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橫陳在地上的虎頸幾乎整個兒被砍斷,只留些寸皮連骨,虎身淌出的血將四周的草地濺成一片觸目殷紅。一根利箭仍插在虎胸上,那是千鈞一髮問,伊凡憑直覺射出的,想不到也正中目標。
「這下可有得玩嘍!」
以組長到異於常人的指頭,摳著下顎中央的天生凹槽,這名有著深邃眼窩、鷹凸鼻樑,寬厚豐唇組合而成,具有典型柯薩克人粗獷長相的男子,蹲到老虎身邊檢視著並說:「它是死在我的斧頭下,或是死在你的箭下,除非把老虎弄活再問個清楚,否則難以分辨。」
業爾·溫馬克抬起一雙灰眸,撂高眉頭問道:「你說怎麼辦啊?伊凡。」
即使老虎奇跡地復活,能不能說「人話」,才是個更大的問題吧?伊凡懶得吐他槽,旋過身說:「它是你的了。」
「慢著、慢著,這樣子我會很不好意思的。」竄步上前,美爾拉住伊凡的手腕,兩追唇角拉開,漾著宛如孩童般的無邪笑意。「咱們一起動腦想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好點子。你腦子比我巧,幫個忙嘛!」
伊凡曲起手,想抽回,但對方的桎梏沒有半點鬆脫的跡象。「隨便你要怎麼樣,請放開我的手。」
「不行。這種事要講公平,不然就沒有排名的意義了。」當作沒聽見伊凡的請求,男人微笑地說:「幫我一起想嘛!」
擺出最嚴厲的黑眸恫嚇對方,可惜效果和石頭砸在雪地中沒兩樣,對方仍是不為所動。伊凡又一次確認,業爾·溫馬克是自己最無法應付的那類人,這種軟性蠻橫的傢伙,最教人深感棘手。
以硬碰硬,以暴制暴——最是簡單明快。
軟的央求,冷的反諷——全都應不理。
獨有祭出軟硬兼施的敵人,會讓伊凡不知該怎麼做才能由惱人的狀況中脫身,往往到最後,伊凡都會稱了對方的心意,率先放棄。
驀地,伊凡想起了好久不曾見面的謝維克。業爾和謝維克的外表雖然大相逕庭,但是喜歡雙管齊下、以戲弄伊凡一板一眼性格為樂趣的這一點,兩人還真是如出一轍。
是不是自己的性格特別容易吸引這類不按牌理出牌的傢伙呢?伊凡懷著幾分認真,暗暗苦惱。
「嘿……你睡著啦?」
見他久久不語,業爾哈噦、哈噦地在他面前揮動著五指叫道。伊凡還給他一個冷眼,蹙眉。不懂這樣一名外表精悍、野性的大男人,卻時時表現得像個無理取鬧的三歲孩子的理由何在?莫非是欺敵用?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被業爾這「天真」的舉動給誤導,以為他是個善良、溫馴的大好人。能在眨眼間,以利斧劈斷一頭猛虎的頸,用膝蓋想也知道,這男人有多危險。
見識過業爾殺人不眨眼一面的伊凡,當然不會是那種傻瓜。
「你希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沒意見。」初衷不改的,伊凡淡淡地說:「我電沒什麼其他的想法。」
「……真是無情啊!連這點小忙都不幫,明明生得一個聰明腦袋。」業爾揶榆說。
「很抱歉,我從不認為自己聰明過。」伊凡這次使勁,業爾也不再堅持,總算順利地讓他掙開手腕。「你認為聰明人會讓自己變成一名逃犯嗎?」
「唔,你這——說,不把我們這群雜牌軍的人全都當成了笨蛋?」
「我是在說自己。」
「那就更叫人百思不解了。曾經身為女王陛下直屬的鷹眼一員、菁英中的菁英,竟會覺得自己不聰明?」
伊凡臉色一僵。
「噢噢,失禮,我犯規了,咱們隊上是不提過去的。」
毫無疑問地,這個男人是想刺探些什麼。伊凡壓根兒不相信他有半點道歉的誠意,但是「過去」已經消失在伊凡的腦海中,從離開斯科城的那一日起,他過往的二十五年歲月也跟著一併埋葬了。誰來刺探都沒用,他無意、也不會再去回想。
「那個……」差點葬身虎口的納希此時怯生生地開口說:「如果業爾老大這麼堅持要公平的話,乾脆把老虎分成一半,你們覺得如何?」
原先便是打這主意的男人,咧嘴笑說:「真是個好主意,阿納。你保住我們隊上的名譽了,證明我們不是一群笨蛋的集合。伊凡,你沒意見吧?」
由來無干戈,何須化玉帛?
