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想手指撫過一朵粉紅得有些微泛橘黃的紫陽花,那是她的花,百年前的一個月夜,懵懵懂懂地頓悟幻化成了花精。她從花圃中仰起頭,細緻的眉心蹙了起來。
該來的總是會到來的,朔月這幾日總是不經意地說起。
他在這裡等聖德前來找他,了結七年前未完的恩怨,洗去三日前被夕陽染上的血紅。他們是孿生兄弟,能知曉對方的疼痛,也能感知對方漸進的步履。
「到了嗎?」朔月手中握著長劍踏出房門,凝重地望向駐留在遠處森林空地上的士兵,禁軍的裝扮,目測大約有兩百人。
「好多人,但是沒有看到聖德。」桔想來到他身邊小聲地說。這麼多人,真的能全身而退嗎?她有些擔憂。
本來,他們是準備去水鏡盟躲避追捕的,那裡是個極為隱蔽的地方,除本盟之外沒有人知道其位置所在,多年前朔月進入水鏡盟之後連璞顏也難以探到他的蹤跡。只要到了那裡就可以完全撇斷同皇帝、皇宮以及血緣的那些紛爭,真正平和地生活。
但朔月最終還是決定留在這裡等聖德找到自己,為他們之間纏了七年甚至更久的恩怨作一個了斷。
如果不正面解決而是逃避的話,聖德就一輩子都會被捆在自己修築的牢籠中,而我也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無法真正地面對自己。
朔月是這樣對她說的。
所以即使會有危險,他也不願逃開。
是桔想讓我明白的,不應該單只執著一個目標,那樣會忽略周圍的事物和自己真正的心意。即使聖德不將我當做兄弟,即使我們無法做永遠的兄弟,我也不能因此舉足不前,我仍然不能放下他、仍然想為他做些什麼。
那是朔月自己的意志,一旦認定了的事便會堅持,這是他做事的原則。他想要解開兩人之間的糾葛,為自己更是為聖德。桔想明白他的心,所以願意默默地陪在他的身邊。
「你會出手嗎?」選擇暫時不離開的時候,朔月問了桔想。
「那是當然的。」別想激她再一次讓她離開了,「我不是那麼柔弱的,紫陽花會為了移種它的人變得美麗,我也會為想保護的人而變得更強。」
這份心情會讓她勇敢,即使還不知道自己真正能為對方做些什麼。
朔月為她堅定清澈的眸子而失神,那天她突然憑空跳下擋在他和聖德之間,回轉過來的眼眸也是這般神采飛揚。
不需要我、不信賴我是你的事情,但要不要在身邊是我自己的事情。
在樹林中的時候,她沒有罵他什麼,只是像以的那樣對他笑著。
你不信任我,是因為我還不值得被人所相信,那是自己不夠好,怎麼可以怪你呢?
所以我一定不可以讓你有事,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會背叛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是可以被信賴被依靠的。
「的確,你比我要強得多。」朔月縱容地對她笑,為她看似柔弱的外表卻堅定無比的內心。
即使被傷害也執意要回來救他,那種堅強的魄力連他一個男子也為之佩服。他被聖德背叛後便無法再去重視什麼了,不被任何人需要,他的手心也不需要任何駐足的東西——這種曾經有過的想法在桔想清透的雙眼下顯得卑微而渺小。
聽了他心中的想法,桔想充滿被肯定的欣喜,「我最喜歡朔月的溫柔。」她軟軟地說著。
「我可不記得我好好地待過你.」他總是淡淡地不大說話,還常讓她哭,即使溫柔那也只是孩子的時候。
「有的,我能感覺到。」桔想一句話堵下了他.「不管是待花兒的我還是待妖精的我。」
她能感覺到的,即使她煮的東西難吃他也會努力嚥下去;她心中膽怯害怕的時候他也總是會注意到;為了她的安全而狠心地要她離開,即使他自己也是心痛懊惱的。
她喜歡朔月在淡漠掩飾下的溫柔,即使對聖德,發洩掉積壓了多年的怒意之後冷靜下來,他也無法坐視不管那顆偏執扭曲的心。
「只有你這傻瓜說我溫柔,還願意呆呆地等我這麼久。」他的話充滿疼惜。
「所以你不能有事,如果讓我白等這麼多年的話,我一定追你到閻王殿哦!」桔想惡狠狠地拉著他的衣領威脅道,但雙眼還是不小心地洩露了心底的不安。
拍拍她的小臉,他口氣溫和,「別這樣,實在打不過就逃嘍。」反正他們倆的輕功都是一等一的好。
「我知道,緊要關頭還可以用瞬間移動逃。」她振作起精神不好意思地道。因為天生方向感差,所以自己對這個法術也沒什麼把握。
和煦的陽光,滿園的紫陽花,輕鬆的笑臉,所有的憂慮都彷彿只是雙眼不小心將太陽納進了其中。
但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候,仍會不住地緊張。
朔月不會有什麼危險吧,那個人,又是否真的會輕易放手?
