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分機裡聽到銀行的人在追問郭曉芝的行蹤,說她簽了六萬多塊錢的賬,積欠已久,造成銀行方面的困擾,希望她趕緊將錢入賬。
「又是銀行打來的?」他霍地衝向客廳,詢問父親。
「嗯。」
「不曉得她在多少家銀行都辦了簽賬卡,你忘了上次的事嗎?刷卡買東西,再賤價賣出換現金,想用這種方式騙銀行的錢,她算準了人家不會為小額金錢找她。」
「不要講得這麼難聽。」郭父微怒。
「她有沒有跟你聯絡?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嗎?」
「她偶爾會打電話回來。」
面對父親這種駝鳥心態,郭力恆已無話可說,回房換了衣服就出家門。
在工作室裡排練一陣,雪莉死拉活拖了他陪著去算命。
他又搭上她的車,不過這次是他開車,第一次讓雪莉見識了他精湛的駕駛技術。
她坐在駕駛副座上,喋喋不休地說笑話。沿途風光旖旎,車窗外翠綠的植物、車內優質音響送出的輕音樂,搭著雪莉銀鈐般悅耳的笑聲,令他暫忘懊惱的事。他自欺地想著,快樂人生也不過就是如此。
「怎麼想到要去基隆算命?最近命不好嗎?」他問。
「算算看何時有人發掘我,替我出片。」她隨便答著,心裡清楚,算命不過是與他獨處的借口。「你也順便算一算嘛。」
「也好,看我還要倒霉到幾時。」
算命師的家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裡,車開不進去。
「這裡要是發生火災怎麼辦?消防車都進不來,算命師是不是算過這裡永不遭回祿之災?」
他把車停在巷外一處空地,和她步行入巷。
「快到了。」她指指前方。
一陣奇怪的聲音隱約傳入他耳裡,「什麼聲音啊?這麼淒厲,好像太監的歌聲。」
他一下子便感受到一股肅穆而神秘的氣氛。
「算命師刻意製造的神秘色彩吧,幹麼那麼緊張?」
雪莉說著便領他進入算命師的家中。她一掀開大門上的布簾,郭力恆就瞧見寬大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人——微啟的雙眼沒有焦距,像是在眺望遠方,發出幽暗的光。他判斷剛才的聲音是發自此人猩紅色的小嘴,因為他還在哼著,旋律古怪,像森林裡的幽靈在囈語。
算命師住了嘴,朝他們點了點頭,樣子看起來像已恭候多時。
雪莉很快地開始接受算命師指點迷津。郭力恆沒興趣聽,於是踱到屋外,好一會兒之後才又進了屋裡
算命師似已結束對雪莉的指引,抬頭詭秘地看了郭力恆一眼,突然對他說:「你母親留給你的金項鏈被你弄丟了,對嗎?」
郭力恆立時一陣心跳如鼓,毛骨悚然。
「你怎麼知道?」
「我以此為生。」算命師笑了笑,眼神依然詭譎。
很難拒絕自己此刻的好奇心,郭力恆在雪莉的慫恿下,也讓算命師替自己算了命。
算命師對他說:「女人不會帶給你好運。」
他怔忡著說不出話來。
「再去打一條款式相同、重量一樣的金項鏈戴著,」算命師邊說邊從香案上取來一個八角形的小紅布包,「把金項鏈放在這個布包裡,一個月之後再拿出來戴。別再弄丟項鏈,你的噩運就結束了。」
郭力恆沒說什麼,掏出一張千元大鈔放在堆滿紙鈔的盒子裡,拉著雪莉,轉身走出算命師的屋子。
「你真的丟過金項鏈嗎?」雪莉一出屋子便問。
「嗯。」剛才屋裡的詭譎氣氛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捏了捏手中的紅布袋,最後將它放進褲袋裡。
「那你會不會照算命師說的,去買條一模一樣的金項鏈來改運?」
「你真的相信他的話?」
「寧可信其有嘛,金子可以保值,你又沒吃什麼虧。」
「你如果真相信他的話,以後就該離我遠一點,」他漸漸恢復正常了,「這次可不是為你好,是為我自己好,他說女人不會帶給我好運,你應該也聽見了吧?所以請你不要害我。」
