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黎明時分,她才精疲力盡睡去,於是孟黎莎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但兩個鐘頭後,她又聽到齊瑞荷的哭聲。
「你要努力控制自己,親愛的。」她說,但齊瑞荷只是把頭理進枕頭中,更傷心地哭起來。
孟黎莎拉鈴喚女僕來,要她去找管家來。她已經和這裡的管家米杜太太談過了話。米杜太太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一輩子都待在艾德威克。
「你需要什麼東西嗎,小姐?」當她來到孟黎莎的房間時問。
「我認為齊瑞荷小姐該看看醫生,」孟黎莎回答,「如果她再像現在這麼哭下去的話,真的要生病了。」
「沒有公爵的同意,我不能為她請醫生,小姐。」米社夫人回答。
孟黎莎正要抗議,米社夫人繼續說:「不過公爵已經離開這裡了,要到下午才回來。」
孟黎莎十分驚奇,米社夫人解釋說:「公爵去參加新落成的市政廳的揭幕典禮,還要和市長、市議員等在街上遊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聚會。」
此時孟黎莎卻認為沒有什麼比齊瑞荷的痛苦更重要的了。
「我有個建議,小姐,」米杜夫人繼續說,「在我們還沒有得到公爵同意請醫生之前,我給齊瑞荷小姐一種我自己制的芸香藥。」
孟黎莎知道芸香花提煉的藥不但有緩和作用,也有鎮定劑功效,因此答道:「也許會有些功效,我覺得她不能再這麼哭下去了,她還拒絕吃早餐呢。」
「讓我來吧!小姐。」米社夫人說著,匆匆忙忙離開了。
米社夫人端了杯象茶一般的東西給齊瑞荷喝,看上去是金黃色液體,嘗起來有蜂蜜的味道,那是她混入了芸香花的緣故。
孟黎莎費了好大的勁又哄又騙的才使齊瑞荷嘗了一嘗,喝了幾口後她就把整杯喝光了,眼淚流得滿頰都是。
「大約五分鐘後她就會想睡了,」米杜夫人向孟黎莎低語,然後放下百葉窗,離開房間。
「我……該怎麼辦?孟黎莎?」齊瑞荷問,語聲哽咽,「如果我不能寫信給查理斯,告訴他桑傑斯伯父說的話……他就會到這裡來……看我,然後會被伯父的話傷透了心。」
她抽泣著,又繼續說:「你知道他已經為我比他有錢而覺得不是滋味了……如果桑傑斯伯父指責他只是看上了我的錢,只是個獵取財富的人……我知道他會走開,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她突然摟住孟黎莎的脖子,哭了起來:「去跟桑傑斯伯父說,孟黎莎,勸他讓我和查理斯結婚、我發誓如果他去印度……不帶我的話……我會死的!」
齊瑞荷又哭了起來,但孟黎莎注意到她比昨晚安靜多了。
「我會盡力向他說的。」孟黎莎平靜地說。
「你保證一定會去和桑傑斯伯父說?」
「我保證,」孟黎莎說,「現在你得好好睡一覺,如果查理斯到了這裡,可不願意看到你的眼睛又紅又腫。」
「我看起來是不是很醜?」齊瑞荷問。
「不像平常那麼漂亮。」
這話似乎使得齊瑞荷比較能控制自己了,孟黎莎扶著她的頭靠在枕頭上,然後坐在床邊。
過了一會兒齊瑞荷的眼睛閉上了,開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孟黎莎知道她睡著了。
她踮著腳走出房間。米杜夫人就等在門外。
「你的藥生效了,」孟黎莎說,「希望齊瑞荷能好好睡上一覺,補足昨晚的睡眠。」
「你打算怎麼辦?威爾登小姐?」米杜夫人問。
「我要睡一會兒,」孟黎莎回答,「不過我很為齊瑞荷小姐擔憂,希望公爵能快點回來。」
「我會通知你的,小姐。」米社夫人說。「我勸你不妨到花園裡去散散步,至於齊瑞荷小姐,我會派一女僕去招呼她。她一醒來就通知你。」
