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一個轉折後,尾音收進鼻腔。琴聲隨即又起!歌聲改而由喉嚨低蕩出來,半收半放,像呻吟又像呢喃,特別帶了一分傭懶,彷若在耳邊輕訴,又似是在撩撥心坎。低蕩中帶著嫵媚,沉懶裡散發出幾分性感。
唐伯夫雙臂交胸,倚著牆,興味盎然地注視台上唱歌的那女郎。一進門他就注意到那女郎了,發現新慧星似地驚喜,眼睛為之一亮,緊緊地盯著不放,眼光一直沒有移開過。
台上那女郎,一分風情二分性感三分傭懶,可柔可媚,亦邪亦莊,難得的又清純可麗。看女人,他從來沒有失准過。台上那女郎,絕對稱得上是「絕色」;就是這種女人才迷人,如天使又似惡魔,清純與邪氣並生,最是讓人銘心不忘。
像這樣的女人,他應該不會錯失掉,奇怪他以前怎麼沒有在店裡見過?他轉頭向一旁的經理,對他招個手說:「成裕,這個女的以前我怎麼沒見過?是你找來的?」
「是啊!我看她挺不錯的,就作主將她簽下。事情一忙,倒忘了先跟你提一聲。」俱樂部經理莊成裕走到唐伯夫跟前,掛著一臉笑容回答。他半偏著頭,帶著欣賞的表情流連舞台一巡--隨即回過頭朝唐伯共努努下巴,邀功似地諂笑,志得意滿,意有他指說:「覺得怎麼樣?我的眼光不賴吧?這回可真是挖到寶了。」
「嗯,的確是塊寶!」唐伯夫目光對準舞台,鑒賞甚麼珍物似地滿意地點頭。
「識貨的當然是寶,不識貨的就當是石頭。」莊成裕換了一副口吻說:「說真的,當時決定用她,我還真覺得有點冒險呢!」
「怎麼說?」
「女人嘛!變幻莫測。你別看她在台上這樣性感嫵媚,待會下了台見了你就知道。她根本還不算是個『女人』,骨頭比肉還多,比個國中生好不了多少。誰知上了台、唱起歌,味道全出來了,風情撩人,媚到骨子裡了。我想來店裡的,都是識貨的,就大膽簽下她。再說,她的歌喉實在真的不錯。」
「聽你這麼說,我對她更好奇了。」
「怎麼?有興趣?」俱樂部經理露出詭異的笑容。
唐伯夫笑而不答,不置可否。他並不是見了每個女人都好,他有他的挑剔;最起碼,像那個打「天霸王」賭烤香腸的臭毛頭就不行--個性不好不說,臉蛋、身材、氣質樣樣不及格;做為一個女人,那毛頭還有待商榷。
「你啊,還是這種態度!」俱樂部經理搖頭說:「到底甚麼樣的女人你才看得上眼?你真該好好談個戀愛安定下來,只要你真正喜歡上一個人,你就會瞭解愛情的美好了。」
「是嗎?它真有你說的那麼偉大神奇嗎?到底是沐浴在愛河中的男人,見解特別不一樣。依我看,愛情只是一個名詞罷了,而且還是抽像的。」唐伯夫狎暱地理理莊成裕的衣領,拍拍他的肩膀,無所謂的笑了笑。
莊成裕還待說甚麼,他搖手阻止他,淡淡丟下一句說:「別忘了,我可是結過婚的。」
他轉頭又去注視台上的女郎。一曲相思情了,女郎橫手朝琴鍵一劃,劃下最後一個休止符。場內爆出熱烈的掌聲,女郎緩緩起身曲膝還禮。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燈光太暗了,他只看見一襲桃紅鮮明的輪廓。那身影他越看越覺得眼熟,下意識上前兩步,想探個究竟。
小桃紅噙著笑下台,迎面向他走來。她身著一龔低胸圓領緊身的泳裝型桃艷禮服,開著高叉;外罩同顏色貼身及地的薄紗。線條畢露,深淺凹凸一覽無遺;卻又展現出乾淨、優雅的風情。
她顯然沒有仔細注意和她迎面相向的唐伯夫。人那麼多,她根本無法費神一一去招呼;臉上的笑,也祇是一種籠統的禮貌。她甚至有些恍惚,俱樂部昏暗的燈光,滿滿是令人窒息的空氣。
她無意識地對迎面的那個人微笑、又微笑,驀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噁心香味,心頭一震,不禁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臉--
「是妳?妳在這裡做甚麼?」陰森的聲音先喊了起來。音調裡充滿了驚訝、詫異,不相信與錯愕。
「唐伯夫?你又在這裡做甚麼?」謝阿蠻更是震驚。像是被針刺了一下,被蛇咬了一口,起了一身戰慄,死不相信地盯著那朵噩夢一樣尾隨的黃玫瑰。
唉!噩夢!噩夢!怎麼好死不死會往這地方又撞見了這只公孔雀?
