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去我那裡嗎?」收工之後,雪莉在後台等他收拾東西,一副想重溫那一夜他的溫柔體貼的模樣。
他早已悔不當初,並覺自己罪孽深重。
「雪莉,眼睛放亮一點,我不是你該追逐的對象,別再浪費時間了,我不會跟你走的。」他頭都不抬,不想再捅她這個大蜂窩。
她的臉皮早被他磨厚了,大方地翻開他的衣領,顧左右而言他,「你真的去買了條項鏈來戴啊?」
他不客氣地撥開她的玉手,「請你饒了我好不好!戴著這條金項鏈,無非是想保命,眼前就屬你最有可能帶給我噩運。」
她不以為意,只道:「你到底看我哪裡不順眼?」
「沒有。」
「那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立刻打斷她,「男女之間,不只是順不順眼的問題而已。要我到街上去看的話,順眼的可能不只一個、兩個。你也不是只看我一人順眼。」
「我愛你行不行?」
他聽得毛骨竦然。
「雪莉,」他近乎哀嚎,「我不討厭你,甚至可以說喜歡你,可是我不愛你,你聽懂了嗎?」
「你還愛她呀?」
「她?」他問了之後,囫圖答道:「對,我愛她。」
「如果她一直不醒呢?」
「她在等一個奇跡,我也是。」
「奇跡奇跡,既然大家都在等奇跡,那我也一起等吧。」
兩人自說自話,也只有自己聽得懂。
他知道雪莉只想賭一口氣,越得不到手就越能刺激她想得到的慾望,偏偏如今他已不想先滿足她要求,他根本不是要吊她胃口。
「為了答謝你的愛護,改天我再寫一首歌送你,要不要?」
她的眼睛霎時又亮了。她真的喜歡唱歌。
「好呀!沒想到你雖然不會說情話,情歌卻寫得很好,也沒想到我沒被人發掘,你卻被人盯上了。」她酸溜溜地歎著氣,「此乃時也、命也、運也。唉!說不定哪天你就紅了呢。」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會知恩圖報的,不會忘了我是因為處女作不小心被你唱了,才被人發掘的。」
「那我可以指定你報答的方式嗎?」
他當然明白她的鬼心思,「不可以。」
「掃興!」
她瀟灑離去的背影,他很欣賞。她其實有很多優點的,只是,人跟人之間不能那麼算,男人跟女人之間尤其是。
清明時節雨紛紛。
郭力恆騎著機車來到辛亥隧道附近的三山善社,他來為母親上香。
郭母的牌位設在社內,跟許許多多逝者的牌位並列在一起。郭力恆添了些香油錢,在一個工作人員的協助下,他爬上梯子,從陳列架上取出母親的牌位,放在案上,點香祭拜一番,又拿著紙錢到戶外指定的地點去燒。
之後,他過馬路到對面去。母親的骨灰甕置於這邊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裡,這裡放置了許許多多的骨灰甕。逝者的家屬幾乎都像郭力恆這樣,先在社內祭拜牌位,再到這裡來,在骨灰甕前也祭拜一番。
他在馬路邊瞧見夏組琦的棗紅色轎車。她的車號他不會記錯。
她也在附近?他四下看了看,沒發現她的蹤影。甩甩頭,上了三樓,一接近入口,他就看見夏組琦在裡頭。她的背影他也不會認錯。
他進去了,直接走到她身旁,輕輕拍了她一下肩。
「哎唷,嚇死人哪!」她捂著胸口,由於室內還有兩、三個其他逝者的家屬,她沒敢喊得太大聲,「要不是我爸在這裡,我一定被你嚇暈。」
「你爸?」
她指指面前那個骨灰甕。他看見上頭刻著「夏秋官」,知道她說什麼了。
「我媽也在這裡。」他指了指上一層左邊一點的那個甕。
