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府的人一向不靠近竹廬的,只是今天管家來找她的時候見到了軒轅簫,知道軒轅簫在竹廬,應該會送飯過來的。
萬一沒有呢?
於是經過客棧後,余沁梅手中多了兩斤牛肉和一點水酒——牛肉是買的,水酒是店家送的。
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在竹林裡迴盪。
哪來的笛聲?
越走近竹廬,笛聲越是清晰響亮。是從竹廬裡傳出來的?
余沁梅推門進去,笛聲戛然而止。
只見軒轅簫放下手中的玉笛,對著她大大地歎了口氣:「你終於回來了。」
余沁梅看著一副怨婦樣子的軒轅簫心中覺得好笑,有必要這樣嗎?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滿滿的精緻美食,看來管家真記得派人來送「菜」了。可軒轅簫似乎並沒有碰啊!
「怎麼不吃?」她問道。
「等你啊!我們一起吃吧!」軒轅簫招呼著她過來,等她走近了他才看到她手中提了東西,「你提著什麼東西?」
「牛肉,還有酒。」余沁梅將東西往書案上一放——因為桌上已經沒地方可以放了。
「你買給我的嗎?來來來,快拿過來,我要吃牛肉。」軒轅簫伸手要拿,卻夠不著。
余沁梅就幫他拿了一下,然後自己坐到桌子前,吃起桌上那些精緻的食物。余富仁是個貪圖享受的人,而且他尤其愛吃江南菜,所以余府的廚子都是從江南各大酒樓挖角回來的,水準一級棒。不明白為什麼軒轅簫會選那牛肉而捨這些美食的。
「梅兒,你真是關心我。」軒轅簫大口大口地咬著那牛肉,心裡樂滋滋的。
余沁梅也不理會他,隨便吃了些便放下了,坐到書桌旁拿起一本醫書看了起來。
軒轅簫見狀問道:「你怎麼不吃了,這就飽了?」
余沁梅點了下頭,「我向來吃得少。」說完她又沉浸在書裡了。
軒轅簫看著她認真的樣子,不禁笑了。雖然她看起醫書來認真得幾乎忽略了整個世界,但他卻有種並沒有被她排斥在外的感覺。
剛才那個管家送菜過來的時候,帶了許多人,本想請他搬到大宅裡的,可他不肯。他承認他有私心。
留在竹廬除了可以和他的梅兒相處的時間多一些——其實也多不到哪去,她整天在外面,但總比在余宅好。他還很自私地借此宣佈,余沁梅是他的女人。現在整個余府的人都知道他們孤男寡女地待在這竹廬裡,余沁梅她這輩子就非嫁他不可了。既然余沁梅必為軒轅家人,那個人恐怕就不敢那樣放肆了。
這個連有人要加害於她都不放心上的女人,就由他來代為擔心吧!
「可惡!」
余雄文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卻馬上疼得直咧牙。
水麗娘捉起他的手,輕輕吹著氣,「你幹嗎生氣呢,動不得那個女人就先不要動那個女人啊!」
「你說得輕巧,那個女人還在一天,那個老鬼就能活一天。只要那老鬼活著,我就只是個空殼。」余雄文今天一回余府就收到余沁梅和軒轅簫活著回來的消息,然後又得知軒轅簫住進了竹廬,明擺著將余沁梅納入家門。如此一來,若他再動余沁梅,便是對上了整個軒轅家。不被發現還好,可只怕那軒轅簫已經懷疑到他頭上了。
「誰說的?有那個女人在,也不一定救得了老鬼的。」水麗娘一陣嬌笑,放下余雄文的手,轉身走進了內室。
余雄文一聽,心一動,莫不是她有什麼好法子?
他連忙跟了進去。
陣陣細語後,女人的嬌笑與男人的冷笑充斥了房間……
軒轅簫看著正跪坐在他身邊替他按揉受傷的腿的女子——余沁梅。今天一早她說要開始幫他按揉一下,不然到時候有可能會影響行走,然後她就跪坐在他身邊替他按揉了近半個時辰。
「梅兒。」輕喚她一聲,但她卻沒應答,他心裡知道她在聽他的話,「我已經修書回家,吩咐他們開始準備醫館的事了。」
余沁梅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幾天他經常向她提起醫館的事,提去蘇州的事。她隱隱約約覺得他這般並不僅僅為了讓她允婚,似乎更想讓她離開雍鎮。
「你記得我曾說過你是沒辦法容得下我這般的妻子的嗎?」她曾經這樣問他。
可他偏說:「不試過如何可知。這些天你白天在外行醫問診,就留我一人在竹廬我不也容得下嗎,怎知成親後就容不下了?」
「可是如果我不僅是忙,也許根本不會喜歡你呢?」他以醫館與自由誘她,可謂對症下藥了,她是心動。只是要因此而允婚嗎?
