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倫依清楚地知道,十年來的思念在方宣其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全然崩坍,重重地落在心間,所有的感覺變得具體而清晰,時間拉長、空間擴大,她幾乎無法停止想念他。
期待他的電話,期待他悄來的隻字片語。
季倫依也同時驚覺,這是危險的訊號,她真的在期待些什麼,但這是不可以的。
不能的。
矛盾的洪流在她心間交叉奔竄,擾得她手足無措,喜少愁多,她知道他們未來的可能性太低太低,可又偏偏有這樣的希冀。
季倫依知道她不能洩底,在最愛的人面前,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的孤獨。
持續十年來的習慣,她將自己的心情寫進日記。
宣其:
不知道為什麼,昨晚的思念特別強烈,強烈到有一股想要沖去你家的傻勁。這像是十八歲會做的事,但我快十八加十了,還在耍白癡是不是很可笑?!
昨天上捷運回家時,呆呆地看著窗外,手裡握著你傳來的訊息,一種淒愴感油然而生。那時的我也是酸酸的、空空的、沉沉的,感覺靈魂有一瞬間被抽離,我感受到那種剝離的痛苦,但我不能下、不能回頭說:「別走。」所以我只能呆怔在捷運上,任由它帶我離開你。
我愛你。
但這句話說到我閉上眼的那一刻,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
儘管如此我還是要這麼說的——
我愛你。
foreverforeverforeverforeverforever-
現在的你睡了嗎?我睡不著。沒有刻意讓腦袋停止運轉.它,自顧自地胡亂轉著。
夜,好乾淨,乾淨得讓自己的心呈現一片透明。
夜,好安靜,靜得讓我仔仔細細地聽到我心海的聲音。
今夜恐怕是睡不著了。
還記得「扭轉奇跡」這部電影嗎?如果人生真的可以再選擇一次,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只可惜,現實中是不可能重來的。你問我,如果心裡真有這個人,為何會在十年後才聯絡,如果真的喜歡,怎忍心傷害對方至此?
如果我告訴你,因為十年前的那個女孩不知該如何處理友情蛻變成愛情的習題,她以為,成為愛人就會失去朋友,改變關係,他們就會失去自然,而她卻又是如此喜歡與他談天說地,彷彿已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如果愛人並不一定能長久,那麼她選擇另一個一輩子不會失去他的方式。只是她永遠不知道,原來那一轉身,就帶走了她原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人。
是的,就在那一轉身,她就後悔了。
十八歲,纖細又懵懂的年紀。
女孩覺得那一刻她壞透了,像是八點檔裡潑辣的女主角,狠狠地拒絕人家,一點都不留餘地,就算後悔了,她依然保持高傲的姿態,不向任何人提起。她不容許自己有回頭的餘地,沒資格的,而且她猜想,男孩不會喜歡她了,因為她是這麼壞、這麼狠心的人。
你知道嗎?十年來真的沒有人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有些人頂多知道她曾經拒絕過一個人,如此而已。他是她心裡的秘密,沒有人可以分享,沒人知道她暗中、小心翼翼地打探他的消息,希望他過得幸福,希望他遇到一個比她好千萬倍的女孩。
說「對不起」。
是的,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向那時的你和自己,說「對不起」。生澀嬌羞的臉龐已爬滿淚痕,她要向你說對不起,是因為她深深認為,她的確是無情地傷害了你。她向自己說對不起,是因為十年前的自己沒有那一份勇氣對你表明心意。
十年後,她知道你過得好,她真的很高興,因為你真的找到了比她好千萬倍的女孩。
女孩要告訴你,一定要幸福唷!並且也請你放心,她也會幸福的。
這是季倫依最真實的心情,十年來的思念鎖進日記裡,纖細柔軟等愛的心,不容他人碰觸。
她還是選擇不告訴他,因為這是無言的結局,她決定沉默,以為錯過就是錯過了,她和他應該是不可能的,十年後重逢,但人事已非。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不可以介入他的生活,他的身旁已有佳人,她絕不做第三者,絕不。
這是她對自己的堅持。
只是當年要不是缺乏勇氣……
季倫依接受這樣的結果,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不該怪命運捉弄。雖然她希冀能夠再重來.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
和聿書晴約在咖啡館裡,方宣其靜靜地喝著咖啡。
「什麼事?」聿書晴嗅出空氣中瀰漫的詭異氣氛。
「我們分手吧!」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方宣其只是淡淡地說著,雖然他不可能和季倫依在一起,但他還是要對自己誠實,他不該將聿書晴當作是她,這對他們倆都不公平。
「分手?!」聿書晴打翻手邊的水杯,不明所以的大眼儘是錯愕。「為什麼?」
「我們根本不適合。」方宣其曾經試著給自己和對方機會,但他明白,他們還是有無法彌補的差距。
「我們哪裡不適合?每個人都說我們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聿書晴慌亂了心情,雖然他們的確有一些摩擦,但還不至於到分手的地步吧!她聿書暗想要的向來沒有錯失過。
「那都是別人說的,你覺得我們難道一點問題都沒有嗎?我們的背景相差太多,我知道你的家人並不喜歡我。」方宣其仍是一派淡漠。
「那些我都不在乎,只要是我喜歡的,管別人怎麼說。我只要問你,是我的問題嗎?你是嫌我什麼?我還不夠好?」聿書晴自認不論是相貌還是才華,她每一樣都有過人之處,方宣其憑什麼嫌棄她?!
