弄破的衣服道:「嗯……保護動物。」
***
一早上,楚山心情就很好。他的書包裡放著他那套運動服。吃早飯的時候,保姆用一隻很漂亮的紙袋把衣服放進去,還封了口。楚山一開始說不要,後來想想直接把衣服扔給人家也不禮貌,就笑吟吟地看著保姆把衣服封好放到他書包裡。
他到學校的時候,居然比平時還要早幾分鐘。
教室裡有點昏暗,清晨的太陽未能展現他所有的光能,淡黃色的陽光有點像靜謐的夕陽,可空氣中浮動著卻是一種新的一天特有的清新的味道。
三三兩兩早到的人在早自習,也有人輕聲說話。楚山按捺不住興奮,一進教室,才放下書包就迫不及待地從書包裡拿出那個花嚓嚓的袋子,他很高興地看到許晴川坐在座位上。換了一身衣服,不過一樣蠻舊的。
他想像著許晴川驚訝的眼神,然後莫名地覺得心臟在燃燒。他笑得更得意了,輕快地走到許晴川身邊。
許晴川驚訝地抬起頭,臉上混合著害怕和憤恨。
「這個——給你。」楚山獻寶似地掏出禮物。
「……虛偽!」許晴川看了眼楚山手上的東西,一剎那,好像被雷擊中一樣,嘴唇發白,臉頰卻騰騰燒起來,那火焰都集中到他的眼睛裡,使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又尖銳到可怕。
楚山手一抖。好像應和著心臟的節奏。臉也唬了下來。
許晴川說完了這句話就好像從沒見過楚山一樣把頭別了回去。如果不是他顫抖的手和咬著嘴唇的牙齒,楚山真的以為這傢伙就和他表面上看起來一樣平靜。但楚山明白,這是在虛張聲勢,他們這樣的僵持同樣給許晴川造成不小的壓力。這只要看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和越來越明顯的顫抖就知道了,他的表情簡直讓人以為下一刻他就將無法控制自己地大聲喊叫出來,只為覺得害怕和尷尬,不知所措。他是在逃避。真差勁啊……又膽小。
楚山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他覺得不爽。看了看手裡的包裝,冷笑一聲,用力撕開來。
紙張撕裂的聲音象某種臨死的慘叫,然後「碰」地一聲,屍體掉了下來。
只是運動衫而已。
許晴川在聽到聲音的時候明顯顫抖了一下。這讓楚山有種撕裂的是這個人類的錯覺。
他把撕下的碎紙片扔在許晴川頭上,碎紙片花花綠綠,紛紛揚揚地落在許晴川的頭髮上,衣服上,像一場艷麗的雪。他露出狩獵的微笑用一種看好戲的聲音說道:「我會教你什麼叫虛偽,從今天開始,我罩你了。」
說著,彎腰揀起運動衫,用力團成一團,擺了個投籃的姿勢,出手。
「碰。」許晴川聽到這聲音又微微抖了一下,雖然他竭力控制自己。咬著下唇的牙縫中慢慢滲出血絲。
「Bingo!」楚山做了個V的手勢,他把運動衫完美地投進了垃圾箱。
斗子直到快上課才衝進教室,奔得太猛,把自己的書桌都撞得震了兩震,楚山看他把某樣東西鬼鬼祟祟地塞到抽屜裡。說是鬼鬼祟祟,其實根本是掩耳盜鈴,楚山一眼就看出是套衣服。他哼了一聲。斗子看到乾笑了兩聲。
「下課找你問清楚。」楚山對他做著口型。
「沒問題沒問題。」斗子點頭,也用氣聲回答。
老師在上面乾咳了一下,兩個人連忙坐好。
下課鈴一打,斗子就衝過來,摟著楚山的肩膀,低下去輕聲道:「我媽正好幫我理衣服,這套舊的運動衫丟了也就丟了,我看還蠻好的,想想給他算了。」說著,向許晴川那裡努努嘴。
「真熱心。」
「老大,他也沒做什麼,我看他可憐嘛……」
「隨便你,我又不管你這個。」
楚山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整理上一堂課的書本,把下一堂課的東西準備好。斗子卻覺得他今天的口氣有點森冷,讓人不寒而慄。站著說話也不是,賠笑也不是,磨蹭了半天道:「老大,你生氣啊?他要得罪你,我們再教訓他?」
「得罪你個頭。上次教訓讓你善心大發送件運動衫,下次是不是要賠輛自行車什麼的啊?——小晴,筆記借我!」