「哦,原來你媽跟我爸還是鄰居耶。」她說完還做個鬼臉,承認自己在這種場所說笑是不恰當的。
「我剛才在馬路邊看見你的車,原來你真在這裡,來多久了?」
「很久了,難得跟我爸說說話嘛。」
「你跟你爸說什麼?」
「隨便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報告我媽的近況、我的近況之類的,隨便說說就能說好久。」
「你跟你爸提起我了沒?」
「提了。」
「他怎麼說?」
她噗哧一笑,又一個不恰當的舉動。小小聲對他說:「你不要害我遭到白眼好不好?還好我清明過了才有空來,今天來的人不多。」
「人家要走了。」他瞄了下其他兩個人。
她也朝門口瞄了一眼,又對他說:「你不去跟你媽講講話嗎?」
「要呀。」
於是他點了香,站在母親的骨灰甕前,用心說話。
夏組琦其實在他進來的時候,就跟爸爸聊得差不多了,見他才剛開始跟他媽講話,她又去點了柱香回爸爸面前,準備進行第二回合的聊天。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她捧了堆紙錢,先下了樓,在一樓的火爐旁,一疊疊地燒了起來。
不久,他也來了,和她做起同樣的事。
「跟你媽講完話啦?」她問,還把他拉到自己這一邊的洞口,「站這裡燒吧,這樣才不會被煙熏到。」
「謝謝。」
「你準備那麼多紙錢啊?」她又問。
「是呀,」他笑得有點無奈,「我媽是被人家逼債給逼死的,我想她缺錢缺得厲害,每次來都燒很多紙錢給她,還幫她在地下銀行裡開了個美金戶頭,存了很多美金給她。」
她又咯咯地笑。
「你媽知道我是她鄰居的女兒嗎?」
「現在知道了,我剛才向她介紹過你,她說你看起來善良、大方又很博愛的樣子。」
她只能再笑,然後被煙嗆到了,咳得直流下淚。他急忙替她拍背,望著她脹紅的臉,他又想起病房裡那一幕吻戲。
她不會主動對他提起和張人傑之間的現況,他一直也不方便問。
「你有沒有過那種受癡情迷惑、麻醉、蹂躪的感覺?」這麼問可以稍微紓解她如鯁在喉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啊?」她一聽就皺眉,「聽起來好不人道啊。」
他聳聳肩。她的回答讓他很滿意,「我也沒體驗過,大概就是所謂的「愛總是敲痛我的心」吧?」
「哦?你執意守著一個可能、永遠無法清醒,甚至無法自己呼吸的女人,也不能體會出那種感覺嗎?你的心沒痛過嗎?」
他不言語,神情甚是淡然。此刻若是對她說,他對賀小春沒有那種罕見的癡情,似乎有失厚道。
「算了,這種話題太深奧了,我們可能都涉獵不深,還是不要自暴其短吧。」她自行了斷話題,「唉,你等一下有空嗎?」
他看了看她那張充滿央求意味的臉。
「今天只想來看看我媽,沒別的事了,你想什麼?」
她歎了口氣,也沉了臉,「我好不容易才休一天假,看過我爸之後,還得去向我老媽報到。」
「你不是跟你媽處得很好嗎?幹嘛那麼哀怨?」
「等一下我還得陪她和我繼父打網球。」
「你不喜歡運動?」
「不是,是不喜歡別有目的的運動。」她翻了對白眼,「打網球只是我媽他們的借口,他們想撮合我跟黃永鴻,以為我不知道。」
「怎麼你的麻煩這麼多?」他皺眉,「一下子是張人傑,一下子又是黃永鴻?是不是你媽不贊成你跟張人傑再在一起?」
「她從前反對過,張人傑好了之後,她又不反對了,不過我自己反對。我這一反對,她又想把我推給她的繼子,她說肥水不落外人田。」
「她打的算盤倒也沒錯,如此一來,女兒嫁跟不嫁沒兩樣。」
她癟著嘴瞪他。
「所以等一下你是要跟黃永鴻打網球?」