伊凡自嘲地扯扯唇角。「沒有。」
「好,就這麼決定!來吧,把老虎也綁上馬背,今晚有一頓虎肉大餐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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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流放的罪犯演變為逃犯,打個比方,就像一個人生了重病,看大夫或不看大夫都會死,那麼你會選擇看或不看呢?
伊凡在那當下選擇了後者。
罪犯的身份並沒有改變,但與其在監視下過一生,不如當個逃犯來得自由(與其知道自己何時會死,不如把握死前的每一刻)-
這個問題並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一切端看你怎麼選擇而已。
自然,偶爾會去回想到當時的情況,但伊凡也無法解釋,自己如何在剎那間作出逃亡的決定?
伊凡·愛·奧古史坦!你不想死的話,就走!
是本能讓他反應過來的嗎?還是這聲大吼,驚醒廠沉睡在他體內已久的求生意志?再不就是瞬息間的短暫自由,控制了他的理智。
總之不管是哪個理由,自己在雙手白手銬解開的那一刻,拔腿狂奔。沿途泥濘與雪堆的阻礙,使人跌跌撞撞,隱約還可聽到身後追兵的吶喊聲與風聲都在耳邊竄飛,他淨是沒命地奔跑著。
沒多久,押解的差官騎著馬追了上來,他們手中的弓箭毫不遲疑地對他發射,宛如他是獵物,而他們是獵人般——致命的每一箭,手下不曾留情。那時伊凡醒悟了,洛琳女王根本無意放他生路!從一開始,「流放」便是表面上的,事實上,自己注定要死在這塊土地上!
死吧!你這該死的傢伙,我要你死!
呼吸的空氣中,彷彿都帶著女王的恨意與詛咒,像把寒透的冰刃刺穿他的肺。
放棄吧!不可能有活路的!和女王作對的人……
絕望在暗夜中是那樣的誘人,疲乏在四肢中呻吟,像是沉重的鐵鏈套住脖子,直要拖人往地獄墜下。
只要我束手就擒,便可結束這一切了!
哪兒都沒有光明、沒有希望、沒有未來,這條爛命還有何值得留戀的?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嗚哇哇哇哇——
發完淒厲的咆吼之後,伊凡停下逃亡的腳步,往追兵的方向反撲。他不知道那時自己著了什麼魔,也許是多年積壓、深藏於心中的一把火燒了起來吧?他盲目地豁出所有,失去理智地和那些差官戰鬥著。他不記得過程,也不曉得自己使了什麼招數,而對方做了什麼反擊,一切全憑本能。
想必自己當時的面目和一頭失控的野獸沒兩樣吧?
等他跟前的紅霧退去,恢復神智,已經渾身浴血——那些差官全被他殺了,只剩他一人孤獨地在雪地上迎接旭日東昇。
度過人生中最險惡的一夜,在生與死的交界做著最醜陋的掙扎,到頭來還是「活下來」了。
他活著,而這不再是需要理由的一件事了。不管往後還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儘管宋取,只要他們有本事……他將為自己戰鬥到底!
養父說得沒錯,神的愛是難以理解的。他到現在還不懂神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在愛著這塊土地上的子民,他感受不到神的愛。
可是……我要活下去……
神可以捨棄、可以試煉、可以在最終之日審判他的罪。
然而對著這輪烈日,以父之名,我發誓此生此世,我的命運將不再為任何人所掌握,我要作我自己的主子!
伊凡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至少他這數個月來獲得了難得的平靜,心靈與身體都是。他的心中已經沒有迷惘,即使一生都要背負著逃犯的臭名,可他現在是自由的……
若說有什麼仍教人掛心不下的,伊凡望著前方出現的小鎮風景,不由得懷念起自己曾生活過十多年的那棟宅邸,以及目前還留在宅邸中,已經與自己斷絕了關係的弟妹。
不知道喬書亞有沒有好好地照顧娜娜?
娜娜的腿到了冬天會犯疼的毛病,今年是否又會復發?