小晴坐在楚山前兩個位置,她笑著把筆記遞給後面人,後面人再傳給楚山。斗子摸摸鼻子,溜到小晴身邊道:「嫂子,今天大哥的脾氣真不好,你可小心點。」
「我沒你那張嘴招人嫌。」小晴笑著做了個「咯嚓」的動作,斗子一跳三尺遠。
「乖乖,都不好惹。」
接下來的形勢很微妙。斗子盡在注意許晴川,想瞅個空,把衣服遞過去。而楚山帶著某種高深莫測的表情注意著斗子,小晴則時不時瞥一眼楚山,露出瞭然的微笑。
上了四節課,同學們都哄出去吃飯,只有三兩個人自己帶飯在教室裡吃。小晴拿出精心準備的飯盒,斗子則像頭眼裡只有目標的公牛,拿著衣服衝到許晴川面前,說道:「那個,前天真不好意思,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我覺得你人蠻好的,想交你這個朋友。你要覺得我還可以,就收下吧。」
舉著衣服的手臂上青筋爆起。
「斗子真認真,送個衣服弄得跟告白一樣,這麼緊張。」小晴道。
「哼。」楚山斜眼看著角落裡的兩個人,窗簾忽然被風吹起,隱藏了許晴川的表情。他一定會拒絕的,就和今天早上拒絕我一樣。斗子算白費心機了。
「……沒什麼。」半晌,許晴川低著頭輕輕說。
窗簾落下去,他的表情很平靜,有點不知所措,但眼神是善意的,甚至帶點微笑的。
楚山不由握緊了拳頭。
拒絕他呀!
「真不好意思,我不能接受。」
楚山鬆了口氣。
「不不,這個真的不算什麼,你就算不要,我也準備扔掉的……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唉,算我誠心道歉好不好?拜託你收下讓我好過點……拜託拜託~~」
受不了斗子這樣的請求,許晴川皺著眉考慮了一會,還是伸出手接了過來。臉上都是不好意思的粉紅色,帶著點停頓,一字一句停頓:「那,謝,謝你。」
「那就算朋友了?」斗子興高采烈,伸手去拍他的肩。
楚山「呼」地站起來,臉色青白,像只被摸了頭的大老虎。凳子也因為突然的衝擊而搖擺了兩下,終於支持住沒有倒下去。
教室裡的人都被嚇了一跳。
小晴慌忙護住飯盒子。
「我不要吃,我去買麵包。」說著,人就沒影了。
「真是個小孩子。」小晴埋怨地說道。
「老大今天吃錯藥了嗎?」
「……」許晴川不由地把目光投向垃圾桶。
那裡有一份被他拒絕的好意。
***
楚山啃著乾麵包回來了……他去得太晚,只剩下最難吃的一種麵包,但為了自己的面子,他也別無選擇地買了下來……他現在才知道懷念小晴的手藝……希望他回去的時候東西沒有被吃完。
「回來了,給你牛奶。」小晴遞給他一包袋裝牛奶。
「謝謝。」
楚山看到坐在一邊的斗子,努力嚥了口麵包說:「東西給他了?」
「對啊,老大,你沒看到嗎?他真的還蠻不錯的。」
「哼哼。」
「啊,我剛才去扔垃圾的時候,看到垃圾桶裡竟然有人扔了一套衣服哦!不知道是別人惡作劇還是真的這麼大方,我看了一眼還是名牌耶。」
「咳咳咳……」楚山被牛奶麵包嗆到,大力咳了起來。
好一會,止住咳嗽了就把手裡的東西往桌上一放,一邊說「我去倒垃圾。」一邊往垃圾桶跑去。
「老大,今天又不是你值日,你這麼積極幹什麼?」
「我今天夢到曾祖父,他關照我要多學雷鋒,他在陰間的生活才好過,才有能力保佑我們家平安。」
「哦,老大你什麼時候開始迷信的?」斗子聽得一臉茫然。
「從我覺得流年不順開始。」
斗子一臉莫名地目送楚山出門。
***
楚山洩憤一般把垃圾倒進焚化爐,看著火焰把所有的東西都吞噬掉。他仍呆呆站在那裡,好像被火焰迷住一樣。
他晃晃頭,回想到早晨的拒絕。還有之前小森林的對話。想到許晴川就讓他鬱悶:為什麼就認定我是個虛偽的人呢?哪怕是當時直接和他敵對,並且親手傷害了他的人,他都能原諒接受,為什麼我這個從沒有直接傷害他的人被他如此排斥?拒絕我的好意,覺得那是侮辱。
「呵呵」,楚山想到鬱悶的地方竟然忍不住一個人吃吃笑了起來。一笑就停不下來。「呵呵哈哈……」越笑越大聲,越放肆……可眼神卻銳利。
當他回到教室的時候,臉色緩和了很多,斗子和小晴都暗暗鬆了口氣。