「廢話!這家店是我的,我不在這裡要在哪裡?」唐伯夫仍是一臉氣急敗壞,神情幾分狼狽。
他的狼狽是有理由的。他作夢也沒想到,剛剛那個性感傭懶、風情撩人的「絕色」,竟會是這個骨頭比肉還多的臭毛頭!他一向不曾看走眼,偏偏這回卻……實在絕頂荒謬透了!
謝阿蠻卻比他更震驚和狼狽。在這種地方碰到這只公孔雀已經夠槽了,天曉得他竟然還是這家店的老闆!實在太荒謬了!
上回她還那麼臭屁乾脆地保證他們絕不會再有機會碰見,誰知不過才兩天,便狹路相逢。衰啊!她伸手掩住臉,栽了大觔斗似的懊惱和沮喪。
「過來!」唐伯夫粗魯地將她拖到休息室,鎖上門。
「你要幹甚麼?」謝阿蠻皺皺鼻子,有些心虛。
「妳怎麼會往這裡?」唐伯夫劈頭問的還是這句。聲音仍然氣急敗壞。看來,他還處在震驚的余蕩中,無暇細想太多。
謝阿蠻懊惱和沮喪則仍未消,低著頭,作賊被逮似地反問他說:「你又怎麼會在這裡?」
「廢話!我是這家店的老闆,當然會在這裡!」
「老闆?」剛剛他也是這麼說。她懷疑地打量他;她不是懷疑他的能耐或這件事的真實性,而是,她怎麼從來沒有聽人說過?她下意識地脫口說:「我怎麼沒聽說過?你騙我的吧?」
唐伯夫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妳沒聽說的事還多著呢!」
說的也是。她連他和佟曼芸的事都是瞎碰到的,不曉得還有多少爆炸性的新聞她聽都沒聽過。但她想,知道佟曼芸這個人存在的大概也沒幾個,否則關於唐伯夫的斐短流長應該會更刺激熱鬧。
「我問妳,妳到底怎麼混進來的?」唐伯夫咄咄逼人,對她的出現似乎很冒火。
「請你措詞客氣一點!我是憑實力被錄敢進來的。」謝阿蠻生氣地反駁他,隨即沒出息地縮縮脖子,又低下頭去。
唐伯夫對她完全沒了耐性,不是一臉輕視就是拿她當仇人,全然沒有花花公子迷人精魂的風流倜儻;他對她更是絕對沒有紳士風度的,也絕對沒有公孔雀的優雅氣質,展現的完全是最惡質的那副臉孔。
為甚麼會這樣?她又沒有招他惹他,更沒有欠他,憑甚麼要挨他那臭水溝似的臉色?
平常他一副公孔雀的噁心風騷樣,好歹對周旁的女人多少還有點尊重,假模假樣的紳士風度,但他一點都不尊重她,對她惡聲惡氣,兩副標準雙重尺度,這未免欺人太甚了!