「你真太好了,」孟黎莎說,「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去看看那些御用房間?齊瑞荷小姐本來打算今天帶我去看的,不過我想她大概力不從心了。」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米杜夫人笑著說,「如果照我的主張,我希望屋裡又像往日一樣賓客雲集,想當年這裡舉行過多少可愛的宴會啊!公爵二十一歲生日宴最讓人難忘了,單是僕人就超過了三百個呢!」
「真夠豪華!」孟黎莎笑著說。
米杜夫人帶路,沿著寬廣的走廊,從齊瑞荷和孟黎莎睡覺的房間向艾德威克的中心走去。
一樓有大廳、客廳、廂房和跳舞廳。
二樓有臥室、育兒室、教室,都比一般大廈的房間要大得多。
御用房間正如羅德菲公爵說的一樣,華麗非凡!那些都是套房,其中「皇后室」是特別為伊莉莎白皇后建的。有一張垂著帳幔的大床,罩單上還繡了皇冠,一間化裝間在外面,還有會客室和女僕住的小房間,的確使人印象深刻。
除了「皇后室」外,其他的幾個套房也非常精緻,尤其床的形式各有千秋,她看得目不暇給,最後來到房間的盡頭,米杜夫人說:「我要帶你看看公爵母親的房間,這是歷年來所有公爵夫人的臥室中,被公認為最漂亮的一間。」
米杜夫人打開房門,打開百葉窗,眼前所見頓使孟黎莎瞠目結舌,簡直比御用房間還壯麗。
所有的傢俱都是銀色的,上面還雕了手持弓箭的愛神、皇冠和一顆心,她知道這是查理二世時代留下的。
窗簾,帳幔等都是粉紅色的天鵝絨,還有手繡的花朵,整個房間看來就像開放在銀河中的玫瑰。
長鏡反映出天光雲影,壁爐上的牆上懸掛著一幅油畫,那是公爵年輕時的畫像。
他昂然挺立,三隻狗在腳下,艾德威克宮在遠遠的一方。
凝視著他的肖像,孟黎莎承認他的確英姿煥發,俊逸超人,和現在的模樣相去不遠,只是年輕時看起來快活多了。
「那是公爵二十一歲生日時畫的像,」米杜夫人說,「我們總是說很少有年輕男人有那麼高貴的氣度。」
「他看起來確實像在享受著生命。」孟黎莎說。
「在那些日子裡他的確充滿了情趣,」米杜夫人說,「那時候他總是笑嘻嘻的,對每個人都很好,很愛講笑話,艾德威克宮真成了一個快樂的地方。」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孟黎莎問。
米杜夫人轉過身來說:「我不該談到公爵的。」
接著,又像被什麼驅迫似的,她繼繼說:「還是把事實告訴你好了,小姐,我們沒有一個人確實瞭解內情,只知道公爵原要結婚的,寶蘭真的好可愛,毫無疑問地那時候他深深愛上了她。」
「她死了嗎?」孟黎莎輕聲問。
「哦,不,倒沒發生這種事,」米杜夫人說,「後來我們只是接到通知說婚禮取消,然後公爵就出國了。」
「那一定有什麼原因了?」孟黎莎說。
「就算有,我也沒聽說過,」米杜夫人語氣很堅定,「兩年前公爵回來後就判若兩人了,歡笑似乎遠離了他。」
米杜夫人走到窗前,拉下百葉窗。
「小姐,現在我帶你看看公爵的臥室,就在隔壁。」
她們又回到走廊,米杜夫人打開一扇門,說:「大家都說這裡是爵邸中最具歷史價值的房間。」
「為什麼?」孟黎莎問。
「查理士王子被克倫威爾的軍隊追捕時,就從這裡逃到教士洞藏起來,然後經過花園到秘密通道躲著。」
「真是太有趣了!」孟黎莎叫了起來。
她環視屋內,回想當年那些恐怖的經歷;不禁為之屏息。似乎那恐懼仍然在空氣中浮動。
在一間很大的屋子內有三扇窗子,窗上鑲著橡木方格,十分古舊。
在靠牆處放著一張大床,垂著深紅色的絲絨帳幔,最上面還繡了彩色的艾德威克紋章,四根柱子上都是雕花鍍金的,罩單上也鑲了邊,看上去厚重安穩。
孟黎莎覺得這床倒挺適合公爵的,再配上詹姆斯一世時代的傢俱,大理石的雕桌也像床一樣鍍了金,整個房間充滿了陽剛的氣息。
這實在是很漂亮的房間,另有一份雄渾富麗。
也許,因為這是公爵的臥室,孟黎莎覺得份外敬畏。
「從這間房子出去,」米杜夫人說,「就有些其他的秘密通道,可以通到頂樓的禮拜堂,那是天主教徒做彌撒的地方,如果傳說中的故事可靠的話,有一次有位教士被管家出賣了,就在做禮拜時慘遭殺害。」
「真恐怖!」孟黎莎說。
「你應該去請教法羅先生,就是圖書管理員,」米杜夫人笑著說,「他會告訴你很多教士的故事,比我行多了。」
「我一定會去向他求教的。」孟黎莎保證。
