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一個個擠進去,跳下一個陡坡,路仍在以較為平緩的角度向下傾斜,走過三十尺後,盜賊判斷他們已經在地底了。
「我不知道費西還有這樣的地方,」休斯邊走邊說,「我是說,像這種陰森的洞穴更適合出現在大一點的城市郊外、奇特的黑森林、荒海邊的石堆中,而不是一個特產菌菇窮鄉下的破花園裡。」
「我覺得不太對勁兒。」麗婭說,從進洞後她的手就沒從劍上離開過,她的每根汗毛都豎起來了,說不清為什麼,好像有蛇在順著背脊爬上來。
「野獸般的直覺,麗婭小姐。不對勁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裡沒有聲音。」狄特說,約克仍警惕地拽著他的手臂,以保證他待在最安全的位置上。
約克微蹙著眉頭,努力聽取周圍的聲音,可是耳畔只得一片死寂。「至少方圓三百尺的範圍內沒有活物。」他小聲說。
「這怎麼可能,地裡總會有些生物,像蚯蚓、田鼠——」盜賊說,話還沒說完,一抹光線亮了起來,讓適應了黑暗的幾個人一時張不開眼睛。「住手!」休斯大罵道,「你瘋了嗎,居然在這種地方用光球術,你會成靶子——」
「約克說方圓三百尺內沒有活物。」狄特理所當然地說,「我是個法師,別指望我像只地鼠,不,像只劍士一樣在黑漆漆的地底下打洞!」
一隻老鼠慢慢從腳邊跑過,踩過麗婭的腳面,從狄特的袍子跟前爬過,最後又大搖大擺地翻地約克的腳面,消失在黑暗中。
「不是沒有活物嗎?」麗婭說,轉頭看約克。
「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我沒看到任何活物呀。」狄特斷定,一手緊拉住約克的手臂,深情地看著他,「天哪,這裡那麼黑,還有老鼠!這太可怕了!」——後者因為他的眼神有些不自在,但仍不敢把手鬆開。
麗婭做了個嘔吐的表情,「你要告訴我,根據最近的魔法生物研究報告,老鼠不屬於生物類,法師?」
「我沒說老鼠不屬於生物,只是那只不屬於。」狄特說,麗婭正想諷刺一句「那肯定是由上帝約克制定的吧」之類的話,黑暗角落中一個蠕動的黑暗讓她驚訝地張大眼睛。
從洞裡爬出來的是一隻老鼠,它已經不像一隻老鼠了,確切地說那是一隻死後被丟在路邊三個月的老鼠,它已經潰爛得不剩下什麼了,正艱難地向前爬去,像壞掉的老鼠玩具。
幾個高大的冒險者像看到國王巡視一樣默不作聲地為這艱難的跋涉者讓出一條通路,專注地目送它消失在黑暗中。
「那是什麼東西?」好一會兒,盜賊問道。
「法師們會管老鼠叫老鼠,麗婭小姐,」狄特柔聲說,「但絕不會像個半獸人混血的劍士一樣,管不死生物叫活物的。」
麗婭看著一片黑暗的洞穴,思想掙扎了五秒鐘後決定忽略他的挑釁。「你怎麼知道之前那只不是活物的?」她問,「它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腐敗症狀……」
「在這麼樣一個死亡系法術氣息濃厚的洞穴裡是不會有活物存在的,」法師佔了上風,用高等魔導師上課般的語氣說道,「實際上不是方圓三百英尺,而是六百尺內,都不會有任何生物,當然那些被稱為『女神之樹』的木樨和被稱為『冥王之雪』的冬落草除外,並且顯然這項行為的始作俑者也有把此考慮在內。」
「然後!」麗婭利落地打斷他的長篇大論,「這說明什麼?」
「說明我們出現在這裡是不合時宜的,會有不少東西希望把我們變成同樣散發著臭味四處亂爬的屍體。」狄特說。
「等一下!」盜賊疾聲說,幾人同時停下腳步看著他,休斯抬起頭,「聽到了嗎?」他問。
「什麼?」約克說,把左手放在劍上——右手依然放在狄特的手臂上,動作竟還能相當和諧,好像他從生下來就開始用左手了。
「有什麼聲音。」休斯說,輕輕向前走去,他的腳步像貓一樣一點聲息也沒有,洞穴裡只有幾人緊張的呼吸聲。