「對啦。」
「你媽替你著急也是人之常情。」他只能這麼言不由衷地安慰她,「我看黃永鴻人還不錯嘛,好好先生一個,你這個人也沒什麼熱情,配他剛好。」
「我是懶得談戀愛沒錯,可是要我這樣無條件配給他,我還是不甘心。」
「那你想怎樣?」他看著她一臉賊樣,「不會又想情商我客串你的男朋友吧?」
「算你倒霉!」她很高興他自投羅網,「今天碰到你,算我走運,一定是我爸暗地裡在幫我,他一定也不甘心老婆跟女兒都嫁到黃家去。」
「你還真能自說自話,自作主張,我可沒說要當你男朋友喔。」
「委屈一下好不好?等一下你陪我去打網球。」她把自己帶來的紙錢燒完了,拾起一疊他帶來的,一臉奉承地問:「這一疊是美金吧?我幫你燒。」
「謝了。」他一聲哼笑,「麻煩你順便驗一驗,看看是不是真鈔。」
她從來沒在這個地方連續笑這麼多次。
「怎麼樣?幫不幫我這個忙?」
「我有什麼好處?」他一副要勒索她的德性。
「我請你吃魷魚羹面。」
「你還不是普通的節儉耶!」他哼了一聲,接著就開出自己的條件,「巴西烤肉。」
她有點猶豫,「你很會打網球嗎?」
「只要他們不是國手,我想我不會讓你丟臉的。」
「好吧,那就巴西烤肉吧。」
黃永鴻很有風度,對郭力恆這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不以為意,大方地與他切磋球技。
黃父對不速之客的出現,頗有警覺心,但表面上還是故作鎮定,靜觀其變。
可惜的是,兒子會不會情場失意還是個未知數,但眼前已在球場上遜了一籌。
他自認寶刀未老,挺著一身硬朗的老骨頭上場,想替兒子給郭力恆一點顏色瞧瞧。
最老謀深算的人是夏母呂珠雲。新老伴上場了,她又支開了剛下場的繼子,要他去球場外買冰豆花。天氣還不熱,冰豆花可能不容易買到。她才有多一點時間探探女兒。
「他就是我們在餐廳看到的那個吉他手?」
「是呀。」
「你今天帶他來是什麼意思?」呂珠雲倒沒有生氣,「害我對你爸——你黃伯伯很不好意思耶。」
「媽,以後你就放心的說「你爸」吧,人家黃永鴻都能那麼親熱地喊你一聲媽,我不會計較這個的,你沒聽見我已經改口喊黃伯伯「爸爸」了嗎!」
「是啦,這一點我是很安慰,可是你的終身大事——」
「你也可以很安慰呀,」她說得好自豪,「我今天帶他來,就是要告訴你們,我還是有人追的。」
她心虛地衝著球場上的郭力恆一笑,不過他沒看見。
「你說他在追你?」
「你不相信?」她以反問代替了謊言。
「不是。有人追你是好事,只是這樣一來,我就很為難了,你知道永鴻對你也有意思。」
「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嘛,人家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沒事操這種心幹麼?自找麻煩。」
「你很不體諒我耶!這下好了,你要我站在哪一邊?幫他還是幫永鴻?」
「你誰都不用幫,讓我自生自滅就可以了。」
「說什麼呀!」
她懶得再理老媽,專心看著場上正在廝殺的兩人。
「去喊他們過來休息一下吧,」一陣安靜之後,呂珠雲開口了,「我看老的那個快撐不住了。」
她去把兩人叫回場邊,此時黃永鴻拎著五杯豆花回來了。
吃著豆花,黃父邊詢問眾人是否一起吃頓晚飯,大家都看著夏組琦,等她回答。
「我跟郭力恆吃。」她看了黃家三口人一眼,「我們還有點事情要談。」
「好吧,那我跟爸媽去吃就好,不打擾你們了。」黃永鴻趕緊替自己找個台階下。
二老不好有意見,吃完豆花就說要先走一步。
