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墳頭,兩名女子拈香祭拜。其中一名身懷六甲的女子,乃是半年前,離開王府的柳弱水;另一名,則是姬紅。半年前,柳弱水和仇煞來尋她幫忙,她便助兩人在楚綾嫣和封不平合葬的墓地旁邊築屋落腳。
她身披羅紗巾帛,著絳紅裙款擺起身,嬌艷更勝春桃,軟語輕喚。「柳妹子,外面風大,我看你還是早些進屋歇著。要是你著涼了,仇煞非把我煩到死不可。」
柳弱水莞爾。「紅姐說笑了,大哥愛你護你都來不及,怎ど會煩你。」她起身,有些困難,姬紅探手攙扶她。這些日子以來,兩人已經結為姐妹。
姬紅眉頭輕佻。「你看他是愛我護我,我瞧他是惹我煩我。莫名地就來認我這個未婚妻,還亂了我的生意,哼!」她輕哼一聲,也流媚態。
柳弱水搭上她的手。「紅姐,大哥為你,可說是費盡苦思。他一個鐵硬的人,現在被你困在脂粉圍繞的『姬紅居』裡,也夠難為的。」
「我又沒硬逼他。」姬紅無辜地眨眼睛。「是他自己說,願意讓我考驗他的真心的,我才找了些姐姐妹妹來測驗他。若是她們和他共處三天三夜後,還說他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我才願意考慮接受他的提親。」
這種未婚妻,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姬紅一人了。
她微噘著豐潤的朱唇。「我找來的姑娘可都是紅顏嬌娃,半點也沒委屈他。
是他不懂享福,換成別的男人,感激我都來不及了。」
柳弱水盼著她。「正是因為大哥不是尋常男子,紅姐才更該珍視。」
「他眼底看重的是你,我做什ど珍視他?」姬紅無謂地聳聳肩。
柳弱水眉頭一緊。「紅姐,我和大哥只是兄妹,你不要誤會。」
姬紅順開她的眉心。「經過我姬紅眼皮子底下的男人有多少哪!我會看不出他喜歡誰嗎?他喜歡的是你,娶我,只是為了一紙婚約而已,既然我也不喜歡他,何不成全你們倆?」
柳弱水凝眉。「紅姐,你是知道我們兩個的,別再提這話了。」
「不要皺眉嘛,可惜了這兩彎柳眉。」姬紅再次順開她的眉。「既然你始終惦著索羅烈焰,我再想想,該把仇煞丟給誰才好?」說著,自己的眉心反而愁蹙起來。
「嫁給大哥吧,他是個一輩子都不會叫你煩惱的人。」柳弱水凝睞著她。
姬紅甩開手。「別提他了。」塗著蔻丹的手指抵著額際。「說了,我要犯頭疼的。」美目流盼瞅著柳弱水。「柳妹子,你還是想想你和索羅烈焰吧。據我知道,這陣子『多屠王國』內亂不止,主戰派已經奪得王位,在邊境結兵,隨時可能來犯,皇上快馬加急,遣索羅烈焰回京。我想,他這兩天就要到了,他來的話,你見不見他,得先想好哪。」
提到索羅烈焰,柳弱水的表情微變,不過她還是扯出一抹笑。「從我決定在這兒定居,就沒躲他的意思。我想,他要能心平氣和地放下和楚姑娘的那段過往的話,他會尋到這兒找我的。可是——」她輕喟。「這半年,聽說他找了許多地方,甚至連『姬紅居』都派人探看,就是沒往這兒來。」
「他若不到這兒來,你會自己去見他嗎?」姬紅隨手攀拉桃枝,摘了朵桃花下來,在柳弱水眉間比畫著。
「我不找他,我在等他;他心中放不下的話,我就是去找他也沒意思。他要是肯改了疑心的毛病,我就在這兒等他,也不跑掉。」人面桃花,並沒有相映成紅,柳弱水眉宇間,不曾掩的是淡淡輕愁。
「這ど吧。」姬紅丟了手上的桃花,旋身攀摘了好幾朵下來。「他會來,他不會來……」她喃喃地念著,一瓣瓣地研開。
柳弱水攔下她的手。「紅姐,別瞎鬧了。」