謝阿蠻這樣想的時候,唐伯去已朝她逼來,在她髮鬢旁輕蔑地吹氣,將她貶得一文不值說:「實力?那樣要死不活地隨便哼唱兩句就叫實力?妳未免也太自我膨脹了吧!如果真有那麼簡單,外頭那些人都不必混了!妳以為會哼個兩句就能站在舞台上受人膜拜?妳以為隨便玩個樂器就夠資格搞音樂?告訴妳,妳還差得遠哪!充其量祇是只混在天鵝群裡的醜小鴨,濫竽充數罷了!」
這番刻薄又毒辣的話刺得謝阿蠻全身起痙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淚衝到眼眶,瀕臨潰堤的邊緣。她努力逼退眼淚,倔強地抬高下巴,不服輸地說:「天鵝也不是一開始就是一隻天鵝的。」
等著瞧吧!就衝著他這些話,她發誓,她一定要讓「黑色搖滾」在大賽中奪魁,大放異采,證明她真的是有實力的。到那時,她會要他把今天說的這些話,一字一字給吞回去!
「妳還當真以為妳會變成一隻天鵝?憑甚麼?就憑妳滿嘴口齒不清、不知所云的咕噥和這身低俗的穿著?」唐伯夫輕蔑依舊。他嫌惡地盯著謝阿蠻那身線條畢露、獨樹風格卻乾淨優雅的裝束,隨便抓件衣服丟給她,說:「把衣服脫掉!看妳那身不倫不類的穿著就有氣!」
他又逼前兩步,猛捏住她的臉頰,像是有甚麼深仇大恨,使勁搓掉她嘴上的口紅說:「才多大,化甚麼妖冶的濃妝!全都給我擦掉!」
「你有病啊!」謝阿蠻使勁甩開他,臉色一陣羞憤。她抹抹嘴唇,厭惡地說:「你管我穿甚麼!我高興塗抹打扮,不行嗎?我為甚麼要聽你的?」
「妳不聽也得聽。我可不希望有任何低俗的歌手,破壞我店裡的格調。」又冷又冰的刺,再一次毫不留情的剌入謝阿蠻的要害。
太過分了!謝阿蠻全身再吹起痙攣。她握緊拳頭,怒氣沖昏了頭,口不擇言說:「你自己成天像只公孔雀,風騷愛現、賣弄性感,自以為風流倜儻,一身名牌的垃圾,那就叫有品味?像你那樣學女人愛打扮,追求流行,還擦那些撈什子的古龍水,製造空氣污染,那樣就是有格調?還有你胸前那朵噁心的黃玫瑰--那也是品味格調嗎?告訴你,你才是我見過最風騷低俗的男人!」
她真的、真的氣昏頭了,一股腦兒把該說或不該說的全都宣洩出來。說完,便立刻後悔,卻又倔強地不肯認錯,僵立在那裡。
「這就是妳對我的不滿?」出乎意料的,唐伯夫並沒有如她想像那樣的暴跳起來。他祇是陰沉的盯著她,眼神帶著慣有的邪佻。「公孔雀?妳都是這樣看我的?既然妳這麼注意我,想必妳也很眩惑我的彩屏吧?」聲調半諷刺半戲弄,掌握甚麼把柄似的從容,且充滿了陰謀。
他早知道謝阿蠻就是那個飄忽視線的來源,當然也知道她對他的不屑。
本來他們如果不再遇見,也許從此相安無事,甚麼意外都不會有。偏偏冤家路窄,她竟一頭栽進他的地盤來!
不過,這其實也沒甚麼,祇要她識相,他就不追究。偏偏她倔強難馴,一點都不知進退。
「你以為你真的是萬人迷,每個人都會為你眩惑?」謝阿蠻斜橫他一眼,撇撇嘴角不屑道;有點言不由衷。但在這種情勢下,她怎麼能承認,唐伯夫的確令她感到有些目眩?