看向外頭成群而來的士兵,她無法說服自己沉著冷靜。
大掌按上她的肩膀,朔月給他一個安撫的笑,「不用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他踏出院落的大門,一步步地走向敵人。他在不遠的地方停下,然後向帶隊的士兵大聲說道:「統領你們的人呢?讓他出來見我。」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四處殺戮,他只是想見聖德,能不傷一兵一卒就解決一切是最好不過的了。
一個站在前頭將領打扮的人站了出來,大刀一橫,「我們只奉上頭命令抓人,你趕快乖乖地投降,免得我們有什麼閃失傷到你!」
「既然他不肯出來,我只能大開殺戒,殺到他出來為止。」雖然不願這樣,但為求自保也只能如此了。
朔月左手掌勢凌厲,一個運勁,揚起大風捲起地上塵土,沙土使得周圍的士兵紛紛睜不開眼睛,而他就趁機利用石子將靠近他身邊的人的穴道一個個封鎖住。
※
「說什麼大開殺戒,還不是用這種賤招盡量減少殺生。」
立於枝頭,千石冷眼旁觀這一幕。
「這樣不好嗎,殺戮解決不了問題,他不再因憤怒而肆意屠殺,這樣可以減少他所造的罪孽,也讓我不用大動生死簿。」想來最後那句才是真正要說的。微笑著的皇騰抱著西籽也坐在樹幹上,心中想著幸好這朔月沒有失了理智,如果又像上次那樣氣急攻心大動干戈,今日上報的鬼數恐怕就要做假賬了。
「心有雜念顧慮,只會容易害死自己。」千石對他的做法不置可否。
「你何時變得這麼為凡人著想了?」皇騰含蓄地暗示。如果不是為了某只妖精,這任性的大少爺也不會特意從山上趕下來觀戰吧。『她』也真的不簡單啊。」
他意有所指地大聲誇讚。
千石也當然聽得出話中的揶揄,反正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對那個笨蛋女人有什麼了,就連平時的惡語相向也會被曲解成什麼愛的表現。他的眼光有差到去挑那種笨蛋嗎!
千石素來不去解釋什麼,他猛然扭頭酷酷地不去甩皇騰,再次將視線透向戰場。
因為剛才的塵土攻勢朔月已定下了六七十人,雖然偶而有死傷但幾乎都被他不痛不癢地以穴道控制住了。
想必他也為自己之前所造的罪孽心有懊悔,但若想將傷亡減到最低的情況下消火兩百禁軍就根本是癡人說夢了。
「真是愚蠢……」千石低聲咒罵。
「璞顏怎麼沒來?」西籽窩在皇騰人人的懷抱中置身事外地開口詢問。
「在山上養身體。」平門裡疏於修煉,又不自量力動用少有練習的法術,現在只能躺在山上接受兄弟們的照料,以至於一干只知道打架幹活的大老粗整日求爺爺告姥姥地求她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不要胡鬧。
「如果她在這裡一定會忍不住衝上去幫忙吧。」光看那大她仗義搭救兩人,西籽便知道那妖精爽直的性子。
「那個笨蛋就是這副德行。」千石極度不屑。
「璞顏都這樣了,那隻小花精一定是更加心急如焚吧。」西籽圓圓的眼睛看向屋內緊張不已的桔想,嘴角的笑幽幽綻放成怡人的花朵。
「是啊,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皇騰摟著她附和道。
很讓人期待不是嗎?』
千石沒好氣地瞪向他們。
※
「朔月小心了」
桔想倚靠在院落的矮牆上注意著前方的戰局,發現有人想偷襲,她大聲地喊叫提醒,但已經來不及了,朔月一個措手不及手臂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
他一個踉蹌,連忙用劍撐住開始出現疲憊的自己。
不行啊,不能倒下,才解決了不到百人,且聖德都還沒有露面,要撐下去,一定要撐到他出現為止!
雙手舉劍大力一揮,好幾個人被他的劍氣掃到彈了出去,有一個甚至冷不防被彈到了樹幹上,背部「咯噠」一聲響後無法再起來作戰。
「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裡!出來!」憋上一口氣,長劍繼續飛舞,不少人被劍柄劍背打到,定在原地不能動彈的人數也陸續增加。
但桔想看得出,朔月已漸漸力不從心,他揮劍的速度沒有最初的時候快疾如風了,手臂上的鮮血也因為不停地運動而逐漸暈染上了整件衣服。
「不能這樣下去了……」她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臉色慘白。他們逃得掉,但是不能逃,她知道朔月要逼聖德出面,他要斷掉這麼多年遺留下來的殘念,但是……
她想幫他,雖然她不會殺人也不會用毒,只能在危急的時刻幫忙逃走,但她所要的不單只是逃脫的力量,她對自己說過的,要成為朔月的後盾。
「只能試試看那個了——」桔想重重地吸了口氣。
她本來以為不會用上,但是沒料到那聖德遲遲不肯現身。那個法術,她從來不曾使用過,只是曾看到櫻花精為了心愛的男子施展過一次。那之於櫻花精只是小小的彈指一揮手,但對她來說連是否能施展出來也還是個未知數。
她本身的妖力很弱,無法支撐起這個法術,只能試著通過將精神力轉換成妖力使整個過程完成。努力回想以前璞顏姐姐教過她的方法,用精神力量來彌補妖力的不足。
「桔想,加油啊……」她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將全部精神集中於一點,然後再將這一點點慢慢地擴大,要放進所有的心念……
耳邊傳來朔月的悶哼聲,桔想渾身一顫,之前所聚集起的一點力量頓時消失了。
不行,不能分神,這是最後的退路,如果不成功連瞬間逃走的力量也沒了。她死死地咬住下唇,雙眼緊閉在一起,牙齒沾染上了唇上的血絲。
將所有的心思集中於一點,看清楚腦海中所呈現的真實自我。
她求的是什麼?
她要幫朔月。
她能做的是什麼?
她要救朔月。
什麼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
是那個在她心中刻上烙印的人。
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你什麼,但是也許真的能找到答案也說不定。
她可以幫他的,只要再努力一下下。
我想保護你。
桔想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這是她對朔月的承諾,也是她心中的渴求。
我不是那麼柔弱的,紫陽花會為了移種它的人變得美麗,我也會為想保護的人而變得更強。
將全部的精神集中一點,讓自己的意志擴大到能夠讓一切都變成可能,相信自己,看清楚真實的自己!
