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紀彬是曾經提起過他有一個大哥,這棟房子就是他的。但是他沒有提起他的大哥是只比他早五分鐘出生的雙胞胎,而且還有見不得人的嗜好:夜闖空門。
是。就是他。昨天晚上夜闖書房的黑影,而她,就是昨晚埋伏在他後頭的夜行人。兩個人心照不宣,全都詭異地暗藏起皮下的笑容。
「大哥坐。」
被叫大哥的大刺刺地坐下來。「生活得怎樣,小彬?早餐挺豐盛的嘛!」
「你偷了我的東西。」
哇!
於小潔的眼珠一下子瞪得太大,差點讓平底鍋裡多出兩個蛋黃來。
紀彬講得好直接,好像什麼事情他都已經瞭然。招架不住,這個男人一點都不傻嘛!
「小彬,你就這樣子對待這麼久沒見面的大哥,嗚,我們家的小彬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酷了?」紀揚做西子捧心狀地演戲。
「我沒怪你什麼啊?反正也已經習慣了。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大哥你還是那麼喜歡誇張。」紀彬說得真心真意,令於小潔在一旁都替紀揚愧顏。
習慣了。看來這個大哥的毛病還真的不輕啊。
「而且,你昨天晚上拿錯了東西。」紀彬還在好心地提醒,雞鳴狗盜最沒勁的結果就是失主全沒當回事,讓人一點成就感都沒有。紀揚的嘴角已經耷拉到了最大的限度,令於小潔都開始同情他了。
「既然知道我拿錯了,還不把東西給我!」暗偷不行,就來明搶,世風日下啊!
「我還沒寫完。」
「啊?」
「還沒寫完。」
「啊?」
「還沒寫完,你沒聽見嗎?」紀揚癡呆地一再重複終於使旁邊煎蛋的急性子女人忍不住吼出來。
「不可能。」紀揚受到了史前的重大打擊的樣子。
「沒寫完就是沒寫完,有什麼好不可能的!」於小潔終於開始替紀彬不值了,有這麼一個哥哥,真的很淒慘啊!
「你知道他是誰嗎?」紀揚皺著眉問。
「他不就是個寫些賣不出去的兒童小說的窮作家嗎?」
「窮作家?」紀揚失聲尖叫,於小潔趕緊摀住耳朵免於遭受魔音灌耳的蹂躪。如果現在還有太監的話,他一定可以勝任大內總管的職位。
「你知道他是誰嗎?」
於小潔翻翻白眼,決定寬容地原諒他一再地在她面前重複提同一個問題的行為,因為他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似的。
「他是紀彬啊!」
再翻翻白眼,當她是白癡啊,她當然知道他是紀彬。
「你居然不知道他是紀彬?!居然有人不知道紀彬,天哪,世界末日要到了!」
於小潔忍不住拿平底鍋敲他的頭,吵死了,一個男人這麼噦嗦,死掉算了!
「你打我!」紀揚含淚控訴。
「活該!挑重點講!」
「我的意思是我老弟即使拿一本白紙去出版也照樣能夠賣得脫銷。他是天才,他的靈感不是來自於頭腦,而是來自於肌肉運動,他不用思考也能寫書,只要他願意,他一天能寫一本書,我的天吶,這個女人居然不知道紀彬是誰,不是她瘋了,就是我的宣傳力度不夠,身為他的經紀人,我的目標就是讓全世界都認識紀彬,你知道全世界是什麼概念嗎?就是連非洲的食人族都看他的書,不行不行,我眼前就有個女人不知道紀彬是誰,不行,我要開除策劃總監……」乒,平底鍋再度過來,砸斷蒼蠅的喋喋不休。而打人的人似乎不是故意要打他,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就好像觀音姐姐也忍不住要捏死唐僧一樣,完全不受腦神經控制。
呃?
呃?
呃?
