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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歌(上) 第3章(2) 作者:黑潔明
    瞧了眼那打打鬧鬧的王家夫婦,他噙著笑,隨口提議道:「看來,我們是不需要繼續待在這裡了,容我和藍藍陪白露姑娘您回去吧?」

    她又遲疑了一下,他以為她會反對。

    打從他可以下床四處走動之後,她總是離他離得大老遠,只要他試圖靠近,她就會不著痕跡的後退,然後轉身離開;只有少數幾次,她惱了,或正在忙,才會忘記要閃避他的接近。

    可半晌後,她點了點頭,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沒有拒絕,只轉身走回宋家。

    好現象。

    他勾起嘴角,快步跟上。

    「你怎知我身上有帶辣粉?」她問。

    「事實上,我不知道,我只知你腰上隨時帶著藥袋,總該是有類似的東西吧。」他笑著說。

    「你來之前,就知藍藍是冤枉的?」踏入屋前小徑時,她開口問。

    「不,但我懷疑。」他陪在她身邊,轉過成排防風的竹林,走上田埂。「就像你說的,它真的很老了。再且,野獸只為需要才狩獵,只有人類才會在吃飽後,還去玩弄獵物。而就我所知,你們確實將它喂得很飽。」

    「所以你才要大梁去找豬皮來?」她再問。

    「對。」他點頭承認。

    這男人不是普通人,他看似尋常大漢,卻聰明得有些嚇人。

    一般人是不會想到這點的,更遑論想到辦法去證實了。

    說實話,這真的讓她對這姓蘇的有些刮目相看。

    「謝謝你幫藍藍說話。」

    「不——不客氣——哈啾!你也救了我一命啊!」他說著,吸著鼻子,又吸著鼻子,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這噴嚏打得太用力,扯痛了腰傷。他臉孔扭曲,一邊搗著腰傷,一邊拿起陶甕,拔開塞子,喝了一口。

    藥酒味頓時撲鼻而來。

    她瞅著他,倒沒阻止,只再道:「今兒個早上,春鈴同我說,少爺屋裡的藥酒被偷了。」

    「唉,那是個美麗的誤會。」他厚著臉皮,笑咪咪的再喝了一口:「我是用借的,不是用偷的,我寫了借條放你家少爺桌上了。」

    「那酒,他釀五年了。」她再道。

    「是嗎?」他眼也不眨一下,讚歎的說:「難怪如此醇厚,改明兒應該叫他多釀個幾壇才是。」

    「你難道不曉得,不告而取是謂偷嗎?」

    「我知道啊,所以我寫了字條和他借啦。」

    「少爺現在人不在。」她提醒他。

    他停下腳步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看著她,莞爾挑眉問:「說真的,你真的覺得你家少爺會介意嗎?如果他現在人在這裡,他會抓我報官嗎?」

    看來奢望他會羞愧,實在是她的錯。

    她瞅著這不要臉的男人,老實回道:「不會。」

    「那不就得了。」他雙手一攤,露出無賴的笑臉。

    「但那不代表,你的行為就是對的。況且,你腰側有外傷,不能喝酒。」她同他漫步在湖畔,開口提醒。

    他咧咧嘴,不在乎的說:「我需要它止痛。」

    「酒只會讓傷口更難癒合。」

    「我知道。」他坦白的看著她,重申道:「但我真的需要——哈——哈啾——需要它止痛。」

    他說著又再打了個噴嚏,一邊死命揉著鼻子,像是試圖將剩餘的辣椒粉末給揉出來。

    她看不過去,掏出了手絹遞給他。

    他愣了一下,但沒有拒絕,只笑了笑接過手,拿手絹搗著鼻子,繼續舉步往前行。

    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他身邊。

    她很少和人靠得這麼近走路,那讓她有些緊張,但藍藍就在身邊,她的緊張真的很不必要。

    深吸了口氣,她平復心緒,然後不由自主的偷偷多看了他兩眼。

    這男人是個怪人,一開始她原以為他是什麼綠林大盜,但有他這樣頭腦的人,不會淪落到那樣落魄的景況,現在世道很好,就算不想種田打獵,隨便做點什麼小生意,也可以過著還不錯的日子。

