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樓下來,唐淨非逕往客廳走來。果然,丁禹已端坐在沙發上等她。
「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丁禹示意她坐下。
「汪媽媽有什麼話請說吧。」儘管她不喜歡丁禹,但還是表現得很得體。
「嗯,是這樣的,我將有趟法國之行,大約一個半月時間,這期間剛好學校放暑假,汪穎成天在家,我又不想送她到外面去上課,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請你在這段時間內指導她的功課。」
唐淨非思索片刻。「汪媽媽的意思是要我當陪讀?」
「確切一點說,我希望這段期間你能住到我家來,幫我盯住汪穎。鋼琴、法語,還有她的學校功課,各門科目的上課時間出你自行安排,閒暇時間你也可以替我陪陪她。」
唐淨非在考慮。
「有困難嗎?」
「我白天還有其他學生要教。」
「能不能辭去其他的家教課?我可以付你所有鐘點費的兩倍,補償你的損失。」
唐淨非笑笑。「我也不能丟下外婆不管。」
「你不是請了專人照顧你外婆?」
她不便反駁丁禹。雖然那種高高在上的口吻和高貴外表下的自私心態,在在都教她生厭,她也不想反駁。
不需要和丁禹交惡。
「如果汪媽媽同意我在白天抽空回家探視一下外婆,那麼我也願意在暑假期間當汪穎的陪讀。」她按著就補了一句:「你付的費用很吸引我。」
她的話很卑微,但丁禹覺得自己被人教訓了一句。
「謝謝你。我當然同意你的要求,」丁禹站起身,意思是要送客了。「那就這麼說定了。
馮智光一向是個不知疲倦的人,但這些日子他已漸感力不從心。紡織廠的事務繁多,他一向事必躬親,是出於他的勤勞天性,也是基於他對汪氏企業的忠誠。
市場競爭激烈,廠裡遇到一些問題,汪興文夫婦赴法張羅成立展示中心的事,目前人不在國內,於是他的責任更重了。
他和汪洋已經聯合主持了好幾次緊急會議。汪洋年輕氣盛,每次會議上都力排眾議;儘管手裡捏汗,他還是站在汪洋這邊。
工作繁忙憂心,他對家事就更顯得顧此失彼了。
這天他好不容易可以早點回家,卻見女兒國琳在房裡哭泣。
「國琳,你怎麼啦?受了什麼委屈?告訴爸爸。」他心疼地攬住女兒的肩。印象中,女兒不曾如此暗自飲泣。她一向是無理強三分,得理不饒人的。
她哭得更凶了。
「別哭了,告訴爸爸,誰欺負你了?」
「爸,你每天那麼忙,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啦?」
他歎一聲。「這陣子事情多,我跟你汪洋哥哥都快忙死了。」
「別提他,我不要聽!」
「怎麼啦?你跟汪洋鬧斃扭?」
「誰跟他鬧瞥扭啦?他不理我,我不理他,拉倒!」
「胡說,他怎麼會不理你呢?一定是你耍大小姐脾氣,冤枉他了。」馮智光摸摸女兒的頭。「最近他幾乎整天都跟我到處跑,下了班就回家了,大概是太累了吧,所以才沒找你,你別這麼不懂事。」
「哼,回家?爸,你真不知道嗎?問題就出在他家呀!」
馮智光不解地望著她。
「爸,丁阿姨把唐淨非請回家當全天候家庭教師的事,你不知道嗎?」
「唐淨非。」他又一楞,接著才說:「就是那個給你惡補了兩個多月法語的唐小姐?」
「對呀!」她氣爸爸那副大夢初醒的樣子。「她把哥哥迷得團團轉也就算了,現在還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住進了汪家。爸,你說,這事氣不氣人?」
尋思一陣,馮智光大抵知道女兒的心思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的一雙兒女的確已到適婚年齡,都怪他太忙於工作,忽略了孩子的終身大事。他知道女兒從小就戀著汪洋,把汪洋視同理所當然的終身伴侶,但這種事也由不得女兒一廂情願呀。
他得找機會探探汪家夫婦的意思。
「爸,你說話呀!我的事你可不能不管。」