「麗婭小姐的腳步聲的聲響能屏蔽一切,難道一隻田鼠輕柔無助的腳步聲能抵得過一隻巨人類生物的摧殘嗎?」狄特毫無緊張感地說。
「法師,」盜賊緊張地轉頭看他,「前面不太對勁兒,你能用一個偵側邪惡的法術嗎?」
「你在開玩笑吧,」狄特說,「我自己就是邪惡的。」
「還挺有自知之明。」麗婭嘀咕。
一隻巨大的銀狼從黑暗中冒了出來,洞穴裡瞬間變得寂靜無比,只有那不死生物凶悍的低嘯聲。
不到一秒的功夫,巨狼向冒險者們猛地撲來,麗婭迅速抽劍,一個矮身,不死生物從頭頂掠過,劍尖在它的腹部上開了個大口子。一般情況下戰鬥應該結束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不適用,巨狼毫無阻礙地回過頭,腳踩在腸子上,用飢餓的目光看著她。
盜賊早不知道哪裡去了,臨陣逃脫是他的專長。
約克的手依然放在狄特臂上,一動也沒有動,微側著頭,像在傾聽什麼。
「嘿,弄個什麼法術怎麼樣,法師!」女孩惡狠狠地說,巨狼暗紅的血沾在臉上,讓她有一種狂戰士般的凶悍,「我們請你來不是給約克當『公主』的。」
「是啊,這目標我還在追求中。」狄特面不改色地說。剎那間,遠處幽深的漆黑中,一隻足有上只兩倍大的銀狼像一道閃電一樣從頭頂劃過,向約克撲過來!
約克一個旋身,劃了個比躍起的銀狼更優雅的線條,他高舉手中的劍,那劍刀瞬間咬住了銀狼的頭部,順著它的力量利落一地劃而下,骨骼和皮肉發出不甘心地尖叫,卻無法抵擋鋒利的劍刀,當不死生物落地時,已經徹底變成了兩片狼皮。
身後突然冒出一片紅色的大火,麗婭嚇了一跳,轉過頭——剛才那當口兒那只可憐的狼已經被她斬成了三段,正在不甘心地蠕動——她的身後,一隻食人魔被燒成了焦炭。
她緊盯著那堆黑炭,它在她面前慢慢化為灰燼,彷彿鍋子底下的草木灰,徹底得毫看不出曾作為生物存在過。
「這不是火球術,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種法術。」休斯喃喃地說,轉頭看法師,「這是什麼魔法?」
「啊哈,休斯,我們還準備到銀狼肚子裡去找你呢!」麗婭諷刺道。
「哼,別指望一個盜賊像蠻牛,不,像劍士一樣橫衝直撞!」休斯說,走過去查看那堆灰燼,它是一種純粹的黑色,火球術沒有這樣的效果,看上去像某種即死類魔法。
他轉過頭,狄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雖然仍很可笑地和約克保持著一個糖黏豆般的親密造型——殺死雪狼後騎士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抓緊狄特,生怕他衝進洞裡獻身帶路——不知為何就是讓休斯感到寒意。他聳聳肩,決定放棄這次詢問,反正只要狄特對約克仍處於詭異的迷戀期他們便沒有危險,雖然這樣看怎麼都像是個拉皮條和出賣夥伴的,但慶幸他對此類行為並沒有歧視。
「現在主要的問題是,」盜賊直視他的同伴們,「我們還要繼續往前走嗎?」
他轉頭去看黑暗的洞穴,它如此的深,彷彿一條地獄之路,黑得讓人打寒顫,凡人無法想像接下來是怎樣的邪惡與可怕。「我想我們都看到了,越往深處,不死生物們便越可怕和凶殘,天知道再往前會碰到什麼。」
一隻什麼東西從她身邊竄過去,帶著不屬於活物的遲鈍與詭異,女孩驚呼一聲,一劍揮出,那可憐的襲擊者乾脆地斷為了兩截。
「天哪,這是什麼?」麗婭用劍尖拔拔地上的東西。「太可怕了!」
「顯然你搶了它的台詞。」狄特說,探過頭,「嗯,一隻南地的穿山甲,不超過兩歲,南地的穿山甲有很優秀的抗打擊能力,但還是比不過巨人族麗婭小姐——」
麗婭瞪著法師,「也許你能賞臉告訴我們,你同陣營的夥伴們都集中在他媽的這個破花園裡幹什麼!」