「你少拿這個當借口,」雪莉笑斥,「我等一下就陪你去買條金項鏈,一個月之後包你沒事。」
「我不記得我媽留給我的那條長什麼樣子,確實的重量我也不清楚,怎麼買?」
「銀樓裡的項鏈款式那麼多,找一找,一定有一樣的,看見了你就會想起來的,重量你就用手掂掂看,差不多就好了嘛,總不可能分毫不差吧!」
「再說吧,我們得趕快回台北,誤場可是會被扣薪水的。」
「急什麼?扣掉的錢我賠給你好了。」
「你別這麼一廂情願好不好?」他不太給面子,換來一對白眼。
天色突然暗下,雨辟哩啪啦地說來就來了。他關上車門,打開汽車音響,讓雨聲和歌聲替代雪莉的呶呶不休。
隔周的星期五,郭力恆沒跟朋友、同事去烤肉,一早就到醫院來了。
他在夏組琦門診開始前,等在看診室外的走廊上。終於見到一貫以大夾子夾起長髮的她,穿著潔白的制服,朝看診室走來。
「咦?今天來得這麼早啊?你不是要去烤肉嗎?」她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見到他便停下腳步。
「來看看你有沒有騙我,」他開著玩笑,「是真的沒休假,還是不願意跟我去烤肉。」
她指指一旁等候的病患,「看見了嗎?我沒騙你。」
「跟你開玩笑的。」
「我知道,你去看賀小春吧,我要工作了。」她進了看診室。
他於是朝病房方向走,腦海裡頓時又浮現賀小春沒有表情的面孔,算命師的話也同時迴盪在耳際——女人不會給你帶來好運。
他卻認為是自己給賀小春帶來噩運。年輕的她,雖然有點虛榮,也沒有滿腹經綸,卻是真的愛他,從不說後悔。不知道她現在後悔了沒?
雪莉會為他帶來噩運嗎?還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郭曉芝——他的姐姐,已經為他帶來噩運。她就像一片沼澤地,他不必靠近那隨時會害人陷落的軟泥,就能清楚地看見危險。
夏組琦呢?他一點也不認為她會為自己帶來噩運。一個每次見面都能讓他心裡產生熱流,慢慢熨燙到全身的女人,怎麼可能會帶給他噩運?
是受了她的影響吧,他愈來愈有耐心了,在病房裡一待就是一上午。
他趕在午餐的高峰時間之前,到醫院外面買了兩碗魷魚羹面,又趕在夏組琦門診結束前,出現在看診室外頭。
「哇噢!魷魚羹面,我正想吃這個。」她一見他高舉手中的袋子,便低聲歡呼。「到我辦公室裡吃吧。」
他兩個大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不知怎地,他不想跟在她後頭走,不是她的背影不美,不是
然而到了辦公室門口,他還是禮貌地等她先走。
「你下午還看診嗎?」他先坐下,面就由她負責倒在碗裡。
「你到一樓去拿一張各科門診時間一覽表,就知道我的作息時間了嘛。」她有點手忙腳亂,「幫我扶一下碗好嗎?」
他遵照醫師指示,上前幫了小忙,又問了剛才的問題,然後難為情地補一句:「我改天一定記得去拿一覽表。」
「下午不看診,跟病人玩躲貓貓。」她坐下來,「吁——可以開動了吧?」
「開動!」
在她面前類似下達指示的一聲,竟讓他覺得痛快。
「你說玩躲貓貓是什麼意思?」他動箸。
「下午我的工作是查房。病人有很多是愛串門子的,所以我經常會在第三房的第一床看見第二房第三床的病人。」她無奈地聳了下肩,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住院生活無聊嘛,串門子比較容易打發時間。」
「不知道是不是身上有傷,舌頭就變得特別靈光,」她同意他的說法,邊嚼著食物邊告訴他一些趣聞:「他們什麼都聊,話題涵蓋範圍之廣,上至總統,下至地下室福利社小妹,無所不能聊。有的病人不安於室到什麼程度,你知道嗎?」她停下來看他。
「不知道。」他笑。她說話的樣子很鮮,好像她是警察,病人是犯人。
「現在醫院有規定,病人在住院期間不得請假,有些病人見請假不成,乾脆偷跑,而且還是光明正大的偷跑。」