此外,還有一、兩間房間也很迷人,但和御用房間相比,仍然相形失色。
最後米杜夫人護送孟黎莎回大廳。
「小姐,」她說,「現在出外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後聽我的勸告躺下先睡一覺。」
「你的建議很好,米杜夫人。」孟黎莎同意。
她在湖邊散散步,欣賞噴泉的水花四處飛濺。
花園中還有一處瀑布,一泓清流由繁花如錦的湖岸直瀉而下,水聲錚琮,景色怡人。
眼前有太多她渴望看的美景。有太多她想探索的事物,然而想到離開齊瑞荷那麼久了,不禁有點罪惡感。
當她又回到房間時,才知道自己不必擔憂,侍候齊瑞荷的女僕告訴她,齊瑞荷的房內還是一片黑沉沉的,孟黎莎進去看了看,齊瑞荷還在睡覺。
她回到自己房裡,躺在床上,想補補眠,好好休息一下,然而心中卻一直纏繞著她打算告訴公爵的話,使她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該怎麼開口呢?實在費人思量,要勸服公爵改變主意真是棘手。
一個男僕侍候她單獨用了午餐,另外還有二個從僕備齊瑞荷跟她差遣。大約下午三點鐘,一個穿制服的男僕進來報告公爵回邸了。
孟黎莎拉了拉鈴,再次請女僕聽聽齊瑞荷的動靜。
當他下樓走到豪華的大廳時,突然有點膽怯起來。
總管和六個男僕正在那裡,她趨前請問這時見公爵是否方便?
「你和我一起去好了,小姐,」總管說。「我送你到公爵私人的起居室。」
他們又沿著長廊前進,孟黎莎不由得想到單是在宮內走動就能得到足夠的運動了。
她發現這回公爵不是待在昨天接見她們的客室裡,總管帶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長廊才走到一半,就看到一扇桃花心木大門前有兩個男僕。
總管向其中一個交待了一下,他低聲回答。
總管轉過身來對孟黎莎說:「小姐,公爵現在正有事,我不知道他忙著,否則就不會帶你到這裡來了,這樣好了,如果你願意到接待室休息下的話,等他有空了我就馬上通知你。」
「謝謝你,」孟黎莎說,「事情並不那麼急。」
總管打開另一扇門,孟黎莎進去後發現四處懸掛著一些運動的畫片和宮內建築的油畫,看來是不同時代的藝術成品。
總管在她身後關上了門,她一個人神馳在那些圖畫之中,經歷這麼些年的變遷,宮內的改變還是很少,只是有些早期的作品顯得比較粗糙草率。
她在近門處靠壁爐的一邊好像聽到講話聲,仔細一聽原來是公爵的聲音。
「我以前就告訴過你,葛文斯,」他說,「我不願意在這裡看到你,也不打算再為你付什麼欠帳了。」
「你寧願見到我被關在監獄裡嗎?你知道那是多大的恥辱!」
葛文斯·貝拉的聲調帶著煽動性。
「對我來說並沒什麼不同,」公爵回答,「以前我就警告過你,我不會再給你錢讓你去賭博,更不會讓你窮極奢侈,恣情享樂。」
「你別忘了,現在我是你的繼承人。」
「很不幸我一直不能忘掉這件事情,」公爵冷冷地說,「但是這仍然不會使我改變對你的態度,在事情還沒那麼糟糕時我不會隨便給你錢的。」
「我們家族中每一個繼承人都有一筆相當好的津貼。」
「從我做公爵以來給了你不少的錢了,」公爵答,「可是你那種揮金如土的作風我看不慣,我不會再給你錢了,你走吧!別留在這裡!」
片刻沉默之後,孟黎莎聽到葛文斯說:「如果這是你最後的一句話,那麼我就不再繼續跟你爭辯了,當然,你知道我總能借到錢的。」
「在那些放高利貸的人眼前,可別太得意洋洋,」公爵說,「要知道,我還很年輕,也不打算死。」
「當然羅,祝你健康!不論你是否長壽,總在上帝的旨意下。
雖然葛文斯說話的口氣並不凶狠,卻總讓孟黎莎覺得帶點威脅的意味。
公爵沒有再回答,只是拉了拉鈴,然後說:「葛文斯先生要離開了,總管,請帶他到門口。」
「是的,閣下。」
孟黎莎聽到總管恭聲答道。
緊接著是關門聲,然後一陣靜寂,這時她才想到自己剛才偷聽了別人的談話。
舉目四顧,她發現接待室和客廳之間的那扇門微微打開了一點,所以聲音才傳了過來,只希望公爵不會發現她偷聽了他們的談話,她不是故意的。