對她的尖酸,唐伯夫置若罔聞。他剛才說那些話,帶有些試探的意味。他也不知道他為甚麼會那樣,祇是下意識的反應。他應該生氣的,又覺得犯不著跟這個臭毛頭一般見識。
「妳下次不用來了!」他打定主意,祇要她乖乖放棄,他就放她一馬。本來這也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為甚麼?你沒有權利這樣做!」
「我有!別忘了,我是這裡的老闆。」
「就算你是老闆也不能任意作決定。我跟莊經理簽有合約,你趕不走我的!」謝阿蠻理直氣壯,不肯退讓。
「妳別想拿合約壓我。妳別忘了,妳可還是個高中生……」唐伯夫陰陰一笑,笑得卑鄙又陰險。
「那又怎麼樣?」謝阿蠻不由得一絲心虛,仍嘴硬的說道:「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你可別忘了你的『身世』--」
「我的『身份』?」唐伯夫挑挑眉,根本不將謝阿蠻的威脅放在心上。他學她的口吻滿不在乎說:「那又怎麼樣?我跟妳是不一樣的,我們的『身份』不一樣……」他狎近她,聲音放低,要她放明白。
謝阿蠻默不作聲。兩相威脅,倒霉的的確還是她。他們立場不同,麻煩也不同,真要豁出去,恐怕她會死得比他更難看。
「沒話說了吧?」唐伯夫雙手抱胸,睨著謝阿蠻說:「妳還是乖乖放棄,我就不再追究。以妳的水準,本來就不夠格在『維瓦第』駐唱,妳沒有自知之明,我卻不想壞了俱樂部的水準。」
甚麼嘛!這只可惡的公孔雀--她又沒招他惹他,他憑甚麼這樣輕蔑她,踐踏她的奠嚴?就衝著他這分刻薄,她甚麼也不管了,就是要賴著不走!
「我說過了,你趕不走我,我和俱樂部簽有合約。」她提起膽挑釁地回睨著唐伯夫。
「妳--」不等唐伯夫開口,她搶先堵住他的嘴,一鼓作氣說:「如果你把我解約,我就把你跟『瑪丹娜』的事情說出來,告訴你太太--」
「妳敢--」唐伯夫臉色陡變,額暴青筋,咬牙切齒。他狠很抓住她的手,幾乎捏碎她的腕骨。
「你……放手!」謝阿蠻心底害怕起來;手痛得使不出力。
其實,她並不是非在「維瓦第」駐唱不可。本來,不用唐伯夫開口,知道他是「維瓦第」的老闆後,她唯恐避他不及,早有走人的打算。她才不想以後的日子,不時地在俱樂部撞見他。她「害怕」唐伯夫,不願和他扯上糟糕的關係。天生萬物,一物必為一物所擒所克,她遇見唐伯夫就像老鼠撞見貓,倒霉的時候多,縱曾有甚麼綺麗的遐想,也被吹得煙消雲散,更何況她一向看他不順眼。
說實在,她實在不願意「惹」唐伯夫。
但他實在欺人太甚,害她氣昏了頭,口不擇言,不曉得自己說了甚麼,結果做出與心願相違的事。現在騎虎難下,唐伯夫又一張黑煞臉,恨不得吞了她,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妳敢那麼做,我就殺了妳。」唐伯夫印堂暗晦,整個人顯得又陰又沉。他將怒氣收斂進眸底,露出比刀鋒還要冷峭銳利的寒意。
他的手仍狠狠地抓著謝阿蠻,變本加厲地使勁,像是想將她的腕骨折斷似。謝阿蠻痛得掉淚,又氣又恨,模樣淒慘,又可憐兮兮。
「放開我!」她邊掉淚邊喊:「你既然怕別人說閒話就別做啊!敢做不敢當,祇會欺負弱小,算甚麼東西!」她試圖掙扎,卻是更加痛徹心肺,眼淚鼻水糊成一塊了。「你不是說你太太甚麼事都知道嗎?你也從未瞞她任何事嗎?既然如此,又何必怕我把事情告訴她--啊--」
她每說一句,唐伯夫就懲罰以地多用力一分,她痛得大叫,話幾乎說不出來,求饒似地看著他。
「放開找!」她可憐兮兮地妥協求饒。「我甚麼都不說,可以了吧?這裡以後我也不來了,就當作沒這回事,我也不認識你--這樣總行了吧?」