    很少有人會傻到在這時節和官府為敵,而他不是傻的,絕對不傻。

    但她也不認為,普通的官爺會有他身上那樣的傷疤。

    他的身材十分高壯,濃厚的黑髮強壯又堅韌,醒來後,他就拿皮繩隨意綁起,但常常不到中午,那些強壯的黑髮就從皮繩中掙脫了出來,東翹西翹的,翹得比藍藍的皮毛還亂,讓她總是忍不住想提醒他重新綁好。

    可他的模樣如何,真的不關她的事,所以她努力忍住了。

    雖然覺得他那樣子很礙眼,她至今不曾多嘴多舌。

    他又拔開陶甕的塞子,灌了一口酒。

    這個行為,讓她有些不安,未想,話已出口。

    「我希望你不是個酒鬼。」

    話一出口,就嚇到了她自己,這句話真的很不禮貌,她很少這樣。

    可這男人聽了,卻一點也不介意,只朝她眨了眨明亮的黑眼,笑道:「放心,我從來沒醉倒過。」

    這並沒有辦法安她的心,但除了晚上把房門閂緊一點,她似乎也不能如何。

    他是個客人。

    她注意到他拿甕的手背,又黑又粗,幾乎和皮革一樣。她也清楚他的手掌內側滿佈厚繭,來這裡之前,這男人做的顯然是勞動的工作,或許是打鐵的?但更可能是拿劍的。

    或者都不是,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她不喜歡不知道對方的來歷,眼前這個男人,讓她非常困擾。

    他說的是通用全國的官話,穿的是一般的漢服,可他的皮膚太黑了,不像一般江南人士,她懷疑他是北方人,抑或南方廣府那兒跑遠洋貨船的人,但他說話沒有特別的口音,她聽不出來他是打哪來的。

    除了他姓蘇,是少爺的朋友,關於眼前這個傢伙,她所知的真的不多。

    天知道,她甚至不清楚他叫什麼名字。

    莫名的焦躁,在心中堆積,瞧著他臉上的笑容,她忍不住再問。

    「蘇爺,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嗯?」

    「你的大名是?」

    他微微僵了一下,像是沒想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

    瞧他那反應,那一剎,她清楚他確實打一開始就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名字,她垂下眼,佯裝無意,輕聲道:「抱歉,白露逾距了,蘇爺當沒聽見吧。」

    「不,呃……你沒……」他吸了吸鼻子,咳了兩聲,然後咕噥了一句。

    她沒聽清楚,忍不住問。

    「你什麼?」

    「我叫蘇……」他隔著手絹,張嘴又說。

    他的尾音又弱掉了,但這一次她聽清楚了,卻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遲疑的看著他。

    「你是說……小妹嗎?」

    他盯著頭頂上的藍天看,沒有任何的表示。

    「你叫蘇小妹?」她輕聲再問。

    這一次,他歎了口氣,然後一臉無奈的轉頭看著她,好氣又好笑的解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那個字,不是妹妹的那個妹,我不是老么,也不是姑娘,那字是鬼魅的魅,魑魅魍魎的那個魅。」

    她眨了眨眼,慢慢的重複。

    「蘇小魅?」

    「對。」他看著她點頭苦笑,「別寫錯了,拜託。」

    霎時間,她眼裡浮現了些什麼,然後那個什麼,擴散了開來,染上了她的嘴角,融化了她冰雪一般的素顏。

    她笑了。

    他看得呆了一呆。

    但他的呆愣,讓她察覺自己做了什麼,如來時般突然,那春花一般的笑顏飛逝,轉瞬無蹤。

    「我不會寫錯的。」

    像是為了要逃避他的視線,她匆匆轉身,誰知轉得太急,腳下一滑,差點掉進田里。

    「小心。」

    他伸手試圖協助她,可指尖在觸碰到她手臂的那瞬間,她卻像是被燙著一般跳開,輕呼出聲。

    「不要——」

    那聲拒絕,讓他一怔,但他依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帶入懷中穩住。

    她很小只,南方的姑娘都很小只,她的頭頂只到他下巴,嬌小的身軀柔軟又溫熱,一點也不像冰山,他一隻手就能環住她的腰,她身上有種淡淡的甘甜味,像是花香,但他一下子想不起來那是哪種花。