「會不會回來呢?他們?」
「偷跑歸偷跑,打針時間到了也都知道要回來,」她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回來還會告訴我,說他去KTV唱得好過癮。」
他聽了不啼只笑,還道:「我太嫉妒你了,怎麼連工作都可以這麼有意思?」
「有意思嗎?」她的神情較先前嚴肅許多,「我每天都高高興興地到醫院來,希望每個病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出院。」
「都像張人傑那樣,大病一場之後,完好如初?」他不否認自己很想知道他倆的情形。
她卻不答,只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到夏天就滿一年了吧?」
「喔。」她又若有所思,「所以人與人之間相互瞭解的程度,跟相處時間的長短不一定成正比。」
「你把很多事都量化處理了,才會問這種問題。」這是他的新發現。
「這很科學,你不覺得嗎?」
「人跟人之間,不能這麼算的,」他做個昏倒的表情,「夏組琦,原來你是科學怪人。」
她也不生氣,煞有介事地追問:「那你呢?你是性情中人嗎?」
「我?我是衰尾道人啦!」
郭力恆不知不覺地又回賀小春的病房,一待又是一下午。他原打算去見一位流行音樂界的著名製作人,該製作人在偶然的機緣裡,聽過他寫的歌,留了張名片給他,邀他有空時一起談談音樂。
想到這裡,郭力恆又覺得雪莉也許不會帶給他噩運——他在閒暇之餘,隨興寫了支歌,彈奏時被雪莉發現了,二話不說便吵著要練唱那首歌,眾樂手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陪她排了幾次,她也真的就上台唱了,還走運地被聲望如日中天的製作人聽見,這為他帶來一張名片,一個機會。
他坐在病房裡,讓自己沉浸在腦海裡熟悉的旋律中,一種真實的傷感,從他心底直衝眼窩。
不記得填詞時候的心情了,一股衝動之下,他就寫下那樣一首歌。現在想想,恐怕這兩句最是他當時的心情了——
開始時的新鮮感受,是否狂熱以後的厭倦理由?陌生時的熱烈追求,是否成熟以後就該罷休?
「郭力恆!」
那個給他新鮮感受的女醫師夏組琦,在病房外喊了他一聲。聲音在他聽來,遙遠而親切。
他轉過身看她。
「你從上午待到現在?」她頗覺不可思議。
「睡著了。」
「坐著也能睡這麼久?厲害!」她走近他,「你還不走啊?今天不上工嗎!」
「今天罷工。」他笑笑,「騙你的,今天不表演,所以大家才去烤肉。」
「喔。」她接著又問了個自己都覺得曖昧的問題,「我要下班了,一起走嗎?」
這聲音在他耳裡又成了電台深夜節目的女主持人,輕柔的嗓音在靜夜裡漫開——
「你還沒睡醒是不是?我在問你話呀!」
「喔,」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起走吧,去哪裡?」
「去哪裡?」她也問,尷尬中只得低頭看看手錶,「這個時間可以吃晚飯了嗎?」
「吃吧。」他推她出了病房,「科學怪人和衰尾道人也得吃飯。」
兩人打算開她的車,一起去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卻在停車場碰見黃永鴻。
「小琦!」
等在那兒的黃永鴻沒太在意她身旁的郭力恆,熱情地向她招手。
有點麻煩。夏組琦朝著他笑,同時低聲對郭力恆說:「我繼父的兒子,勉強算是我哥,姓黃。」
「哦,他是來等你的嗎?」
「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應該是,」她抓緊最後兩秒,「等一下你不要講話,我跟他講就好了。」
他們靠近黃永鴻了。
「黃永鴻,你消失了好一陣子,今天怎麼又來了?」她對繼兄嘻嘻一笑,又替他介紹著:「郭力恆,我病人的家屬,也是我的朋友。」然後看著郭力恆說:「他叫黃永鴻,你們握個手吧。」