「我管得著嗎,黑暗之神的教條之一就是除了倒戈外行動自由。」狄特說,但還是單膝跪下,白皙的手指按在黑色的上地上,閉上眼睛。
指尖邪惡的氣息貪婪地竄動著,像一個個飢餓的牙齒,巨大的、鼓動的黑暗在地底蜷成一團,像太古的怪物,不懷好意的窺視。
他張開眼睛,「地底下有相當巨大的邪惡。」他柔聲說,「我可以下去看看。」
「下去?」騎士拔高聲調,像聽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不,不是真下去,只是分出一部分靈魂看看下面有什麼,有點像偵測法術。」法師忙說。麗婭狐疑地打量他,覺得他突然這麼積極是件很古怪的事。但懶蟲肯工作了是好事,她愉快地說,「你該早些說你會偵測的。」
「會有……危險嗎?」約克問,手仍抓著狄特的手腕沒放開,麗婭並不經常聽到他這樣不情願的語氣,他總是乾脆直爽的,無論好壞,所有的事都能坦然應對。
法師拍拍他的手,並沒有回答。他放開約克,打量著洞穴,用腳步丈量,「我需要個簡易魔法陣。」他說。
麗婭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他在工作的樣子,法師從袍子裡掏出一小包不知道是什麼的白色粉末,倒在手上,然後用另一隻手蘸了蘸,在冰冷的石壁上利落地劃下了一個字符——那是血紅色的。
「哇,這藥會變色!」盜賊稀奇地說。
「哇,他竟然真的會魔法耶!」麗婭感歎。
「就這麼令人驚訝嗎?」約克說。
他的兩個同伴用力點頭,對圈外人來說,魔法總是神秘又詭異,但麗姬好笑地意識到她居然如此少地在一個黑袍身上得到這種感覺。
法師抬起頭,看著他們,「嘿,去那邊守著,『劍士』,不要丟棄自己的存在價值!」
麗姬難得聽話地走到另一側看守,約克則擔心地看著狄特。法師在兩面的牆上都劃下了紅色的咒符,然後站在中央,像之前那樣單膝跪下,手指按在土地上。
他的手那麼白皙,像隨時會被下面黑色的邪惡吞噬一樣。約克盯著他,不知為何感到強烈的不安。
狄特垂下眼睛,他的眼睛比這時的黑暗更黑,約克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有這麼專注的光芒。
「在黑暗中給我一雙眼睛,讓我在迷霧肆虐的世界看到盡頭,」法師柔聲念著咒語,「請求您賜予我真實,無關光明和邪惡、無關生命和死亡……」
藥粉的力量迅速導入空間,把它化為高感應度的媒介,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身體越發變得沉重,地底下有什麼東西正在拉扯他,直到把他的一部分扯離他的身體,一瞬間,失重的感覺傳來,他像落入無底深淵一樣落入了一片黑暗中。
狄特張大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可那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別是在這樣可怕的地方。
地底,竟有如此大的一片空間!
不潔的黑蛇四處糾結爬行,死靈們淒厲地尖叫,這裡的一切生物都在被煎熬和折磨。那讓他想到地獄,殘暴的冥王也有這樣的領域,但這裡卻要更加黑暗——它是一個巨大的、由痛苦和邪惡運轉的機器。
雖然靈魂不用呼吸,但狄特還是有一種窒息感,在這地底國度的正中央,他看到了一個「黑洞」,那是漩渦的中心,黑得讓人無法直視,它用力拉拽著他,希望他成為它的一部分,變成它的食物,再被吐出來,成為它忠實的不死臣民。太黑了……那不是人類的靈魂所能承受的黑暗……
狄特張大眼睛,他必須得離開!他伸出手,試圖抓住什麼,下一秒鐘,一個溫暖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接著那東西猛地用力,把他從一片黑暗中拽了出來!