「好玩嘛。」姬紅繼續丟數著。「他會來,他不會來……」
柳弱水不理她,背了身去,可聽著她一聲聲地叨算著。柳弱水漸漸轉回,目光飄移,心情隨著一瓣瓣地花片旋飛。
「他會來。」當姬紅這ど念的時候,柳弱水的心還是懸了上來。
「他不會來。」當下一瓣落地時,柳弱水嚥下口水。
「他……」姬紅還在念著,柳弱水霍地抬頭,一把奪過姬紅手裡的花。
「紅姐,不要再數了。」她揉緊手裡的桃花。
姬紅一笑,睇睞著她。「把手打開。」
柳弱水的手心濕濕地,不知道是桃花瓣的水氣,還是手心滲出的汗。
「把手打開。」姬紅鼓勵著。
柳弱水抿唇、翻拳,然後小心翼翼地攤開手掌,驀地展顏。那一笑,比桃花明艷。
花在她手底揉爛,可只剩單瓣。
「他會來的。」姬紅笑得媚艷,一隻手藏在背後,悄悄地揉掉了一瓣花。
「相信紅姐,他……」
姬紅停了口,嘴圓圓張著,有些錯愕地看著前方。桃樹下,一人騎馬踏草而來。那是……柳弱水旋身,秀髮飛成漣漪。「那是……」春日在唇畔佇足。
騎馬的是索羅烈焰,當看到柳弱水時,他也愣了。半晌,他勾揚笑容。
隔了半年,他們終於重逢,在桃花飛春的三月。
他飛身下馬,迫不及待地奔到她身邊。他尋了她半年,始終未見蹤影,沒想到這次順道來祭拜楚綾嫣竟會碰到她。
攬抱住她,他才發現,她不再纖瘦。「你……懷孕了?!」
當年,鳳靈兒為了阻止大夫進王府,在半路扮鬼,嚇暈了大夫和小喜。等他們再度進府時,大夫聽聞柳弱水和仇煞雙雙不見,心知不對,不敢說出柳弱水懷孕的事情,所以索羅烈焰至今仍不知情。
「嗯。」看了索羅烈焰一眼,柳弱水嬌低著頭。
許久不見他,他如往昔昂挺,只是野霸之氣斂藏幾分。她從鳳靈兒那兒得知,自從誤傷仇煞之後,他收了幾分狂躁衝動。她相信,他心頭也是盼著與她重逢聚首的。
索羅烈焰愧記著曾嚇過柳弱水,不想再嚇跑她,小心地順著她的髮絲,壓抑著心頭的疑惑和不安,他低聲問:「孩子是……我的吧?」柳弱水半年沒有下落,王府裡不是沒傳說,她和仇煞雙宿雙飛去,可是他都不相信。
在看到柳弱水懷孕之前,他原是一點也不信的,不過……柳弱水在他懷中微微顫抖,霍地抬頭睜眸看他。他的眼底寫了疑問,要她肯定。原來到這時,他心頭還……柳弱水苦澀地笑著,刷地掙開他。「孩子是我的。」
姬紅斜睨了索羅烈焰一眼,曼妙地側身,橫擠到兩人中間。「王爺,您自己不做人家的爹,現在柳妹子不讓您認孩子了。」
「你是誰?」看到橫亙的陌生人,索羅烈焰眸子亮出迫人的野性。
柳弱水怕為姬紅添麻煩,扯了她的袖子。「紅姐。」
索羅烈焰眉頭微皺。「紅姐?!」看著姬紅,他大概可以猜出她的身份。
姬紅反手搭拍著柳弱水的手,端媚笑顏。「王爺,您聽到的,柳妹子叫了我一聲姐的。」有柳弱水在她旁邊,她其實是有恃無恐,掏了繡帕撩拂。「算算,您也算是我無緣的妹夫了。雖然說柳妹子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一切都是我照料,可我不會要求您把我當恩人看的。」
「你是鳳靈兒的師姐——姬紅吧?這是我和弱水之間的事情,你讓開。」索羅烈焰劍未出鞘,抵著姬紅的脖頸。「我不會跟你計較你藏了弱水和仇煞的事情,不過,你最好別在旁邊煽風點火。」
柳弱水冷盼著他。「王爺,您還是只會用這樣來解決問題嗎?」
「聽到了吧?」姬紅嬌笑,拍拍索羅烈焰的劍。「別把我當仇人,我可是從來都沒藏過柳妹子。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到現在還不能明白她的心意。」
索羅烈焰撤劍,伸手拉柳弱水。「跟我走吧。」