郭力恆隨後也跟著夏組琦上了車。
「多謝你拔刀相助,我們今晚就去巴西烤肉店吧。」
「你很有效率。」他笑笑,「黃永鴻回家之後會不會拿我當鏢靶練鏢?」
「有可能。」
「被你害死。」他故作委屈狀,「沒吃到羊肉還惹了一身膻。」
「誰說的?等一下就點烤羊腿給你吃。」
賀小春已經出院,住到安養中心去了,可是郭力恆又在醫院裡出現。
「你來啦?」
她到病房來查巡,見他正坐在二號病床旁邊。床上的傷患是他父親,幾天前騎機車在路上被另一輛重型機車騎士撞斷肋骨,此刻正在睡覺。
「我跟醫院好像有不解之緣。」他苦笑,「例行查房?」
「嗯,你爸還好吧?」
「還好。再過多久他才能出院?」
「再住兩天看看吧。」她猶豫片刻才問:「你姐來看過你爸嗎?」
他搖頭。
「你沒告訴她,你爸受傷住院?」
「我懶得通知她,只通知我姐夫把兩個外甥帶走,不知道我姐夫會不會告訴她這件事。」他忿忿地說:「她來了又怎樣?」
她只拍了拍他的肩,沒說什麼。檢查過每一床的病人之後,她才又對他說:「我到隔壁去了。」
「再見。」
他等父親醒來,伺候過晚餐之後,便趕到西餐廳去上班,深夜才又回醫院隨侍在側。
「你又來啦?」夏組琦的聲音打斷他的假寐。
「你也在?」他揉揉眼睛問道。
「今天值大夜班,剛在急診室裡替一個傷患在小腿上縫了幾針,正想回值班室小睡片刻,經過這裡,順便進來看一眼。」
「喔。那你去休息吧。」
「想不想聊一聊?」
「你不是要睡覺嗎?」
「算了,那種覺睡不安穩,隨時等著被人傳喚到急診室和病房。既然你在這裡,我也可以靠聊天來打發瞌睡蟲,順便備戰。」
「好吧,那我們在外面走廊上聊。」他起身,與她到走廊上坐著。
「打過網球之後,黃永鴻還來醫院等你嗎?」他問。
「來呀。」
「還沒死心?」
「沒吧,很煩。」她歎,「我媽也一直追問我和你到底怎麼樣了。」
「又有我的事?」
「後遺症嘛,沒辦法。」
「你怎麼說?」
「隨便敷衍了幾句,掛上電話之後,她也就拿我沒辦法了。」她甩甩頭,「張人傑好像也不死心,最近打電話打得很勤,有時候還在半夜打來,要我陪他聊天。」
他揚了揚眉,「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你現在看他們哪個比較不順眼?決定了主要敵人之後,你就聯合那個次要的敵人,幹掉主要敵人,最後我再幫你解決次要敵人。這樣做比較科學。」
「我才不想找死哩。」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別又想利用我。」
「這樣的話,我就得接受相親的命運了。我媽說如果沒有我看錯眼的,就要安排我去相親。」
「恭喜。」
「你別幸災樂禍好不好?」她捶了他一下,「當心我哪天招架不住我媽,拿你當替死鬼!」
「我有什麼好處?」
「勢利鬼!就知道要好處,朋友是幹什麼用的?」
「聽起來我好像已經惹禍上身了耶,女人果然不會帶給我好運。」他摸了摸頸上那條項鏈,「戴這個根本不管用!」
「不要抱怨了啦,你天生是個衰尾道人,認命一點吧。」
他瞅了她好一會兒,又說:「照理說,你媽應該是向著黃永鴻才對。」
「難免嘛,人家左一聲媽,右一聲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佔盡天時地利,他又很會拍馬屁,我媽不被他哄得七葷八素才怪。」
拚命拍馬屁?「意思是你快失守了?」
「嗯。」
「那你就愛他算了,可免相親的麻煩。」
「不知道耶,我對他就是沒那種感覺。」