寂靜。
寂靜。
寂靜。
腦子一片空白。
空白。
還是空白。
「喂!」紀揚的手在她面前搖晃,「你不會吧,這麼吃驚。回魂啦!老弟啊,你沒告訴人家吧,看把人家嚇成這樣子。」
「我和她說過的。不過她好像不太相信。」
兄弟倆的對話模模糊糊地傳人於小潔的耳朵裡,她漸漸地清醒過來。
「哪種天才?」
「世界級的。」
「廢紙都能賣錢的?」
「可以這麼說。」
原來他是這種大人物!只怪她從來不看小說,因為家中有不爭氣的老爸,害她對小說完全免疫,才會如此孤陋寡聞。可惜啊可惜,她平時不經意丟掉的那麼多廢紙,全是黃金啊!心痛。
「他已經多久沒有交稿了?」心痛中她混沌的腦袋還能抓住重點,令紀揚不由很佩服。
「半年。」
「一天能寫一本書的人會半年沒有出稿嗎?」於小潔再度抓住一個重點。
「這就是真正的重點。」紀揚拍案,激動萬分,一把握住紀彬的黃金手,「求求你,老弟,求求你恢復正常吧!」
「可是,我真的寫不出來了。」紀彬很認真。
「你知道你寫不出來的後果嗎?全世界會有多少讀者失望心碎?有多少正等著你的劇本開機的電影會當掉?有多少依賴你吃飯的人會失業?有多少人會少賺進非常非常多的銀子?你老哥我會損失多少?」太誇張了吧,當紀彬是神啊!還有,這位紀大哥一通廢話下來,重點還是為了自己的銀子著想啊!正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古今通用啊!
「我寫不出來。」紀彬還是一句話。
紀揚再度心碎。「給個理由先,求求你。」
「寫不出來。」有時候一句簡單的重複所產生的殺傷力遠遠超過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
紀揚開始抱頭呻吟:「上帝啊,救救我吧!」
「喂,你別太過分了,他是你弟弟,不是機器耶!」於小潔實在看不過紀揚的逼人太甚,「寫不出來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爸爸十年都寫不出一本書不是照樣活得挺滋潤的。」都怪老媽寵壞了他,「他寫了那麼多書,再天才也有江郎才盡的時候,你讓他休息休息,弄不好哪天就又可以寫了呢!」
「如果他真的再也寫不出書來了怎麼辦?」
「那你要怎麼死就怎麼死去吧!」於小潔給他煩死了,拎起紀彬就朝外走,紀彬嘴裡還塞著個蛋黃,差點噎死。
「不是我要說你,老闆啊,你再這樣軟弱下去遲早給人吃死,你是男人啊,男人要懂得保護自己才能保護女人,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將來哪個女人敢和你生活啊?」除非是像她老媽那種強悍型的,把她老爸像小雞一樣保護在翅膀下面一輩子。真搞不懂這樣的婚姻怎麼能夠持續那麼久,久到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無法忍受了。
「他是我大哥。」
於小潔沒話可說。世界上是有這種傻瓜,即使天下人皆負他他照樣能夠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她和他是兩個世界兩種境界的人,所以永遠不可能有交集。
「我現在比較擔心的是大哥,他好像真的很難過。」
「你擔心擔心自己吧!」於小潔冷哼,將怒氣撒到狗熊身上,拿刷子用力地刷,狗熊很痛,但不敢言語,生氣中的女人最好少惹為妙。
真不想管他的事了,他和她根本是兩種極端不合的思維方式。
「我是在努力地寫努力地想,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一看到稿紙我的腦袋裡就一片空白,手下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意思就是,你現在需要休息休息再休息,不管你再怎麼努力,你的靈感沒了就是沒了,就像鳥一樣飛走了不會再回來,除非你再買一隻鳥回來,但那隻鳥也不會再是原來的那只了,但是弄不好這只會比前一隻更好呢!你沒看過《悠長假期》嗎?就是那部很紅很紅的日劇,裡面的男女主角都遇到了類似你的情況,男的在演藝事業上遇到了障礙怎麼都突破不了,女的則是感情上碰到了障礙,沒有辦法解決,這個時候再怎麼努力還是沒有用,索性什麼都不要做了,休息,放鬆,一切順其自然,到了一定時候,時機到了,一切問題輕鬆解決。你現在和他們一樣遇到了寫作的障礙,你再怎麼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天對著稿紙二十四小時還是沒有用的,寫不出來就承認寫不出來,放棄,在精神上放棄它,反正你也寫得夠多的了,對得起你大哥和世人了,現在開始,輪到你向你大哥和世人要求放你一段自我時間的權利了,這是你應得的,沒有人有權利來責怪你,你看開點吧,老闆!」講得舌頭都干了,再沒用她也沒辦法了。
看紀彬直著眼睛在思考,估計她一口氣講得太快太多背離他的道德觀太遠,他一時很是消化不良,就讓他自己去想吧。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收拾收拾東西,進門去也。
「他還有救嗎?」紀揚小心地問。
「你對他稍微有點良心的話他還會有救,否則等他徹底被你毀了,到時候你哭都沒用。」於小潔不給他好臉色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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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潔在客廳清潔地板,紀彬坐在沙發上,前方電視機開著,他的視線令人懷疑地在空氣裡渙散著。小潔的拖把掠過他的雙腳控制的範圍,他舉腳,拖把過,他放下,再來,再舉,再過,再放,如此重複,看得紀揚很是煩躁,將手中的書一丟。已經第三天了,「他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多久,是不是應該給他找個心理醫生回來看看?」
「你自己決定啊!」於小潔愛理不理,將地上礙事的肥貓拎起來朝他身上一丟,肥貓慘叫著在紀揚忙不迭閃開的情況下摔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是沒有辦法所以才求教小潔姐姐啊!」紀揚萬般諂媚地靠過來,被小潔一腳踹開。
「少來!」花花公子的甜言蜜語對她無效。
「他會這樣根本是你搞出來的,你那天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紀揚七竅噴火雙腳跳。
「隱私!」於小潔不吃硬的這一套。手中拖把一個掃堂腿,紀揚忙不迭跳開。開玩笑,阿曼尼的褲子,幾萬塊一條呢!