她要變得比誰都強,她要有能保護心愛的人的力量,她不是軟弱無用的——
的確,你比我要強得多。
那是朔月說過的話,朔月相信她,朔月讓她待在身邊和他一起作戰,她是被信賴的,所以,她一定可以——
耀眼的光芒在她手中顯現,她雙眼晶亮,同手中聚集出的妖力一齊發出奪目的光彩。
光芒將整個花圃的紫陽花那些碎小的花辦聚集起來,桔想以此作為媒介,透過妖力引導它們朝那些士兵飛射過去。
各種顏色的小花辦在士兵周圍輕盈地舞動,如流螢,似柳絮,幻景翩翩使得人們都被眼前奇異的景象所吸引。但下一刻,花辦卻像有生命一般朝十兵聚攏起來,頓時一兩百個高壯男子的手腳彷彿無形地被束縛起來,無論怎麼使勁都動彈不了。
「朔月,我定不了他們多久,趁現在——」她吃力地大聲喊道。
朔月連忙躍身而上摘下一把數葉,用內力駕御飛射向被花辦遏制住行動的士兵,只見他玄色的身影快速地移動,樹葉敲打在身上的響聲不絕於耳,轉眼間原本紛紛都在極力掙扎的士兵都不動了,定定地止在了原地或昏睡過去。
「太好了……」看到危機解除,桔想全身無力地呼出一口氣。
看到朔月慢慢地走回來,她抹去額頭上的汗水解除了圍繞週身的妖力。但下一刻,背脊突然襲上一陣涼意。
「原來是你做的——」
怨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桔想已經沒有餘力再做反應了,她只能睜大了雙眼感覺從背後傳來的疼痛,看著朔月一臉緊張的表情飛身朝她奔來,然後身體一軟……
☆☆☆
「桔想——」
朔月疾奔而來,抱起她癱在地上沒有力氣的身子。
「你怎麼樣?!」
「我沒事,這種傷……等一下就會復原了……」她面色慘白,但仍然擠出一絲笑臉,要他不用擔心。微顫的嘴唇說明了她此時正在忍耐的疼痛。
「為什麼!」朔月朝向那張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他正毫不在意地站在那裡,手中的劍沾著桔想的血液,「為什麼,七年前的事我已不再對你有怨,你為什麼又要來毀掉我的一切!」
這個男人總是不遺餘力地破壞他認定了的幸福,七年前的他平靜單純地守著一個諾言卻被無情地粉碎,現在他終於從過去走出、找到了所尋求的「永久」,他想把一切都結束,然後同心愛的女子在這紅塵紫陽中平淡地生活。但是為什麼無法被成全,為什麼他卑微的企求要一再地被破壞!
聖德面容陰鷙地說:「不能只有你一個人開心地過日子,朕不允許!」
他揮舞著劍不顧一切地攻來,朔月起身相迎,兩柄長劍碰撞出星點花火。
朔月心中惦記著桔想的傷勢,他不顧一切地猛烈反攻,之前想和對方平心交談的意願全被拋諸腦後。
「我只有桔想了,她說要永遠陪在我身邊,你為什麼連這也想來破壞?你破壞得還不夠多嗎?」
「不夠的,永遠不會夠的——」聖德張揚地大喊。
「我沒有欠你什麼!」
「你有資格說這種活嗎?」
「被帶走的是我,一直相信著六歲那一年你說的話也是我,但是你卻背棄了一切!」朔月將壓抑了太久的苦悶心情,全部咆哮給這個成就他過去所有期待與絕望的男人。
聖德用力地擋開他的攻擊,「朕背棄什麼,朕為什麼不能背棄,當初被留下的是誰,你懂什麼!你以為犧牲了自己很了不起嗎?你以為你是神佛悲憐的弱者嗎?」
兩個人都是用劍的高手,但此時卻越打越沒有章法,他們用蠻力互相毆鬥,就像沒有任何技巧的孩子,只憑渾身掙扎的氣焰要讓對方折服。
「你又何嘗懂得我的心意!」朔月「砰」的一聲將對方的攻擊化解掉,「我一直相信你說的話,我一直在等.可是我等到的是什麼!」
「我也在等啊!」聖德不再用高高在上的口吻維持自己的尊嚴,他費力地嘶聲人喊,而下一刻劍「匡」的一聲被打掉,插在他身旁的泥土裡,他不停地喘息,望向同樣吃力地上下抖動著肩膀的朔月。
「什麼意思?你在等什麼?」朔月大口地吸著氣,對上聖德滿是憎恨的臉。
「那個時候我說我們永遠是兄弟,我們該是密不可分的,但你卻像個施惠者一樣不回頭地走了,你可想到我的感受?」
「聖德?」
「在他們擔憂你會回來報復的時候,你可知道我有多開心?你可知我多想看到你慈悲面具下和我一樣猙獰不甘心的面孔?」
朔月望著面前幾近崩潰的臉,因為震驚而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直以來他都認為,小時候強忍著眼淚離開是對的,因為是為了聖德,所以他不能說不想離開。但他這個樣子是錯的嗎?這樣做反而傷害到了聖德?