他一個沒站穩,跌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張開眼睛,他仍在黑暗中,卻安全得令人感動,光球散發著淡黃色的光芒,一切平靜如此昔,騎士緊摟著他的肩膀。屬於人類的溫暖包圍著他,他感到約克有些急促的呼吸,他知道那是為什麼。
魔法陣被踩亂了,可是誰在意那些呢。約克撫摸著他的黑髮,「怎麼了,狄特?你突然伸出手,看上去像要窒息了,我很擔心……」
狄特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把腦袋埋到他的胸膛裡,感覺他的呼吸,原來被一個人抱緊的感覺是這樣的。
「你在發抖。」騎士說,語氣很心疼。
「讓我安靜待一會兒,」狄特輕聲說,「我從沒見過那麼邪惡黑暗的東西,那底下……底下是個地獄……無數受煎熬的亡靈組成了一個國度,那是被褻瀆和折磨的國度,它們想拉我下去……」
「噓,狄特,別說了,別說了,」約克擔心得要死,在他耳邊柔聲說,「沒事了,現在你沒事了,我們很安全,我會保護你的。」
他感到自己同樣在發抖,雖然他既沒有覺得冷也沒有到地底探險,可一想到可能失去狄特他覺得腦袋簡直像要炸開了,心臟狠狠絞成一團,讓他連指尖都疼了起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不管他警告過自己多少次地不得屈服、怎麼避開那個人的眼神,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現在他像病入膏肓般根本無法控制身體摟緊懷中那個削瘦男人的身體。
「我很害怕,約克……」那人用小小的聲音說。
騎士更加用力抱緊他,「別怕,狄特,我在這裡。」
法師滿足地汲取著騎士的溫度,覺得有這樣的事後服務就算再讓他下去十次來個大鬧亡靈國度他都沒意見。
麗婭丹娜做了個誇張嘔吐的表情,盜賊同情地看著她。
「咳,你們兩個已經抱了快半個小時了,還是你們要繼續到天亮?」女孩說,「就算是下地獄也該壓驚完了,也許法師你該賞臉站起來,別像個無骨蟲一樣躺在那裡,賞臉告訴我們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特沉默了一下,纖長的手指仍緊緊抓著約克的手腕。「下面……是一個被恐怖黑暗的存在所佔據的、大到難以想像的空間,它們在裡頭進行罪惡地糾纏和繁衍。」狄特說,「我們的狀態說得上僥倖,難道沒人奇怪為什麼費西為什麼還沒被不死生物攻佔嗎,可不會是因為他們的菌菇很美味。」
「不要拿菌菇比喻,」盜賊警告,「我們剛才都吃得很高興!」
「但不死生物是不吃飯的,老兄。」法師說,「下面多半有個強大的黑暗系操法者,說不準他還精通死靈系。我估計嘛,咱們恐怕做了件不大體面的事兒。」他看著幾個人,「我們闖到別人家裡來了。」
「別人家?」約克問。
「是啊,」法師伸手指向幽深的洞穴,「我們很可能闖進了一個強大操法家的巢穴裡了,中心應該位於地底,而這裡是其中一個出口,他還沒有發現我們,不然我不覺得咱們還能在這裡聊天。」
「不經招呼地闖進別人家可不好。」約克嚴肅地說。
「沒錯兒,我們是一群正義之士,不能幹闖空門的行當,也許我們該知錯就改。」麗婭說,一邊往洞外瞟。
狄特突然開口,「但這位地下城主顯然不希望費西被攻佔,他刻意把通往地表的洞口轉移了,避開了費西城,甚至消滅了所有試圖通過這個洞口的不死生物。雖然從一個無論是黑暗系還是死靈系的法師裡找一個這麼有良心的人都比在魔鬼裡頭找白翅膀一樣困難。」
「嗯哼,把怪物從一個小城市換到另一個大城市是多麼『仁慈』的事啊!」麗婭說。
「不不,這有個很好的解釋,」盜賊兩眼發光地說,「因為他愛上了費西的菌菇!」
他停下來,收到眾人鄙視的眼神。
「你去和菌菇結婚得了。」麗婭丹娜說。