當初拒絕只是不想任余富仁擺佈她的生活,而且也不覺得自己需要為了別人的約定而嫁人,走進一個牢籠裡。可是如果這個牢籠並不打算把她關起來,卻還為她提供不少方便的話,那麼嫁人倒也無妨——如果軒轅簫他認為像她這樣的妻子也沒關係的話。
軒轅簫一愣,眼光不禁冰冷了起來,「你是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她卻搖頭了,「我師父曾說我是少了一條情筋,生來不懂情為何物,不懂得愛一個人,不懂得恨一個人,就連普通的喜歡與好感也不會有。這樣的妻子你也要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笑了,道:「那就由我來愛你,由我來喜歡你好了。你只要在你心裡留一點位置給我,不要再把我放在『陌生人』之列就行了。」
他應得倒是輕巧,可這做不做得到卻不得而知了。
就算他做不到又如何?
休妻?冷落?
那又何妨?若是真是,那麼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有人來打擾她的生活了。倒也可算一件美事啊!
「既然你都如此說了,我答應你。」余沁梅看了軒轅簫一陣子,才道。她這一句「答應」是答應他去蘇州,答應他嫁他,「可是我也曾答應余富仁會治好他的病,所以要等治好他之後我才會去蘇州。等你腿傷好後,就先回蘇州,三個月後,再來此接我。」
可是這與軒轅簫的計劃根本不合。留她一人在此,必有危險,而且她若執意要治余富仁的話,那麼那個人就不可能放過她。於是他便天天說服引誘,只為了讓她早日抽身離開雍鎮。
可她卻固執得可以,她答應過的事情,一向是堅持到底,絕不輕易放棄的。任他怎麼說也不動搖。
就像這次,她還是如是說:「你的腿再過兩三天便可以上路了,雖不得騎馬,但坐馬車是不會有問題的。你就先回蘇州,三個月後再來。我余沁梅絕不食言。」
他知道她的固執,答應了的事一定不會食言,可是那也得要讓她有命活到那天啊!
不行,就算勸不走她,也得做些事情,保得她這三個月的平安。
軒轅簫暗自盤算著!
「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余雄文根本不敢對我怎樣。」余沁梅起身準備去拿藥給他時道,淡淡的語氣讓軒轅簫聽來卻是把握十足。
「此話怎講?」軒轅簫好奇地問道。
「因為他很快就要找我替他治病。他現在尚年輕,不若余富仁那般,可恐怕也會病得不輕啊。」前兩天在給余富仁施針的時候見到了剛好在那兒的余雄文,她便留意了一下他的臉色形態,又是一個被女人害出來的病,果真是父子啊!
余沁梅將一些曬乾了的夏枯草裝進盒子裡後,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來看著軒轅簫,「雖然我說過你現在該有適當的走動,但並不代表著你需要一天到晚繞著我轉圈圈。」
「那好,我不轉了,我就坐在這裡看你好了。」軒轅簫很「聽話」地坐了下來。
余沁梅瞪了他一眼,繼續收拾藥材。
「梅兒,再看我一會兒嘛,不然我們就會有三個月見不著面了。」軒轅簫提醒她。他明天一早就會啟程回蘇州,再見便是約好的三個月後了。
「你的樣子又不會變,看不看還不都一個樣。」余沁梅不理會他的撒嬌。
「梅兒。」他已經慢慢習慣她的淡然了,但即使她如此淡然,至少她還願意理他,與他說話,這便可讓他高興不已,「你不多看幾眼,我怕我來接你上花轎的時候,你會連我是誰都忘了。」他可記得剛來雍鎮的時候,那客棧的店小二告訴過他,她不認人。
不過相處這些天來,他也發現,她的記性其實很好。所有她看過一次的病人,她都記得那人上次有什麼症狀,吃了什麼藥,施針沒施,施在何部位,記得絲毫不差。
所以他曾經懷疑過那店小二說的是不是真的。
只是之前和她走在街上,有人叫她「梅姑娘」,親親熱熱地拉著她嘮叨幾句,感謝一下她,她卻彷彿不曾見過那人似的,讓人好不尷尬。
「只要我見過一次的人,我都記得住,你放心好了。」余沁梅收拾所有藥材,坐到軒轅簫旁邊,對他道,「把手給我。」
噫?軒轅簫很是吃驚,那平日讓人碰釘子的她,難道只是她不願意搭理而已?依她的性子,恐怕是了!