放學的時候,小晴叫他一起回去,他說想聽聽老師補課的內容。斗子張大了嘴,好像吞了個鴨蛋。
老師走進來,點了點人,發現多了個意料之外的楚山。楚山一向蠻得老師的人緣的,數學老師笑笑說:「楚山啊,你留在這幹什麼?」
「沒,我覺得多聽聽有好處,老師你不會趕我走吧……多一個人而已。」
「呵呵,那正好,我還擔心我一個人管不過來,你既然自動留下來就幫我一起照看照看。」
「是!」楚山奸計得逞,瞥了眼許晴川。
接下來,數學老師先在黑板上重新講解了一些例題,把重要的公式都列出來。然後就抄了幾道練習題,讓大家做。楚山一會就做出來了。老師過來看看就讓他去幫助其它同學。他看了看眉頭緊皺的斗子,轉身往許晴川走過去。
許晴川正咬著圓珠筆一籌莫展。楚山心情大好,優越感油然而生。
「要我幫忙嗎?」他存心在許晴川耳邊說話,看著許晴川驚嚇著明顯往旁邊一倒。
「你,你幹什麼?我才不要你幫忙!」許晴川回過神「啪」地關了鉛筆盒,用手遮住自己的草稿紙,用力瞪著楚山。
「又不是我自願的,老師叫我幫忙的啊。」
「你去幫其它人好了。」
楚山裝模做樣地站起身來四周看了一圈,說,「看起來是你這裡最需要幫助啊。」
「我不要你幫!」許晴川緊緊捂著自己的東西。
楚山假笑著彎下身來,一手撐在書桌上,一手按到許晴川的肩上用力扣住。許晴川左右扭動,但課桌範圍太小,他根本掙不開楚山的手。他想咬他,光這麼想,他就覺得牙齒發酸,上次咬在他手臂上的那種清晰的感覺又回來了,甚至在分泌唾液。許晴川覺得自己是一頭條件反射的狼。可現在又是教室裡,有老師在,他什麼也不能做。
楚山緊緊扣住許晴川的肩,那肩膀雖然寬卻很單薄,骨頭和主人一樣硬、刺人。
「你看,這裡添一條輔助線,然後以這一點為坐標原點……」
楚山放在桌上的手移動起來,握著許晴川拿的筆的右手,在圖像上畫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輔助線。許晴川的右手因為太過用力,骨節發白,才畫了半條,活動鉛筆的筆心也折斷了。他覺得自己被攏進了一片名叫楚山的陰雲裡,在這裡他呼吸困難,全身痙攣,眼發昏,圖像在旋轉,慢慢模糊起來,熱潮從外面、從裡面一遍遍沖刷他,臉面又燙又脹好像要爆炸一樣。他想掙脫出去,想屏住呼吸,不然也許那看不見的雨就要落到身體裡,再控制不住……
「咦,這是什麼?」
許晴川驚醒過來,看清楚山手裡的東西,睜大眼睛,猛地推開他。楚山跌倒在地,連帶撞了後面的桌椅,桌椅是空的,很快就隨著他一起倒下,發出很大的聲音。
老師被嚇了一跳,也生氣了,道:「你們在幹什麼?叫你們留下來補課的,不是叫你們打架的!許晴川你是不是特別不願意補課啊?!」
楚山連忙道:「不是的,是我說的不好,讓他有牴觸情緒。」
「許晴川!人家同學好心來幫你解答,就算說話當中有不小心的,你牴觸個什麼勁啊?成績太好了是不是?48分!!」
許晴川象突然被拔掉插頭的什麼東西一樣,生命彷彿影子從他身上褪去。楚山想起他蹭到過的皮膚,蛇一般冰冷。
他默默地開始整理東西,書,草稿紙,鉛筆盒,一樣一樣慢慢放進書包。他的書包也很舊了,多處脫線,顏色褪得淡到看不出來。
「許晴川,你什麼意思?老師講你兩句就要耍脾氣啊?要不是為了你們高三能跟上,能考上大學,老師幹嗎搞這種沒有錢的補課?!」
在這陣指責中,許晴川僵硬地走出了門口。斗子呆呆地看了一會,突然衝出去,大叫:「許晴川,許晴川!回來呀,有話好好說!」
然後,他看到許晴川回過頭來對他點點頭。快步走開了。
楚山玩味地翻轉著手中的照片,那是一張報名照。他的女朋友——現任女朋友,小晴,在微笑著。光線打得不好,眉眼有些走調,而且照片似乎是從哪裡撕下來的,但這都沒什麼問題。問題是,它是從許晴川鉛筆盒裡拿出來的。就是這個吧,許晴川不喜歡有人碰他的東西,他總把自己藏起來,癡癡地看著某個人……
原來是這樣。
楚山殘忍地一笑,這就是許晴川身上的切口,無法掩飾,無法逃脫。所有的偽裝,偽裝的堅強,自卑、倔強、秘密的愛戀、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坦白在他——楚山的面前。