本來,她應該堅不求饒,一副倔強不可欺凌的凜然模樣,才符合堅毅的美少女形象。但「痛」的感覺可是很真實的,她的骨頭沒有那麼硬,嘴巴越硬吃虧越多,她就越倒霉,撇清了也好。
而且,她感覺得出來,「佟曼芸」是唐伯夫的「忌諱」。他不惜傷害她就為了保護佟曼芸抽像的不受傷害,再跟他唱反調下去,搞不好他真的會殺了她。
還是早早撇清得好,省得受無妄之災。
謝阿蠻打定了主意,但唐伯夫絲毫沒有放開她的意思,力量又加重了幾分。
「我已經認輸了,你說甚麼就都聽你的,你可以放開我了吧?」折腕似的痛苦,讓她倔傲不來。不過,其實,她並非真的那麼沒骨氣,祇是沒有倔傲的理由。她根本不屑當傳聲筒,散佈唐伯夫的小道消息,便藉此退一步。
祇是,她沒想到,情況會這麼窩囊;也沒想到,唐伯夫會這麼凶狠地對待她。那不是男人該有的風度,真正的男人,是不會傷害女人和弱小的。
她學乖了不再多話,咬著唇忍住疼痛,臉上被淚水汗水鼻水糊得花容變色。唐伯夫看她似是痛得快承受不住了,哼了一聲放開她。
可他沒有忽略她怨恨痛惡的眼神,本來意欲作罷,頓時改變主意,陰森說:「我改變主意了。既然簽有合約,我也不能強制趕妳走,妳還是照常在俱樂部駐唱吧!」
「為甚麼?怎麼突然--」謝阿蠻錯愕地抬頭,破哽的嗓聲,仍心有餘悸地微顫。
「為甚麼?」唐伯去做作地反問。「妳不是口口聲聲說和俱樂部簽了合約嗎?我祇是依約行事,有甚麼不對嗎?」
「可是……」謝阿蠻驚疑未定,猜疑地看著他。
剛剛還威脅恫嚇,千方百計想趕走她,現在卻突然改變主意,不知道他又在玩甚麼詭計了?唐伯夫這麼做一定有目的,他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改變主意。究竟是為甚麼?
啊?該不會是--謝阿蠻心頭猛一震。
她下意識退了兩步,忙不迭搖頭搖手說:「我在這裡會給你們添麻煩的,也會讓你們為難。我答應解約,我以後不會再來,所以--」
「太遲了!」唐伯夫見她洞穿他的企圖,陰陰一笑,說:「本來,一開始如果妳識相一點,乖乖放棄,那就甚麼事也不會發生,偏偏妳不自量力。這全是妳咎由自取!」
「我說過了,我甚麼都不會說,而且也願意放棄這個工作,以後不會再來了,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樣還不行嗎?你根本不必將我拴在身邊,監視我,我不是那種長舌婦大嘴巴!」謝阿蠻無力地低喊。
唉,噩夢!唐伯夫之所以改變主意,讓她在「維瓦第」駐唱,就為了藉此監視她、控制她的行動。他不相信她的「保證」;祇要她在他的監視下,他多的是辦法對付她。
「妳以為我會相信妳?」他面無表情。
「我沒有必要騙你!再說,我若真的『心存不軌』,你根本防不勝防--在俱樂部的時候你可以監視我沒錯,但除此之外呢?你怎麼防備?所以,你根本不必這麼做。更何況--」
「更何況怎樣?」
「沒甚麼。」她當然不會傻得告訴他,她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總之,我會自動消失,離你遠遠的,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揭發你的秘密--」
「我當然不會擔心。我會隨時注意妳的一舉一動--隨時!妳懂這個意思吧?」唐伯夫俯低了臉,靠近謝阿蠻,發出陰惡的吐氣聲。
「你--」情勢完全逆轉了。先前唐伯夫百般輕蔑想趕走她,她賭氣硬是不走!現在她祇想逃得遠遠的,他卻企圖將她拴在身邊當人質。