「我被教成只要高高在上地看著人們叩首,我被教成冷酷地面對宮中的一切。我以為你會回來,這個令我厭惡的自己我想讓你親手幫我了斷,但是你卻一直沒有回來。我永遠等不到你,既然如此,那就讓我親手毀掉另一個自己,斷掉我的等待,也斷掉我背負了這麼多年的虛假的自己!」。
他猛然從地上抽出劍——
第一次聽到聖德的真心,朔月一時難以反應過來,察覺到他突然發起的攻擊,朔月連忙揚起劍勉強擋了下來。
「你以為殺了我就能擺脫被束縛的自己嗎?」兩把劍相互抵制,朔月咬牙問道。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你殺了我就再也沒有人來承受你的任性妄為,我死了誰來承受你這些偏執的借口?這七年你過得太平安樂了?知道我沒死的時候你難道不欣喜?」他終於漸漸看到了聖德被撕裂的心房,痛苦地被太多的繁雜捆綁.那是聖德赤裸裸的怨恨,沉積了無數的光陰。
「住……住口——」聖德氣喘吁吁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要阻止他再說下去。
「我不是另一個你,我就是我自己,而這是你永遠看不到的,因為你甚至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們都被叫「過去」的東西束縛住了,只不過他選擇了將感情封閉,聖德卻選擇了將一切連同自己也全都破壞。
「不要說了!」
「你以為殺了我就能做回原來的自己,你只知道一個勁地往前衝,七年來你找到真正的自己了嗎?你真的還記得原來的那個自己嗎?」朔月置若罔聞地朝他逼近。
「你住口!」
聖德惱羞成怒,他使盡全身的力氣將劍落下,但他卻在朔月冷靜的阻擋下被震得往後退下兩大步,手中的劍再一次被打掉,飛得老遠。
「你在說什麼,你憑什麼對我說這些!」聖德狂暴地大叫道。他恨恨地看著平靜的朔月,汗滴不停地從額上流下。
「太過急進是會忘掉最初最重要的東西的。」朔月收了攻勢,「我也是過了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
他朝向身後觀望,桔想正蒼白著臉跪坐在地,她輕微地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沒有大礙。
「我不會忘掉,我怎麼可能忘掉,我就是我,我、朕——」
「是哪一個你?」朔月打斷了他,「太子的你,皇帝的你,還是作為另一個我的你,是哪一個?你的最初又是什麼?」
他的逼視讓聖德無所遁逃.
哪一個是真正的他?
在以為朔月死去的七年間,他始終求不得一個安寧。每當面對昏黃的鏡面,望見其中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這就是他所求的自己嗎?他總是這樣自問。他似乎從另一個自己的死亡中得到了解脫,但卻仍然看不清鏡中模糊的男子真實的樣貌。
是的,在認定了朔月沒有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比誰都喜悅。這心中的喜悅是屬於哪一個自己的?他真的從朔月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了嗎?沒有人來幫他解惑,也沒有人能給予他一個答案。
「我就是我,最初的自己,最初的我……」他張合著口無法成句,「我是什麼樣的?那我應該是什麼樣的!」
「這該是由你自己去找出來的。你真實的心願、真實的心意、真實的、想法,這些都該由你自己慢慢地找到。」朔月放柔了聲音對他說道。
「以前有個人對我說,棋局會等你,人心卻不會等,如果不看好自己的心,就不知會飛到哪裡去了。」
聖德痛苦、挫敗地閉上了眼眸。
「那你找到了嗎……」他索要著一個答案。
「啊,找到了,不管是我,還是那個說這番話的人。」朔月微微地笑著,但眸中有著極淺極淡的傷感。
聖德不再說什麼了,他挺直了背脊,默默地轉身想要離開。
「聖德。」朔月輕輕地出聲叫住他,「那個時候,我也是不甘心啊,為什麼被帶走的是我,為什麼只有我要和大家分開。但是我不能有怨恨,因為你對我說,我們永遠是兄弟,你這樣對我說的。」
聖德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心中的無奈與扭曲的怨恨,即使現在還無法全部消除,但是終有一天會全部看透吧。朔月想著,他收回了視線轉而去看桔想的傷勢。
「你怎麼樣?血止住了沒有?」他想伸手去扶她坐得搖搖欲墜的身子,卻被拒絕了。
「我沒事……沒有關係……」她說話的時候顯得有些氣若游絲。
「怎麼了?」想起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她想藏著什麼而不讓自己檢查傷口,朔月連忙繞到她身後查看,驚見傷口沒有一點兒止血的跡象,鮮血仍從被劍刺穿的地方不斷地流出。再看桔想,她已沒有力氣強撐下去,雙眸渙散失了焦距,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傷口好不了……對不起……」她小小的聲音呢喃地道著歉。是不是因為剛剛用了太多的妖力,所以現在覺得好累,累得什麼也做不了。
「怎麼會這樣!這些傷不是應該傷不了你嗎?」他激動地大聲喊道。她一定是從剛才就開始在逞強,隱藏自己的傷口擺出笑臉,只是為了讓自己不去擔心,只為能讓自己和聖德互相開誠佈公地敞露心扉。
桔想聽得到朔月的叫喊,卻沒有力氣來回應他,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她說過要一直陪在他身邊的……
「桔想,你說話!告訴我這傷對你不會有什麼的!」
桔想只是動了動唇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朔月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切,但卻不可避免地感覺到,桔想的氣息越來越弱,滿園原本在陽光下盛放的紫陽花都開始漸漸枯萎,像缺少了賴以生存的養分,千枯成凋零前的槁黃一片。
終章
望月山
「怎麼會這樣……桔想……她死了?」
「笨蛋,你給我躺好。」千石一隻手打橫攔住猛然從床上躍起的璞顏,將她重重地擋回床鋪,「要耍白癡也得把別人的話聽完。」
「可、可是,你說她消失了,所有的紫陽花都枯萎了,桔想她——」
「我是這樣說了,但我沒說她死了。」千石冷冷地睨著她,不耐煩地同她說明。而且就算那花精真的死了,這女人拖著從柳城回來後一直沒康復的身體跑出去又能做什麼?真是,只憑本能完全不會用大腦思考,蠢得讓人受不了。
「什麼意思?」璞顏乖乖地坐回被窩,仰起臉焦急地求解。因為總是臥床休養,她的長髮自然地垂在兩側,沒有了平日裡的絕艷,卻添了點兒幾百年不曾沾過邊的楚楚可憐。
柳城那次助朔月和桔想脫困,她不慎傷了元氣,再加上不注意休息在山上照舊和兄弟們大吃大喝,最後演變成了現在虛弱的樣子。所以,總的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值得人同情的地方。
「千鈞一髮的時候皇騰保住了她的原神,後來流水也到了那裡,他們倆聯手救一條花精的小命又算得了什麼。」他不耐地說著平日裡最討厭啟口的冗長句子。
「原來是這樣。」璞顏手抵著胸口,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對了,皇騰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她想起什麼,開始試著努力搜索記憶中的常識人名,「是不是地府的那個什麼……牽魂使?」
「是勾魂使——」
臥房的門被推開,一身青衣的皇騰同小小的西籽走了進來,皇騰一邊笑一邊糾正著璞顏的錯誤。
千石點頭示意,並不驚訝他們的突然到訪。
璞顏面對著笑容可掬的皇騰,把千石拉低了在他耳邊小聲地問:「小石啊,勾魂使是什麼?」雖然聽過這稱號,但向來懶散的她卻不太清楚到底是做什麼的。
千石連罵人都沒力了,被她氣得莫可奈何,「就是黃泉的引導者,負責將人界的死魂靈送去地府。」這笨蛋果然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
「咦——」璞顏忍不住大叫道,「不會吧!這個長得像街市小混混的傢伙這麼了得?」
話一出口,千石啞然,皇騰呆住,西籽則是「噗嗤」一聲笑了出米。
「怎麼了?我失禮了嗎?」璞顏疑惑地問。雖然這個人衣著整齊,但怎麼看都是山賊馬賊的臉,她只是實話實說嘛!
