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站著—個長髮及肩,身材中等的男人,用著不標淮的中文含笑望著應門的馮妙儀。
馮妙儀稍愣了一下,立刻認出他是誰,訝異又不解,世界知名的服裝設計師松本耀司怎麼會來找杜小夜?
「啊?是的,請進。」她趕緊讓身,慇勤地請對方進門。
「打擾了。」松本耀司微點個頭。他在飯店等了兩天,一直等不見杜小夜,好不容易才查到她住的地方,便逕自上門找她。
「你請坐會,我去倒茶。」
「不必麻煩了。請問小夜小姐在嗎?我是專程來找她的。」
馮妙儀轉身回來,帶著有些抱歉的笑容,說:
「真抱歉,小夜剛好有事不在。不過,我想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你先請坐會。」
這話速度如常,松本耀司聽起來很是吃力,有一大半聽不懂。但從馮妙儀的表情和態度,他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只好等了。他還有一些時間。
「我能請問,松本先生找小夜有什麼事嗎?」馮妙儀慢慢地,小心他說出她的疑問。
杜小夜怎麼會認識松本耀司這種世界級的頂尖設計師?
她跟他有什麼關係?她為什麼都沒有告訴過她這件事?想到此,她心裡不由得湧起幾分妒意和不滿。
松本耀司微微揚了揚眉。這女孩知道他是誰,言談問猶有試探的意味,便避重就輕說:
「只是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而已。」任何人都聽得出他話中的推托。馮妙儀識趣地不再多問,拿出一設計圖和作品照片,大膽地要求松本耀司批評指教。
那設計圖和作品是她和杜小夜鬧出抄襲疑雲的那款相仿的設計。公司最後認定採用了她的設計,作為彭海倫的主持新造型,得到不錯的評價和迴響。
松本耀司是世界名設計師,她幸運地平白有這個機會。
當然機不可失,牢牢地抓住。如果作品能得到他的欣賞,那她就一步跨上了成功的階梯。
「色彩運用得不錯。」松本耀司沉吟了一會,謹慎地選擇用字,慢慢他說:
「一款成功的造型與設計,需要靠Model出色的魅力與風情來襯托展現,才能穿出獨特與出眾。」
他停了一會,側頭想了想,似乎在思索著該如何用他有限的中文字彙表達出意思。
「這個Model雖然很漂亮,魅力卻很平凡;而需要鮮亮的色彩烘托——整體上來說,差強人意;不過,裙子的綴飾大多了。」含蓄地點出設計上的敗筆。
當初杜小夜在設計那款構想時,因為激發她想像的南條俊之本身就是焦點和驚歎號,所以她用的線條非常簡單,「無色彩。無設計」的設計本身就是一款驚艷,但馮妙儀的作品雖然和杜小夜的設計相仿,卻畫蛇添足地加了多餘的綴飾和添改色彩,整個設計給人的感覺便完全走調。
「我該告辭了。麻煩你轉告小夜小姐,請她和我聯絡。」
松本耀司輕輕遞回設計圖,留下飯店的電話。
馮妙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松本耀司對她的否定,讓她更加嫉妒杜小夜,妒火中燒,大聲叫住松本耀司說:
「松本先生,清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會看上小夜?」
松本耀司在門口停了一下,回頭說:「因為她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馮妙儀被擊中了一拳似的後退一步,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不公平!她不甘心!為什麼那麼好的機會都找上杜小夜?她有哪一點比不上她?