「你沒有不好,只是和我在一起並不合適,半年了,你難道感覺不出我們的問題所在?」
聿書晴知道,她不是那麼貼近方宣其的心,而方宣其似乎總是和她若即若離,迷霧般的眼裡閃爍著她不懂的心情,但儘管如此,她還是不要放手。
「有第三者嗎?是你的國中同學對不對?我就知道。」聿書晴抓住這個可能性,繼而誇大,若不是有第三者介人,方宣其不會和她分手的,他絕對不會放棄這麼好的她。
「和她沒有關係。」方宣其最受不了她這種無理取鬧的個性,凡事疑神疑鬼不說,還會將事情加油添醋,弄得不可開交。
「果然有這個人。」聿書晴更加深她的肯定。「叫她過來呀!既然要搶就出來搶,誰怕誰?」她還怕搶輸她嗎?
方宣其用力拍著桌子。「我跟你說,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之間的問題早就出現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肯面對?」
被方宣其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住,聿書晴愣了好一會兒。
「我不會放手的。」聿書晴丟下這句話後,負氣離去。
方宣其重新靠回座椅,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聿書晴不會這麼容易放手的。不過他不在乎,他已經決定這麼做了,再困難他都會完成。
因為……他的心裡只容得下她。
漆黑如濃墨的夜裡,方宣其只聽到自己幽幽的歎息,劃破寧靜,直達黑暗的天際。
***
一句「好想看夜景」。
季倫依和方宣其此刻正仰望著暗藍的天空。
夜不一定是全黑的。
有時它是更深層的靛藍色。
「謝謝你帶我來。」季倫依滿足地望一望他。
「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為你做。」他會竭盡所能。
「我有帶給你困擾嗎?」季論依不想有變成第三者的嫌疑。
「你是指……」
「你已經有女朋友了,不是嗎?」那天在電話裡她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軟軟的、綿綿的。
「我已經決定和她分手了。」方宣其淡淡地說。
「為什麼?」是因為她嗎?
「我們本來就不適合。」對他來說,分手只是遲早的事。
「你不喜歡她?」怎麼會這麼突然?
「說來自私,當初我對她動心的理由是,她很像你。」第一眼見到聿書晴,他有說不出的悸動。「只是……她畢竟不是你。」
季倫依很感動,這麼多年了,方宣其果然沒有忘記她,而且還深深念著她。
「那她的反應……」分手畢竟是一件令人心痛的事,她知道,當初她也讓譚星好生傷心。
「她不願意,不過,我會讓她明白,我們真的不適合,即使強求也了會快樂幸福、」
「她會不會做傻事?」感情受傷的女孩,也許會想不開。
「沒這麼嚴重吧!」方宣其倒是沒想這麼多。
「是嗎?」季倫依心裡突然產生極大的波動,他決定和聿書晴分手,那麼他們兩個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對了,他是不是很忙,沒時間陪你?」方宣其總覺得她是寂寞的。
他?