苦笑著,伊凡搖了搖頭。不管自己再怎樣思念他們,也莫可奈何,他注定是回不了他們身邊的罪人——被放逐一輩子的罪人。
「大家快來看呀,這是伊凡和業爾老大共同捕殺的老虎喔!」才進入鎮上,納希已經迫不及待地大聲宣揚著。
「真的假的?兩個人合力就能解決一隻大老虎啊廠
「哇!好厲害!這麼大的一頭猛虎,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呢!」
「看樣子,這次的狩獵頭賞又是伊凡搶到了吧?」
拋下議論紛紛的眾人,伊凡默默地把馬背上的母鹿與虎屍卸下。鎮內少數的幾名孩童湊了過來,圍著伊凡要摸他的十字弓。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謠傳,讓這些孩子們深信,只要摸到神射手伊凡的弓,往後他們也可成為神射手。
和往常一樣,伊凡沒有拒絕這些孩童的要求,他甚至抱起其中一名最小的孩童,讓他做頭一位的幸運兒。
這時業爾站在廣場中心,聲如洪鐘地說:「待日落後,要舉行盛大的慶功宴,現在你們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不過慶功宴時敢打瞌睡的人,我要罰他繞著廣場跳達達舞一圈,聽到了沒?」
眾人泛起一波波愉快的笑聲時,伊凡也從孩童仰慕的目光中解放,朝著自己所住的小屋走去。
「伊凡哥!」
此刻,一聲他以為再也不可能聽到的呼喚,在他身後響起。
伊凡凍住身體,困惑片刻,旋即轉回頭以眼睛尋覓著——是誰?誰發出了剛剛的那聲呼喚?是誰在叫他?那聲音聽起來好熟悉,好像是
「伊、凡、哥——」
這回伴著呼喚,大力揮動手腕,並後衝著他跑過來的高大身影,是千真萬確、沒有錯看或幻聽,屬於喬書亞·羅曼徹斯·奧古史坦的!
「喬……」
伊凡愣在原處,直到整個人都被弟弟給抱個滿懷為止,他還是以為
自己在作夢,這不可能是的!
「伊凡哥,我總算找到你了!」
親吻著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的額頭,喬哽咽地說:「我找了好幾個城鎮,以為我永遠也找不到你的下落。幸虧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我找到你了!」
這時候的伊凡還不知道,感人的兄弟相會背後,一場更大的風暴早在私下形成,將會席捲並毀滅他平靜的生活……
謝維克曾經拜訪過奧古史坦家一次,當時他對這棟華美但風華不再的堂堂大宅所留下的印象,和今日所見並無多大差別。它依舊是座陰森森、雜生蔓籐密佈、到處都留著歲月踐踏痕跡的老屋。
而後……
和幾年前相較,這屋子的殘破一點兒也沒好轉,宛如病入膏肓的垂死患者般搖搖欲墜,何時倒下都不奇怪。
「伊凡要是知道自己處心積慮、費盡苦心非保不可的『家』,已變成這副德行,一定會難過的吧?」謝維克路上大門玄關處的缺角台階,握住那失去光澤的銅製門把,輕敲兩下。
「有人在嗎?」
等了等,不見有人回應,他移到另一頭的牆面,透過污穢不堪的玻璃窗向內探看,可也沒看到裡頭有半個人影。
絲毫不像是在未來六天後,即將有嬌滴滴的新娘出嫁的地方。
「喂!你是誰啊?鬼鬼祟祟的!」
扛著一根除草用的耙子,蓄著白胡,目光凶悍的老人家由後院冒出來,指著謝維克的鼻子說:「想要偷我們宅子裡的東西,先問過我手上的傢伙!」
微笑著,謝維克攤開雙手說:「老伯,你覺得我看起來像缺錢用的人嗎?」
老人家認真地由他的頭頂看到腳下,研究著。
還真是個不懂笑話與融通的頑固老頭子,謝維克歎息地說:「我是來拜訪你們家小姐的。以前我與伊凡·渥夫是同窗友人,這次收到娜塔莎的婚宴喜帖,想在婚宴前親自向她道賀——聲……」
