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正大、毫不掩飾的看。
打從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看她,好像打算在她身上看出個窟窿似的。
她不喜歡這樣,卻不曉得該如何阻止,他的視線讓她緊張。
他太過高大,太過強壯,而且他喝酒。
或許她反應過度,可這男人的一切——他的高大,那身肌肉,那混合著酒氣的酸臭汗水——在在都提醒了她曾經待過的黑暗深淵,那讓她渾身緊繃,思及欲嘔。
喝酒的男人很可怕,酗酒的更糟。
她清楚知道情況能變得有多糟糕,她不該去招惹他的,她應該和前幾天一樣,盡量離他遠一點才是。她本來打算在少爺回來之前,都盡量遠離他,所以就連換藥,她都找了阿同代替她。
他沒有對這事說上嘴,可那天之後,他的注意力就全到了她身上。
似乎無論她到哪裡,只要一轉身,就會看見他在那裡,對著她微笑。
話說回來,她並沒有真的去招惹他,她只是問了一個問題,她只是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不習慣處於什麼都不清楚的狀態。
她喜歡所有的事情都是清楚而分明,能被掌握的。
而且,畢竟他救了藍藍,一直叫他那個姓蘇的實在很不公平。
這真的很不公平,一個大男人,卻叫蘇小妹,那一定是假的,只是他為了要逗人開心、讓人放鬆戒心才隨便取的假名。
有一小部分的她,忍不住這般惱怒的想著,可當她看著他那雙黑得發亮,坦然得像小狗的眼,她心裡知道,這一回,他說的是實話。
都是因為他可笑的名字,才害她一時忘形,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無法不去想像人人口口聲聲小妹、小妹的叫著他,嘲笑他的模樣,那真不應該,但那真的很可笑。
「是魑魅魍魎的魅。」
她嚇了一跳,差點跳了起來,聞聲抬頭,他就在她桌案前,一手托著他的腮幫子,一手指著她筆下的字,無奈的歎了口氣,苦笑道。
「你說你不會寫錯的。」
他烏黑明亮的眼,有著明顯的指控。
她一愣,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真的差點寫錯了,她畫了一撇,還沒有撇完,她可以辯解她是要寫魅,但那個角度和長度,明顯的過了頭。
可惡。
她的筆停在那裡,臉有些微熱,她沒有試圖自圓其說,只重新沾了沾硯台上的墨,順了順筆,再次提筆書寫那個「魅」字。
「你知道,如果你想知道任何關於我的事,可以直接來問我,不用寫信去問鳳凰樓。」
這裡是書房,他不應該在這裡。
她沒聽見他進來,這男人走起路來和藍藍沒兩樣,一樣悄無聲息,讓她背脊發涼。他真的很沒有規矩,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真的不知道分寸。
有一瞬,她很想直接開口趕他出去,但他是少爺的友人,宋家的客人。
而說真的,雖然宋家人把她當自己人,但她不姓宋,她在這裡的地位和他並沒有差到太多,只是她待的時間比他久而已。
「我只是去信和老爺夫人報告家中情況。」她小心書寫著那個字,不動聲色的直言。
他直勾勾的看著她,噙著笑說:「是嗎?我還以為你在寫情書給你家少爺。」
她愣了一下,差點又寫錯手邊的字,不禁擰眉瞪他一眼,可他一點也不覺不好意思,只是像個傻瓜似的衝著她笑。
「這不是情書。」她冷冷的說。
「我知道,你剛說了,是要給老爺夫人的。」他露齒一笑,「你的字很漂亮。」
她小心的維持住鎮定,穩穩的寫下另一個字,問:「所以你是只識得自己的名字?還是你真的識字?」
他假裝想了一下,然後笑著坦承:「我識字,應該吧。」
所以他不是鐵匠,鐵匠不需要識字。但說真的,劍客也不太需要識字,宋家偶爾會有江湖人士來訪,她知道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識字,他們多數能寫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