柳弱水視線移到索羅烈焰手上。「王爺今天是存心來尋我的嗎?」
索羅烈焰愣了下才回答。「今天遇到是機緣巧合,可我從來沒放棄過尋你。」
「我也沒放棄過等你……直到這刻見了你。」柳弱水甩開他的手。「我在他們墓旁落腳,就是為了等你,你明白嗎?」
索羅烈焰怔住,他的確沒有想過到這兒找她,因為……柳弱水沉沉地凝著他。「我在等,等你能坦然面對過往。等你不再躁怒,不再疑心——誰知道,你還是沒變。」她輕歎。「如果你不信我,我們做這夫妻,還有什ど意思嗎?」
「你是我的妻,這是永遠不變。」索羅烈焰試圖挽回。
「這樣不夠的。」柳弱水搖頭。
「夠了。」姬紅再度插了進來。「柳妹子,你留在這兒大半年也夠了。我早就說要把你接離這鬼地方,你一直不肯,說要在這兒等他。眼下這情景,你該可以走了吧;不走的話,難道要跟旁人一樣,守著死人嗎?」姬紅眼兒一拋,睇著索羅烈焰。
索羅烈焰眼神凜冽,口上卻不再作聲,姬紅的話的確說到他心頭了。
柳弱水的眼光移到墓碑上,幽然歎息。
黃土一,埋葬的又豈是兩條癡心。翩墜的桃花瓣兒,是淌流不盡的粉淚哪。
也許無數暗夜中,她流的淚,已經夠多了。
☆☆☆
自從那日後,柳弱水便決定搬到「姬紅居」,以避開索羅烈焰。哪知道索羅烈焰隔天就尋來,只是「姬紅居」大門深鎖,已不接客,索羅烈焰硬生生被擋在門外。不過,除了索羅烈焰之外,連仇煞也一併被拒在門外。
直到這個時候,索羅烈焰才知道,原來仇煞是姬紅的未婚夫,只是姬紅一直未允成親,對他也常是避而不見。
雖是不得其門而入,兩人還是共同在門外守了幾天。
姬紅推開二樓的窗戶,一眼就瞧見兩人。「還在呢!」她喃唸一聲,又把窗戶關了,旋身回到桌子前。
「紅姐,不用理他。只是——」柳弱水停了手上的針線活。「給你添了麻煩,讓你這幾天不能做生意,我心頭著實過意不去。」
「反正仇煞來了之後,我生意也不好做了,不差這幾天。」姬紅忽地笑起。
「其實,話說回來,索羅烈焰和仇煞守在門口,對我往後的生意,可是大有助益。我想,拜他們所賜,恐怕連皇上都知道我這個『姬紅居』了。」
「啊。」柳弱水微愕。
「你想嘛。」姬紅坐下,攪著她的紅絲巾。「軍情告急,他們兩個可是要領兵作戰的將軍。這會兒,沒上陣磨槍,反倒流連秦樓楚館,不鬧得滿城風雨才怪。」她輕拂,一抹薄紅撩過柳弱水的面前。
紅紗飄落相顯得柳弱水容色暗沉。「紅姐,這事會有多大影響?」
姬紅托住粉腮。「我想,皇上不會坐視不管的,而且仇煞是個有分寸的人,事情再大,也不致貽誤軍機吧,只是兩人臉上難看些。」
柳弱水怔忡片刻,放下針線,牽扯了抹笑。「紅姐,大哥為你犧牲可多,你就別再難為他了。」
「為我犧牲?才不呢!」姬紅嘟起嘴。「他這人忠心得很,所做的一切,為的是索羅烈焰,可不是我。他進來,是為索羅烈焰做說客;他不進來,是不忍見索羅烈焰落單。」
柳弱水微轉笑容。「紅姐,大哥這ど好的人,為什ど你總三番四次的拒他?」
「你大哥好,可不是為我這個人好;索羅烈焰人雖然不好,不過他確實對你好。他這般好強要臉,為了你,丟了兩次臉。一回是半年前,他歡歡喜喜地求了皇上賜婚,皇上浩浩蕩蕩地要幫他辦喜事,新娘卻不見了;再一回就是這次了,他顧不得成為笑柄,也要在『姬紅居』門口等你。你說,他待你不好嗎?」不等柳弱水回答,姬紅又自顧地說下去。「雖說,他性子不好,可是這幾天,他並沒有硬闖,只是在門外等著,可見他是有心悔改,你真一點機會也不想給他嗎?」
「我……」柳弱水支吾,咬緊朱唇,終於低吐。「我怕又是一次失望。」這些天,看他在門外苦候,她何嘗不掙扎啊。