他嘲笑道:「你還講究感覺啊?實在看不出來。」
「郭力恆,取笑我對你可沒好處。我跟你說實話吧,學生時代開始,我就不習慣別人追我,好幾個男生跟我本來相處得不錯,可是一旦他們有要追求我的意思,我就立刻跟他們劃清界線,根本不給他們表態的機會。」
「原來你現在所遭受的叫作報應。」他再糗一句,「那張人傑呢?他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能夠獨獲美人垂青?」
「他啊,」她一陣思索後才答道:「我跟他是在我們學校的家教中心認識的,他跟我搶一個家教機會。我看他好像比我需要那筆收入,就把機會讓給他了,從此就算認識,不知不覺地就跟他一直有來往。兩年之後他畢業了,畢業典禮那天,他牽了我的手。」
「你就當自已被註冊了?」
「都兩年了,手也被牽了,我想就算了。」
「算了?」
「就是也好嘛。兩年內他從沒對我表示過什麼,所以沒嚇跑我,我也習慣生活裡有他這個人。兩年不短吧?我覺得浪費了很可惜,沒必要再用一個兩年去嘗試新的。」
「你真的很節儉。」他挖苦一句之後,又自言自語地說:「暴殄天物。」
「什麼?」
「沒什麼。」
他不想說她節省了時間,卻浪費了自己。她有本錢在情海裡興風作浪,卻是如此風平浪靜地度過,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麼?
「張人傑是學法律的?」他沒忘記那人是個社會地位崇高的律師,像醫生一樣高貴。
「拿到律師執照沒幾年就得病了。」
「還好他康復了,否則就是社會的一大損失。」
她點點頭。「你學的是什麼?」
「物理。」
「我沒猜錯吧,你果然是念理科的。」
「不過我沒有學以致用,你覺得這樣算不算社會的損失?」
「你不是在寫歌嗎?寫好歌舒解壓力,心靈改造的工程也是很偉大的,你對社會還是有貢獻,沒有造成損失。」
他輕笑兩聲後轉成大笑。
「克制一點,小心被人罵!」
「你是我見過最愚蠢的女人。」他止住笑,以一種審視又憐惜的眼光看她。
「會嗎?」她一點也不生氣,只是納悶,「從來沒有人說我愚蠢,我的智商可是比一般人高喔。」
「那就是我自己愚蠢了。」
又是很有默契的安靜,兩人同時接不上話。
「有人問我願不願意擔任MTV的男主角耶。」
「是哦?你答應了嗎?」
「還在考慮,想先聽聽我的朋友——你的看法。」
「好的MTV賞心悅目,也可以改造心靈,對社會有貢獻,我贊成你去拍。」她很認真。
這就是智商很高的醫生的回答!他歎。
「爸,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找附近鄰居下下棋、聊聊天,不要每天坐在家裡看電視,肚子越坐越大,你太缺少運動了。我知道我們社區裡有一些老人家每天早上部聚在公園裡打拳,你也去參加嘛。」
郭父對兒子的建議不置可否,只問:「不知道華北跟華南在你姐夫那裡住得習不習慣?你姐夫白天要上班,小孩放學回家他都還沒下班,不知道他怎麼照顧他們?」
「爸,你不要再操這種心了好不好?」郭力恆老調重彈,「他們都去住了兩個禮拜,姐夫一定有他照顧孩子的一套,你不用擔心。」
「你姐姐好久沒打電話回來了,我都還沒告訴她,小孩住到爸爸家去了。」
郭力恆按下怒火,「你等她哪天想起要打電話回來關心你的死活,再告訴她吧。」
這樣的對話令他生厭,他立刻出門去了。姐姐就像是他父親身上的一顆毒瘤,父親不願切除,就只能等待病情惡化。