「管,管,我管,可是你得給爸爸時間啊,難道你要爸爸現在就冒冒失失地上你汪伯伯家去提親嗎。」他寵溺地望著女兒,說得幽默,主要意圖是先安撫她。
「爸──」
馮國琳這才不再耍賴。
當天晚上,馮智光把兒子叫到房裡,父子倆談了很久。既問了兒子跟唐淨非之間的情況,也再一次證實了女兒對汪洋所抱的感情。
馮國森和父親談畢,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本想看點書,但心神卻一直定不下來。
聽父親的口氣是不反對他和唐淨非交往,自己也毫不掩飾對她的好感。可當父親問及自己跟她的關係已發展到什麼階段,需不需要家長出面做些表示時,他拒絕了父親的好意。
他要自己處理這段感情。
緩緩地取出口袋裡那兩張音樂會的門票,他溫暖地笑了。
今天唐淨非在電話裡答應陪他一起去欣賞後天晚上的音樂會。
「哥,你今天無論如何都要陪我去看電影,再不去都要下片了!」
汪洋已經高度緊張地工作了好長一段日子,這一天,在諸事安排得當,稍告段落之後,早早回了家。本想和同處一個屋簷下,卻苦無時間相處的唐淨非好好聚一聚,沒想到回到家就被小妹纏上。
「你讓哥休息休息好不好?」
「啊──」
小妹天真又乞求的臉孔一時又教他心軟,這才記起自己冷落她很久了。
「好吧,哥陪你去就是。」
汪穎一蹦三尺高,拉著他就要走。
「等等,哥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快說!」汪穎急不可待。
「你要唐姐姐一起去,如果她不肯,那我也不去了。」
「這個簡單,看我的!」
汪穎轉身,才奔上階梯,唐淨非迎面下樓來了。
「唐姐姐,你早就知道哥會帶我們去看電影啊?」汪穎駐足,望著稍事打扮過的唐淨非:「你今天好漂亮哦!」
她笑笑,逕往樓下走,汪穎跟在後頭。
「我們陪汪穎去看電影吧。」汪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由朝她走了兩步。
「我跟人家約好了去聽音樂會,不能陪你們了。」
他臉色大變。
「汪媽媽准我週末夜外出。」她似在提醒他,自己應享的權利。「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沒錯,我是跟馮國森有約。」
她那一臉的理直氣壯教他盛怒,礙於汪穎就在一旁,他不便發作。
「既然你跟別人有約在先,那我們兄妹就不勉強你了!」他接著看向妹妹:「汪穎,走吧,我們去看電影。」
拉著汪穎,他先唐淨非出了家門,車子才開離家沒多遠,他看見迎面而來的另一輛車,駕車者是馮國森。
兩人都朝對方點了下頭。
隔天上午,唐淨非照樣在汪穎房裡教法語,但見學生呵欠連連,她索性不上課,彈起琴來了。
蕭邦的G大調夜曲。
她雖陶醉在樂曲中,卻沒忽略樓下傳來的琴音。在她開始彈奏沒多久之後,有人和她同步彈奏。
當她彈奏第二遍時,汪額已倒在床上睡著了,樓下的琴音也消失了。
「昨天的音樂會上有這一首曲子嗎?」
汪洋的聲音在地彈奏出最後一個音符時響起。
她回頭看著門邊的他。「沒有。」
他走進來了,靠在鋼琴旁,俯視著她的眼神看不出喜怒。
「是嗎?」他提高了音量。「蕭邦和喬治.桑乘船航海。迷人的月色,溫柔的夜風和船夫輕輕哼唱的民歌,給了音樂家靈感。這曲子裡於是就有了粼粼波光,有了詩意盎然的月夜,有了情人之間訴說不完的喁喁私語。」他停了停。「你可是有什麼特別的感觸?」
她站了起來,緩緩離開汪穎的房間。
「你的琴彈得很好,對這首夜曲的瞭解也很深刻。」說這話時,她的背影已快消失在他眼前。
他也不想在妹妹房間裡和她算帳,這就跟著她進了她在汪家的房間。
他把門關上。
她似不介意,還朝他一笑。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是個商人呢?你有很敏銳的感受能力,應該是個藝術家才對。」
「你看不起商人?所以寧願陪學者去聽音樂會也不願跟商人去看電影?」他說得不疾不徐,整個人看上去甚至有些疲態。