老人家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陪上笑臉說:「噢,您是大公閣下的朋友,宋找小姐的!噯噯,老奴真是失禮,因為近來有很多偷兒看上這兒,動不動就搬走屋子裡的東西……啊,我叫蕭曼,以前是這兒的老園丁,現在住在附近,偶爾來幫院子除除草而已。」
會看上這兒的小偷,眼睛都長哪裡去了?謝維克好奇地揚起眉。「我方才敲過門,屋裡好像沒人在?」
「是啊,您不曉得嗎?您晚了一步,娜塔莎小姐和渥夫大公訂下婚約後,就被他接到城內的一座豪宅去住了,那兒可是大公閣下特地為娜塔莎小姐安排的屋子呢!大公真是體貼,知道這邊實在不能再住人了,尤其這半年,屋頂破了個大洞,漏雨、漏水又發霉的,夜晚的寒風——吹,娜塔莎小姐弱不禁風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
提到這個,謝維克乘機追問。「渥夫經常來看她嗎?」
「噯噯,那位爺兒真是個大好人啊!那死雜種害得奧占史坦家的名譽跌人谷底,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家中的僕傭也是走得走、跑得跑,沒一個留下。全虧大公閣下的仁慈援助,娜塔莎小姐和喬書亞少爺才得以過著像樣的日子。」
拄著耙,口沫橫飛的老人忿忿地說:「當初老爺要收養那小子時,受了多少人的反對,可老爺硬是不聽,還讓他和少爺、小姐們平起平坐。想不到他竟還恩將仇報,跑去暗殺大公閣下,大不諱的行徑將整個家拖下水,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
這就是世人對伊凡的評價吧!
謝維克無意反駁,對於不知道內幕的人,說破嘴他們也不會相信。事實上,沒有伊凡的犧牲,這個家早就不存在了。
「總之,謝天謝地,大公閣下愛上娜塔莎小姐,並後願意娶她為妻。這麼一宋,往後奧古史坦家也不會再受人歧視,應該能恢復往日的繁華了。」
老人家仰望著宅子說:「我多希望在小的死之前,還能再看一次這宅子門前人來人往,氣派風光的模樣。」
打斷老人家的感慨,謝維克知道多留無益。「你曉得娜塔莎住的那棟屋子,是在哪兒嗎?」
「曉得,靠阿姆多利莊園的附近,三層的華麗洋房,很顯眼,一找就能看到。」
「謝謝你,打擾了。」
對著謝維克轉身要走的背影,老人家開心地揮著手。倘使他知道謝維克真正的目的,並非向娜塔莎道賀,而是要勸說娜塔莎打消嫁給渥夫的主意,八成會氣得吐他口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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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老人家所言,很快地找上娜塔莎新居的謝維克,這回總算在像樣的女僕帶領下,見到了坐在爐火邊,敞著一本小書,優雅地閱瀆著的蒼白美少女。
娜塔莎束成長辮的金髮,在火光輝映下,熠熠生澤。白皙透明的皮膚像是要融化在空氣中般,給人無限脆弱虛幻的感受。她一聽到謝維克自我介紹是伊凡的同窗好友後,立即睜大一雙淺色的藍眸,眼角蓄著水氣。
「查爾斯敦子爵閣下,您太客氣了,如果家兄知道您的到訪,一定會……非常高興的。」說著些許言不由衷的話語,女孩低垂下頭,顫抖的語音越縮越小,彷彿恐懼著什麼似的。
普通男子看到這樣小鳥依人的姑娘,沒有不心軟,也沒有不感到憐愛的。甚至還會當場打消主意,不會把心中原想傳述的殘酷言語一一道出吧!
謝維克也是普通男人,也有惻隱之心,也會不忍……
「我就單刀直人地說了,娜塔莎小姐。」
然而真正的殘忍是:空有同情卻什麼也不去做,明知悲劇即將上演,還坐在台底下觀望,視若無睹的行為。
「我希望你不要嫁給渥夫,你應該不會不明白理由何在吧?」
真是陳腐的對話,謝維克在心中自嘲一笑。要是有外人在,聽見這段對話,搞不好會以為自己是登門恐嚇單純無辜情敵的妒「婦」呢!