握手。
「小琦,我消失的這一陣子就是出差去了,都跟你報告過了,你忘啦?」
「我沒忘,不過「報告」兩個字我不敢當,拜託你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不想英年早逝!謝謝。」
「現在要去哪裡?」黃永鴻看了看郭力恆才問她。
「我跟他剛才講好了一起去吃飯。」她答得不疾不徐。「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他考慮了一下,說:「下次吧,今天我就不去了。」
「拜拜!」她開心地上了自己的車。
郭力恆待她關上車門便問:「剛才他如果說要跟我們一起去呢?」
「那更好呀,要他請客。」
「看起來,你跟他滿熟的。」
「本來不太熟的,他爸跟我媽結婚之後才熟的。」
「他是不是想追你?」
「看起來好像是,」她的表情平平,似不因此而驕,但一想起郭力恆適時出現在黃永鴻眼前,她禁不住就得意了,「你今天來得正是時候,他嘲笑過我,說我沒人追。」
「你沒人追嗎?」
「當然有。」她兩手拍了拍方向盤,「很多病人都說出院之後就要追我。」
「有人兌現了嗎?」
「我收到不少花和卡片,可是都沒有下文。」
「我看你也沒把那些當一回事。」
「你真瞭解我。」
「你跟張人傑之間真的恩斷義絕了嗎?」他問得雀躍,雖然那跟他自己沒多大關係。
「什麼恩斷義絕,很難聽耶!」
「你找人算過命嗎?」他突然想到這個。
「怪力亂神?」
他本也是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可是跟雪莉那一趟算命之行又教他不得不信。
片刻猶豫之後,他把自己跟算命師的奇遇告訴了她。
「你聽他的建議,去買了金項鏈?」她問。
「還沒,你覺得我該聽他的嗎?」
她蹙著眉沉吟了片刻,又拍了下方向盤。
「我帶你去黃永鴻帶我去過的一家巴西烤肉店吃晚餐。」
他歎笑。還以為她要說什麼哩!
「我是不是該適應你答非所問的習慣?」
「我忽然想起忘了告訴你目的地嘛!去買一條金項鏈吧。」她一口氣答了兩個不搭軋的問題。
「為什麼?你信了算命師說的話?」
「本來是不信,不過我怕自己給你帶來噩運。」她側頭衝他一笑,「我也是女人,我們以後還會見面。」
「好吧,那吃過飯之後,你陪我去一趟銀樓。」
飯後,他第二次跟一個女人去了銀樓。
「你一直還戴著賀小春那只戒指。」她在陳述一項自已注意了很久的事實。在銀樓裡問他才不顯得唐突。
他翹起右手小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雪莉說戴尾戒可以防小人,我索性就不摘下來了。」
「是哦,那我是不是也該買個尾戒來戴戴?」她打趣道,徵詢似地望著他,「防小人?」
「可以呀。希望你戴了尾戒之後,你的病人就不再偷跑,省得你操勞過度。」
「好吧,那你挑到你要的項鏈之後,再幫我選一個尾戒。」
「樂意之至。」
郭力恆終於去見了那位流行音樂製作人。
兩人頗為投契。該製作人稱讚他很有個性,並表示有興趣看看他在歌曲創作方面的能力。
兩人談過之後,他便積極投入創作,待在家裡的時間明顯增加了。
「你中午在家吃飯嗎?」郭父輕叩他的房門問著。
「嗯。」他從書桌前站起,開了門回答:「爸,隨便弄點東西吃就好,不要麻煩了。」
「吃麵好不好?」
「好,好久沒吃你做的面了。」他笑笑。
郭父十分欣慰,兒子難得這麼貼心地跟他說話。他微笑點了下頭,便轉身去廚房。
望著父親微駝的背,郭力恆突然有股衝動,想上前抱住他。
「爸!」
郭父在廚房門口回過頭,「什麼事?」
「我來幫你。」
「嗯。」
他沒再與父親談話,只幫著和麵糊、洗菜、切香菇,安安靜靜地等待與父親共進一餐溫馨。
「你姐姐已經把欠銀行的錢還清了。」
吃了幾口面之後,郭父說了一句,並未抬頭看他。