走到房間的另一頭,那裡開著一扇窗,窗外的湖水在春日陽光點射下閃耀著,波光粼粼,這扇窗正可俯瞰艾德威克宮的前方,下面是一條鋪著碎石的小路。是馬車調頭的地方。
這時她看到下面停著一輛小小的黑色馬車,一定是葛文斯·貝拉的,由兩匹栗褐色的馬拉著,一個穿著艾德威克宮制服的馬伕在前面把著韁。
馬兒有點煩躁不安地動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葛文斯·貝拉由台階走下來,他戴著高頂絲質禮帽,一身光鮮,看起來比在飛狐旅社更浮誇了。
他踏上馬車,拾起韁繩,孟黎莎原以為馬車伕要啟程了,卻又耽擱了一陣,只見葛文斯轉過頭去,順著他轉頭的方向看去,在轉角處出現了一個男人,她想那一定是葛文斯自己的車伕,大概是主人在裡邊談話,他出來走走,顯然沒想到主人會那麼快就出來。
這時他也知道主人要離開了,馬上拔腿狂奔,他的個子雖然矮小,跑得倒是挺快的,依孟黎莎看來他的身架還像個小男孩。
葛文斯吩咐了艾德威克宮的馬車伕什麼活,因此馬車緩慢下來。
那僕人跑著、跑著,幾乎快要趕上馬車了,頭上那頂紋章的帽子卻掉了下來,他又彎腰去撿,然後才跳上馬車後座,這時馬車已駛向橋頭。
他坐上後座,帽子又被碰掉他彎腰去撿,孟黎莎這才看清楚他並不是個男孩子,因為他的頭都禿了。
馬車漸漸遠去,馳過灰色石橋,速度愈來愈快,很快就消失在林蔭道上。
葛文斯走了,孟黎莎不由得暗自祈禱:希望公爵不會因為見到了他而變得脾氣更壞。
她憂心忡忡地等待著,門總算打開了,總管匆匆忙忙地進來,臉色微紅,氣喘吁吁地說:「公爵現在有空了,小姐。」
孟黎莎離開接待室,到了走廊,兩個待者打開那扇桃花心木門,走在前面的總管傳聲。「威爾登小姐,閣下!」
公爵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手上拿著一咐報紙,孟黎莎覺得他顯然不大願意見她。
看到了她,他站起身來,等著她走近,這時孟黎莎突然覺得房間好大、好大,要走到他跟前彷彿要行經漫漫長路才能到達終點。
她穿著一襲白棉布衣,繫著腰帶,金黃色頭髮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燦然生輝,雙眼澄澈有神,小小的臉蛋上有一抹煩惱的神色,看上去十分稚嫩可人。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閣下?」她低聲問。
「當然可以,」公爵回答,「請坐,威爾登小姐。」
他指著自己身旁一張椅子,她坐了下來,兩隻手緊握著擱在膝上。
公爵似乎很平靜安適,背靠在椅上,眼睛望著她的臉,看上去咄咄逼人,她想要找適當的話來開頭都很不容易。
「齊瑞荷昨晚整晚……沒睡。」她終於開了口,「所以我希望今天早上能見到公爵,請你為她請個醫生,不過早上所說你已經離開了。」
「這種歇斯底里症不會讓我改變主意的。」公爵說。
孟黎莎注視著他,想說的話似乎都說不出來了。
沉寂了一陣,公爵又開口問:「你還有什麼事要跟我說的?威爾登小姐?」
「我有很多話……要說,」孟黎莎回答,「但在你使我覺得很……害怕的時候卻……很難開口。」
她看到公爵的眼中閃著驚訝的光,他說:「我認為你會很勇敢的,威爾登小姐。」
「我也以為自己很勇敢,」孟黎莎說,「不過,現在我才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個……懦夫。」
她頓了一會兒,又說:「我從不相信自己會害怕任何事物或任何人,然而現在卻會怕我的繼母……和別的人,而且我也很……怕你!」
公爵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笑意飄過,然後他說:「會使你這麼害怕,我覺得很遺憾。」
「能不能請你聽聽我要說的話?」孟黎莎問,「一直到我說完為止都不要……生氣?」
「你知道你說的話會讓我困擾?」公爵問。
「我知道會的,」孟黎莎回答,「但我……還是要說。」
公爵冷峻的唇邊似乎又有了一絲笑意:「那麼我向你保證一定好好聽你說完話,先不作任何批評。」