「給你五千塊,拜託你讓他恢復正常。」
「現金!」白嫩的手心向上。紀大公子乖乖奉上大鈔一疊。青蔥玉指在紅票間快速扇動,點數完畢,嬌艷的紅唇上浮上一抹滿意的淺笑,仔仔細細將不義之財收藏妥當,輕盈地一個旋身,一條修長的美腿順勢半跪在了沙發上紀彬木頭人的身側,玉臂舒展,青蔥纖指青蛇般滑到了他的腦後,向前一勾,她的身形借力向前逼趨,兩人的眼間距離迅速拉近,然後是唇,在紀揚斷氣般的抽氣聲中,噙著狐媚般邪惡的紅唇已經貼上了紀彬。
「啊!」紀揚的驚叫在身後遠去。眼前是紀彬的眼,疑惑地半清醒著。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個男人,第一個念頭居然是睫毛長得不像話。還有他的氣味,乾乾淨淨的居家味道,她的指腹正壓在他頸項旁的動脈上,溫熱的皮膚觸感在脈搏的搏動下更加強烈。他的唇非常之柔軟,而且溫和,唇形飽滿,像新出爐的麵包,她的聯想令她自己都忍不住低笑出來,而他也在她的笑聲裡有所反應了,他的焦距開始清晰地對上了她的,眉峰略略地扭起,哦,清醒了。本來於小潔只打算做到這個分上就功成身退的,但是看著他的表情,忽然起了惡作劇之心,香舌滑出,在他沒有任何防禦的心理準備下,順利溜進了他的唇內,微微地興風作浪了一番。
「唔……」他逸出了低低的呻吟,本能地要去捕捉那侵入他口中的陌生的感覺,始作俑者已經狡猾地溜走了,懷裡的溫香軟玉也隨即消失,大哥的大喊大叫也開始進入的聽覺範圍之內,越來越清晰起來。
「你你你你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居然當著我的面奪走了我弟弟純潔的初吻,天哪地哪,你還是不是女孩子,不行,你佔了我小弟的便宜,今天說什麼也要你把那五千塊吐出來……」
「大哥?」
「你別出聲,大哥今天說什麼都會替你討回公道……啊?」紀揚猛轉身,那種力道與速度,不去打高爾夫實在是浪費了!「你清醒了?」不去理會身後傳來的不屑的嗤笑聲,他用力地抱住了他,「你真的清醒了,哈哈哈哈!」神經病都比他現在的情形好一點。
「發生了什麼事情?」紀彬疑惑的眼神在聳肩的管家身上找不到答案,只好又回到了紀揚身上。
「你沒有印象嗎?」紀揚且驚又喜。身後又傳來了嗤笑聲,「你給我安靜點!」他忍無可忍地回身喝止女人的一再挑釁。
「你再大聲一點啊!再大聲點他就可以自己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大管家雙手叉腰吼回去。
紀揚回身觀察,來不及了,紀彬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
「其實,這種事情對男人來說,不算什麼的,是不是?」紀揚笨拙地安撫小弟,亡羊補牢,眼角餘光追殺大管家施施然離去的背影。紀彬的臉埋在膝蓋上,像只鴕鳥。
「你這算什麼爛辦法,更嚴重了!」紀揚抱怨,眼看小弟再度在客廳遭遇管家之後一張俊臉迅速變成煮熟的螃蟹落荒而逃後,不禁哀怨地看向於小潔。
於小潔嗤之以鼻,都什麼年代了,連男人都開始講求貞操了,我的天!