「我有這麼說過嗎?」她歪著頭。這動作教他在心裡一笑,他很喜歡她這副模樣。「沒有,對不對?職業是沒有貴賤雅俗之分的。我倒是想知道,你喜歡自己現在的工作嗎?」
「當初我想念文學,不過我爸不同意,他要我學企管;我媽呢,認為我有成為鋼琴家的天賦異稟,要我專攻音樂。」他歎笑著說。
「結果?」
「結果我讀理工。」
「你的可塑性還真高,學什麼對你而言好像都不是難事。」
「是嗎?你的可塑性也不低呀。」
她聞言一怔,立刻又壓下心虛的感覺。
「你想說什麼?」
「你懂我想表達的意思,何必問呢?」他又歎,重重地。「你跟國森去聽音樂會這件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對你,對他,對我。」
「對我而言,意義很普通;對他有什麼意義我不知道,你可以去問他嘛。」
他強迫自己耐住性子。
「對我呢?」
「問你自己呀。」
「唐淨非!」他再維持不了風度了,若不是怕氣跑她,他根本不想像剛才那樣跟她說話。可是在大吼她的名字之後,他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
她還是那樣神閒氣定地望著他。那模樣教他氣餒十分。對,她一直是站得住腳的,因為她告訴過他,她不能、也不會愛上像他這樣的男人。
她是自由──所以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淨非──」他投降,上前抱住她。「告訴我,他吻過你嗎?」輕托起她的臉,他問得溫柔,眼底漾的是濃濃的愛意。
「沒有。」
「所以我和他,對你有著不同的意義,對嗎?」
「他不像你那麼霸道。」
他捏住她的下巴,報復性地使了些力。「如果有那麼一回,他也霸道了,你會拒絕嗎?」
問倒她了,這個問題她沒想過。她確信自己和馮國森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這是假設性問題,我拒絕回答。」
捏住她下巴的手更用力了。
「希望我吻你嗎?現在。」他緩緩俯首,雙唇在距離她的兩吋遠之處,吐著誘惑。
她沒給回答。只是,那沒有表情的表情依然是一種誘惑,對他。
他深深地吻上那兩片唇。
「你還是沒拒絕我。」
一解多時的渴望之後,他說得自信,也不在意她隨後那一抹深不可測的笑意。
「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還在不捨的當兒,房門被推開了。映入兩人眼簾的是馮國琳怒不可抑的面孔。
「汪洋,你果然在這裡!」她接著就瞪向唐淨非:「你──你真厚臉皮!竟敢明目張膽地把汪洋留在自己的房裡,還……還……」
汪洋這才上前按下她高指著唐淨非的那隻手。「你在胡說什麼?注意你的言行舉止,這裡不是你家!」
「你……你幫她講話?還……罵我?」忿怒的雙眼在瞬間盈滿淚花,汪洋把唐淨非擋在身後的模樣看得她忿上加忿。
「我沒罵你,只是提醒你,身為一個名門閨秀該有的風度與修養。你說你看起來像不像個潑婦?不分青紅皂白就在這裡亂發脾氣。我在這裡跟淨非談點事情,礙著你了嗎?」
「哼,談事情?」她被訓得有點心虛。「什麼事情那麼大不了?不摟摟抱抱的就不能說了嗎?談事情?我看你們是在談情說愛吧!」
汪洋真的生氣了:「就算是吧,礙著你了嗎?」
「你……你承認了?」馮國琳先是退了兩步,接著便發瘋似的衝了上前,她推開汪洋,狠狠地給了唐淨非一巴掌。
唐淨非被煽倒在一旁,一手撫著熱辣辣的臉頰,表情卻沒有不悅。
「幹什麼呀你!」汪洋拉著馮國琳出了房門,回頭不安地揪了唐淨非一眼,意思是他要先擺平這個無理取鬧的女人。
唐淨非洗了把臉,走上陽台,汪家的每個房間都有一個陽台。她在不久後看見汪洋和馮國琳在樓下的花園裡一陣拉扯,主人意在送客,客人卻死纏著主人不放,更有甚者,還數度主動抱住一臉不耐煩的主人。
客人終於還是離開了汪宅,駕著紅色跑車離去。
「叩叩。」
「我沒事,你走吧。」
她一聽就知道來人是汪洋,不開門,她沉沉地請他走開。
「讓我進去,我要向你解釋。」