她衝到桌旁,把松本耀司留下的紙條撕個粉粹,揉捏成碎團,以發洩她心中的不滿。
「妙儀姐,你怎麼了?」門口突然響起杜小夜的聲音。
馮妙儀嚇了一跳,回頭慌張說。
「小夜?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不是說明天才要回來嗎?」側了側身,不動聲色地把那團碎紙放人口袋。
那天在小夜跑出了公司,就沒再回去工作;閒呆了幾天,便收拾行李回南部老家一趟。
「待不下去啊!我沒敢告訴我爸他們我丟了工作,他們一直催我回來,我再不走就穿幫了。」
杜小夜踢開房門,隨手將行李丟進去,眼光不覺地朝電話望去,欲言又止。
「怎麼了?」妙儀疑惑地看著她。
「沒什麼。我去沖個澡。」杜小夜搖頭,走進浴室。
那場爭執過去了好幾天,她和織田操的僵持也延續了好幾天。而那一晚,南條俊之荒謬,莫名其妙的舉動,更擾皺她心情好幾天。她逃回家,以為能躲開這一切,結果煩擾沒有絲毫稍減,反而添更重更蕪雜。
望著她沒入浴室的背影,馮妙儀表情沉了下來。
電話聲響,竟是織田操,聲音聽起來憔悴又暗啞。
「對不起,小夜她不在。」馮妙儀朝浴室的方向望一眼,隨手將口袋裡的碎紙團丟進垃圾桶。
「她回來請轉告她,我想見她,我有活對她說。」電話那頭,織田操顯得消沉又落寞。
這些天他掙扎得很痛苦,後悔自己的任性和衝動,想起杜小夜,他胸中就不盡苦澀,渴望想見到她,莫名的妒火和自尊卻又牽絆著他。掙扎與矛盾之間,他心中日積的渴望和想念對他不啻是種折磨;他實在受不了那種折磨,不借丟下自尊,只求見到杜小夜。
在愛情面前,他變得敏感又軟弱。
「妙儀姐,有電話嗎?」杜小夜匆匆跑出來,頭髮還濕濕的。她在浴室隱約聽到電話聲響,草草沖洗過便趕緊出來。
「啊?」馮妙儀沒料到她這麼快就出來,有些擔心地打量她的神色,眼神閃爍不定,背過身子說:「有啊,不過是對方打錯了。」
「哦……」杜小夜若元其事地掠過話機一眼,強掩著聲音裡期待又失望的表情。
像是為了補償她的失望,門鈴悅耳地響起。杜小夜心跳倏地加快起來,和馮妙儀對望了一眼,說不出心中那種複雜的滋味,既期待又不安,想迴避又渴見,舉棋難定。
而忽略了馮妙儀眼底那抹耐人尋味的奇異不安。
「杜小夜?」馮妙儀遲疑地打開門,門外意外的是兩個細眉單眼皮的日本女孩。
兩個人都仔細裝扮過。一絲不苟的齊肩直髮型;中規中矩的兩件式套裝,式樣簡單,出自名家設計,穿在她們身上,卻有制服一樣的僵挺感。
兩個人年紀大概都和杜小夜差不多,一兩歲的出入,神態問卻有一種貴胄世家特有的驕慢。仔細打量,那給人不愉快的驕慢感,倒與織田操有幾分相似。
看著這兩人,杜小夜露出困惑的表情。兩人二前一後地走到她面前,明顯地帶著輕視和敵意,說話的口氣與態度都極是不友善。
「我想你大概不知滇我們是誰。」開口的是個子較高的那女孩。「我是織田惠子,織田操的姊姊。這是我妹妹麗子。」
由於織田信次從小就聘請家教教導,所以織田惠子和織田麗子都可以說得一口還算流利的中國話。
杜小夜靜靜地看著她們,等著她們說出她們來的用意和目的。她看起來似乎一點都不驚訝,不過眉宇間卻鎖著隱滅不去的困惑。
「請問你們找小夜有什麼事?」馮妙儀自動地問出杜小夜的困惑。她預感將有場好戲來臨,暗自幾分竊喜,不關痛癢地引出開場白。
織田惠子傲慢地掃馮妙儀一眼,復而轉向杜小夜面無表情他說:
「你應該清楚我們來此的用意才對,杜小夜小姐。操他拒絕接受我父親特地為他安排的婚事,不惜破壞織田家的名譽和尊貴,就只為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就是你,杜小夜小姐。我父親非常震怒,不許他再跟你來往,他卻置之不理,不顧父親的禁令而任性地離開。」她冷哼一聲,又說,「儘管如此,不過,我相信,等他想通了,到最後他還是接受的。這是家族的決定,他是織田家的繼承人,必須服從家族的一切決定。更何況,南條家歷史悠久,不管是家世。財勢或者社會地位,都堪與織田家匹配;美穗小姐又是社交界公認的大美女,才華、品貌、氣質樣樣都無人可比。所以,操他最後一定會接受父親的安排,和美穗小姐結婚的。」
「我們調查過你的一切——」換織田麗子接口。「才學低下不說,能力也平凡普遍,家世更是不堪一提。以織田家的家世,地位,是絕不可能接受像你這種出身卑微平凡。又是異族的女孩的。只有像南條家那種傳統優良,又帶有皇族血統的名門世家,才是與織田家門當戶對的理想對象。我要提醒你,別以為操他喜歡你,你就可以攀上枝頭變鳳凰。沒有用的,灰姑娘永遠就是灰姑娘,你最好別作白日夢。」
兩人輪番把話說盡,等著杜小夜的反應。
本來,織田操為了杜小夜而和他父親發生衝突,不合。是織田百合母女最高興見到的事。但是,織田家貴為名門世家,說什麼也不容許低下的女人進入,破壞織田家高貴的血統,而成為織田家的恥辱。因此,不論如何她們都要阻止織田操和杜小夜的事。
杜小夜原就瓷白沒什麼血色的臉龐,變得更加蒼白。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突然,儘管她已經知道織田操和南條美穗相親的事,織田惠子和織田麗子這一番話,還是讓她受了打擊。
她從來沒有深入考慮過那麼多,一直以為,愛情是兩情相悅的事,卻沒料牽扯深了,會有那麼多現實的複雜。
就是因為這樣,織田操才會瞞著她相親的事;就是因為這樣,他才遲遲不肯來對她解釋吧!而她居然還那麼天真,那麼一廂情願地期待——
「這就是你們來的目的?」她慢慢地開口。
「沒錯。」織田惠子抬高下巴說:「我們要讓你明白,織田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像你這種女孩,你最好要有自知之明,別枉費心機。雖然操他現在一時被你迷惑,但等他冷靜想通了,他一定會接受父親的安排。他已經見過美穗小姐了,相信很快地他就會答應和美穗小姐成婚。對了!操沒告訴你他與美穗小姐相親的事吧?他當然不會告訴你,你只是他玩玩的對象,他對你根本不是認真的——」
「惠子姐說得沒錯!」織田麗子插嘴說,「雖然操說他喜歡你,因為你而違抗父親的決定,但其實操從小就任性。傑騖不馴,不肯聽從父親的命令。這次,他也是如此,只是以你為借口,不肯乖乖地聽從父親的安排而已。不過,見過美穗小姐後,他一定會改變心意的。」
原來!原來是這麼回事!織田操他動搖,迷惑了,所以遲遲不肯和她見面……她這幾天,心裡一直期盼著……
「既然這樣,你們又何必多此一舉,還來這裡做什麼?」
杜小夜忍住心痛和空洞,逞強地咬著唇說。
「我們是來提醒你,希望你有自知之明,別對操糾纏不休。」織田惠子用倨傲的態度說:「再過兩天,我父親就會親自來帶操回去,操和美穗小姐的婚事都會照安排的進行。操他不會想再見你,所以請你也別再去打擾他,那會讓他覺得很為難的。」
最後那些話,比什麼致命的武器都有效,狠狠地打擊著杜小夜脆弱的感情和自尊。她盲目地相信那些活,相信織田操覺得為難而不肯再見她一一一她本來就對自己沒信心,這些話讓她更加懦弱退縮,多疑不確定。她跟織田操的感情,本來就是由織田操主動,現在他遲遲不見她,一句話就足以讓她受到了傷害。原來心頭那團沉重的烏雲,而今因為這些話,愈擴愈大愈深沉,而致將她完全覆沒。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虛弱而無力地垂低著頭。