在後台排練一陣,他的呼機響了,安養中心通知他說賀小春出了狀況。他請阿潘晚上代他的班,立刻趕到醫院的急診室。值班醫師已替賀小春急救過,正要送她進加護病房。
賀小春又開始了住院生活。她得了肺炎,必須注射抗生素,還要靠機器為她抽痰,一身的管子看得郭力恆鼻酸。
「你瘦了。」
夏組琦順道來病房裡慰問他。
「被很多事煩瘦的。」
她點點頭,「我現在沒空陪你聊,晚一點我再聽你吐苦水好了。」
「不必了,等一下我就得去上班。」
「那你就去上班吧,再聯絡。」她走了。
賀小春在住進醫院的兩個月之後去世了,死亡原因是冠狀動脈突然阻塞。
郭力恆作主,將她的遺體火化,在三山善社為她立了一個牌位。火化之日,陪他一起的人還有阿潘和夏組琦。
夏組琦先行返回醫院,留下他二人。
「難過嗎?」阿潘問他。
「難過。」郭力恆吐了一口氣,「不過這樣也好,她解脫了。」
「你也解脫了。」
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解脫一項是一項。」
「你姐還有麻煩嗎?」阿潘知道他家的狀況。
「眼前沒有。」
「那你就別想太多了。」
「不想,我什麼也不敢想。」
阿潘知道他心情不好,於是換個話題,「你的歌紅了,感覺很棒吧?」
「還好。」
「很多人說你寫的歌像民謠,但是又有別於一般簡單的民謠歌曲,運用到比較複雜的專業概念,深入淺出容易懂,很難得。」
「這是我意識上的成就感,實質的收穫則是戶頭裡開始有存款了。」
「對呀,你可以存錢娶老婆了。」
「真想娶個老婆也不必存什麼錢,你沒看見雪莉還在癡癡地等嗎?」
郭力恆接著就唱了兩句雪莉唱過的中文老歌——癡癡地等,我在癡癡地等——
「我看她是看上你了,」阿潘笑著,又有些不解,「她不錯呀,你何苦「君心似鐵」呢?」
「你屁話太多了吧?」
阿潘接下一佗屎,臭著一張臉追問:「那個夏組琦在你的生活裡扮演了什麼角色?醫師的醫德裡,沒包含出席病人喪禮這一項吧?」
「我幫過她,她可能想還我一個人情吧。」
「幫過她什麼?」
「忘了。」
阿潘識趣地打住話,「可以準備上工了。」
天熱,收工之後,郭力恆隨一群人到夜市喝啤酒。灌著酒,他又覺自己罪孽深重。賀小春今天才火化,自己卻不是喝悶酒,那股解脫的痛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拒絕讓自己酩酊大醉,拒絕雪莉燦爛笑容裡的圈套,兩杯生啤酒下肚,他就回了家。
洗了澡之後,一通電話又讓他直奔醫院。
值班室裡,夏組琦等著他。
「火速傳我前來,有什麼不得了的事嗎?」
「今天我值夜班,剛好有時間跟你商量一件事。」她十分抱歉地解釋:「我最近此較忙。」
「你真會利用時間耶,你怎麼知道我不忙?」
「那我還可不可以跟你商量?」她難得有些畏縮。
「你想要我白跑這一趟嗎?」
「喔。」她釋懷一笑,「那就是可以商量了。」
「說呀,想跟我商量什麼?」
「是這樣的,」她一直嚥口水,對病人家屬宣佈病人不治時,都沒這麼困難。「我媽安排我跟幾個人相過親。」她停下看著他。
「嗯,然後?」
「然後我都不滿意,」她咳了一聲,「當然啦,人家也不一定滿意。」
「然後?」
「然後我媽說,要是沒有中意的,就在黃永鴻和你之中選一個。」
「幹麼?」他彎下腰去看她朝向地板的表情。
「跟我結婚。」說完她才又抬起頭來,「我媽說她如果不這麼逼我,我這輩子八成是不會結婚了。」
「你這麼沒主見嗎?你媽說歸說,總不會拿刀架著你去結婚吧?」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欣喜還是惶恐,分不清自己想不想得到這個女人,哪怕是陰錯陽差、歪打正著的也好。