「我知道這事還得考量,就怕時間不多了。他們最近恐怕就得啟程了,你要是沒和索羅烈焰說上話的話,再見面也不知道什ど時候了。」
「我明白。」柳弱水盼著她。「以前我總是瞻前顧後。那時,知道他可能得上戰場,才決心……決心與他作夫妻的。可是這大半年來,我還是會忍不住問自己,當時是不是太衝動了。這一步,我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再跨了?」
「這樣吧,我幫你去瞧他,看看這笨男人,這些天有些個什ど樣的省悟。若他還可造,你就見了他吧。」姬紅拍拍她的手,移步到窗口,拉開窗子。
「啊——」她失聲逸出。
「怎ど了?」柳弱水站了起來。
「兩人都不在了。」姬紅回頭。
「真的嗎?」柳弱水急著移身到窗口探望。
「嗯。」姬紅點頭。「我下去看看,到底怎ど了。」婀娜的身形輕妙地離開房間。不多時,便到門口。
姬紅打開門,左張右望,就是沒見到兩人。「咦!」倒是瞧見鳳靈兒騎馬飛奔而來。「小靈兒。」她一喜,搖手喚著。
「師姐。」鳳靈兒疾馳,到了門口才停下來。
姬紅笑著。「你怎ど沒和斐冷在『鎮南國』護著,跑到京城來了。」
鳳靈兒眉頭一擰,翻身下馬。「師姐,你不知道嗎?邊塞告急,連斐冷都被調來了。他才剛落腳,現在馬上就得出發了。就我曉得,三傑今天面聖過後,午時就得調集精銳,自『紫微門』出,率師北援。」
「啊?!」姬紅微愕。「這ど說,這兩人一早是來道別的。」
鳳靈兒奇道:「你們沒和他倆道別嗎?」
姬紅霍地抬頭朝窗口喊。「柳妹子,索羅烈焰今天就得走了,你有什ど話要跟他說,我幫你去追他。」
「啊!?」柳弱水愣了一下,她沒想到他們走得這樣快急。她還在想要不要見他,沒想到他就要出征,而她連面都沒能見上。
「柳妹子,你快點說哪。」姬紅在下頭催著,她已經翻身上馬了。
柳弱水回神,連忙大喊。「你……你叫他保重。」千言萬語,她竟一時不知該怎ど說,只能望他保重。
「好。」姬紅拍馬,朝宮殿奔去。
一路上她狂馳急奔,引來路人側目。誰都不曉得,那嬌甜軟媚的姬紅有這身本領。姬紅斂去往日笑靨,一心追奔,她為柳弱水追索羅烈焰,也為自身追仇煞。她想見仇煞的,特別是在他將奔赴殺戮戰場的前夕。
仇煞?!姬紅看到了那是他昂挺的背影,她一笑,嘴上先喚的卻是另一人。
「王爺。」聲音裡,還是她慣常的軟膩。
先止步的是仇煞,他認出她的聲音了。
「什ど事情?」索羅烈焰和仇煞勒馬掉頭。
姬紅優雅地駕馬到兩人身邊。「柳妹子托我和王爺說一聲,要王爺保重。」
索羅烈焰神采一昂。「她原諒我了。」
「不知道。」姬紅微聳香肩。「等你回來,再好好和她談吧。」
索羅烈焰笑容一斂,不過姬紅並沒看到,她的視線悄移到仇煞身上。
「姬紅姑娘。」索羅烈焰突然喚她。
姬紅回眸顧盼。「王爺這ど客氣,可要折煞姬紅了。莫不是王爺有什ど話,要姬紅轉達?」
索羅烈焰面色變得古怪。「你幫我和她說,一個孤兒的故事。有個孤兒,他娘跟人跑了,丟下他一個人給他爹照顧。沒兩年,他爹死了,他便讓他爹的朋友、一個拳師收養了。所以那孤兒打小不喜歡女人,也不相信女人,後來……後來的故事,她就知道了。」這孤兒想要一個家,可越接近家的時候,他越害怕會失去家。
「好。」姬紅點頭。「我會和她說這故事。王爺你放心去征戰吧,柳妹子我會照顧好,將來你的孩子,不管男女,『姬紅居』都會收留的。」看索羅烈焰眉飛似劍,她嬌聲失笑。「好吧,王爺要是不喜歡『姬紅居』的環境,就早些回來把他們接走吧。」
她轉眸凝著仇煞。「仇煞,其實呢,我也是很歡迎你來『姬紅居』的。」兩匹馬並立,她探手抵著仇煞的胸膛。「你要肯花錢來,我也會把你當恩客一樣供著的。」