始終低垂著頭的少女,一語不發。
「恕我冒昧,這樁婚約是出於你的自由意志嗎?難道你不是受了……什麼脅迫,不得不答應的嗎?」
推論後得到唯一合理的解釋,讓謝維克放膽直言。其間他一雙紫瞳銳利地盯著娜塔莎的臉龐,看到那白得如同紙般的臉色一轉為泛青,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疑問。
「真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伊凡是我非常要好的友人,友人的家族有難,伸出援手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我不是衛羅斯人,但在衛國的宮廷也小有影響力,我可以幫助你走出困境。」
聞言,娜塔莎抬起頭,驚懼如小鳥般的藍眸在謝維克臉上梭巡,欲言又止。
「你可以放心地說,沒關係。」溫柔堅定地,謝維克靠向前去。
輕搖了下頭,她閉上眼睛。「不……沒有人逼迫我什麼……我很樂意嫁給渥夫大公。他待我極好,很好,他是個好人……」
「但他不可能愛你。」
冷酷地,謝維克剖開保護殼,直搗痛處地說:「這點我敢斷言。那男人沒有半點墜人愛河的模樣,我昨日和他見面,他甚至……未曾停止荒唐的行徑。你要這樣一樁沒有愛的婚姻,理由何在?」
娜塔莎抖著唇,怯怯地揚眸說:「不為愛而結婚的上流社會夫妻,您也見多了吧?我尊敬大公閣下,也將在上帝的面前誓言永遠對他忠誠、愛他,這樣不行嗎?」
萬萬沒料到這怯生生的姑娘有反駁之力的謝維克,一時間愣住了。
「您若真是伊凡哥的友人,請不要再反對,請給我們祝福。我與大公之間有著深切的聯繫,那不是您這樣的人會懂得的。您很好心,這樣地關心陌不相識的我,但我是認真的,大公也是,我們都期待著這場婚禮的舉行。」
咬著唇,思考半晌,謝維克歎息了。
「那傢伙——渥夫·拉沃爾是個多大的混帳,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對……算了,我不想做個在背後批評他人的無恥小人。」以一手覆在額頭上,閉上絕望的眼,謝維克仰靠在沙發背上。
「……知道……」以輕到不能再輕的聲音,娜塔莎模糊地說。
謝維克吃驚地挺直背坐正。「你剛剛說了什麼?」
「……我知道伊凡哥與大公閣下……之間……的關係……」強忍著淚水,娜塔莎繃著下巴,雙唇哆嗦個不停地說:「我全部都知道。」
「那……這樣你還要嫁給他?!」假設她從頭到尾都知道,那她更不可能不知道,這婚禮是陷阱,是報復的手段,絕對是拿來折騰伊凡用的啊!
無法再回話的她,僅是點頭示意。
剎那間,謝維克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以為這是渥夫單力面的謀劃,可是,很顯然對一切知情的娜塔莎也參與其中。為什麼伊凡的妹妹會幫助渥夫實行這樁復仇計劃,謝維克也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照這情況推演,自己這趟注定是要無功而返了。
「你滿意了沒?」
謝維克霍地回頭,起居室的門邊不知何時站立著的頎長人影,正以雙手環胸的悠哉姿態,觀望著屋內的一舉一動。
精悍的身軀包裹在完美無瑕的奢華絨袍下,輕巧地移動到娜塔莎身邊。專人細心打點的髮型不再紊亂,潔淨的下顎不再有頹廢的痕跡。從指甲到鞋跟無一處不是翩翩上流紳士模樣的男子,和昨天謝維克所看到的,判若兩人。
「親愛的,我來看你了。」執起少女纖細的小手,印上一吻,渥夫優雅地行完禮之後,瞥視謝維克說:「希望我這位好管閒事的朋友,沒太費你的精力,太讓你勞累。」
娜塔莎搖晃了下小腦袋,又恢復成原先那文靜的、內向而怕生的模樣。
這兩個人的哪一點、哪一處,像是一對快要成婚的夫妻?!謝維克見他們不只是「相敬如賓」,根本是「相近如冰」!
然而,眼尖的謝維克也嗅到了飄蕩在這兩人之間的「共犯」味道……四目交接時、雙手碰觸時,都在若有似無地交換著一種默契。這之間到底有什麼「緣由」,沒有預知能力、無法鑒往知來的他,現在還說不上來,只能說是一種直覺在發出警告——將有什麼事會發生!