「你會算賬嗎?」她瞅著他,再問。
「不會。」他迅速的回答,眼神有些閃爍。
這隻狐狸,這答案回得太快了,她猜那表示他會,但她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迅速寫完了手中的信簽,捲起來拿去鴿捨寄送。
她放出信鴿時,他依然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邊。
她試圖別理會他,盡力專心做自己的事,可他連著幾日啥事不做就跟著她。她去藥堂時,他跟著:她看護病人時,他跟著;她教導孩童習字時,他跟著;她和藥商談生意時,他跟著;她去解決水車田地買賣爭議時,他一樣沒有缺席。
如果只是跟著,那倒還好,多數的時間,他不會靠得太近,而她得承認,他很有用處,幾乎和藍藍一樣好用。
藍藍讓人閃避,他則讓人靠近,人們圍著他打轉問問題,就不會注意她,他和它一樣吸引人們的注意。必要時,他高大的身形,一樣能發揮威嚇的效果:他雪白的牙和藍藍的利齒,幾乎同樣好用。
不知有意或無意,他總擋在她和其他人之間,像道牆,屏蔽掉想靠近她的人。
但偶爾,有時候,在她沒有注意時,才回神,就會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靠得太近,他幫她拿堆放在高處的賬本,隨手替她擺放木架子上的草藥,同她一起教導孩子算數習字,甚至——陪著她駕車進城。
她不是很清楚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她大清早從床上爬起來,才穿好了衣,收拾了包袱到前門上了車,前一刻正打算和大梁一塊兒進城採買,下一剎駕車的人就換成了他。
她還沒回神,他已經坐上了車駕。
「大梁和梁媽呢?」她錯愕的看著他,脫口就問。
天都還沒全亮,這傢伙怎就出現了?她本以為終於能擺脫他幾日的。
「梁老爹昨兒個黃昏時在山裡跌斷了腿,大梁和梁媽趕回去了。」
「什麼時候的事?怎沒人通知我?」
聞言,她提裙就要下車,但他伸手攔住了她。
「別忙,都好幾個時辰之前的事,他們早上了山,鋪子裡的余大夫也一起去了,梁媽知你今日要進城,才不讓人擾你。她本來要阿同留下來和你一起進城的,是我讓他也跟著去了,畢竟他個子雖小,但體力挺好,背個人下山不是什麼問題,他和大梁合力輪流背人,速度快些。可我呢,只傷著了腰,你要進城採買,只需要個駕車的,我來就行。」
她啞口無言的看著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
過往入城採買,都是梁媽陪著她,帶著阿同或大梁一起,他倆會負責駕車,梁媽則幫著她在採買時和人交易,她只需要拿主意就好,怎知這會兒竟會變成這樣。
她是可以找其他人一起,但一入秋,藥草便要趁下雪前,收成、曬乾,煎熬作丸,這時節最缺人手,幾位大娘都是老手,少一個都不成,更何況入城需時就近一日,來回便是兩日,若遇雨,多拖上一兩日也不是不可能。
「還是,你想改天再去?」
他瞅著她,嘴角微揚。
那笑,似嘲似諷,莫名的,教她有些惱。
她沒空改天,她日日都忙,而明日的大市,一月方有一次,附近城鎮小販都會在城裡聚集,有些藥材,有些雜貨,非得在大市時才能買到。
該死,可惡!她今天就得進城!
她在心中咒罵,她不想和他單獨在一起,卻沒有任何辦法,有那麼一瞬,她想下車叫喚藍藍一起,可藍藍每回進城,總會引起騷動,如果少爺在那還好,可少爺偏偏不在,而她不想讓藍藍有任何閃失。
那頭年邁的白老虎,對宋家的人很重要。
瞧著眼前這男人,她告訴自己,只是去城裡採買些東西而已,或許事情不會那麼糟。這些年,她的狀況好了很多,幾乎沒有再發作過了。
上一回,她才被他抓住了手,但也沒怎地?不是嗎?
