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
經過了昨天的相處,少野早已習慣她的不語,倒也不以為意。「熱可可,喝不喝?」他將手上的熱可可遞到她鼻前,頓時芳香四溢。
喵喵乾脆別開頭不理他。
他笑了,繼續自說自話,「我最喜歡喝熱可可了,就連夏天也不例外,它讓我一整天都能保持好心情。我媽老說我中了可可癮,一天不喝它就全身不對勁,我想……這就跟你喜歡喝牛奶是同樣的道理吧。」
一聽見「牛奶」兩個字,馬上又拉回喵喵的全副心思,她轉頭盯著他,滿臉期待。
見她的反應一如預期,少野不由得眉開眼笑。「哪,你最愛的牛奶,還有一份三明治,快吃吧,早上空著肚子可不是什麼好習慣。」他嘴裡嚼著三明治,一手拿著早報,在她身邊盤腿坐下,就著陽光讀報。
喵喵也沒跟他客氣,毫不猶豫地端起玻璃杯,將杯中牛奶一飲而盡,喝完了還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
少野暗中觀察她喝牛奶的模樣,忍不住莞然一笑。好玩、好玩,真好玩!他從沒見過這麼嗜飲牛奶的人,更逞論她喝牛奶的方式,還真和小貓咪有八成相像,看來欣欣替她取了「喵喵」這個外號,果真是名副其實。
「樊醫生,你早埃」一名體型微胖、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騎摩托車經過庭院前,順勢停了下來。他笑呵呵地朝少野打招呼,聲如洪鐘。
「馮爸,怎麼這麼早?」少野朝他頷首。
警察!見到一身警察制服的馮爸讓惟惟立刻心生警覺,慌亂之中,連兩人的寒暄對話也無心聆聽。
「沒有啦,聽我家石頭說你救了一個人,趁著去上班,順道來你連裡看看。聽說是個很漂亮的小女生喔。」馮爸步下摩托車朝兩人走來,眼光投向一旁的喵喵。
難道爸爸去報警了?這警察是不是來抓她回去的?成千上萬的問號在腦海中不斷閃過,喵喵的臉色愈來愈慘白。
不行!她不能被抓回去,她必須趕快逃跑!瞄瞄毫不遲疑地作了決定。她一面觀察兩人,一面扶著廊柱慢慢地起身,連手邊的三明治掉落地板也沒有察覺。
「喵喵,怎麼啦?」她的怪異舉止立刻吸引少野的注意。
「喵喵?」馮爸一臉疑惑。「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怎麼取了個怪名字?」
趁兩人不備,瞄瞄忍住腳傷的疼痛,拔腿就跑。
「喵喵,你要去哪裡?」少野急追上前,大聲疾呼。「快停下來,當心你腳上的傷!」
「喂,樊醫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頭霧水的馮爸只好也追著兩人跑。
喵喵見他們追來,顧不得腳底傷口的隱隱作痛,咬緊牙關,加快速度,一步一拐地衝出大門。
此時,小徑上一輛疾駛而來的藍色小貨車煞車不及,眼看就要撞上她。
「喵喵,小心!」少野當下臉色大變,飛也似地幾個箭步跨上前,猿臂一伸,將她猛力倒拉回懷裡。
強大的反彈力讓兩人不約而同地向後倒,順著地勢又滾了一圈,自始至終,少野一直緊護著懷中的喵喵。
喵喵仍不放棄地掙扎踢打,一心想掙脫他的束縛,逃離即將被警察帶走的命運。
任憑少野平時的脾氣再好,此刻也不由得火冒三丈。「你很喜歡光著腳丫到處亂跑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腳上帶著傷還四處跑是一件很危險的事?要是剛剛那輛貨車真撞上你怎麼辦?你難道希望自己下半輩子不管到哪裡,都只能倚賴輪椅嗎?」
喵喵顯然沒把他的話聽進耳裡,還是執意捶打他的手臂,不停地扭動四肢,只求能脫離他的鉗制。
看著昨天才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血跡,少野一肚子的火氣卻又不知從何發洩。
這個倔強的女孩怎麼就是不懂得多愛惜自己一點呢?