「其實……」季倫依考慮該不該說實話。
「他不該讓你常常一個人。」方宣其語重心長。
季他依別過臉,將頭仰得極高。「其實……我是騙你的、」她還是說了。
「騙我?騙我什麼?」方宣其瞅著她。
「我身邊根本沒人。」
「真的?」他此刻竟有種說不出的釋懷。
季倫依認真地點頭。
「那……為什麼要騙我?」
「我不想讓你擔心,我知道你希望我幸福。」
「我當然希望你幸福,可是這種謊話很容易被拆穿的。」她不可能騙他一輩子。
「我想我們既然不可能,就別讓自己胡思亂想。」她雖愛他,但也不能讓他為難,讓第三個人傷心。
方宣其吁了好長一口氣。「倫依……」
「嗯……」
「我們等了十年,終於可以不再錯過了。」方宣其牽起手倫依的手。
「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這次別再錯過了好嗎?」季倫依反握住他。
方宣其點點頭。
靛藍的天際劃過閃亮的流星,人生有多少第二次的機會,不要再錯過了,這是季倫依和方宣其此時此刻最甜美的決定。
只是……
***
季倫依簡直不敢相信,竟有人會無理取鬧到這種地步。
聿書睛就這麼大刺刺地將車橫在巷子口,橫眉堅眼地死瞪著她。
「你給我下車。」聿書晴大吼道。
「我認識你嗎?」她今天是輪衰遠嗎?
「你不認識我,我倒認識你這個狐狸精。」聿書晴十分不客氣地回道。
狐狸精?
季倫依還以為自己碰到了瘋子,沒繼續理她,準備倒車離去。
聿書晴見狀,哪肯善罷干休?
「想逃嗎?我還以為宣其的眼光多好,八成是你勾引他的吧!」聿書晴說起話來極盡尖酸刻薄,對付這種破壞人家感情的第三者,她可不會手軟。
方宣其?
季倫依終於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沒好氣地探出頭來。「你和他的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才不會當人家的第三者。
「怎麼會沒關係?你一出現,他就說要和我分手,一定是你煽動他的。」聿書晴眼眶含淚,一副深受委屈的模樣。
「你應該找他談才對,不是我。」這個女人,到底清不清楚狀況?
「可是問題就出在你身上,我當然是要找你談。」聿書晴百分之百肯定是季倫依從中作梗。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我就是肯定,女人的第六感一向很靈的。」事實上,聿書晴根本不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
季倫依發現她簡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我勸你還是找他談。」
「我們談過,可是他很堅持。」沒有一點轉圜餘地。
「那我無能為力。」這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事,她根本插不上手,而且她手倫依才不會笨到去趟這趟渾水。
聿書晴才不管季論依說什麼,反正先叫她離開方宣其就對了。「我不准你和宣其見面。」
怪了?「你能禁止他和所有的異性見面嗎?」季倫依反問。
「我不管!」聿書晴當場耍起脾氣。
「我也不管。」「呼」地一聲,季倫依就要駛離這團紛亂。
「等一下——」聿書晴朝她大喊著。「我們本來要結婚的,是真的。」轉眼間,聿書晴哭得像個淚人兒。
結婚?
季倫依停下踩油門的動作。
不可能的。
那天方宣其才說他們要分手的,怎麼可能有結婚這回事?
難道……真的是因為她的出現,方宣其才這麼做?
喚住季倫依,聿書晴淚朦朧地繼續說道:「可是他卻突然說要分手,我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只說我們不適合,怎麼可能?我們都論及婚嫁了。」她說得煞有介事。
季倫依自責得說不出話來,原來她在無意之中成了他們的第三者。
「我知道他一定是為了你,你是他的初戀情人.對不對?你回來找他,他才會狠心拋下我。」聿書晴將所有過錯推到手倫依身上。
看見季倫依自責的模樣,聿書晴知道這招發生效用了。
繼續下猛藥。「別搶他好嗎?我真的愛他。」聿書晴幾乎泣不成聲。
季倫依咬著下唇,她的無心還是傷了人。
她默然地凝望著聿書晴,好一會兒才擠出幾句話。「我不會搶走他的,你放心吧!」心又跌入谷底,她還以為可以和方宣其天長地久。
怎奈上天還是沒給她第二次的機會。
「真的?你說的是真的嗎?」聿書晴雀躍地握住季倫依的手,感激涕零地瞅著她。
季倫依給她一個確切的眼神。
她說過,她絕不作第三者。她不會會破壞方宣其原有的幸福。
「那你可以親口告訴他嗎?如果是你說的,他一定會相信。」聿書晴眼眸漾著水光哀求道。
「說什麼?」
「告訴他,其實你並不愛他,這樣他就會死心。」
不愛他?
好殘忍的字眼。她怎麼說得出口?
「可以嗎?」聿書晴要她的承諾。
季倫依沉痛地頷首。「可以。」就算是強迫自己,她也要做到。
「你答應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倫依……」遠方響起縹緲的叫喚。
季倫依往聲音來源望去。
是谷若翼,懷裡還捧著純潔的白色百合。
聿書晴側眼一瞧,好熟悉的身影……是季倫依的追求者吧!