「白癡——」千石已經懶得再說些什麼。
皇騰忍住笑意,很君子風度地向璞顏解釋:「也許你沒有聽說過,雖然這在除去凡人的眾生中間是皆知的事情。其實外表並不代表什麼,就好比在下並沒有固定的樣貌,只是會反照出人心中的影像。」
「所以每個人看到的皇騰都是不一樣的。」西籽在旁邊柔柔地補允。
璞顏一開始還有些懵,下一刻頓時如五雷轟頂被震得難以動彈——不會吧,反映出人心中的影像,那只能看到對方低俗樣貌的她,難道、難道說——
「小石,你看到的是什麼模樣!」她急切地問道。
「你永遠比不上的美女。」
「什麼?!』』璞顏一蹶不振地倒了下來,她深深地被打擊到了,不知是為了小石看出來的美麗,還是自己不入流地難以啟齒。
「但其實有時也不全是反映人心的,也會先入為主地現出想像的樣貌,如凡人常看到的牛頭馬面什麼的。」西籽連忙向她補充。
「不用安慰我了……」好溫柔的孩子——可是即使可愛的西籽,在璞顏破碎的心上也激不出多少火花了,她滿身黑線地蜷在床角,悼念自己這卞生的平庸。
「啊,璞顏姑娘——」西籽擔心地喚她。
「算了,不用理她。」千石冷冷地道。反正她復原力好得可怕,難得安靜地閃一邊對大家都好。
「只是有一點我還有疑問。」他轉而問皇騰,「你會那麼簡單地幫桔想?你到底在算計什麼?」雖然平日一副溫吞的樣子,但算盤打得比誰都精明,看皇騰後來對流水不知道悄悄說了什麼,這其中必定有其他內幕。
「我當然要點兒報償,畢竟我做的那些要是被發現可是很大的罪。」想想他好像瞞著上頭做了不少利民便己的事,被查出來還真的會有點兒麻煩,「但不這樣做又不行,桔想不回來,朔月又怎麼肯乖乖聽我的話。」
「你在說什麼?桔想現在在哪裡?」千石聽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他只想知道結果如何。
「這就要問朔月了。」皇騰語焉不詳地回答。
「什麼意思?」
「不想告訴你。」
「喂喂……」
※
天色仿若被墨色的藍浸染過一般,昏昏沉沉地淌卜滴答的雨點,在竹林間沙沙地伴著風聲蔓延成連綿不斷的聲響.
亭中避雨的俊朗男子,髮梳成冠,靜坐觀雨,少有離手的長劍連著鞘放在身邊,靜謐地橫著。
這一個多月來他一直在尋找,雖然沒有頭緒,但,就像雨水總有停歇的時候,雨後的晚晴總會令人欣然地出現那樣,想見的人也定會現小身影。想起不久前某個雨滴打著紫陽花的午後,閒談間桔想笑得沒有煩憂,說喜歡雨後被洗過的天空。
朔月撥了撥之前被雨有些淋濕的頭髮,見外頭的雨勢已成了極細的綿雨,他抓起身旁的劍,準備繼續上路。
那一日,桔想的身體在他的懷中漸漸消失不見,週遭的世界彷彿也隨之失了蹤跡,那個支持他所有信念的人隨著流光了顏色的紫陽花不在了,不會再有人那樣虔誠地望著他,肯定、縱容、堅定,把所有的人生包括愛交付給他來背負。
一切,都成了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人來到朔月的面前,銀白的長髮垂到腳跟。他指向那片枯萎的花,敗壞的槁黃被風吹開,一朵僅存的小小的紫陽從碎裂枯萎的花辦中漸漸地顯露出來。
「桔想姑娘的本原還在這裡,而原神此時被皇騰收著保護了起來。」流水沙啞的聲音響起,「只要你能答應我們所提之要求,我可以幫你找到一個陽壽已盡的少女軀體,將桔想姑娘的原神打人其中,而皇騰可以給她在生死簿中添人名字與陽壽。」
朔月抬起頭怔怔地望向流水,他難以置信地睜著雙眸,動了動嘴想開口出聲卻發不出聲響,眼淚從他的眼眶中無意識地滑落,默默地流下,「你是說,枯想沒有死?」
「你不問是什麼條件嗎?」
「不管是什麼條件我都接受,即使賠上我的性命。」只要枯想還能存於這世上。
「即使是頂替聖德之名,登上玉座?」
「什麼?」朔月聞言不敢置信。
流水說道:「你可知聖德突然失蹤了?他離開這裡後突然連我和皇騰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到處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也沒有死去靈魂出殼的跡象,像被添上封印藏起了似的。」
「他失蹤了?他沒有回皇宮去……」朔月喃喃白語,他想起聖德轉身離開時的神情,「結果,我還是沒有打開他的心結嗎……」他還是滅不了聖德的心中的魔,他護不了桔想,也救不了聖德……
「也許正因為他看清了自己,才想要離開吧。」
「他是這麼想的嗎?」朔月問著流水,看見他的眼睛如隔水相望的蓮,洗去了鉛華卻洗不盡若有似無的憂傷。朔月隱約可以感覺得到,這個人與自己有相似的心境,他還是幾月前見到的那個執蓮的男子,只不過是自己變了,變成了與不久之前完全不同的男子,懂得了溫熱的心痛與憐惜。
「他到底如何想,就要等你去問他了,如果他將一切都看透想明白了,便定會回來尋你。」流水垂下眼眸輕輕地道。幽幽一歎,他,是否也等得回那個該來尋他的人?