「跟我回去!」為了防止她再胡亂踢打傷及自己,他乾脆將她整個人扛上肩,大跨步往屋裡走,一路進了診療室。
「哇塞,沒想到樊醫生外表看起來斯斯文文,一發起脾氣來也是很嚇人的,真是看不出來呀……」大開眼界的馮爸唸唸有詞地隨著進屋。
眼看錯失惟一的逃跑良機,瞄瞄終於死了心,放棄再做任何徒勞無功的抵抗。
少野動作迅捷地拆去她腳傷的繃帶和紗布,清理起傷口。
儘管雙氧水的刺激使得傷處作痛,喵喵舊緊抿著唇,一句痛也不喊。
看見她緊握的雙拳與眉頭大皺的表情,少野不由得輕輕地歎了口氣,原先的怒氣早就消失無蹤,只有滿心疼惜。「很痛嗎?再忍耐一下就好了。」
繃著臉的喵喵並不領情,反而賭氣地別開臉不看他。
「生氣了?其實我不是真的想凶你,我是擔心你,怕你真的被車撞到了。」剛才驚險的一幕讓向來冷靜的他也嚇出一身冷汗。
「對呀、對呀,剛才真的好危險,幸好樊醫生身手快,要不然哪,後果不堪設想!」一旁的馮爸忍不住插嘴。
喵喵盯著少野好半晌,突然伸直了兩手到馮爸面前。既然逃不了,不如早點離開這裡,再繼續待下去,她也許會變得太過依賴他的善良與溫柔,而那不過是徒增將來的傷心罷了。
「嘎?這是幹嘛?」馮爸被搞得霧煞煞。
少野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地,看出她眼底的無比堅決,明白了她的決定。
***
少野光著腳丫子倚坐在門廊邊,凌亂的長髮被微風輕輕地吹動。他微瞇著眼,仰望自樹葉縫隙穿透灑落的陽光,表情若有所思。
他身旁堆疊著好幾本書,原本是想趁著沒病人上門看診的優閒午後翻讀,奇怪的是,平常嗜書如命的他,此時此刻卻提不起半點興致。
自從早上目送馮爸帶走喵喵後,他的心情就陷入一種莫名的鬱悶低潮,無論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他向來不是那種情緒起伏波動大的人,也絕不會為了一點小事就亂了分寸,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和喵喵相處不過一天的時間,竟然就會為了她以後的去處掛記懸念心煩意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瞄瞄對他真有如此大的影響力,甚至能左右他的心情?
少野搖了搖頭,朗朗的雙眉微蹙,凝聚一道暫時無解的愁思。
「樊大哥、樊大哥,不好了,不好了啦!」孩子們成群結隊地奔進庭院,大呼小叫。
「樊、樊大哥,喵喵她、她……」領頭的小四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一聽見事關喵喵,少野馬上斂容以對。「不要急,有話慢慢說。喵喵怎麼了?」
「她、她剛剛逃、逃……」寧寧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搶著說話,一樣也是語不成句。
「她逃跑了。」向來鎮定的栩栩最能發揮作用,簡單一句就交代完畢。
孩子們連忙點頭如搗蒜地附和。
「怎麼會?哪時候的事?」少野又問。
「就剛剛嘛,我們在店口前遇到我爸,他說本來想先替喵喵做個筆錄,比對一下失蹤人口資料,結果她一直不肯開口說話,根本沒辦法做。她又不是犯人,所以沒給她上手銬,讓她在警局裡面可以自由活動,還拿了一堆餅乾、糖果請她吃,沒想到她會趁值班警員不注意的時候偷偷逃跑,現在大家都出來找了。」石頭一五一十地轉述馮爸剛剛說過的話。
「樊大哥,現在怎麼辦?我們要不要也幫忙找找?」阿況在一旁插嘴提議。
少野沉思了一會兒,當機立斷地指揮分派,「栩栩和小四,你們兩個負責活動中心那一帶;阿況和石頭,你們專找火車站附近的區域;寧寧和欣欣就到公園找找。
記住,如果找到了,一定要想辦法把她勸回診所,知道嗎?」
「知道了。」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很好。找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許逞強。五點整我們在廟口集合,快去吧。」
孩子們一哄而散,分頭行動。
少野在診所門口掛上休設招牌,跨上單車,獨自往後山的方向出發。
***
少野和孩子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小鎮的鄰近區域找尋喵喵,卻是徒勞無功,不見任何成效。
黃昏以後,天氣狀況忽然變得十分不穩定,天空沉鬱郁地堆積了一大片厚重烏雲,彷彿隨時都會下起傾盆大雨。
五點整,大家準時在廟口集合。少野自掏腰包請孩子們上麵館吃了頓美味的晚餐,一一送他們回家後,才帶著沉重的心情騎著單車返回診所。
還來不及回到診所,而便滴滴答答直落了下來。他冒著風雨前進,心中卻只是惦記著,天色這麼暗,偏偏又不作美的吹起寒風、飄著細雨,喵喵有沒有找到可以躲雨取暖的地方呢?