「哦,你是指簽賬卡的部分吧?她把房子拿去抵押的那部分呢?繳錢了沒?」
「也補上了。」
郭力恆又點點頭,「她跟你說的?」
「打電話告訴我的。」
「她回來看過華北跟華南嗎?」姐姐的一雙兒女還住在他家。
「打電話問過他們在學校的情形。」
他聽了有此不悅,「都不用回來看看孩子嗎?」
郭父歎了聲氣,「她要我看好孩子,別讓他們接近陌生人。」
這是如今一般作父母的普遍具有的警戒心,可是在郭力恆直覺的反應中,卻覺得姐姐是特意提防著某些人。
「她是不是又有麻煩了?」
「她現在一個人過日子,應該沒有什麼麻煩了吧?」郭父難掩忐忑的心。
「你知道她現在做什麼工作嗎?」
「她說她在賣衣服。」
「哦,又變成賣衣服了?」
「如果她踏踏實實地工作,賣衣服的利潤也還不錯,就是辛苦一點。」
「賺錢哪有不辛苦的?」他又有不平,「要像她以前那樣,到處借錢不還,錢倒是來得挺容易。」
「不要再講這種話了,」郭父責備中夾著懇求,「她已經在改了,我們應該相信她。」
郭力恆不以為然,但他放棄與父親的爭辯,繼續吃他的面疙瘩。
「你姐夫想要回華北跟華南。」
過了一會兒,郭父又提一事。
「姐夫?」他只認識第一任姐夫,第二任他還來不及認識就跟姐姐離婚了。
「孩子的生父,廖紀忠。」
「他跟你說,還是跟姐姐說?」
「他知道孩子在我們家住,打電話跟我提過,說他想接孩子去跟他住。」
「孩子跟爸爸住,比跟外公、舅舅住來得好。」
「你姐姐不肯。」
「她憑什麼不肯?」郭力恆一聽就光火,「她盡到一個作媽媽的責任了嗎?她也不過是把孩子往娘家一扔,管過什麼了?」見父親低頭不語,他又好生勸著:「爸,我知道你心疼兩個外孫,可是你要往遠處看,你能照顧他們多久?你年紀大了,自己身體也沒多好,最多照顧得到他們的生活起居,可是成長中的孩子不只需要這些。他們經過這麼多生活上的變動,已經跟一般正常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不太一樣了,尤其是華北,小學就快畢業了,如果再沒有人管教的話,很容易就學壞了。你想過沒有?」
郭父沉默地開始收拾碗筷。
「爸,我也學壞過,」他沉痛地揭露自己的心事,「但我是存心的,你一定懂。我氣不過你和媽對姐姐姑息的態度,我氣你們不在意我的想法。我學壞,但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所以還來得及回頭,可是華北是個孩子,他不明是非,如果學壞了,恐怕很難改過。」
見父親似乎聽進自己這一番話,他繼續說:「姐夫是個好人,我敢說他和姐姐離婚,錯多半出在姐姐身上,你就讓他把孩子接走,姐姐若有意見,要她自己去跟姐夫談。孩子是他們的,他們自己去解決,你大可不必替她撐腰。你雖然有退休金可以領,也不必全拿來貼給女兒,爸,你要多替自己想想,你這樣子,我實在看不過去。」
「你讓我考慮考慮吧。」
「嗯。」
郭父沉吟片刻,問道:「你上回不是跟我說你要結婚了?是你帶回家來的那個女孩吧?」
「她出了車禍,已經在醫院裡躺了將近十個月。」
郭力恆慘然一笑,感慨自己和父親到此刻才談及這件事。
「這麼嚴重?」郭父關切道。
「植物人。再過兩個月還不醒的話,她就算是永久性植物人了。」他記起夏組琦的話——根據世界醫學會議的定義!昏迷達一年以上,就稱為永久性植物人。
「有人照顧她嗎?」
「她沒有家人,她的事都是我在處理。」他淡淡解釋著。
「你不打算再交女朋友嗎?」
「爸,你要聽實話嗎?」他自顧往下說:「當初我真的很想結婚,想要另組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庭。賀小春一直對我很好,你或許嫌棄她的出身,我卻感激她不嫌棄我的過去。誰知陰錯陽差地成了今天這種結局……我已沒了當初想結婚的那股衝動,甚至沒了交女朋友的勇氣。」
「因為你姐姐的關係?」