他聽話地將手遞給她,她把了一會兒脈,「另一隻。」又把了一會兒,道,「好了,已經好了,明天可以安心上路了。」
「別說得我好像就要死了似的。」他嘴上抱怨著,但心裡卻很高興,她是在關心他啊!
「你的身體少說也還能撐五十年,想死哪有那麼容易啊。」余沁梅淡淡地道。
「梅兒。」軒轅簫叫了她一聲。
余沁梅沒有答應。因為他經常有事沒事就叫叫她的名,她漸漸便習慣等他講了實質內容後再回答。
只見軒轅簫從懷中取出一支白玉髮簪,走到她面前,「這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份禮物,早該送了,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明天我就回蘇州了,在回來接你之前,我希望有樣東西能讓你偶爾想想我。」他將髮簪插到她的髮髻上,把她原來那根木棒取了下來,「而這個,和這個。」他又從懷中拿出一塊白色的破布,那是在山澗中她從衣服上撕下來替他固定時用的,「則留給我,讓我睹物思人吧!」
余沁梅看著他做這一切,沒有抗拒,也沒有喜悅的表情。
訂情信物——嗎?
三個月後——
軒轅簫依約來到雍鎮,本來同行的還有下聘禮的隊伍,可因為隊伍過於龐大,行動也慢了些,他等不及了,便乾脆自己先行騎馬到了雍鎮。
到了余府大門外,軒轅簫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余府門前掛了兩個大大的白燈籠,冥錢在門外灑了一地。
是誰的喪事?
余富仁嗎?
余沁梅不是說了會治好他的嗎?怎麼會突然去世了呢?
他跳下馬,用力地拍了大門幾下,一個頭綁白巾的家丁開了門。
「在下軒轅簫。」軒轅簫本還想說什麼,可那家丁打斷了他的話。
「老爺已經下葬了,府內靈堂已撤,要憑弔到陵園去吧!」那家丁顯然沒認出他來,將他當作那些來憑弔的親戚了。
「余老爺去世了?什麼時候的事?」軒轅簫想著果然是余富仁。
「就半個月前啊!」
「那梅姑娘呢?有梅姑娘在,余老爺怎麼會死?」她當初執意留下來不就是為了治好余富仁嗎?怎麼還會讓他死了呢?「梅姑娘又不是神仙,哪救得那麼多啊!」家丁歎了口氣。
「那她人現在呢?」這才是軒轅簫真正關心的。
「人都死了,她還不走,賴著幹嗎?」家丁見軒轅簫問東問西的,早就不耐煩了,他對軒轅簫揮了揮手,便要關門,「走走走,余府的事問那麼多幹嗎?」
軒轅簫退了一步,看著余府的大門關上。
她走了?
她不是答應過他讓他三個月後來接她嗎?她是個守約的人,答應過的事怎麼會言而無信呢?
軒轅簫正愣著,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著:「軒轅公子——」
他回頭一看,是客棧的小二。今天他一到雍鎮就直奔余府了,客棧的小二怎麼會知道他來了?找他又何事?