「沒必要,我不會把那一巴掌的事放在心上,我受過她的氣,早就習慣了。」
冷靜的聲音終於使他放棄安慰她的念頭,他悄然下樓。
閒氣,唐淨非對自己一笑。媽媽必然也受過類似的閒氣吧?她必然也吞下了這些閒氣。
下意識地,唐淨非從領口裡掏出項練墜子,摸了摸那只心型墜子,她把蓋子打開,一朵紫蘿蘭映入了眼簾。
巴黎幾乎可算是丁禹的第二故鄉了。她的童年是在這裡度過的。祖父長年旅居法國,未免孤單寂寞,於是,她在六歲時被接了過來,和奶媽及奶媽的兒子一起。
承歡祖父膝下,她受的是歐式教育,十四歲那年才隨祖父返國定居。二度赴法,她又住了三年。那次她是與新婚夫婿汪興文去度蜜月,汪興文隨即在丁氏企業的法國分公司擔任總裁。丁禹在法國生下汪洋。
她的美貌、教養和熱情的性格,使她在巴黎的華人社交圈裡享受極高的聲譽,同時也受到法國上流社會的青睞。汪興文雖是初到巴黎,但在賢妻的輔助下,很快就站穩腳跟。若不是幾年後丁禹的父親中風,她絕不會匆匆隨汪興文返國。回國後,她在長年的平凡生活中感到極度的煩悶,這使得她更懷念在巴黎居住的那段歲月。
這次重逢巴黎,為期只有一個半月,但才來幾天,她已經興奮十分。拜會舊識、結交新知,活動雖繁忙,她還是獨自一人把當年的遊蹤重訪一遍。
興奮消褪後,她才發現自己此番重返巴黎的心情已不同於當年。
汪興文是典型的事業型男人,他一點也不瞭解妻子心靈深處的變化。她也不曾與他談心,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更沒什麼可談的。
昨夜她接到馮國琳的電話之後,心情益發地沉重。
汪興文卻是難得地興奮了一晚。今晚,他在巴黎的展示中心成功地舉行了揭幕儀式。丁禹本身就是個廣告。展示中心負責供銷業務的人員已忙得不可開交。
雙人房裡,他一見剛沐浴過,穿著華麗睡袍的妻於便情不自禁地上前,給了個不常見的熱情擁吻。
她輕輕將丈夫推開。
「你今晚的表現真是令人驚艷。」他不在意她不著痕跡的拒絕,到酒櫃旁倒了兩杯酒又回到她面前。
接過酒杯,她依然不語。
「為我們的理想逐步實現,乾杯!」他仰首,將酒一飲而盡。
她只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你心裡除了事業、理想之外,還有什麼?」
她哀怨略帶嘲諷的語氣令他不由一愣。
「公司取得新的成就,你不開心嗎?」見她愛理不理,他又說:「我看你是太累了,早點休息吧,過兩天沒那麼忙的時候,我再陪她四處走走好了。」
「多謝關照。」她冷笑。「你還是忙你的事業吧,不必多費心思在我身上,我不過是你手上的一隻棋子──從前是,現在也是。」
他聽得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又得罪了一向瞥扭的妻子。但他依然陪著笑臉:「別生氣了,早點睡吧。」
這一夜,夫婦倆都難以成眠。
唐淨非已不止一次有被人偷窺的感覺。住進汪家不久,她就感覺到有人在偷窺自己。
她害怕,也不怕。不怕是因為她知道汪家的秘密;害怕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多少。她無法預估傷害的程度。
她擅自使用了一樓大廳裡的名琴,丁禹專用的琴。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每每當她坐在這架鋼琴前,陶醉在美妙音樂的遐想裡時,一種被窺視的感覺便莫名其妙地襲上心頭。
夜已深,汪穎已入睡,汪洋尚未返家。她不怕吵醒任何人。
鼓足了勇氣,她回頭。果然,這回她確定客廳面對花園的那道落地窗外,站著一個人,那張泛白的臉孔,在壁燈的微弱光線下,只能看出大概的輪廓。
她不想躲避,緩緩朝那人走去。那人也不走,盯著她看的雙眼隨著她逐漸靠近而變得更加閃耀。
她隨著透明玻璃,將心型墜子掏了出來,放在衣領外,確信他看見了。
那人的臉孔倏地僵住,看起來更白得嚇人。
就在這時,大門口亮起的車燈教那人倉皇跑開。
唐淨非就這麼佇立不動,她終於看清楚那個人了?是他嗎?