朔月盯著他的眉眼,「所以皇騰他要我——」
「沒錯,找到桔想之後,代替不知所蹤的聖德管理國家,算是為桔想姑娘添改生死簿的報酬。」人界既定的道途不能被改動,聖德的在位是不能被改動的事實,即使是皇騰,也擔不起因為放走朔月一個本該在生死簿上除名的人而變動了整個歷史的罪名,「你願意嗎,登上那個讓你和聖德幾乎一生都無法寧靜的王座?」
「我答應。」朔月想也不想地答應。
「你不再考慮一下?」流水因他毫不猶豫地答覆而吃驚,他不該是恨極了皇帝的身份嗎?為什麼可以答得如此爽快?
「你們會用桔想的重生與否為條件,不就是要我答應嗎?我恨帝家,也恨身為帝家子孫的身份,但比起桔想,這些又算得了什麼?」他遙看那朵還未枯萎的小小的紫陽花,想起十多年來桔想無聲的陪伴和等待,只要能再喚回一些相互依存的時間,是否為帝又有什麼關係。
流水如鏡面一般平靜的心湖因朔月的話而起了波痕,「你什麼都不介意了嗎?她雖然可以和你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步調,一起在這人界生存。但是——」他頓了頓,「但是她的外貌已經完全不同,這樣你還會要她嗎?」
「變了容貌?」朔月重複著。
「因為她的身體不是原來的身體,不再是你熟悉的那個桔想,聲音、笑容、說話的方式都不一樣了,你能接受嗎?」流水的表情嚴肅莊重,他認真地對朔月說道。
「那又怎麼樣?」
他的反問讓流水止了聲響。
「變了容貌算什麼呢。」朔月的唇感覺到眼淚的鹹味,他擦了去,「紫陽花會改變本身的顏色,因為它們要讓那些對它們付出關愛的人覺得快樂,即使變了顏色,變了樣子又能怎樣,桔想就是桔想,不會有任何的不同。」
流水歎息著閉上了眸,「有些東西要小心翼翼地對待,它們珍貴得很,一不小心,就容易破損。你是個會珍惜的人啊,朔月……」堅強的人子,自己所沒有的堅強。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桔想?」朔月急切地追問。
「如果你的心中有她,即使變了模樣。你也能找到吧。」
朔月看著流水絕美的微笑,有一種破碎的美麗。他點點頭,說得堅定:「是的,我會找到她,她等了我七年,這次我一定會找到她的。」就像小時候在望月山,比任何人都先一步地將她找到,擁在懷中。
流冰接著說道:「其實,我也有希望你幫忙的事情,你可願意答應?有一個問題——」
天空開始飄雨,淅瀝地打在林中撲朔的氣流之間。
★★★
雨很小,朔月全身沾著雨點在竹林間行進。沿途有路人在茂密的竹林下躲雨,有人奔跑著躲避著紛紛的雨絲,他仍是徐徐不急的步伐,一步步走得踏實沉穩。
一滴雨水掉進了他的眼中,他用手揉去,抬首的剎那,他看到前方的河畔,一個少女披著長髮靜靜地坐在那裡。她沒有同別人一樣急著避雨,只是安寧地坐著,偶爾抬頭眨巴著眼睛,然後再垂下首遙望河川。
原本要離開的腳步轉了方向,朔月無法控制地慢慢地走了過去,在女子身邊伏下身子。
「小姑娘,你在做什麼?」他隨意地問她。
女孩轉過臉來,十五六歲的年紀,小而白皙的臉孔,大大的黑色眸子像是哭泣過一般,帶著濃濃的霧水。
「我讓雨點掉進眼睛,然後眼睛就可以朦朦朧朧地看所有的事物,這個時候的眾生,都好漂亮……」她如夢囈一般,吐著玄幻的詞句。
朔月望向她的眼睛,「是怎麼樣的漂亮?」
「大家都變得柔和而模糊,看起來是那麼的美好……而且眼睛眨一下後,一切又都會被清洗乾淨了。很棒的感覺啊。」她笑得清澈透明。
「雨水嗎……和眼淚很像吧。」他低低地呢喃道。
「嗯,很像。」
朔月收起有些迷惑的眸,看向被雨滴打出一個個小小水波的河面,他溫和地彎起了嘴角,「眼淚會滾出眼睛變成露珠,雨水則會掉落到眼睛中,的確是美好的東西。」
「你不試試看嗎?」
朔月搖了搖頭,「有空在這裡玩這種下雨天的遊戲,還不如早點兒將你找到——
你不這麼想嗎,桔想——」他輕輕喚著這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名字。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又笑了起來,「你都不吃驚嗎?」她的話語中有著撒嬌.好似一道飛鳥徜徉過天際留下的圓潤痕跡。那是桔想的笑容,雖然易了容顏,但笑起來的樣子卻沒有變。
「有什麼好吃驚的——你這傢伙,讓我像無頭蒼蠅一樣找足了一個月,你都不知道來找我嗎?」朔月的口氣有些惡狠狠的,但大手卻極盡溫柔地攬過嬌小的女子。溫暖的氣息埋進了她的肩窩,他抱住了她,像在害怕突然會消失掉一樣有些微微的顫抖。
「可是我想你來找我啊,就像以前在山上的時候,你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問我能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喜歡那時候的感覺——我……是不是太任性了?」桔想有些不一樣的聲音在朔月耳邊響著,但仍是那樣甜膩的說話方式,肩膀也仍是瘦瘦弱弱的,讓人不敢用力地摟抱。
「如果我找不到你呢?」
「那到時我就來找你啊。」就和那時候一樣,「但是,你還是找到我了啊,你走到我面前,真真實實地和我說話。」桔想抬起手環住他寬闊的背,「會很奇怪嗎?我現在的樣貌?」她道出了使自己裹足不前不願主動尋他的另一個原因。她不在意會變成什麼樣,只是在意朔月的反應。
朔月將她放開,仔細審視,直到看得她滿臉羞紅一片。
「桔想就是桔想,不管變成什麼樣子,都是那個要陪我一生一世的桔想,躲不掉的。」