呵呵……
***
當楚山走出校門口的時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許晴川偷偷地站在梧桐樹的陰影裡。真奇怪,梧桐樹在初春也掉葉子。褐黃雜著青綠的葉子落在許晴川身上。好像總是有很多東西落在他身上。他的背脊一定就是這樣彎下去的……
「還給我。」許晴川踏出一步,好像正踏在楚山心尖上。陽光照在他蒼白又浮著憤恨的紅雲的臉上竟然讓楚山一陣心跳。
好表情。
楚山從褲袋裡拿出照片,玩弄在手指尖。
「還你?我想照片的主人更希望我收藏著它吧?呵呵。」
「你……無恥!卑鄙!虛偽!你根本配不上小晴!」
山大王的眼睛瞇了起來,像一隻準備攻擊的老虎,他強烈的野生本能叫他想吞噬,撕裂,殘暴,屠殺。他舔了舔嘴唇,暗啞的聲音道:「……哦,你就很配嗎?」
語言是支箭,楚山明白他正中靶心。
「不……不,和我沒關係……你,是你配不上她。她那麼聰明,又漂亮,對人又溫和,而你根本不是真心喜歡她。你一定會讓她哭的!」
許晴川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好像在哭,非常多非常多的悲傷流淌下來,楚山想伸手去接。碰到他的時候,才發現他的皮膚冰涼。許晴川揮手打開楚山的手,楚山再次掌握住他。許晴川張開嘴要咬,楚山捏住了他的下巴,楚山的手勁非常大,許晴川顫抖著想要掙脫。可他可悲地發現,他有越來越多的弱點被對方拿捏住,就好像一張巨大的網。網織得越來越密,他逃脫的空間越來越小。
「很好,我跟你回家,等你到家,我就把照片還給你。」楚山命令道,「現在,走。」
許晴川發出不甘的嗚嗚聲,腳步像紮在地上,一步也不肯移動。
「不想回家嗎?好,我有非常多的時間和你耗,不過在家燒飯的媽媽可能會著急吧……」
「卑鄙!」
「沒新意。」
兩個人姿勢彆扭地互相瞪視著,肢體糾纏,像兩棵長在一起的樹。許晴川研究似地在楚山臉上看了半天,最後喃喃說道:「……幹嗎要去我家?」
楚山咧開嘴,用一種看到獵物上鉤的微笑說道:「因為……我想要瞭解你……」
他惡意地在獵物耳邊用氣聲說話,空氣的震動像一隻溫暖潮濕的手觸摸許晴川的耳朵。這句甜蜜的話被哪個戀人聽到都會綻放出幸福的花朵,可在許晴川聽來卻像句最惡毒的詛咒。他掙扎著說:「我,我沒什麼好瞭解的。」
「要不要瞭解是我的事,你只要乖乖地被我瞭解就好。」他嘿嘿笑了起來,亮出手裡的籌碼,「不要妄想爭脫。我會很高興地告訴小晴她是多麼地有魅力,有個可愛的男孩一直用愛慕的目光注視她,還把她的照片放在鉛筆盒裡,像守護一件聖物一樣守護它……你說,她聽到會不會覺得很幸福呢?她會回給你一個什麼樣的眼神呢?」
許晴川停下了掙扎,他推開楚山。楚山笑笑放手。
***
跟著許晴川走了很長一段路。楚山不由抱怨起來:「早知道這麼遠,你不會坐公車啊?」
「……公車很貴的。」許晴川灰白著臉色,有些氣喘,他體力似乎不怎麼好。不過也難怪,一個公車也坐不起的人,想來也不會吃什麼有營養的東西。
楚山心裡浮起奇怪的感受。他打量四周低矮的平房,這些房子太矮了,好像只有另一個世界的矮人才會住在這裡。沒有陽光——周圍還只是黃昏,可屋子裡不點燈的話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一大群人擠在一間黑咕隆咚,又煙霧騰騰的灶間裡燒菜。蔬菜下鍋發出「吱啦」一聲刺耳的聲音。這一定是異次元吧……他看著許晴川。許晴川很快就融入這樣一個背景中,毫不起眼,彷彿一條魚回到了生養它的大海。他必須不斷地追隨著那個破舊的書包,以免跌落在這個世界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實在太不可思義了。楚山只覺得驚訝。
許晴川在一個黑洞前停了下來,回頭道:「就是這裡。」聲音像一縷輕煙,楚山幾乎沒聽清楚。