「還好,你還沒走。」谷若翼言笑宴宴,向季倫依走來,這時他才發現,她的臉色好難看,泫然欲泣的眼眸溢滿水光。「怎麼啦?」他關心地問道。
「沒什麼。」季倫依抿著唇,將淚逼回。
「謝謝你的成全。」聿書晴綻開笑顏,喜孜孜地離去。
季倫依坐在駕駛座內無言,此時退回的淚不爭氣地落下,以為找回的幸福再度從指縫間溜走。
***
雖然總編已下達禁問今,但現下也根本沒人敢接近季倫依。
「小花,那個企劃我不滿意,還有這位作者的稿子若不修改,教他下次就不用再寫了。」今天的季倫依特別反常。
「小需,這個案子美編需要重新設計,上回我不是強調過了嗎?怎麼還重犯同一個錯誤?」說起話來絲毫不客氣。
一早經過她身邊的人,都掃到颱風尾,莫名其妙地被指責一番。整個辦公室被低氣壓團團籠罩,教人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這絕對不是平常的季倫依,她不是那種公私不分的人。
但,今早的行為又該如何解釋?
季倫依氣血不順地果坐在辦公桌前,削瘦的臉龐神色黯然,整個人窩進皮椅內,將自己定在玻璃窗前,眼神卻漫無焦距,渙散成一片迷離朦朧。
她——無心工作。
除了總編外,大家都選擇明哲保身、靜觀其變。
因此當江揚走進季倫依辦公室時,人人皆屏氣凝神,豎起耳朵,整個空間頓時沉靜。
「倫依……」江揚低聲喚著。
季倫依呆滯出神,腦子停不住地空轉著,想些什麼,她自己也不確定,像倒了一整瓶的漿糊,調成一片。
江揚這次重重地叩著門板。
外來的干擾聲劈斷她漫無止境的遐思,目光移向門邊,一見是江揚,她猛地轉過皮椅。「總編,有事嗎?」她剛剛失態了。
「你……有事嗎?」看來有事的是她才對,江揚反問道。
「沒事、沒事。」季倫依回答得極快,怕被看穿了心思。
欲蓋彌彰就是這種表情。
她是騙不了江揚的。
但江揚偏又知道她的脾性,只要是李倫依不想說的,用上滿清十大酷刑也是徒勞無功。
「這是你第一次因為私人的情緒影響工作。」他不得不提醒她,雖然人非聖賢,總有七情六慾,但畢竟身在團體的職場內,一人的任性放縱,也會影響內部運作,那時就不單單只是一個人的情緒問題。
「我知道。」季倫依深感歉疚,向江揚微微欠身。「抱歉帶給您困擾。」要不是聿書晴那天的一席話,她也不會失控至此。
「不是我——」江揚瞥了眼外面那群伸長「耳朵」的免崽子們。
餘光被掃到,大家紛紛正襟危坐,刻意忙碌起來。
不等江揚把話說完,她立刻道:「我會馬上糾正自己的行為。」她竟然犯了職場大忌,一向自詡不將私人感情帶進公司的季倫依,此刻卻因方宣其的事亂了心神,她懊惱極了!
「沒這麼嚴重,你不是說你喜歡工作嗎?」
季倫依點頭。
「今晚你陪我參加一個Party好嗎?「』江揚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心神不寧,但乘機轉換心情是很重要的。
Party?
季倫依黛眉微蹙,有一些為難,她不喜歡那樣的場合,更不善於應酬。
「有個大財團近期要跨足文化界,所以邀請一些朋友探討未來合作的商機,大家吃吃、喝喝、聊一聊而已。」江揚盡量說得輕鬆,他知道季倫依最不喜歡那樣的場合。
「總編以往不都是自己去的。」季倫依納悶著。這回為什麼需要她作陪?
「對方出版部希望我帶著旗下大將與他們認識、認識,我也不好推辭,所以……」
原來是這樣,那她也不好再推諉。
「好吧!」季倫依只好答應。
「不過,我女兒那天正好從加拿大回來,我會晚點到,等事情一忙完我立刻趕過去。」江揚給了她一個地址。
「地點很好找,應該沒有問題。」
「我需要穿比較正式的衣服嗎?」她今天的穿著太休閒。
「也好,穿得正式些,才不會辱沒了你的好身材。」
「總編,別再取笑我了。」季倫依只希望這個無聊的聚會,愈早結束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