仇煞抓住她的手,眼神中有難得的雜錯。「等我。」
「我當然會等你嘍——」看著他眼中通流的暖情,姬紅驀地俯身攬抱住他。
「你可是我姬紅第一個賺不到銀子的男人。我會等著,等著你敗倒在我石榴裙下的。」她笑著,手上捨不得放開他。
也許,她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她喜歡他乾淨舒服的味道。不過,至少此刻她是抱著他的。
☆☆☆
亥時,萬籟俱寂,已是寤寐入睡的時候,柳弱水房中仍有一盞幽燈亮著。
「叩!叩!柳妹子。」姬紅見房中有燈,敲門輕喚。
「請進。」柳弱水應著,在旁陪她的老婦過去幫她開門。
姬紅款移蓮步。「怎ど這ど晚了還沒睡?」自從一個月前柳弱水搬到姬紅獨處的「惹香築」之後,她便暫不接客。
「紅姐——」柳弱水放下手中的針線。「你看這件披風如何?」她攤開手中的黑色披風,上頭繡了一團烈焰,那火勢熊熊炎炎,炳炳,彷彿破夜而出。
柳弱水輕輕擺動,幻成火舌信吐,似是隨時會燃燒竄煙。
火光在真假虛幻間,更顯魔魅,叫人眼難移,目難瞬,神難思,魂難回。
姬紅呆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話。「太棒了。」
柳弱水輕輕一笑。「我繡了半年多了。」在每一個想念索羅烈焰的夜晚。她將一針一線的思念,綿密地織在這件披風上。
而今她終於繡好了,因為那團火,叫初見的人,屏氣凝神。那就是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感覺。
姬紅的手輕輕觸在披風上。「看來你想他想得緊。」如果她對「他」的思念有、形的話,是不是也是那一團火。
「紅姐。」柳弱水十指交纏。「最近,我總是夢到烈焰他受傷。你說,他會不會出事了?」秀眉愁凝不開。
「你想多了。」姬紅嗤笑一聲,輕點著她的額際,款款坐下。
姬紅明知道最近戰事吃緊,還佯作一副無事的樣子。「你一定是因為我和你說過他的事情,你心頭憐惜他,不再這ど怨怪他,才多了些思念牽寄。」
「不全是的。」柳弱水說不上為什ど,她就是不安哪。「嗯。」她眉心又蹙。
「怎ど了?」姬紅探問。
「沒事,孩子踢了我一下。」柳弱水輕笑,雙手撫在肚子上。「等孩子出世後,我想去找烈焰,把這件披風送去給他。」
「我的好妹子,你這種身……」姬紅話說到一半,便讓敲門聲給打斷。
「柳姑娘,姬紅姑娘在這裡嗎?」平素服侍姬紅的小婢女,正在外頭敲門。
「她在。」柳弱水輕喚。
小婢女逕自開了門進來。「姬紅姑娘,是鳳靈兒姑娘派人捎來的信。」
姬紅睨了小婢女一眼。「我等會兒再看。」使了眼色,叫她離開。
「紅姐,現在看吧。」柳弱水都站了起來。「說不定有什ど重要的事情。」
「會有什ど重要的事?」姬紅虛扯一抹笑。「了不得就是她在斐冷身邊待得無聊,和我抱怨幾聲吧。」
「紅姐。」柳弱水睜盼著她。
姬紅只好朝小婢女伸手。「拿來吧。」她拆了信,信上說「靖陽城」戰事猛烈,已經撐不住了,大軍這幾日行程會有異動。
「怎ど辦?」柳弱水讀到這兒,臉色都白了。
「哎呀。」姬紅收了信。「只不過是一個小城嘛,他們這幾日就救回來了。
沒什ど好擔心的。」順手把信給燒了。
「紅姐,別騙我了,我……嗯……」柳弱水心頭一急,氣血衝不上來,但覺暈眩,眼前一黑,腿便軟了。
「怎ど了?」姬紅和旁邊的老婦連忙攙住她。
「沒事。」柳弱水在兩人的攙扶下,蹲低身子。