「可還有什麼理由能解釋一個黑袍的仁慈呢?」休斯爭辯。
「比如在和地精戰鬥時撞到頭,我們這裡就有現實案例。」麗婭說,轉頭去看狄特。
「比如被對食物的美味感動!」休斯毫不相讓。
「你說的理由像荒誕劇而不是現實情況!」
「總比我們在一個便宜花園造型廉價的假山後面發現一個死靈國度,還被不死生物襲擊更有可信度吧!」
麗婭做了一個無語問蒼天的表情,發現自己還真的反駁不了。
「我傾向於相信碰到這種事是因為我們的運氣太好,連去飯館吃個飯都能碰到不死生物。」約克說,「但我總是傾向於不向命運屈服。」
「太英明了,老大,雖然你針對某只生物錯誤的選擇能抵消一切美德和好運!我贊成我們不能如此消極地接受命運之神的安排,」女孩打了個響指,指指外面,「現在就走吧,把這鬼地方交給光明教會。」
「你們不管這件事?」狄特問。
麗婭哼了一聲,「難道要讓我教育一個黑袍『別那麼天真』?太傷害我自尊了,狄特,你能不能別這麼蠢,攻佔一個死靈國度?這像是讓一個實習劍士去封神一樣誇張!」
「而且狄特被嚇到了。」約克說,一邊專心查看前面的路。
狄特轉頭去看他的側面,這張臉專注、關切、深情,在芸芸眾生裡不算頂出色卻讓他不可控制地動容。他緊緊抓住那人的手,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
洞穴外面,月光柔柔地撒在那一片冬落草的花園上,花朵像一朵朵都能發光。
「這裡真漂亮,我很少注意到花朵是這麼漂亮的東西呢。」約克說。
「我認為會讓一個人發現這世界有多美只有一個理由,他心裡頭有了愛。」狄特深情地說。
「能不能等我們走出死靈之鄉一百尺後再發揮你的詩人才能?」麗啞諷刺道,「如果你別像個無骨黏皮糖會比較有說服力一點……」她突然停下來,看著不遠處的冬落花叢。
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花叢中站著一個年輕男子,剛才大概是蹲在那裡,所以並沒有被發現。看到了幾個不速之客,男子有些緊張地走過來,他穿著一件實習法師的白袍,亞麻色的頭髮散在肩膀上,褐色的雙眼,五官還有些稚氣,像腳下的花一樣柔軟無害。
「請問你們是……?」他警惕地說,在十五尺外站住腳步,他的聲線很柔和,是傳說中法師該有的聲音。
「看看,這才是實習法師的樣子。」休斯說,看了狄特一眼,後者意外地回沒有反駁,只是盯著那個年輕人,手仍拽著約克的袖子。
「我們是城主的客人,」約克有禮地說,並很守規矩地沒有再靠近,「我以為你聽說了,法師,我們是從布藍多城來的,在貴地休息一晚。」
年輕的法師行了一禮,「請原諒我的無禮,騎士,只是最近費多城情勢緊急,我城難免要更加謹慎。」
約克大度地表示了他不介意,年輕人走過來——這對一個法師通常代表著某種信任。「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西貝特·瓦爾,您可以叫我西貝特。」
約克點點頭,「約克·奈維特,您可以叫我約克。」
「哦,奈維特家,久聞北地最英勇擅戰家族的大名。」
「您太過獎了。」約克說。
休斯感動地看著這一幕,「看哪,這才是叫『法師』嘛,優雅、有禮、學識廣博,可以和人進行正常對話!」
西貝特微笑,「我出來散散步,這麼美的景色不去欣賞簡直是在犯罪。雖然三十里外一片生靈塗炭,但……」他環顧一下四周,褐瞳中映著冬落草的影子,溫柔而憧憬,「它們真美。雖然很多人不知道這裡,但我找不到比費西更美的地方了。」
「這兒肯定是你的家鄉,對嗎?」約克笑著說。
年輕的法師輕輕笑了,他的笑容溫暖又有些驕傲,滿懷感情,「是的,這裡是我的家鄉。」