桔想笑出了眼淚,朦朧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
「朔月你知道嗎,那個時候,你和聖德對決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我那時才發現,原來我不是什麼都可以忍耐的。你說我很損,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是如果沒有你在,我什麼也不是……」那時她才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想像得那麼堅強,但是為了最重要的人,她可以什麼也不顧。
「癡兒啊……」朔月無奈地抱住她,滿足得低聲歎息道。
「為什麼要說我癡?」桔想被摟緊了身子,不明白地小聲問。
「當然因為你癡傻啊,這麼多年來一直都不知道變通,只知道死死地守著我一個。」讓他常常感動得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桔想是朔月一個人的桔想,只要有朔月在,桔想就永遠不會變的,朔月不喜歡這樣嗎?」
朔月用臂腕的力氣告訴她自己聽得有多清楚,有多麼的喜歡。
「桔想,我想再問一次——」他低下頭在桔想的耳邊動容地說道。
「你問啊——」
「你能……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男人低沉的聲音穿透了雲霄……
轉章
水鏡盟,以替人暗殺為營,手法千淨利落,崛起多年從未有過失手,江湖中人聞風喪膽。
水鏡盟九命,人稱「百鬼」,傳聞中天生噬血,殺人手法殘忍之極。他同前些日子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鬼月」並駕齊驅,皆為盟中一等一的殺手。
這幾日夏季的熱度早早地到來,可以預見又將同去年一樣,會是一個過早的夏。
踏入水鏡盟總舵的九命,抹去了額上的薄汗,沒有任何停歇地穿過庭院,直接來到了大堂。
「九命,你回來啦——」
剛跨過門檻,女子甜美的嗓音便從空氣中傳來,而緊接著附贈的是數不清的鋼針一齊向他射來,鋒利的針尖每一枚都瞄向致命部位。
九命勾著唇角,纏繞在於臂上的繩索倏地像有生命一樣躥出,細窄的繩將浦來的攻勢——擋住,而連接在繩索最外頭的菱形利器一仰而上,直搗黃龍地往樑上攻去。
「沒什麼長進嘛。」
伴隨著他的譏諷,一道女子的身影為躲避其反攻而從樑上翻身而下,她站定在九命面前,氣鼓鼓地瞪著他,「什麼叫沒有長進,我是怕你受傷好不好。如果本大小姐要做了你,你哪還有命在!」
「好好,小的謝謝日魚大小姐的不殺之恩。」九命收起兵器纏回手上,然後笑著雙手交握作輯謝恩。
叫作日魚的女孩梳著可愛的髻,她皺皺翹鼻,還他一個大白眼。
「義父呢?我有事要見他。」九命當做沒看見她的白眼,伸伸筋骨後索性將身體的重量全靠在她的身上,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慵懶地詢問。
「他前些日子回來過,之後便又出遠門了。」日魚張牙舞爪地想推開他,但是那張討人厭的笑臉就是堵在自己面前,一隻手臂將她壓得死死的,「他這次還帶回了一樣的東西——你重死了,快滾開!」
「哦?是什麼?」他有些好奇。
「啊,說曹操曹操到——」
九命放開了日魚轉身看向大堂外,屋外陽光烈得刺眼,一個男子正逆著強烈的日光緩緩走來。因為背光看不清楚他的長相,只是那修長的身影讓人覺得太過熟悉。
他回過頭,看到日魚賊賊的笑臉。
再次看向那愈行愈近的男子,看到他的雙腳踏進了屋內穩穩地踩在地上,然後他的臉頓時清晰地顯現在九命面前——
那是不該再出現於水鏡盟的面容,那張臉竟是——
朔月的臉孔7.!
九命有一瞬間的吃驚,但馬上又鎮定了下來。
不是朔月,他已經脫離了水鏡盟,成了統治天下的皇,而且這個男人雖然和他有相同的樣貌,卻是有著完全迥異的感覺。
他到底是怎麼了?一瞬間竟然失了平日裡冷靜的判斷。
「你是聖德。」九命一下子就明瞭了他的身份,雖然此時這個男人臉上的神情同他以前窺見到的模樣完全不同。
此時的聖德已經褪下原來所著的精緻袍子,他穿著普通衣裳露出大大的笑容,沒有了原來隱藏在週遭的戾氣,反而是一副和善可親的模樣,「我以前是叫聖德,不過現在是柳望。你就是九命吧,一直聽日魚說起你。」他笑容可掬地同九命打著招呼。
「什麼嘛,我哪裡和你說起過這戀血癖的混球!」
日魚揮手就是一拳,柳望連忙躲閃過去,她扁扁嘴,沒好氣地看向九命,「真討厭,你和朔月哥那麼要好,一眼就被你看出來了,我還以為一定騙得了你的!」
九命笑了笑沒有作答,轉而看向那個彷彿在外頭裹了一身暖春陽光的柳望,很難想像他與自己之前看見過的聖德是同一人。
「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你。」因為找不到聖德,所以朔月脫離本盟代替坐上了帝位,而現下這曾經的皇帝竟是脫胎換骨地出現在了水鏡盟。
「你知道我的事了啊。」
「略有耳聞。」
柳望先是驚訝,復而有些歉然的樣子,「雖然現在對朔月有些不好意思,但現在的我無法回到皇宮。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後來我遇到了盟主,他聽了我的心願,把我藏了好一段時間。」
「你……對朔月,沒有恨意了嗎?」他不是一直想致朔月於死地的嗎?