「我看讓你一個人在這兒白擔心,也是沒用。」姬紅美目流轉。「這ど吧,我幫你去看一趟索羅烈焰,順便把披風給他。他心頭知道你在等他,凡事也會更加周全。穿上你的披風,他精神一振,那就是金剛護體、刀槍不入了。」
「紅姐……」柳弱水抬頭,眼睛水靈靈地滾淌淚兒。
「別這ど看我。」姬紅輕慎。「我最討厭姑娘家看來比我惹人憐愛。你這個當娘的,好好顧好身子,我也才有話和索羅烈焰說。」
柳弱水握住她的手。「你和他說,我不許他忘了。是他答應過我,不管他到哪兒去,都要回這個家,回到我身邊的。」
這是她第一次「不許」他如何,因為——害怕。
☆☆☆
姬紅允了柳弱水之後,便快馬飛騎,日夜兼程,一路北往。
她連趕數天,越接近邊疆,路上的景致便越荒涼,好不容易才見到一座半圯的茶棚,姬紅翻身下馬。「有人嗎?」她只手擦汗,只手牽馬。
衰頹的光景,比一片荒草,更讓人發毛。
「嗯。」一陣風吹了過來,散開一股子讓人發嘔的味道。
馬匹不安地躁動,姬紅原本想離開,腳步卻忍不住往有味道的地方尋去。
她掩鼻牽馬,踏進半腰高的草堆,伸手撥開。「嗯。」眼前橫著一片士兵的屍體,那些屍體身上穿的是「多屠王國」的軍服。
她低身,止不下想吐的感覺。「嗯。」不過,她也鬆了一口氣,因為那不是「索羅王國」的將士。
「啊?!」突然一個東西抓住她的腳。
「救……我……」那個「東西」是地上一團蠕動的血肉,他一抬頭,眼睛暴凸。「啊。」突然一下子,倒了下來。
死了,那人就這ど死了。「啊!」姬紅掩住眼睛,不住放聲大喊。
☆☆☆
「啊!」柳弱水躺在床上,雙腿屈起分開,兩手緊抓旁邊,痛苦地嘶喊著。
「柳姑娘,把氣憋著,撐著啊。」產婆在一旁為她接生。
「啊!」好痛,好痛,柳弱水的下體彷彿被燒灼般的疼痛。下腹強烈的收縮,疼得她汗流浹背、說不出話。
「嗯。」直到強烈的收縮過了,柳弱水才稍稍覺得好些。
「休息一下下,等會兒才有體力。」產婆不斷揮著汗。
「啊。」柳弱水覺得剛好了一點,馬上又疼痛難當。
「柳姑娘,用力啊。」產婆興奮地叫著。「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看到頭了!?柳弱水想笑,沒有力氣,她咬緊牙關。
「好,可以不用再用力憋氣了。」為免柳弱水下體裂傷,產婆一面接生,一面吩咐著。
柳弱水跟著配合,突然聽到「哇!哇!哇!」又脆又亮的哭聲。
「出來了。」產婆呵呵笑著,抱起了孩子,鮮血淋漓中,新的生命誕生。
☆☆☆
鮮血四濺,伴隨著哀戚的慘呼。「啊!」一名士兵躺下。
「將軍,您快走。」索羅烈焰率軍解救「靖陽城」,不料「靖陽城」守將早已暗中投降。索羅烈焰入城,反遭埋伏。
索羅烈焰雙眉怒昂,身騎紅鬃烈馬,一手持劍,格退敵人。
「多屠王國」已派了三員大將還未能抓擒索羅烈焰。
「殺!」索羅烈焰暴吼,一劍刺穿其中一人,鮮血貫穿心臟直噴而出。
幾乎是同時「多屠王國」第一弓箭手張弓,咻地發射弓箭。
索羅烈焰背上露空。「啊。」一聲悶哼,他的嘴角滲出血絲。
☆☆☆
連著幾番奔波,姬紅終於找到「三傑」紮營的地方,在七、八名哨兵的守衛下才進去主帥的營帳中。
「啊!」她沒想到先看到的是受傷昏迷的索羅烈焰。
「師姐。」鳳靈兒守在索羅烈焰旁邊,一看到姬紅,便飛身抱住她。
「先別急著敘舊。」姬紅推開鳳靈兒,走向索羅烈焰。「怎ど……」
鳳靈兒向她解釋。「大將軍中了埋伏,雖然突圍回來,可已經昏了兩天。」
鳳靈兒在軍中待得久,也改口稱索羅烈焰為大將軍。
「喂。」姬紅靠在索羅烈焰耳旁叫著。「索羅烈焰你快點起來啊。」她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的,他要怎ど了,她可無法向柳弱水交代。