「再出五千塊,我讓他恢復正常。」
紀揚忙不迭逃走。開玩笑,五千塊已經令小弟痛失初吻,再來一次,豈不是連貞操都沒了。
「不要就算了,逃什麼逃啊!」於小潔不屑地撇撇嘴,將剛插好的花瓶捧起來,往紀彬的書房去。
「你放在門口就可以了。」紀彬在於小潔忍不住以腳取代手去敲門的時候終於在裡頭開腔了。
「你給我開門!給你三秒種,超時後果自負!」於小潔已經很火大了。
三秒種到!於小潔將花瓶往地上一放,後退,開始助跑,衝刺!嘩,門在她的身形撞上木皮之前的一剎那忽然敞開,可憐的男人在反應未及的情況下被已經無法剎車的女人撞得飛了出去,落地的時候還得給人家充當墊背,眼冒金星,半天回不了魂。
「於小潔!」尾隨而上的紀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如此不知悔改的女人,他才剛離開幾分鐘,她就潛入小弟的書房大施淫威!
耳朵好痛!原來男人尖叫的時候那種音量也可算得上刺耳的!叫什麼叫,她還能對他做什麼?當事人都未吭一聲,大內太監總管叫什麼叫?撐起上半身,打量被她困在身下的當事人,雙目緊閉,氣息微弱。不會吧,這樣撞一下就不行了?被她這種身如鴻毛般沒份量的弱女子?於小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喂,老闆!」拎起他的前襟用力搖,「你別嚇我啊!」她搖搖搖,左搖搖,右搖搖,上搖搖,下搖搖,好像還挺好玩的。
「你給我住手!」紀揚忍無可忍,暴喝一聲上來解救王子於巫婆的魔爪之下。
「偏不!」於小潔一閃,一個後飛腳將紀揚踹出書房,再順勢踹上門,「我要給他做人工呼吸!」她故意大聲叫。
「啊——」紀揚在外頭狂叫。好吵哦!
「老闆,你再裝死我可就真的親你了。」她在他耳邊低低吹風。紀彬立刻睜開眼睛,入目即是於小潔的臉部特寫,登時緊張得大氣不敢喘一口。於小潔搖頭歎氣。
「起來。」紀彬乖乖聽話,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兩人躲在門背後,側耳傾聽,外頭紀揚開始準備撞門了。於小潔手握門把,一二三!紀揚從敞開的門裡一路撞進來,於小潔和紀彬已經衝了出去將門反鎖上,裡頭傳噪乒乒乓乓的噪音和紀揚的咒罵聲,於小潔拖著紀彬出了家門,跳上車,「開車!」
「去哪裡?」
「去吃飯!」
*******
海浪就在腳下拍打著,溫柔輕柔的,有節奏沒規律的。海風從敞開的玻璃窗裡吹進來,好像呼吸,又好像撫摩。
於小潔啜飲著紅酒,笑瞇瞇笑瞇瞇的。好開心,有好吃的東西的時候她的心情一向很好。
一轉頭,看見紀彬正好將最後一滴紅酒倒進嘴裡。
「你能喝酒嗎?」看他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就不像會喝酒的男人。
「我酒量很好。」他笑瞇瞇。
於小潔雖然懷疑地看著他,但心裡松丁口氣。他要是醉了,這麼遠的地方她還真不知道怎麼將他弄回去呢!
騙——人——
酒量很好!
哼!好!好個頭!