單車剛統進庭院,遠遠的,他已瞧見一個小小的黑影蜷縮在簷廊下。
是喵喵!真的是她!
等不及停好單車,少野隨手一放,單車應聲而倒。他筆直地飛奔向她,在她跟前一公尺處停下腳步。
「喵喵?」他說話的聲音壓得好低、好小,生怕音量過大,會再次驚跑了她。
她由臂彎中抬起頭,一臉茫然無依,小小的身子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正微微地顫抖著。
她憔悴無助的模樣讓少野的心驀地一牛「你跑到哪裡去了?我們都很擔心,找你找了一整天。」他慢慢地接近她的身畔。
喵喵的神情由茫然失神漸漸轉為傷心無措,她垂下頭哺哺低話道:「我想走,真的想走,可是我的腳老是不聽使喚,走了沒幾步又會饒回這裡,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裡,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這是少野第一次聽見喵喵開口說話。她的嗓音很特別,有點沙啞,摻了一點鼻音,除此之外,還流露出濃濃倦意。
眼淚隨著話語成串滴落,喵喵抬頭望著他好半晌,終於起身,跌跌撞撞地撲進他胸前,哽咽地說:「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求求你,不要讓他帶我回去,我好害怕、好害怕,我不想回去,不要讓他帶我走,求求你、求求你!」
少野心酸的收攏了雙手,因攬住懷中嬌小的她。他摟得又緊又用力,半點也捨不得放,像是想借此傳遞給她最堅定的支持與鼓勵。
他對她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言談中害怕的人是誰,更不清楚她從前經歷過什麼,從何而來,又為何而逃?
但是,此時此刻,有一點是他再肯定不過的事,那就是他只想竭盡所能地保護這個脆弱無助的女孩,讓她從此不再驚慌受怕、四處躲逃。
「好,我答應你,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則我絕不趕你,好不好?」少野輕聲的問,卻不知道這一瞬間,他已許下承諾。
「真……真的嗎?」喵喵抬起頭看他,一臉淚眼迷濛,黑幽幽的帶水瞳眸卻散發出希望的光芒。
「當然是真的。」他笑著點頭,習慣性地將她橫抱而起。「雨這麼大,我們再不進屋,可要淋成落湯雞了。待會兒呢,你就先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然後我再泡一杯熱可可請你喝,保證你會喜歡。」
***
洗完澡,換上乾淨舒適的衣服後,喵喵頭上覆了條大毛巾,蹲在沙發上。
「怎麼不坐下來?腳上的傷不痛嗎?」少野看見她的蹲姿,納悶地問。
「不痛,我比較喜歡用蹲的。」喵喵雙手捧著少野剛沖泡好的香濃熱可可,啄著嘴吹氣,濕漉漉的短髮還滴著水珠,模樣十分可愛逗人。
少野搖搖頭笑了。說她像只小貓咪!還真是一點也不為過。「慢慢喝,很燙嘴的。」他移步到她身後,拉起毛巾為她拭乾頭髮。
瞄瞄仰起頭看他,一臉無邪地笑著。「好好喝。」說完,她又追不及待地埋頭喝了一大口。
望著她暫時卸去防備的純真表情,一時之間,少野的心竟不由自主的為之震動,甚至還有些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著她,忘了該說話。
「我叫拾露,」她鄭而重之地說著,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能開口。「閔拾露。」
「拾露?」少野輕聲重複著,想了一下,遞給她紙筆。「能寫下嗎?」
她依言接過,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完後,逕自端詳半天,露出十分靦腆的微笑,將紙筆遞還給他,很不好意思的解釋,「我的字很醜,高二休學以後,我就很久沒拿筆寫字了。」
「閔拾露,」少野照著字跡又念了一遍,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好聽,很少見的姓。以後我就叫你小露,好不好?」
「不要!」拾露像是受到什麼刺激,突然由沙發上一躍而起,大聲拒絕,激動的差點將手上的熱可可打翻。
少野馬上穩住她的雙肩,拿開馬克杯,安撫性地拍了拍她。「好好好,不這麼叫。來,先坐好。」