「謝謝你,」孟黎莎說,」這些話都是我希望你能……瞭解的。」
「我會注意聽的。」公爵說。
「我讀了一本敘述你祖先的書,就是做過英國大法官那位公爵的事跡,」孟黎莎說,「書上說他在沒有足夠證據前絕不輕易判決,而且總存著同情憐憫之心,所以贏得了大家的欽佩和信任。」
過了好一會兒,公爵才說:「你的意思是說我不予聽證就遽下定論了?就像你昨天說的,我太殘酷太不公平了?」
「說起來似乎我很……無禮」孟黎莎說,「不過這的確是我的想法。」
「當然,在齊瑞荷大得足以知道她的愚蠢之前,我一定得聽聽你為她所作的抗辯?」
「戀愛是愚蠢嗎?」孟黎莎問,「我一直相信那是讓一個人不克自拔的事。」
他望著公爵臉上的表情,又說:「要譏笑別人最簡單不過了,你當然可以說齊瑞荷談戀愛太年輕了一點,但是,難道你不認為愛情本就不受年齡限制和影響的麼?」
「我說的不是愛情,」公爵回答,「我要談的是齊瑞荷的婚姻大事。」
「你打算為她選一個你認為合適的丈夫,只因為依照世俗觀點來說對彼此有益,不是嗎?」孟黎莎問,「難道你沒想到這對齊瑞荷這個從小在充滿愛的氣氛下長大的女孩來說,是一件極為恐怖的事麼?」
「那會使她和別的女孩不同嗎?」公爵問。
「是啊!我認為如此,」孟黎莎回答,「無論什麼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只要稍有腦筋,都不會希望自己像一件動產,是商品的一部份,擱在櫃檯上,出售給肯出最高價的人。」
「經別人一手安排的婚姻到頭來過得很幸福的也大有人在,」公爵說。「在這種婚姻中,女人會有安全感,而且在丈夫名銜的保護下,又擁有社會地位和子女,這些都足可滿足她情緒上的渴望,這種愛也值得讚美。」
「你認為這就夠了嗎?」孟黎莎問。「像齊瑞荷那種人能夠因為有片瓦遮覆就滿足了嗎?而且,就算住的是華屋,擁有響亮的名銜坐著刻了織章的香車。她就不再需求什麼了?」
孟黎莎的音調幾乎和公爵一般嚴峻,而且現在她的眼中閃著挑戰的光芒。她繼續說:「一般男人總認為女人什麼也不要,只要安全舒適就夠了,認為她沒有靈魂,沒有什麼其他的感覺,只該對男人給予他的一切心存感激,就像剛才你說的『丈夫名銜的保護』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她吁了一口氣。
「女人是有感覺的,而且往往體會深刻,就算不夠深刻,也絕不輸於男人,可是你卻把女人看作毫無感覺的木偶,用手操縱操縱就好了,不然就看成可以任意送人的小動物。」
「你的辯論倒是很有說服力,威爾登小姐,」公爵說著,孟黎莎覺得他在嘲笑她,「不過,婚姻對女人來說的確是一樁很可利用的事業呢!」
「如果和她所愛的男人結婚還可以這麼說!」孟黎莎說,「但絕不是和一個只把她當作生育機器的男人!」
頓了半晌,公爵才說:「齊瑞荷太年輕了,她一定還會和一個更適合她的男人戀愛的。」
「你怎麼知道查理斯不適合她?」孟黎莎問,「只因為齊瑞菏說她愛他,你就為他下了個定論,這根本就不公平!」
「因為他不像齊瑞荷那麼有錢,你就認為他只是看上了她的錢,其實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愛上了她,那時齊瑞荷只是個年方十五的女學生呢!」
「他一直在等著她、關心她,算著日子等她長大到足可作他妻子的時刻來臨。」
孟黎莎繼續說著,聲調顯得更為深沉:「現在齊瑞荷又經歷了生離死別的悲劇,在他能結婚的時候,你卻要干涉他們,而且根本沒有正當理由,只因為你個人偏見認為女人不應該談戀愛,婚姻是由財富來決定的。」
孟黎莎氣勢洶洶,像在向公爵宣戰似的,反而不像在懇求他什麼,她很快察覺了這一點,就換了一種口氣:「我想我應該要求你仁慈一點,我也應該表現得謙卑一點,才不會像現在這樣為了自己所確信的原則而奮戰,事實上我知道根本就沒法說服你。」
「你怎麼那麼肯定?」公爵問。
「因為你並不是很講理、很明智的人,」孟黎莎說,「你總是帶著命令的口氣、很有權威性的……好像自己是全能的!你在扮演著……上帝的角色!這是不好的……我知道這樣不好!」