肩上擔著個七八十公斤重的男人,任誰的心情都好不到哪裡去!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迷住她的雙眼,害她連只多餘的手去撥開都沒空,於小潔欲哭無淚。
人家是酒後吐真言,他倒好,平時不撒謊,醉了就謊話連篇。
她才一轉頭,他就醉死在桌子上。好不容易將他弄出餐廳,卻發覺連一輛出租車都沒有。如果他肯好好地待在原地讓她去找輛順風車將他們送回市區倒也沒事了,偏偏他不肯合作,方向很明確地直向海邊東倒西歪而去,於小潔只好尾隨他而來,一到海邊,他又不能動了,倒死在沙灘上,於小潔本來是不管他的,氣乎乎坐在旁邊吹風,但是眼看著海浪就淹到他了,如果他真的變成了浮屍她也難辭其咎,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將他拖到安全地帶。
用腳尖踢踢他。「喂,你該醒了吧?」不會喝酒就別學人家喝酒,簡直是丟臉啊,失禮啊!最討厭吸煙喝酒的男人了,即使不是酗酒,也討厭,煙酒不沾才是有教養的好男人。都什麼年代了,有些人還固執地認為男人不會喝酒就不是男人,簡直是迂腐透頂。哪個女人喜歡一個滿身酒氣的男人?又不是腦子有問題。喝得滿臉通紅,像只龍蝦似的,真討厭!快起來,又用力踢了他兩腳。他呻吟了一聲,動了動,抬起頭來,沒有焦距地緩緩轉動腦袋,於小潔心虛地朝後縮了縮。
他爬起來,站在原地搖晃了半分鐘。於小潔好奇地看著他,看他下一步做什麼。他搖晃的節奏很有趣,風來,他就隨風而搖,方向,幅度,像天外飛仙。呵呵。不食人間煙火。該死!她居然聯想起這個詞。男人耶,用這個形容詞太噁心了。
「喂,你要去哪裡?」
他搖搖晃晃開始移動,方向竟然是直向大海。拜託,請你不要這樣啊!很晚了呀!於小潔生怕他有什麼不測,只好緊緊跟上去。
呀呀呀!怎麼又朝水裡去了?
「你是不是想要自殺啊?」於小潔在後頭喊,「要的話也等我走了再做,不要讓我落個見死不救啊!」他置若罔聞,繼續前進。於小潔氣起來,不管他了。喝醉酒的男人最討厭了,毫無理智可言,要死你就去死吧!不管你了!一屁股坐下來,看著。
他已經走到水邊,海水舔到了他的鞋子。還走!還走!水漫到了小腿。繼續啊!到膝蓋了。再走兩步就可以到大腿了,海水很涼是不是啊!該上來了吧!混蛋,水已經到腰了!你還走!再走我真的不管了你了,淹死不關我的事哦!到胸口了。於小潔懷疑地瞇起了眼睛,通常這樣泡在涼水裡,再大的酒都該醒了吧,他是不是在裝瘋賣傻啊?一眨眼,到脖子了。一個海浪打過來,人沒了!於小潔騰一下子跳起來。
「紀彬!」衝到水邊四處看,沒有!「紀彬!你別嚇我,快出來!」視野內沒人,連具浮屍都沒有。該死的!於小潔咬牙,現在還是春天啊,春天的晚上好冷的呀!脫鞋,脫襪子,一邊脫一邊罵,混蛋混蛋混蛋!明明決定不要救他的,她的良心實在是太好了!鼓起勇氣,一鼓作氣跳進水裡,啊——好冷啊!混蛋,不要讓我找到,找到的話我碎屍你!深吸了口氣,潛入水底,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找人,弄不好找到後來連自己都朝深海漂去,一去不回頭。於小潔啊於小潔,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了,你應該立刻馬上回頭,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馬上回家才對!對,現在就回去!但是,她還是一次次地潛入水中,她都不明白為什麼她的身體不聽大腦的指揮了,一次次焦急地搜尋,一次次未果,她離海岸越來越遠,她的心也越來越冰涼。
「小潔——」
她正要再次下潛,突然,她聽見了他的叫聲,哪裡?在哪裡?她四處張望,終於發現他。他站在沙灘上,用力向她揮手,並且就要朝水裡跳,來救她。應該是救沒錯,他的架勢。
「你給我待在原地不許動!」於小潔拼出丹田之氣對他吼,然後開始朝回游。化憤怒為力量,那種動力令她在水裡如同鯊魚,劈波斬浪,紀彬看呆了。
她一上岸,跳出水面,第一件事情就是直奔向他,滿腔憤怒就要宣洩出來,忽然腳下一絆,連尖叫都來不及,就吃了滿嘴沙。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當她看清是什麼東西擋住了她前往殺人之路時,她簡直是氣得連滿嘴的沙都顧不得吐了,手指抖抖抖地指著那只無辜地對著她伸脖子的東西。
「是海龜啊!」紀彬興高采烈地將海龜的一隻爪抬起來,「來,打個招呼吧!」
於小潔閃身躲開。他XX的,她找他找得差點殉難,渾身濕淋淋,噴嚏打個沒完,他倒好,去抓海龜了!這還有天理嗎?