「多少吧。」他嗟歎,「爸,我受夠了,即使是現在,我都還戰戰兢兢的,不曉得哪天還會遭到無妄之災呢。」
「你交你的女朋友,結你的婚,跟她有什麼關係?想那麼多幹麼?你已經三十多了,該結婚了。」
「爸,我問你,我們的親戚朋友都到哪裡去了?哪一個不是因為她,跟我們漸行漸遠?大家都怕我們怕得要死,上過一次當,人家早就學乖了。我以前的同學、同事、朋友都沒了也就算了,我不想再為自己製造難堪。」
他一直懷疑自己遺失的金項鏈是被姐姐偷走的,但他沒有告訴父親,那些話只會引起父子間又一次爭執。
「你不是勸我看開一點?自己為什麼想不開呢?」郭父似要開導他,「她錯得再離譜,也還是我的女兒,我無法不管她的事;你就不同了,等我兩腿一伸,你大可以不認她是姐姐,與她老死不相往來,就像現在,你跟她的關係不就是這樣嗎?」
郭力恆聽懂了,父親明著是在安撫他,可是話裡還是對他不理不睬姐姐的態度,有所責難。
永遠解不開的結。
「爸,我要出去了。」
一個月之後,郭力恆替賀小春辦了出院手續,送她進了安養中心。一切處理妥善之後,他回醫院等夏組琦下班。他跟她說好了要請她吃飯,算是答謝。
「你的臉色很不好呀,看病看到自己也生病嗎?」
兩人又到服務品質優良的巴西烤肉店來用餐。入座之後,他發現她此刻看來和實際年齡相當。
「什麼才生病而已?」她吐了好長一口氣,「你不問我都不想說了,下午我差點就一命嗚呼了。」
侍者來請他們點餐,打斷了驚險故事。
「吃什麼?」他問。
「跟上次一樣就好。」
他問她想去哪裡用餐時,她的回答也是這一句。
他快速點了餐,侍者一走便問:「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住院病人突然腹絞痛,我去做緊急處理,結果不知道怎麼回事,病房裡一個氧氣筒「碰」的一聲就倒在地上,開關飛得老遠,壓縮的氧氣直往外噴。」她激動地描述著驚人的經過。
「很危險哪,隨便一點火花就會發生爆炸的。」
「就是呀,病人痛得快斷氣了,病房裡還有那麼多個人,人人都站在生死線上,別說是有人點火還是什麼,只要空氣太乾燥,說爆炸就爆炸,醫生、護士、病人和家屬,整個病房裡的人全部蒙主寵召。」
「後來呢?怎麼躲過這一劫的?」
「我要大家趕快打開窗戶,不准點火,不能動插頭,還叫人去找救兵,幫忙關上氧氣筒……盡人事,聽天命嘍!」她餘悸猶存地拍著胸口,「還好,全部倖免於難,要不然我就吃不到你請的這一頓了。」
他也跟著鬆了一口氣,慶幸她仍活著。
「為了慶祝你有驚無險,你可以多點一些東西吃,還是算我的。」
「不用了啦,這裡的消費很貴呢。」
「你怕我請不起?」他知道她不是瞧不起人,但故意問得很委屈。
「不是不是,」她急忙解釋,「我個人是很節儉的。」
「偶爾奢侈一次不為過。」他發覺她的臉色又恢復了紅潤,「我最近賺了一筆外快,吃這一餐綽綽有餘。」
「什麼外快?」她很好奇。
「寫歌。」
「真的?好棒喔!」
他很想跟她多談一些音樂創作的心得,可惜她沒有進一步的問題。
「雖然我是個音盲,不過我很樂意分享你的創作心得,如果你不嫌棄,可以多說一點,我會認真聽的。」她似乎察覺出他的心事。
他失笑,「我倒覺得我們兩個在一起時,根本不需要講話,我們好像都能從對方的肢體語言裡讀出心裡想說的話。」
「你果然有些心得想報告給我聽。」她很得意。
「報告?」他揚起眉,「黃永鴻的報告你擔待不起,我的報告你就擔待得起?差別待遇唷!」
「跟他我得長幼有序,跟你就不必了。」她又「嘻」了一聲。
這種差別待遇他可以接受。
「是有些心得,不過今天不想說。」他改變主意,決定放棄這一次機會,一頓飯而已,不必做那麼多事。「下次再說。」
「也好,我現在餓得發昏,只想快點吃東西。」她也沒堅持要聽。
「如你所願,有人端東西來給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