而且托他這些天老是跟前跟後的福,她幾乎開始習慣他了。
幾乎。
深深的,吸了口氣,不得已之下,她退讓的朝他伸出了手。
「酒。」
他挑起濃眉,雖然她沒挑明,他卻清楚她在意什麼,他在她冷漠的注視下,將腰間的陶甕解開,交給了她。
她將那裝滿藥酒的陶甕,遞給了一旁仍揉著眼,忍不住呵欠連連的喜兒,交代,「送回客房放好。」
「我以為你會把它倒掉。」他看著她爬回馬車上時說。
「那很貴。」她瞥他一眼。
風來,吹得他蓬鬆黑髮晃動,讓他嘴角眉梢的笑更加惹眼。
她唇一抿,拉回視線,坐回了馬車中,試圖說服自己,至少他必要時和藍藍一樣好用。
「來喲,阿力,走了。」
她才坐穩,他已經吆喝著馬兒的名,駕著板車緩緩前行。
車馬轆轆,順著林間小路,經過藥圃、竹林,來到了湖邊。
清風徐來,揚起綠柳,送來水香。
「你知道,也許你應該坐到前頭來,前面風景會好上許多。」
低沉沙啞的邀請,從前方傳來。
「我坐這就好。」
大梁與阿同是少數她敢靠近的男人,就因為他倆個子很小,而且也最熟,他倆都是傻小子,只當她是姊姊,可即便如此,她也從未曾和他們同坐一起。
她不敢。
白露抬首,只瞧他回頭看著自己,一雙黑眸閃著笑意,不禁著惱的道:「麻煩你看著路。」
「放心,阿力識得路的,老馬識途啊。」
她擰著眉,瞪他。
他笑了笑,這才把頭轉了回去,直到他那雙眼不再盯著她瞧,她方鬆了口氣。
這時節,早晚的風已開始寒凍,路邊的樹已逐漸轉紅,就連湖上的荷葉,都在這幾夜的寒風中,開始凋零。
偌大的湖面,只有幾艘早起的漁船撒著網,緩緩在水面飄蕩。
天未大亮,湖上、路上,仍有白霧氤氳,忽濃忽淡,讓一切似幻似真。
不知怎,生生想起那年的秋。
那一日,也是這般的大霧。
她在路上走著,不知自己是走了多久,甚至不曉得她人在何方,她只想要盡快的離開那地方,走得越遠越好,離得越遠越好。即便經過確認,她依然很怕,一直很怕,怕那人會追來,追來將她帶回那無底的深淵。
寒意,無端上了心頭。
盯著那將一切變得朦朧的大霧,不自覺,她拉緊披在身上擋風的披巾,但那阻不了什麼,遼不住寒,也擋不住每回進城,她打從心底冒出的慌和冷。
她戴上圍著輕紗的帷帽,閉上眼,告訴自己,事情已經過去許多年,洞庭也離那兒非常遠,而且她戴著帽,罩著紗,不會有人識得她。
不會的……
她將十指交握,聽著噠噠的馬蹄聲,一再一再的告訴自己。
不會的……
「白露。」
有人輕觸著她的手背,她猛然驚醒,抓住了腰帶中的刀柄,慌張的睜開眼,以為會看見那恐怖的男人,但眼前只有那姓蘇的。
蘇小妹——
不,是蘇小魅。
她記得他,那個有著可笑名字和明亮黑眼的大漢。
「你還好嗎?」他蹲跪在她身前的車板上,扯著嘴角,但鮮明的五官透著些微的擔憂:「我剛叫你,你沒反應。」
「我……沒事……」鬆開了刀柄,她撫著怦怦亂跳的心口,敷衍著:「我只是……我在想事情……」
他看著她,沒多嘴追問,只將一碗熱豆漿遞上。
「天冷,我瞧那大娘在路邊賣吃食,就買了些。」他指著岔路旁一個小攤,「你喝點,暖暖身子,大娘說來參加市集的人多,一會兒入城可能要排隊等上好一陣。」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她看見路口那攤小吃,大娘身前的大鍋裡,還冒著蒸騰的白煙,一旁的蒸籠,更是迭得老高,裡頭擺滿了白胖胖的包子與饅頭。不少人或站或坐,端著豆漿、咬著包子,就在一旁吃了起來。
前方官道上,已有不少人三三兩兩陸續經過,有些駕著車馬,有些徒步而行,多數的人,都帶著好些貨物,或背在身上,或堆在車裡,堆得像山一般高。
她不餓,她早上出門前便隨便吃了些餅,但她確實很冷,所以她接過他手裡的陶碗,道了聲謝。