「我不知道你幹麼這樣費盡心思地反對一樁好姻緣。」渥夫安撫完娜塔莎後,高深莫測的綠眸不露半點情緒,冷淡地對著謝維克說:「看在我們往日的情誼上,我不會禁止你出席我倆的婚禮,可是你也別再來騷擾娜娜了。她身子很虛弱,需要長時間的休養,沒空聽你的胡言亂語。」
由椅子上起身,謝維克不慍不火,拂落黑袍上的:毛絮,並說:「自討沒趣的事做一次就嫌太多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再說什麼的。不過
以生平最嚴肅的臉色與態度,謝維克牢牢地瞪著渥夫,說:「你別太小看伊凡了,等他知道這件事後,不可能什麼都不做的。」
歪著嘴角,綠眸諷刺地瞇細。「你想說他還能再暗殺我嗎?」
謝維克靜靜地看著他。
「哈哈哈哈!我可不再是昔日的我,那個蠢得讓一名淫歸登堂人室的我!他有辦法能接近得了我,就讓他試試看好了!哈哈哈哈!」
無可救藥,就是說這種人吧?
不再多言的謝維克,掉頭離開這間屋子。
站在窗台邊,凝視著好友離去的背影,手握著一隻金盃的渥夫,將杯中的烈酒一口喝乾。
娜塔莎隔著一段距離,坐在躺椅上,小聲地開口說:「大公,我……表現得還好嗎?」
回頭,渥夫虛假地微笑著。「當然。你做得很好,娜娜,非常好。」
「但是……我總覺得有點……不安……」
揪著覆在膝蓋上的毛毯,娜塔莎絞著毯子,底下是一雙動彈不得的腿。幼年的一場重病,讓她失去行動的自由,她像只有著翅膀卻不知道怎麼飛的鳥,從過去到現在,始終都是「他人」的負擔。
過去是伊凡哥的……
現在則是……
她抬起臉,看著那魁偉、帶著寂寞的身影,胸口泛起一陣室息的痛楚。
他們是同病相憐,都是犯下同樣過錯的……罪人。如今靠在一起,互舔傷口,卻還是解不了彼此的愁。
這麼做是對的嗎?這麼做真的好嗎?將別人推人火坑,自己爬上幸福的台階,難道不會受神的懲罰、挨神的怒斥嗎?娜塔莎不時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日子越是接近,她便越是按捺不住這份疑惑。
到最後,萬一她真獲得了奇跡般的幸福,又能從這樣的罪惡感中解脫嗎?
她一點自信都沒有。
「沒有什麼必要感到不安的,娜娜。你遵守約定,我保證你便會實在自己的願望。」
往杯中倒進第二杯的酒,這回渥夫舉杯朝她致意,一眨眼說:「就讓我來卸除你一小部分的不安吧!」
不懂他意思的她,張大眸子等著。
「派出的眼線回報,他們已經在白拉山區,再過幾日便會抵達斯科城。在我們成婚前一日,你的伊凡哥就會到家了,值得高興吧?」
驚喜的娜塔莎以雙手掩住了嘴。
見狀,扯扯唇角,渥夫干下第二杯酒之後,把杯子摔進了火爐中,瞪著那跳動狂舞的火焰吞噬金盃,喃喃地說:「一年了,將近一年。我等的這一天終於要到了,伊凡……」
男人的側臉,在火光中顯得無比猙獰。
「你可別有負我的期望,變成了個再平凡不過的懦夫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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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漫漫,最難以忍受的一段時間,便是黎明前氣溫最低、天色最暗的那個時辰。四面八方襲來的冷風透過簡陋木屋的各個縫隙,自由地鑽進鑽出,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則讓人以為是身在暗獄。
偏偏是這種時候!
不是恐懼於孤獨,不是生自於黑暗,不是因為著寒冷,肌膚卻火燙得緊。
灼得像要從皮膚底下爆炸開來。
滾滾的熔漿在體內翻攪著。
針刺般的渴望一下又一下地脈動、擴大、氾濫。
飢餓的感覺鮮明得超越了感官,而能填飽它的並不是食物。
哈……哈……哈……
急促的喘息聲迴盪在屋內,曲起的四肢在疼痛中顫抖著。無可救藥的是這副可恥的身軀,它在尖酸地嘲笑著理智:
繼續這無用的嘗試吧!可是你騙不了自己,更騙不了我!
憎恨吧!
詛咒吧!
抗拒吧!
為這具膚淺的、成熟的、不聽使喚的、淫亂的貪婪身軀,深深地悔過吧!
誰都行,誰都可以!只要能讓這具身體裡所醞釀的劣汁解放,只要能讓這啃噬理智的灼熱消失,是誰都無所謂……
抱住我!
求你用你的雙臂牢牢地抱住我!
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