「你真是個很讓人吃驚的女孩子。」公爵緩緩地說。
「我並不要談我自己,」孟黎莎說,「但如果你要知道我的感覺的話,我認為要強迫任何一個女人嫁給她所不愛的男人,或是不愛她的男人,都是大大不該!」
孟黎莎的聲調有點發顫,眼中露著恐懼的光,那一刻她想到的不是齊瑞荷,而是丹恩·史諾比,他的繼母為她決定的結婚對象。
接著,她才平靜下來,繼續說。
「請你試著瞭解齊瑞荷吧!她真的在戀愛,她像她父親一樣地以她的心、她的靈魂去愛,那和她是十七歲或七十歲並沒有什麼關係,查理斯和他的感覺也是一樣的。」
「你怎麼會相信愛情和年齡沒有關係?」公爵問。
孟黎莎認為他又在嘲笑她。
「你和你的家人一直認為齊瑞荷的父親在十七歲時私奔是大錯特錯的事,」她回答,「不過,他和羅德菲夫人在一起過得很快樂。」
「齊瑞荷就像她父親一樣,如果你不讓她和查理斯結婚,如果你打算——我想不只是暫時的,而是永遠地把他們分開,我相信你會毀了她的。」
孟黎莎又吁了一口氣。
「她會死掉的,就算不死她的心也碎了,她再也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再也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兒了。」
「難道說我弟弟對他在學生時代選擇的妻子就那麼滿意麼?」公爵問。
「我從沒看過像他們那麼快活的夫婦,除了我自己的父母親,」孟黎莎回答,「昨天晚上我還在想……」
她頓住了。
「你想些什麼?」公爵問。
「也許……你會認為那很……愚蠢,」過了一會兒孟黎莎才說,「我們常說戀愛中的人們是被愛神邱比特的箭穿透了心……我想那箭一定很強勁!」
她的視線從公爵身上移開,像有點兒害羞,然後說:「在生命中沒有什麼事物是完美的,即使愛情也會帶來一些痛苦,所以,雖然羅德菲公爵在十七歲那年找到了他愛的女人,他卻必須放棄他的家庭!」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像在期待公爵說些什麼,但公爵沒有作聲,她又繼續說:「我父母親的情形也很類似,父親年輕時是個花花公子,母親的繼承權就被外祖父削除了,因此生活一直過得很窘迫,不過來本就沒有一件事是十全十美的,如果你這麼期望,那就是太過苛求了!」
「那你該不會責怪我為追求完美而努力了?」公爵問。
「那正是我們所渴望的,但我相信世上並無完美,如果有的話,塵世也將變為天堂,我們就不會有什麼好競爭的,更不會有什麼好為它奮戰的,而且也沒什麼好征服的了。」
「你想試著征服我嗎?」
「當然不是!」孟黎莎立刻反唇相譏,「我只不過是在閣下的腳下以一種非常謙卑的身份,向你要求公正和慈悲罷了。」
一時兩個人都沒出聲,然後公爵終於開口了:「你倒為我顯示了問題的另一面。」
「你到底還有什麼看法?」孟黎莎問。
「我發現問題的確有點棘手,」公爵回答,「不過,我還是相信准許我的侄女在短短幾周內就和一個我對他一無所知的男人去印度是不對的——而且,他可別想得到任何求婚者都可能得到的好處。」
孟黎莎愣住了。
「你到頭來談的還是錢!查理斯有錢,他真的有點錢,為什麼你不向他試探一番呢?為什麼你不和他在財產上先有個協議,就是你對他的財產有權處理直到你對他滿意後再歸還。如果他們能在一起共同生活個五十年的話,總該讓你滿意了吧?」
孟黎莎怒氣沖沖地說了一大堆,又很快地接下去:「很抱歉,閣下,我不該這麼說的!這樣太沒禮貌了,其實有關金錢方面的困擾本來就沒有必要,而且也太荒謬可笑了,我很瞭解查理斯,他真的是全心全意愛著齊瑞荷的。
「如果齊瑞荷只是個普通女孩子,她的姓氏根本無足輕重的話,對他來說倒沒什麼關係,事實上我想他一直為了齊瑞荷比自己有錢而遺憾。」
「但是,對齊瑞荷來說,就算查理斯一文不名,她還是愛他,那麼,對這點你又怎麼解釋呢,」
說著,孟黎莎長吁了一口氣,吶響地問:「閣下,你……你有沒有……戀愛過?」