掉頭就走。
「小潔。」他追上來,手裡抱著那只半徑四十多厘米的大海龜。他居然還想帶它回家!於小潔快給他氣暈了。
不理他!
「小潔,你要去哪裡?」
廢話!除了回家,她這副濕淋淋的德行還能去哪裡?
「等等我啊!我這樣走不快,哈啾!」他拚命追上來,「你生氣了?」
廢話廢話!全是廢話!眼角斜到他懷裡的海龜,不由得火氣更旺盛。她為了救他差點沒命,弄不好還會得肺炎,他居然只顧到他的海龜,把他的懷抱給海龜溫暖,想都沒想給她用一下,可惡!
「你和你的海龜在這裡共度餘生吧!」
氣沖沖地衝上公路,正好有輛車疾速開過來,於小潔衝到馬路當中,伸出雙臂攔霸王車,車主眼疾手快地剎車方才沒有出人命。
「帶我回市區!」於小潔氣勢磅礡地俯視車主,車主驚魂未定,不由自主地屈服在她的氣勢下,點頭。
「還有我。」紀彬也趕到了,就要擠上車,被於小潔一把推了個仰八叉。「別理他,開車!」
車主是個老頭,長得慈眉善目。他沒有立刻開車,推開駕駛座旁邊的門,招呼紀彬,「小伙子,上來吧。」
「謝謝。」紀彬抱著海龜坐到他旁邊。
「小兩口吵架了?」老頭問紀彬,紀彬搖搖頭。於小潔將頭朝窗外,不想看到他。
老頭笑笑。「年輕人肝火是旺點,我年輕的時候也總是和我太太慪氣,唉——」老頭陷入了回憶中去,「我越是愛她,就越是會在一些小事情上和她計較,總是將那些小事情當做是天大的不得了的事情……我們都還太年輕啊,還沒學會包容對方,還沒學會無條件地去愛對方,我總是要求她有同等的回報,只因為我做了,她也一定要有相應的回報,這樣才算是愛……我總以為我們之間存在很多問題要去解決,總以為如果不把那些問題解決了我們的關係就會出現危機,其實根本不是那樣,越是想要去直視那些問題、解決那些問題,到頭來反而是不停地去把舊傷疤揭開來,讓我們的關係一次次陷入到痛苦裡去……其實很多問題,現在想起來都只是一些沒什麼了不起的小事情,會有什麼比愛一個人,讓她快樂更重要的呢?年輕啊,總是把什麼事情都看得天大似的,等到明白了,才知道來不及了……」老頭陷入了歎息中,半天沒有開口。
「那麼,您和您的太太現在……」於小潔忍不住問。
「她離開我了……她說我是個太霸道、太計較的男人,我的愛令她喘不過氣來,我令她痛苦……」老頭歎息,「她離開我,我才明白,愛從來都不是平等的,要兩個人愛得一樣的重量怎麼可能?愛是不能計較的,計較了,就是做生意,不是愛情……年輕人,我不是想向你們講什麼大道理,你們還年輕,很多事情沒辦法像我這老頭看得那麼清楚,所以索性不要去想那麼多,只要你們相愛就夠了,愛應該是快樂的,不是痛苦的。」
老頭說完了,就不再開口,默默地開著車子。於小潔也陷入了沉思。
老頭將他們送到家門口,和他們道別。
「老人家,」紀彬拉住車門,「你還是愛著你的太太吧?」
「是的。」
「去找她啊!」
「都已經十幾年了,不知道……」
「只要還活著,就不算晚。」
老頭一震,若有所思。
「但是,我不想勉強她,如果她不想再見到我,我的出現徒然令她痛苦。」
「不要說得那麼好聽,說不勉強她,說到底你還是抱著男人的自尊心不放,我也有句話想送給您,愛有時候是需要勉強的,不堅持到最後怎麼知道結果?如果她也在等著你,如果她也後悔了,難道你們要將這種遺憾帶到黃泉嗎?」
老頭的臉上出現了大悟。他握住紀彬的手,眼裡有淚影閃動。「謝謝你,年輕人,我真的還是沒有參透「情』這個字。謝謝。」
他驅車離去,紀彬和於小潔默默地目送他而去。兩人對視一眼,於小潔首先將頭轉開,默默地向家裡走去,紀彬跟在後面,海龜抱在懷裡。
春末的夜晚,不知不覺中,有些事情已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