    有那麼一剎,他有些迷惑,忍不住低頭,深深吸了口氣,試圖想起那是什麼樣的花。

    然後他感覺到她在發抖,微微的,戰慄著。

    她正伸手在推他,推他的胸膛。

    「放開我……」她低垂著螓首,沒有看他,向來輕軟的聲音微緊,有些沙啞:「拜託……」

    「抱歉,我不是——」他飛快鬆開了手。

    一得到自由,她立刻往後退開好幾步,一張小臉,白如紙。

    該死,他嚇到她了。

    他不禁往前一步,試圖解釋,但他才動,她立刻就往後再退。

    他愣了一愣,不由再進一步,可她卻又跟著再退了一步,他這才趕緊停下,攤開手道:「別緊張,我沒惡意,你剛快跌倒了,我只是怕你掉到田里。」

    「我……我知道。」她依然垂著眼,防衛似的以雙手環抱著自己。

    他可以看見,眼前的女人血色盡失,連粉唇都失去了顏色。

    尷尬,頓時充塞在兩人之間,但她沒有讓它持續太久,很快就開口道:「我……我還有事,先回去了,蘇爺你慢走。」

    說完,她便召了藍藍一起,匆匆轉身快步離去。

    瞧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有些困惑,在他印象中,她並不是那種膽小羞怯的姑娘。

    她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親過他呢,當然那是為了救他啦,可如若是一般膽小的女子,怎做得出那種行為?一個敢與虎為伍的女子,怎可能是膽小的?

    沒錯,他是不該聞她,但他並沒有強將她留在懷中太久,不是嗎?

    她怎會只因為他伸手救她免於摔倒就嚇成這樣?

    宋家的三姑六婆曾說她怕男人,他原以為那只是她們避免他接近她的借口。

    直到現在。

    他認得恐懼的滋味。

    在那一瞬間,為了某種原因,她很害怕,非常恐懼。

    她沒有在呼吸。

    當他環住她的腰時,她屏住了氣息,沒有呼吸,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那是極度恐懼的狀態下,才會有的反應,但她沒有理由怕他,她前一刻還忍不住對他笑了一笑呢。

    所以,她不是在怕他,可她在害怕什麼……

    難道,真是男人?

    但宋家來去的男人如此多——

    他的思緒猛的一頓,飛快回想過去幾天所見所聞,宋家來去的男人是很多,但那些人,確實只要是男的,從來不曾有人靠近她。

    三步。

    他原以為是三姑六婆的玩笑,或者是因為藍藍,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沒男人靠近她三步之內,而且只要有機會,她幾乎到哪都會帶著藍藍,她知道人們會因為那頭野獸,自動退得大老遠。

    那頭虎,是她的護身符。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擰眉。

    可她摸了他,他記得,在他昏迷病重的時候。

    他記得她照顧他,幾乎擦遍他全身上下,人們也再三和他聊起他落水時,她是如何救了他。

    過去幾天,他更見過她幫著照顧醫藥堂裡那些前來求診的患者。

    所以,顯然她不是不喜歡男人。

    他抬起眼,瞧著前方那帶著那頭猛虎,已經走得老遠的身影,領悟到一件事。

    她沒有不喜歡男人,只要是躺著的病患,她都不介意,但站著的不行。

    除了小孩與女人,她只接近那些老的、小的、病弱的異性。

    她不接近站著的、健康的男人。

    她不是怕他,她是畏懼他們全部,所有強壯得足以傷害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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