公爵有好一陣子沒開口,一時她以為他拒絕作答,但他終於開口了:「有過一次,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在那時候我才體會到那如醉如癡的感情,不過那只是對另一個個體的一種渴望,卻被一些作家、藝術家予以誇張和美化了,其實只不過是種幻想罷了,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不希望你有這種想法,」孟黎莎的聲調柔和,「如果沒有愛的話,一個人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
公爵注視著她,她又繼續說:「你說你戀愛過,後來才從迷夢中醒來,但是,現在你真的認為自己很快樂嗎?不錯,你擁有很多……龐大的爵邸,尊貴的頭銜、炫人的財富……幾乎算不清了。」
只是,在你心中……在內心深處……你能發誓說你很快樂?」
她以為公爵會用冰冷嚴峻的聲調打斷她的話,因為自己的確太傲慢無禮了,但他卻開口說:「你怎麼會認為我不快樂?威爾登小姐?」
「因為你看起來不快樂,」孟黎莎回答,「你看上去一副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本來我不應該這麼跟你說的,不過我想讓你瞭解這樣對你並不好。」
「我記得你說過你很怯懦?」
「是的,我很害怕這麼說會惹你生氣,」孟黎莎回答,「對我本身倒沒多大關係……最多一走了之……但和齊瑞荷關係可大了。」
公爵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孟黎莎站起身來。
「也許我說得太多了,」她說,「如果我對你有什麼偏見的話,就像你對查理斯的偏見一樣,可否請你就此忘掉我冒犯之處?」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就這件事好好想一想了?」公爵問。
「不知你是否也願意放棄偏見?」
他慢慢站起身來,現在她得抬起頭來看他,因為他要比她高多了。
「你的要求我答應了,威爾登小姐,」公爵緩緩地說,「那年輕人來這裡的時候我會接見他,也許再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全盤情況——那是你向我顯現的另一個角度。」
「真的嗎?」孟黎莎幾乎屏息,問道,「你會這樣嗎?」
「我從沒說過不打算這樣做,」公爵回答,「但我並沒有允諾什麼,我打算看看那年輕人,看他怎麼會使一個女孩子為了他的事成為一個勇敢的鬥士。」
「哦,謝謝你!」孟黎莎叫了起來,「真是太謝謝你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又說:「你能……原諒我說話太過……坦率嗎?」
「這對我來說倒是新的經驗,或者,我也可以說,是我多年來沒有經歷過的一種經驗。」公爵說。
孟黎莎抬頭望著他,一時還不能確定他的意思,他補充:「我得為我的侄女有這麼一個卓越的辯護者稱讚一番了——就像剛才你提起的大法官閣下一樣,真是使我印象深刻!」
他的聲調似乎有著什麼,使孟黎莎覺得他在嘲諷她。
「我可否告訴齊瑞荷,今晚我們和閣下一起進餐?」她問。
「當然可以,我會期待著晚餐的時刻。」他回答。
孟黎莎向他行禮深深致意。
接著,她站起身來準備離去,只感到他一直注視著他,就盡快沿著走廊行去,上樓找齊瑞荷向她報告這個好消息。
齊瑞荷的眼睛仍然有點兒紅腫,不過聽了這個消息後還是強打精神,帶著笑臉下去進餐,公爵倒是一反常態,顯得十分愉快,也沒有向齊瑞荷提什麼,反而很有興味的談起這裡的一些事跡,看來顯然是希望侄女對日後的產業有所瞭解。
「近幾年來我作了很大的改革,」他說:「在先父管理的時代,齊瑞荷,那時候還跟過去幾個世紀一樣,而我卻希望能隨著時代的演進而有所沿革,譬如引進一些新的農具、建造更多的房舍、組織更多的村落,對現存的一些事物予以改進,使它更為欣欣向榮。」