「我很瞭解我媽,她是個急性子,說做就做。她和我繼父,再加上黃永鴻就是三個人,三票對一票,到時候她真的會架著我去結婚,你別以為不可能。我都這把年紀了,又有工作,總不能鬧出個逃婚記吧?我自己還怕被人家笑話哩。」
「你——不是想要我為你犧牲吧?」
「我知道自己想出的辦法很荒唐,不過我保證不害你,我們結婚是假的。」
「假的?我不幹!」
「那——那你好歹搬來跟我住,不結婚也可以,我就跟我媽他們說,我們已經同居了,這樣她就會死心了。當然,同居也是假的,我家有空房間,我們各住各的。」
她變得滔滔不絕,顯然已經精密思考過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先向你爸解釋,請他答應讓你幫我的忙。不過這樣其實不好,你爸一定不會肯的,所以我們還是結個婚,做做樣子,等風聲沒那麼緊了再離婚。」
「多久?」
「我算不出來,看情況吧。」
「那如果我有了真想結婚的對象,又該怎麼辦?」
「這種情況大概多久之後會發生?」
「我也算不出來。」
她思忖片刻,有了說法。
「我想短期之內應該不會發生這種情況,賀小春屍骨未寒,你好歹也該再等一陣子。」
屍骨未寒?他自嘲一笑。
「你說的沒錯,她的遺體才剛火化。」
「反正她剛死,你不能那麼快就有結婚對像啦。」她急得頓足。
「可是你要當我的結婚對象。」
「假的嘛。」
「不幹!」
安靜——
「我很同情你。」
「你同情我的處境?答應跟我結婚了?」她喜出望外,一臉謝恩狀。
「我同情你是我見過最愚蠢的女人。」
她的笑容停格,兩眼鎖住他的自光。
「你剛才提到的假結婚、假同居,根本荒謬到了極點。我不會幫你做這種事,不是怕別人笑話,是怕自己看不起自己。」他端出埋藏許久的高傲,「自己的權利要靠土自己爭取,你愛誰,不愛誰,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不要結婚,決定權也在你由自己手上。這一切一切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你的朋友,但是這種忙我不能幫,也不該幫。」
她硬著頭皮,聆聽他的諄諄教誨。
「你說得也對,我是有欠考慮,假結婚真的滿可笑的。」此刻她還覺得自己卑鄙,她的確存有不光明的念頭,「我認錯,我不該有利用你的想法。」
他有股揚眉吐氣的快感。此女雖不曾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他,他對她卻一直存有仰之彌高的敬畏感。
「你不但愚蠢,還很俗氣。」
「俗氣?」她又呆住了,「會嗎?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我耶。」
「自以為很有個性、動不動就生氣的女人很俗氣;自以為修養很好、從來不生氣的女人也俗氣。」
「我的俗氣是屬於後者?」
「想為自己辯解嗎?」
她搖搖頭,「我沒有自以為修養很好,不生氣是因為我很懶,懶得發脾氣。」
懶惰為完蛋之本,這個女人快完蛋了。他為她默禱。
「郭力恆?」
「什麼事?」
「你到醫院外面轉一轉,看看還有沒有攤子在賣吃的,有的話買一點回來,我肚子有點餓,謝謝。」
懶惰未能使她免於飢餓,他暫將所有情緒拋諸腦後,替她去買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