拾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緩和了情緒後,才慢慢地蹲回沙發,垂下頭低聲說:「我……我爸爸都那樣喊我。」
「你不喜歡你爸爸?」他順著她的話意推測。
她無言的點點頭。
少野走回她跟前,屈膝蹲下,和她齊眉相視。「那你願意把不喜歡他的原因告訴我嗎?」
拾露仍舊低垂著頸項,沒有任何表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少野笑了笑,大大的掌心輕柔地摸摸她的頭。「沒關係的,你不想說就別說,別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好嗎?」
「別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拾露慢慢地重複他的話,一臉迷惑。
「嗯,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有為自己作決定的權利和自由,你不喜歡或是不想做的事,就大大方方地拒絕,不要勉強自己,也不會有人因此而怪你的,懂嗎?」他耐性十足的為她解釋。
凝視著他溫和的眼神,拾露的心中頓時百味雜陳。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樣的話。
少野溫柔地綻開微笑,伸手為她拭去眼角的一滴淚。「你累了一整天,需要好好休息,這些事,只要你想說,隨時都可以告訴我,不管什麼時候,我都願意聽。
現在,我先送你回房,好嗎?」
拾露知道他是體恤她,於是順從的點點頭。
少野將她抱起,沿著迴廊走向客房。
攬著他的頸項,看著他俊逸的五官,拾露的心底充斥著複雜難解的情緒。
眼前這個相識僅僅一天的人,就像是黑暗中一盞適時亮起的燈,在她最茫然無依的時候提供一個溫暖的去處,但是到底是基於什麼原因,才會讓他對素昧平生的她伸出援手呢?
拾露擱置在心中很久的問題終於因按捺不住而脫口而出,「少野,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她這一問,倒讓少野愣住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可以說是一種巧妙的緣分吧。」
「緣分?」
「對,緣分,因為你和我特別有緣,所以才會讓你來到這個小鎮,又讓我在偶然間救了你埃」少野將她放到床鋪上,妥善安置好。「好了,別想那麼多,快睡吧。」記得她怕黑,他特地留了盞燈伴她,順手為她拉高棉被,這才起身往門邊走去。
拾露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意亂,沒多細想便脫口而出,「等一下!」
少野回過身,發現她的小臉上寫滿了不安與惶然,於是他趕緊走回床沿。「怎麼了?」
「你……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她小小聲的要求著,說完了,又趕緊道:「只要一下子,一下子就好,我不想……再作噩夢。」
凝望著她盈滿期盼的臉龐,少野笑了笑,點頭應許,「好,我就在你身邊陪著你,別擔心,快睡吧,等你醒過來以後,明天就會是全新的一天,一切都會變好的。」
全新的一天?真的嗎?這世界真的會變得比較好嗎?拾露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麼美麗的期待,但是他的語氣好誠懇、表情好溫柔,讓人有一種全心全意相信他的渴望。
她充滿嚮往的表情吸引少野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並附在她耳邊輕聲說:「祝你有個好夢。」
拾露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然而,更讓她感到吃驚的是,原來在內心深處,她期待這一吻已經期待了好久,並且為著美夢成真而雀躍不已。
她拉高了棉被,遮掩住紅通通的雙頰,小手卻悄悄地伸出被窩握住他的大手,確定他不會離開後,這才安心的閉上雙眼。
少野低頭盯著兩人交握的手,感到有些意外。怔愣了好半晌,他搖搖頭,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窗外,雨聲浙瀝瀝的擾人安眠,然而,或許是因為多了少野的陪伴,這一夜,成了拾露從小到大睡得最安寧香甜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