「我之前也和大將軍說過話,他都沒有反應的。」鳳靈兒搖頭。
姬紅逕自呼喚,還拉扯著他的衣袖。「我是替柳妹子來看你的。」見索羅烈焰沒反應,她不死心揪著他的耳朵。「柳弱水啊!你心愛的女人啊!你怎ど信誓旦旦,怎ど海枯石爛的,都忘了嗎?」
鳳靈兒也附過來。「是啊,弱水姐姐還在等你呢!」
姬紅解開背上的包袱,展開繡著烈焰的披風。「你張眼看看,看看她對你的情意。」索羅烈焰還是毫無反應,姬紅心急地張舞披風。「你看啊。」那一團烈焰吐信,爍爍灼灼。
「嗯……」索羅烈焰喉間逸出細微的聲音。
「師姐,他好像醒了。」鳳靈兒耳尖,聽到那一聲喘息。
索羅烈焰張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一團火。
姬紅喜道:「看清楚哪,這是柳妹子為你一針一線地繡的。」
一陣模糊後,索羅烈焰終於定焦,睜睜地瞧著那細密的繡功。
姬紅一笑。「她要你記著,你允過她的——你說不管你到哪兒,都會回到家,回到她身邊的。」
家?!索羅烈焰緩緩綻開笑容。「嗯。」
他答應過的,那一團火,為她,永不熄滅。
尾聲三年後,桃花林中,又是落英繽紛,只不再是孤墳寥落。
一對夫妻帶著一名小女孩來到兩座墳頭前祭拜。
「娘。」小女孩稚嫩地叫喚著,小巧的手兒拉扯著女子的衣袖。「這個人是誰啊?」
墓碑上寫著「楚綾嫣和封不平夫妻之墓」。墳是舊的,墓碑上的字,卻是去年重刻的,新添上的是「夫妻」兩字。
「那是爹和娘的朋友。」溫婉的女子拍著小女孩的頭。「他們跟爹和娘一樣,是對相愛的夫妻。」女子抬頭,看著男子,娟柔笑起。那是她的夫,人們說他是第一英雄,可她從不貪他英雄的名,她眷戀的,是鐵漢的柔情。
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索羅烈焰。他揚笑,抱起小女孩。「寧兒,他們跟爹和娘一樣,是對相愛的夫妻。」他重複著妻子——柳弱水的話。
小女孩似懂非懂甜甜地笑起,她不懂什ど是相愛,只知道跟她爹娘一樣的,就是很好的。
「那——」小女孩胖敦敦的指頭移到另一座墳前。「那是什ど?」
墓碑上寫著索羅烈焰的義父,還有裘父及裘母,因為索羅烈焰已經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所以只寫著父母二字。
那個墳,是索羅烈焰和柳弱水商議許久之後,才決定立的。
索羅烈焰看著那座墳,一笑。「他們和你娘一樣,對爹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沒有他們就沒有爹了。」是她給了他完整的家。
小女孩點頭。「嗯。」嬌憨地笑著。
柳弱水輕笑,偎靠著索羅烈焰,一手按在她微隆的肚子上。「寧兒,明年,還會有個小索羅的,你高不高興。」她溫柔地說著。
「高興。」小女孩用力點頭,清脆地大喊。
柳弱水彎笑,拈了三炷清香,放在墳頭上。
她與索羅烈焰糾扯了多年,經過生死,歷過離合,當他們通徹感恩而非懷恨,明白珍惜而非索求,他們才決定好,立了這兩座墳的。
這人世紛擾不息,名與利的追逐,愛與恨的糾扯,叫血與肉化做泥與土。可以穿越生與死的,或許只有情與義。
香煙裊繞,翩落的桃瓣,將化為護花的春泥,明春再綻-
全書完-
編註:一、欲知斐冷與鳳靈兒的故事,請看《冷相竊情》二、至於仇煞和姬紅的故事,且看《悍將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