看出來了,這是幾人共同的念頭,年輕的法師熱情地繼續說下去,「你們剛到對吧?去過費西的銀色塔嗎?去過城北開滿紫羅蘭的平原嗎?哦,當然現在它們還沒有開,但還是很漂亮。城西的小河,城南小酒店外的桃樹……」他喋喋不休地說,這裡確實可見法師這行當的吐字清晰和說話時旁若無人的特長,「還有費西這麼藍的天空,這麼清新的空氣,這麼綠的草,這麼凶狠的食人魔,我打賭它比哪裡的食人魔長得都好——」
冒險者們沉默地聽他激動地演講。「哪裡也沒有這麼藍的天空,這麼綠的草,這麼凶狠的食人魔了——」
「是啊,養得和菌菇一樣好。」休斯小聲說。
「知道嗎,有這麼一首歌,」西貝特繼續激動地說,然後輕輕唱起來,「你是一切的母親。塵硝掩不去你的光輝,灰紗下你的清麗的面孔含笑,我們用鮮血妝點你的紅唇——」
「這是五百年前西山之役時凱貝城護城軍的軍歌。」休斯忍不住說。
「我知道。」西貝特面不改色地說,「還有一首,『玉帶輕繞,你的腰肢,是輝煌王冠上飄揚的天藍色的帶子……』」
「那是讚賞布藍多城的歌。」麗婭說。
西貝特笑起來,「是的,你知道……我只是恨不得把一切美好的形容都給她!」他的目光變得憂鬱而深遂,「也許她其實在別人心中並不是最好的,但對我來說,值得用一切換取。」
狄特冷冷看著這一幕,像個不會說話的影子。這也導致了約克始終沒有搭話,從頭至尾只是專注地看著他,雖然身為正義的騎士他已經好幾次想糾正對方的錯誤了。
西貝特優雅地彎下腰,摘下一朵白色的花,「看,這麼纖細的花瓣,像蝴蝶的翅膀,脆弱和美麗得無法挽救。但是……費西一定會好好的,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即使只有我一個人。」
雖然年齡小了點兒,但看到帥哥傷心總是應該安慰,麗婭拍拍他的肩膀,「沒事的,西貝特,你這歲數他們不會讓你上戰場,他們會找個避難室什麼的讓你待著,直到一切結束,然後你又可以建設你的家園了!」
沒有注意到西貝特瞪著她的眼神,她回頭向休斯很有共同語言地感歎,「法師就是不適合上戰場,像要被好好保護的冬落草一樣,比那個什麼……蝴蝶翅膀還纖細……」
這句話出乎意料地沒人反駁,約克顯然覺得理所當然,他的狄特是柔弱的小花,劍風帶一下就會喪命——對此麗婭的評價是愛情讓人頭腦發熱得分不清花朵和蟑螂。
狄特出乎意料地也沒有說任何維護他法師尊嚴的話,他那麼沉默,以至於他的同伴們都有一會兒懷疑自己說出的話和預想的不一樣,而是「法師就是適合上戰場,他們力大無窮」之類的。
「我會讓這個城市不受到任何傷害。」西貝特冷冷地看著她,雖然是個學徒,可是做出這種表情時還頗有氣勢,那言談間溢出的寒意讓麗婭下意識把手放在了劍上。大部分情況下她不是個多麼聰明的人,也許也是因為她不大聰明,所以她的第六感總是準得可怕。
雖然這次有些詭異,對面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實習法師而已。
「那個……你們願意再陪我散會兒步嗎?」那個白袍突然露出一個笑容,恢復了友善樣子,「我很久很久沒和人說話了。願意聽我說說三百年前費西那次偉大的戰役嗎,我永遠也忘不了……」
盜賊迅速道,「不了,我們該早些休息,明早還要上路……也許是後天,或者一個星期後,費西急需援兵,我們要通知光明教會,他們會保衛這個城鎮不會黑暗吞噬了。」
法師輕輕點頭,麗婭湊進盜賊小聲說道,「偉大的戰役?他把封神之戰做了個縮小版放在費西嗎?」
「也許只是一次和那些肥胖食人魔的戰爭,你知道戰爭的偉大有時不取決於規模。」盜賊說,約克向法師告了別,注意到狄特沒什麼反應,拉著他的衣袖把他輕輕拽到身邊。
休斯走到花園旁邊,忍不住轉過頭,那個白袍有些落寞地站在那裡,像個孤獨的幽靈。他揚聲道,「費西的菌菇味道也很棒!」
那一瞬間,良好的夜視能力讓他看到西貝特露出微笑,在月光下,在冬落草田里,他的笑容稚氣俊秀,像個很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