織田惠子站起來,織田麗子也緊跟著倨傲在一旁。兩人斜視著失去倚靠,心頭滿是傷而委縮在地上的杜小夜,撂下話傲慢地說:
「不要再跟操見面,如果你還懂得羞恥的話。」
隨即,腳步聲驕慢地踩響,無情地踐踏杜小夜無力再設防的脆弱的心。
屋內空氣彷彿停止了流動,窒息了很久;頹委在地上的杜小夜,始終那樣垂低著頭,什麼話都沒說。
大久了,馮妙儀以為她會聽到哭泣的聲音。蹲下身,收起幸災樂禍的竊喜,換上悲憫的表情說:
「小夜,你沒事吧?」伸手過去安慰她。
「我沒事,妙儀姐。」杜小夜仍然低著頭,聲音是顫抖的。
過了一會,她才抬起頭對馮妙儀笑了笑。那笑臉綻在她蒼白的臉上,強忍悲傷的牽強,比哭還難看。
「大過分了!」馮妙儀忿忿說,「一定是織田操要她們來的!這幾天沒見到他來找你,本來我還以為你們只是發生什麼小口角,原來他大少爺愛情遊戲玩完、嫌膩了,後悔了便避不見面。移情別戀還怕麻煩,用這種手段傷害你實在太過分了!」
杜小夜勉強扯扯嘴角,還在逞強。
「別難過,小夜。」馮妙儀兩條彎眉弧圓地下垂,微微上翹的菱角嘴抿了抿,看起來倒像是在笑的樣子。「這種人,不理他也罷。說實在的,從你跟織田操交往,我就一直害怕你會受傷害,果然還是發生了。有錢人總是愛計較什麼家世背景、身份、地位的,愈是有錢愈是講求門當戶對,平凡的女孩若夢想什麼白馬王子、麻雀變風凰,只是自取其辱。現實畢竟是現實;尤其像織田操那種大少爺。哪個女孩不傾心?但想也知道,以織田家那種豪門.會隨便讓個平凡的女孩進門嗎?」
「我該怎麼辦?妙儀姐——」杜小夜無所適從了。
「看開一點吧,小夜。離開他別讓自己再受傷害。」
馮妙儀竟教杜小夜吃驚地勸她離開織田操。
「我……」她更加無所適從了。心裡有深切的渴望想見到織田操,她茫然地站起來說:「我要去找他,把事情弄清楚……」
「醒醒吧!小夜!」馮妙儀攔住她。「難道你沒聽到她們說的,織田操根本就不想見你!他早就打算丟下你了,所以才會瞞著你跟什麼南條的相親。」
「可是……」
「小夜,別傻了。像織田家那種豪門,不可能不在意對方的家世地位的。再說,織田操如果真的有心,他早就來找你了,對不對?但他卻跟別的女孩相親,而且還瞞著你,又不肯對你解釋——依我看,他對你的感情根本不是真的。像他那種大少爺,要什麼女孩會愁沒有?我看,他一開始對你就不是認真!」
馮妙儀字句說得都不像在安慰杜小夜,反倒像是在挑撥他們兩人已呈裂痕的感情,由中作梗,讓裂痕更加擴大,竟至破裂。
「你仔細想想……」馮妙儀又道:「從你跟織田操認識到現在,他有對你說過他愛你,給過你任何承認嗎?沒有,對不對?他一定會聽從他父親的安排,娶世家的女子為妻,你又何必自取其辱,作踐自己,再去傷害自己?」
「別說了,妙儀姐。」這些話,巧妙地打擊杜小夜心頭最脆弱的地帶,心海的陰影又如鬼魔地完全將她罩沒。
「小夜,聽我說——」
「請別再說了!妙儀姐——」杜小夜倔強的面具被撕碎,掩著臉撲倒在地上。
現在只要織田操出現,只要織田操一句話,就可以將她受傷的心彌合,她也不至於滴得滿腔是血。但關於那通織田操渴見她的電話,馮妙儀一個字也沒提。
愛情還是有階級差距,讓不確定的心產生懷疑恐懼。
杜小夜完全被那些無情冷酷的話擊倒,難過得匍匐在地。
天長地久不單只是一句單純的誓言就可以相廝到白頭,她是那麼情願相信,卻顯得那麼脆弱。
同個時刻,受著思念折磨的織田操,卻苦苦地等著她。
一種相思,被分化成兩處折磨;誤會成網,網中的兩人,卻都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