他笑了笑,只跳下車板,和那大娘要了另一碗豆漿和兩個熱包子,不一會兒就回到車板上,一屁股就坐在她身邊吃將起來。
她僵了一僵,但沒有抗議,只捧著手裡溫熱的陶碗。
那碗不是什麼太好的碗,邊緣已經有些裂了,原本光潔的釉彩,也因長年的使用而斑駁,失去它該有的光彩,但盛著乳白豆漿的它,好暖好暖,暖了她的手心與指尖。她撩起帽上的輕紗,將那熱燙的豆漿稍微吹涼,喝了一口,微甜暖熱的滋味帶著濃郁的豆香緩緩入喉,滋潤撫慰了她冰冷的身體。
她心頭還在狂跳,但總算慢慢鎮定下來。
緩緩的,她再喝一口。
前方,朝陽已經升起,清風吹散晨霧,金色的陽光,將湖面映得閃閃發亮。
洞庭的水渺渺,浩瀚無邊,水鳥展翅迎風飛翔,滑過瀲濫金波。
「好多了吧?」
她抬首,瞧見身旁那男人,他大刺刺的跨開腿坐著,衝著她笑。
是好多了。
她點點頭,他咧開嘴,撕下一半包子遞給她。
「吃點?」
「不用,我吃過了。」她輕搖螓首,婉拒了他。
他不介意,只一聳肩,看著前方山川水色,一口一口咬著那冒著白煙、流著湯汁的包子,彷彿在吃什麼山珍海味。白胖胖的包子被他咬一口,油潤的湯汁滑落他的手指,他也沒放過,三兩下吃完肉包,還不忘舔乾淨每一根沾了汁的手指頭。
瞧見她在看,他又笑,反是看人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拉回了視線。
「你們洞庭這兒真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綠意盎然的。即便入了秋,還是這麼美。」
聞言,她不禁再抬眼,他已看向了前方山水,喝起了手裡的豆漿。
晨光下,他眼角的皺紋和衣領內的刀痕,有些明顯,像被無情的風沙蝕刻過。
「你是哪兒的人?」
「我也不確定。」他回得簡潔。
她挑眉,只見他抬手搔搔腦袋,輕扯嘴角,幾近自嘲的說:「冀州吧?大概。但我很小就離開了,對那兒沒什麼印象。後來這兒待一陣、那兒待一會兒,也從沒待久過。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關外,那兒最多的就是風沙,沒這兒的好風光。」
「你當過兵?」她試探性的再問。
他轉過頭,問:「怎麼說?」
「你身上的傷。」她凝望著他的眼,道:「太多了。」
他黑眸微黯,但嘴又笑,只道:「是啊,太多了。我是當過兵,打過幾場仗,運氣不好,被人抓去嚴刑拷打了一陣。幸好後來保住了小命,我想想關外整天打打殺殺的實在太危險,便離開軍隊到京城去。誰知京城小人多,比關外更險惡,這一刀就是在京裡被砍的。」
他比畫著腰上的傷處,談笑般的說:「害我差點被腰斬。」
「你怎會認識少爺?」
「他到洛陽時,不小心認識的。」
他輕鬆帶過,沒說清楚,但這已足夠讓她知道,他離開軍隊後,並非一直待在京城裡。少爺幾年前是曾帶著藍藍一起去過洛陽,去替他祖師爺辦事,她猜這男人沒說謊,至少有一部分是實情。
她還想知道他究竟靠什麼維生,但今天的問題夠多了,所以她沒再多問,只靜靜的,和他一起喝著熱豆漿。
他把另一個肉包子也吃了,一臉的津津有味。
前方炊煙裊裊,景色如畫。
寒風中,她能清楚感覺身旁男人散發出來的體溫。
他還是讓她緊張,但至少他現在沒喝酒,而且看起來很清醒。
她將陶碗捧在手心中,慢慢再喝一口,同他一塊兒,看著前方的波光瀲濫,感覺清風拂過臉頰,不知怎竟有種莫名的平靜。
喝完了豆漿,他把兩人的湯碗,還給了那賣吃食的大娘,拉起韁繩驅策馬兒轉入官道,加入了趕集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