「媽!」許晴川轉過頭,對著黑洞洞的房子大喊。楚山被嚇了一大跳,那聲音簡直是想像不到的響亮,真難以相信許晴川這樣的人會發出這麼響的聲音。楚山甚至覺得耳朵有點嗡嗡響。
「給你。」他掏出照片給許晴川。
許晴川迅速接過,還偷偷四面望了一下,他小心地把照片放在自己的口袋裡。
「我先走了。」楚山轉身就走。可沒幾步,他就停了下來。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楚山這麼直直地站著,一籌莫展。他咬著牙想,不用期待許晴川了,這是報復。
半晌,或者不知多久,許晴川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楚山嚇了一跳,他以為那個人應該已經進了屋子,把他當成一個外星人一樣遺忘,然後在半夜偷笑一陣。許晴川把書包往房子裡一扔,發出「碰」的一聲。
「我送你出去。」
「噯,讓我在這裡迷路出不去不好嗎?」楚山笑著轉身,笑容甚至有點甜蜜……還有點賊兮兮。
「麻煩。」
「什麼麻煩?你不是討厭我嗎?幹嗎送我出去。」
許晴川瞪著楚山,那樣子好像隨時都會轉身離去。可楚山臉上的笑容很篤定。許晴川很想就這麼扔下他,以此來打掉他臉上這種討厭的表情。但是他沒有轉身,沒有回家,沒有走,他低低地說:「……你把照片還給我了。」說著,心裡莫名湧過一陣奇妙的感情,那照片對他來說太重要了——重要到他會感激每一個允許他保留這張照片的人——然後,也不管楚山有沒有跟上來,抬腳就走。
「人都是我的了,我要照片幹什麼?」
「你走不走?!」
走在前面的許晴川猛然停下來,轉過頭有點惱羞成怒地吼道,那種動作和語氣,不知怎麼讓人覺得有撒嬌的意思。楚山意外地笑笑。回到海裡的小魚勇敢多了,敢放下防備……真可愛~~
兩人在鍋碗瓢盆的伴奏中走著被房子和人擠壓出的羊腸小道。一路上不時有人和許晴川打招呼。
「你同學啊?蠻帥的嘛」
「下次一起來玩~~」
「吃過飯了沒?」
許晴川有點尷尬地一一應著,但看得出他和這些人的關係很好。有人還寵膩地摸他的頭。
好不容易來到門口,楚山伸出手,做一個握手的姿勢,歪著頭,很調皮的樣子,說:「謝謝你。」
許晴川猶豫了一會,搖搖頭,「不是……」
「接受我的謝意不是這麼可怕的事吧……還是你連和我握手的勇氣都沒有?」
「我才不想和你握手。」
「快點,就是兩隻手碰一下,不花你多少時間的。」
楚山的手就這麼直直地伸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發抖,那重量好像壓在許晴川的胸口上,叫他沒辦法呼吸,他脹紅了臉,一邊嘀咕著:「我才不想和你握手。」可一邊卻把背在身後的手慢慢拿出來,小心地迭在楚山的手上。這讓許晴川想到了一個遊戲,把手輕輕迭在別人的手上,兩個人念著口訣,然後,突然,下面那隻手合了起來,上面那隻手馬上要逃,有的時候就逃走了,可有的時候就被抓住了。抓住了就輸了——楚山的手閃電般合了起來,許晴川驚訝地感受著那隻手的粗糙溫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楚山用力一拉,把許晴川圈進自己的懷裡,空著的一隻手摸摸他的頭。許晴川嚇傻了,不知怎麼響應,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慢慢的,楚山附下頭來,在他的額頭上輕輕觸了一下。事實上,許晴川根本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那麼輕柔,飄渺的吻,而且是額頭上,真的有過嗎?好像一根羽毛輕輕飄落下來,伸出手卻抓不住它。抓不住的話是不是就代表不存在?
直到楚山走遠,許晴川仍呆呆地站在原地,無意識地用手捂著額頭。好像那裡被烙下了一個鮮明的痕跡,不這麼做就要被誰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