柳望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我早該明白了的,在以為他死去的七年間我也從來沒有得到過安寧,我只是在找一個借口,一個可以讓自己解脫的借口。」
「那你還會回皇宮去嗎?」
「也許吧,等我哪一天把全部的疑惑都想透解開。
朔月說,他的一個朋友告訴過他的,棋盤會等人,但人心不會。我才發現,我所追求的那個真正的自己,其實早已不知去向了。我想把那個自己找回來。」
九命臉上的表情不易察覺地有了些變化。
「現在的我,正努力地在找真正的自己,當我能坦減地面對自己的時候,我才能再次回到那個地方。朔月說,他和說那句話的人,都已經找到自己想要的了。」
陽光從柳望背後透出來,迷亂地有些昏眩。九命瞇起了眼,然後不再停留,轉身準備穿過大堂。
「你要去找『她』嗎?」日魚拉住他的衣袖,小手拽得緊緊的。
九命點了點頭,日魚在他堅定的神情之下只能放鬆了手掌,看著他走出了大堂。
穿過長廊,越過花園,九命來到一堵看不到盡頭的圍牆旁,他開啟了一扇窄小的門,最終步人一個由藍色的繁花鋪成的園子。
滿地的蔚藍的花田像是湖水,能映照出天空無雲的晴朗,一個女子坐在其中,彷彿靜靜地浮在水面之上,抬頭仰望無垠的穹。
「嵐璃……」
九命伸出大掌撫在她長長的拖曳至地的烏黑秀髮上,柔聲地喚著這讓他每每想起,每每感到幸福卻又抽痛的名字。
女子回首,她有一張美麗絕倫的臉,但是不帶一絲的表情,冰冷剔透得如水晶一般難以融進其它的雜質。
「你知道了吧,朔月代替聖德成了當今的皇帝。」
他掏出隨身攜帶的梳子,為她細細地梳理長長的發,而她緩緩回轉過臉繼續仰看著碧色的天空。
見她沒有任何反應,九命又開口道:「雖然沒有照原來的目的讓他死在聖德手中,但他畢竟脫離了水鏡盟,再也不用擔心他了。」那一日,他藏在喑處看了許久,看著朔月為那死去的女子哭泣,看著他許諾應允登上帝位。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半晌,嵐璃垂下了透明得有些泛藍的服眸,幽幽地開口道:「但是一旦柳望回去,他還是會回來,義父還是有可能將盟主之位傳給他,而我要的那樣東西,也還是有可能……」
「不會的!」九命連忙否定,「我會阻止一切的,即使他回來,我也不會讓他坐上盟主的位子白得到『那個』的!」
嵐璃歎了口氣,蹙起了細緻秀麗的眉,「還是因為你太心軟了,不願親手殺了他,非得繞這麼個大圈子,最終還是留下了禍患。」
「對不起……」九命低聲道歉。
看碧色繁花,他憶起一些往事,那是比遇見嵐璃時更早遠的記憶。
還只是十七八歲的孩子,面前總是橫著一盤下了一半的棋,冷漠地對誰也不搭理,只是安靜地習武或下棋。
「下棋這麼好玩嗎?來這裡這麼多天也不見你出外走動?」他不比那孩子大多少,但臉上笑容卻總是多得氾濫,「你叫朔月是吧,你該多和大家玩鬧,棋盤一直會在這裡等你的,你以為是人心啊,總是朝三暮四地不知飛向哪裡去。」
朔月俊逸的臉遲疑了一下,「真是爛得可以的比喻。」他喃喃地自語。
「喂喂,不要這麼說嘛!」
「你抓到了嗎?」
「什麼?」九命被問話弄得摸不著頭腦。
「你所謂的那顆心啊。」
「哈……我瞎說的你還當真啊。」他抓抓頭,「還沒有抓到,不知道飛哪裡去了。」他有些認真,有些無奈。
「我也是。」那孩子淡淡地揚著唇。
那是九命第…次見到朔月的笑容。
他一直在注意這個新來的孤僻孩子,雖然總是一副淡漠的樣子,但道歉的時候雙眼會直視對方的眼睛,挺直了背脊沒有退縮。所以,那一次才會去主動找他講話的。
「朔月……他應該已經知道了。」九命為嵐璃梳發的手停了下來。
「知道什麼?」
「知道是我假借了義父的名義,要他踏人我所布下的這個局,只為將他從盟中除去。」將棋局看得透徹的他,又怎麼會想不透這其中的一切呢。
嵐璃轉過臉,看向九命泛著痛苦的神情,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我希望你做的事,讓你難過了嗎?」
她不解地問。
九命聞言望進她淺藍色的透明眸子。這雙眼睛,可以讓他這顆常常因為紅色血液而變得狂躁興奮的心靈感受到平靜。他總是為她的眼眸癡迷不已,常常想,是不是因為看寂靜的天空太久的緣故,使得她美麗的眸子也染成了如此寧靜的色彩。
搖搖頭,他回她一個安撫的笑,「沒有,不關你的事。」
嵐璃回過頭繼續將那片晴空在眼中投射沉澱。
梳子在她黑色的發上繼續滑動,九命淺淺地勾著嘴角,他挺了挺背脊,無聲的歎息在唇邊溢成微風,吹亂了滿地玲瓏的花事……
一全書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