「啊──」
突然靠近的人影嚇得她驚喊出聲。
「淨非,是我。你怎麼啦?」汪洋立刻抱住她,發現她的身子抖得厲害。
「你嚇著我了。」她沒淨脫他的懷抱,此刻她的確需要一個擁抱。
「我以為你知道是我回來了。」他拍拍她的肩。「你這麼晚還不睡,不是在等我啊?」
「我沒有你那種自作多情的習慣。」她輕笑一聲。「前兩天陪馮國森去看了部恐怖片,害我睡不著。」
他一聽就鬆開她。
這個動作意味著抗議,她不介意。
「汪洋,你家還有什麼人是我沒見過的,對不對?」
他一驚,剛才停車入庫前他彷彿也看見一個黑影。
「你看見什麼了嗎?」
「我總覺得這屋裡有人在偷窺我。」
「你別多心。」他有些慌,也有點不忍。「我家沒有鬼怪,不會有人傷害你的。」
她知道他不願說真話,便不再追問。
「是嗎?那大概是我看了恐怖片留下的後遺症。」停了停,她關心地問:「你忙到這麼晚才回來,趕快去休息吧。我也該回房了。」
才走一步,她就被他拉回懷裡。
「我沒空陪你去看電影,你得補償我的精神損失。」
「你這是什麼邏輯?」
「我不想跟你研究邏輯,只想吻你。」
她依然沒拒絕他隨即而來的吻。
「你愛上我了沒?」
「沒。」
「那我還要吻。」
夜深沉。
一彎新月高掛夏日夜空,微弱的光顯得渺茫。此刻的汪家花園是一片漆黑。
但這黑暗的世界裡存一個孤獨的靈魂在跳躍,他瘋了似的在偌大的花園裡狂奔。
他早已被判定是一個瘋子,可悲的是,他的靈魂並沒有死。他時而痛哭流淚,時而狂歌癡笑;時而清醒有如正常人,時而膽怯如一隻小貓。更多的時候,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
他已在花園裡徘徊了幾個鐘頭,今天那個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年邁傭人似乎病了,因此以為他正安靜地在自己房裡睡覺。
剛才他看見那個心型的墜子了。
阿蘭,我的阿蘭……
他在嘶喊,他在狂奔,樹枝劃破了他的臉、他的手臂……
「根伯,你怎麼讓孟唐叔叔跑出小樓呢?」
汪洋隔天早上無法按時到公司去,他在小樓裡等到了家庭醫師林永順。聽見醫師說丁孟唐身上的傷無大礙,他這才略帶責備地問著老傭人根伯。
「唉,少爺,都怪我睡得太沉了,老啦,耳朵也不管用了,可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根伯自責不已。「我不曉得你孟唐叔叔會自己溜了出去。我昨兒夜裡聽見哭聲時,才看見他跪在地上,一臉一身的刮傷……」
「別說了,根伯。」汪洋打斷老人的絮絮叨叨。
昨夜他聽見花園裡有異聲,看來是孟唐叔叔又不清醒了。他現在只擔心唐淨非恐怕是看見過家裡這位精神狀態異常的長輩了。
「根伯,去把窗簾拉開,窗子也開一點。我不是叮囑過你,要保持屋內空氣流通嗎?」
「你孟唐叔叔不肯。」
「你去開開吧,他已經睡了。」
床上的丁孟唐已經睡著了。可瘦弱的身體蜷曲著,雙拳緊握,顯然睡得很痛苦。
「汪洋,我回去了。有什麼狀況你再通知我過來。」
林醫師收拾了醫藥箱便要告辭,他不多言,與汪丁兩家熟識多年的他,知道丁孟唐的狀況。
丁孟唐就是丁禹奶媽的兒子,比丁禹只大幾個月。他的父親曾是最得丁禹父親信任的管家。丁禹尚未滿月,母親就去世了。丁培達不放心將幼女交給別人帶,結果是孟唐的媽媽一手帶大了兩個孩子。當年丁禹赴法陪伴祖父,條件就是得把她離不開的「奶哥哥」和奶媽一起帶走,那正是一段孽緣的最初。
「林伯伯,我送你。」汪洋暫將煩惱拋在一邊,禮貌地送客。
唐淨非早就猜出丁孟唐獨自住在離汪家三層樓洋房有一段距離的這幢小樓裡。
她趁根伯離開之際摸了進樓,進了丁孟唐的房間,輕輕走向他。
他的睡顏看起來很痛苦。
她審視那張泛白的面孔好半晌,俯身拾起掉在床邊地上的一本書,取出夾在書裡半截露在外頭的照片。
泛黃照片土是一位含羞帶笑的女孩。唐淨非知道那女孩就是自己的媽媽。
她的五官裡,只有一雙眼睛酷似媽媽的。媽媽不是在對她微笑……「啦」地一聲,她將照片夾回書頁裡,合上書。
丁孟唐仍在昏睡,可渾身開始顫抖,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嘴巴微微嚅動。
「阿蘭,你別走……別丟下我!阿蘭……」
唐淨非把自己的雙手伸向他,他握牢之後張開了雙眼。
「阿蘭!你是阿蘭!」
唐淨非任他抱住自己。
「我不是阿蘭,你認錯人了。」
「不,我沒有。」他放開她,看見她胸前心型的墜子。「你看,你有這個墜子,你一定是阿蘭!你回來找我了,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總算等到你了,阿蘭……
她聽得感傷。但感傷何用?命運錯待了許許多多的人,錯待了他,錯待了她的媽媽,也錯待了她──
她是最無辜的。
「你讓我走,我不是阿蘭,你的阿蘭早就死了!死了!你懂嗎?」
她流淚,企圖掙脫他緊環住自己的手。
拉不住她,丁孟唐扯下了她頸上掛著的練子,留下那心型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