正想著,那小二已經到了他跟前。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軒轅簫,道:「軒轅公子,這是梅姑娘臨走前讓我交給你的,他說你這幾日就到,你果然來了。」
軒轅簫接過信,連忙拆開來看,信上內容簡單:「我先回山上了,你若依約來接我,就依下面這張圖來吧!」
就這短短一句話,多個字也沒有,但卻附了張地圖,是她山上的住處。他仔細看了一下,是秦嶺一帶,離雍鎮不過兩三百里路,騎馬一天一夜應該便能到。
「謝謝你了,這裡是一點銀兩,請你再幫我一個忙。」軒轅簫將銀子塞到小二手裡,「從這沿官道往南走,路上你會遇到一個軒轅家的下聘隊伍,告訴他們余府出了事,讓他們先回蘇州,說我與梅姑娘隨後趕到。」他又拿出一個玉珮,「這是我的信物,拿給他們帶頭的看,他們便知道你說的是真的了。」說完,軒轅簫便跳上了馬,策馬而去。
說起余富仁的死,余沁梅也十分無奈。
她記得那天晚上她趕到余富仁房間的時候,撲鼻便是一陣肉慾橫流的糜爛氣息,衣衫扔得整個房間都是,余富仁就赤著身子在床上,雙眼瞪得大大的,嘴角有著血跡,床上也灑了些血斑。
而水麗娘正裹著一條棉被發抖,可以看得出棉被下面,並無衣物。
余富仁最終還是死在女人手裡了。
然而在那之前一個多月裡,余富仁的身體已經明顯惡化了,她每日給他的藥,替他施的針彷彿都是倒進了無底洞中,一點成效也沒有。
直到他死的那天,她才知道,他並沒有聽從她的囑咐避開女色。
白白浪費了她近半年的心血。
後來余雄文趕到的時候,嚇得腿都軟了,因為他與他的父親一樣,出了同樣的問題。他看著余富仁的樣子,就似乎看到了將來的自己。
他幾乎是爬到余沁梅的跟前,求她一定要治好他。
可余沁梅知道,余雄文比起余富仁更難治,因為他根本不會聽從自己的囑咐,他那三個侍婢,還有一個水麗娘,他不可能放得開。
所以她沒有答應,只讓他好自為之。
第二天,余雄文便帶著大隊人馬,將她趕出了竹廬。她本也無妨,但想起與軒轅簫的三個月之約尚未到,若如此走了,軒轅簫如何找她?
後來她經過客棧的時候才想到了軒轅簫來雍鎮曾到客棧住家,那店小二應該認識他,於是便請小二幫了個忙。
那小二見是梅姑娘,也就欣然答應了。
交代清楚後,她便回到了山上。
當年楚天涯生前居住的這座山只是秦嶺眾山中一座並不起眼的小山,離雍鎮並不遠。但楚天涯卻一生只去了一次雍鎮,就在他深愛的表妹臨終之時。
他從小寄居中在姨媽蘇家,與表妹青梅竹馬。他心中一直就喜歡著自己那個溫婉美麗的表妹,可表妹卻是個天生清心寡慾的人,對他一直沒有超越兄妹之情。等到表妹奉父母之命嫁給余富仁後,他便離開了蘇家,開始了江湖流浪的生活。他發誓不再踏入蘇州半步,連雍鎮他也刻意避開。然而卻是注定一般,他師父卻住在離雍鎮不遠的山上。在他得知師父仙遊的消息後,上山拜祭的路上,不得不經過雍鎮,卻因此得知表妹早已失寵並就快香消玉殞。
被江湖人稱「冷面俠醫」的他,竟偏偏救不了深愛的人。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當年他阻止表妹下嫁,帶她遠走高飛,那麼表妹便不會慘死。又或者他早日來雍鎮,表妹也許還救得回。
可一切都晚了,他後悔,卻沒有任何辦法,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表妹那個生來便不受關注的女兒帶走,傳授她畢生所學,也讓她離開這個對她沒有半點溫情的地方。
就這樣楚天涯帶走了余沁梅。
他們師徒倆就在楚天涯師父生前的小山上住了下來。直到余沁梅八歲後,才又開始了江湖漂泊的日子。
然而這種日子卻在三年前結束了。
只因在大理誤服毒草的楚天涯,身體再也挺不住,不能再過漂泊的日子,只能回到山上。即使回到了山上,不足一年,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那以後,余沁梅就一人獨居在山上,直到余家派人找到了她,才下山替余富仁治病。
這一下山便是半年,她本還以為自己會在雍鎮等軒轅簫。可不料余富仁卻死了,余雄文惱羞成怒,趕了她。
那也無妨,只是得讓軒轅簫多走些路了。算算日子,也就應該是這兩三天的事了。
心想著軒轅簫沒那麼快找到來,這天清早余沁梅便背著藥蔞又到山裡頭,尋了些草藥。待傍晚回來的時候,還未到家,便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這笛聲她曾聽過一次,還在雍鎮竹廬的時候,她有次外出歸來,就聽到軒轅簫吹過。難不成他已經到了?
余沁梅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走近小屋的時候,笛聲忽然沒了,等走到小屋前,她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但明明剛才的笛聲是從這個方向傳來的,而且她還見到一匹馬拴在了屋前。
可人呢?
她四處看了一下,依然不見。
突然她聽見身後「呼」的一聲,轉頭一看,只見軒轅簫手握笛子,從樹上跳了下來。
她呆了一下,只看著他。
他笑著對她說:「我來接你了,我的梅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