孟黎莎知道這時候齊瑞荷的心思完全被查理斯填滿了,對其他事務根本就心不在焉。為了使公爵繼續保持愉快的心情,又不致使齊瑞荷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她比下午說的話還要多得多。
她款款而談,向公爵提出了得多問題,公爵也將自己的計劃—一細訴。
她問起宮內很多事,尤其是查理斯王子如何逃走的情形,公爵敘述得比米杜夫人要詳細得多:當時克倫威爾的軍隊由主樓梯間追了上來,他立刻鑽進了教士洞,之後就失去了他的蹤影,直到夜幕低垂、王子才由秘密通道中爬出來,馳馬逃走。
晚餐後孟黎莎和齊瑞荷在大廳中只逗留了一會兒,因為齊瑞荷哭得太厲害而疲倦不堪,孟黎莎昨晚睡眠不足,眼皮沉重,打起瞌睡來。
「我想你們都該上床睡了,」公爵說,「情緒上的變動最容易使人疲倦。」
他的表情仍有幾分嘲弄,但聲音卻仁慈溫和。
齊瑞荷向他行禮致意,並且說:「桑傑斯伯父,我要向你致謝,因為你總算願意見見查理斯了,我相信他明天就會到這兒。」
「那麼我們希望明天早上就能收到他將抵達的信息。」公爵很平靜地回答。
齊瑞荷向門邊走去,孟黎莎也忙彎身行禮,並主動和公爵握握手,低聲說:「謝謝你,我想言語已不大能表達我的謝意了。」
她抬頭凝視著公爵,只覺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異,她不能解釋那是什麼,因為他好像有點迷惑地凝視著她,彷彿他透過事物的表層深入進去,但他究竟在探索什麼?她也為之茫然。
接著她又很快地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幻想罷了,他仍然一如平日般冷酷淡漠.和齊瑞荷道晚安時,她的臉上已沒有淚珠,不像昨晚一直在那兒怨著伯父,反覆尋思著如何接近查理斯……,當時孟黎莎幾乎是極力壓制著不讓她從宮內跑走,而現在齊瑞荷十分平靜,深信查理斯會勸服公爵允准他們的婚事,那麼她就能和他一快兒到印度去了。
孟黎莎倒沒這麼樂觀,不過見到齊瑞荷不再那麼愁眉苦臉的倒也十分安慰,最後她吻別齊瑞荷,進入自己的房間。
她交待過女僕不要等著侍候她,自己脫下衣服後躺到床上,一碰到柔軟的枕頭後,立刻進入夢鄉。
睡了好幾個鐘頭後,一陣聲音使她猛然驚醒,一時她還以為是齊瑞荷在喚她。
點燃了床邊的蠟燭,她被上一件白色睡袍,打開和齊瑞荷臥室相通的那道門,這時她再凝神傾聽卻又沒什麼聲音。齊瑞荷顯然仍在熟睡之中。
「剛才一定是作夢!」孟黎莎這麼想。
她輕輕關上門,再回到床上。
房裡非常窒悶,她這才記起昨晚上床時因為太累而忘了開窗。在家裡她一向習慣開窗睡覺,即使冬天也不例外。
拉了一下窗簾,打開一扇厚厚的百葉窗,她吸了口氣向外凝望。
夜空星斗滿天,月亮慘白的斜掛空中,花園裡輕柔如夢,美如仙境,花兒似乎也沐浴在月影星光下沉睡著,噴泉的水雖不像白天一樣四處飛濺,盆底的水珠卻閃著一片銀白。
「太美了!」孟黎莎發自內心的讚歎。
突然間,她聽到下面傳來一陣輕微移動的聲音,不禁把頭伸出窗外瞧個究竟。
起先她以為是小動物在園中發出的聲音,看看是不是小鹿在園中迷失了?她很清楚它們會損壞草地花卉,然而定睛一看移動的卻不是什麼龐,而是兩個男人。
她驚訝地張大眼睛注視著他們,兩個人都彎著腰在花床和灌木間移動著,慢慢地向爵邸接近,乍看之下幾乎就像兩隻動物。
現在他們跨過了花壇,接近爵邸的牆邊,往上看著。
孟黎莎驚愕了好一會兒,他們在做什麼?要爬上上面的窗子或屋頂去救某一個人嗎?
她把頭伸得更長,這樣才能看得更清楚。他們窺探的房間是誰住的呢?她衡量了一下,在齊瑞荷和她的房間樓上,也是一些臥室,還有廂房。他們的目標顯然就在那裡。
突然間孟黎莎領悟過來,那是公爵的房間!
她再往下望,那兩個男人不再站在花壇那兒向上窺探了,其中一個開始沿著一道牆爬上來。
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她想起那就是在葛文斯·貝拉馬車上那個禿頭的僕人!
他也就是飛狐旅館裡面那個要找工人修理教堂塔尖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