不--不祇是「企圖」,他確實要這麼做。他會像幽靈一樣,隨時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會淪陷在他的控制下,完全失去了「自由」。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追根究柢,都是那個黃昏惹出的麻煩。如果那個黃昏,她不走那個河堤。就不會撞見公孔雀和瑪丹娜的好事;如果黛咪不吹那聲口哨和亂叫,那麼唐伯夫就不會看見她,今天這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還是不明白--」她沮喪地歎一大口氣,困惑地搖頭。「其實你並不怕你太太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因為你說你甚麼事都不會瞞她,而你做的那些『好事』,相信你太太也早有所聞。所以你阻止我說你的閒話,根本是沒有意義的舉動,完全無濟於事--」
「那是我的事,妳不需要明白。」唐伯夫橫眉一掃,射她一箭冷眼。
「那麼你根本沒必要出此下策『監禁』我!」謝阿蠻忍不住叫喊起來。「拴個人質在身邊,你不覺得很麻煩嗎?更何況,我一點也威脅不到你的生活--」
「不!妳知道的夠多了。」
「我說過我甚麼都不會說,我會自動消失!再一個月我就可以脫離那所三流高中,到時候兩手一擺,就永遠不會再見了。而我也不會再在這裡出現。這不就是你希望的?你還有甚麼不放心的?我對你的事根本沒興趣,也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你啊--」任憑謝阿蠻喊得聲嘶力竭,唐伯夫還是不為所動的樣子。她煩躁急了,一急又口不擇言起來,說:「你到底要怎麼樣?我又沒有招你惹你,也沒有欠你,憑甚麼要受你左右?」
唐伯夫挑眉了,陰著臉斜視她一眼。每當他出現這種神情,大抵心裡都有些卑鄙陰險的盤算。
「妳別忘了跟俱樂部的合約!還是,妳想毀約?」他不慍不火地說道。因為太平靜了,反倒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謝阿蠻被他逼得無處可逃,認栽似地垂下頭。
「唱就唱嘛,誰怕誰!反正我也沒做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你要監視就監視吧,我不在乎。再說,你也不能對我怎麼樣,我根本不必怕你。我祇要盡量避開你就好了,那樣就不會有麻煩了。雖然你是這裡的老闆,但我們的立場是平等的,你沒有權利干涉我的一切,所以我也不用擔心你會使甚麼詭計。總之,沒甚麼好怕的。」她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想。無奈的口吻,卻像極了招供的嫌犯。
因為那實在是下下之策。她並不喜歡和唐伯夫會面相處,那讓她全身不自在。貓捉老鼠的遊戲並不好玩--起碼,對她來說,一點意思也沒有,祇有提心吊膽。
她其實是沒理由怕他的,卻就是不情願與他相對。
天生萬物,一物必克一物,她對他沒有倔強的理由,耍不出骨氣,祇剩下一臉沒出息的窩囊相,當真情何以堪!她自己都覺得很淒慘。
而她並不喜歡那種感覺--可以說,很討厭!在唐伯夫面前,她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有種意志被主導控制的感覺,滋味很不好受。而且還老是得提心吊膽,像老鼠見著貓一樣,總無法抬頭挺胸,得躡手躡腳似的。
這也許都該怪她撞見了唐伯夫的「風流好事」。因為她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心裡對他產生了負擔,是以不自覺地被矮化了,但這又沒道理!她握有唐伯夫的把柄,面對他卻莫名其妙地感到壓力,好像被抓住把柄的人是她自己。
太荒謬了!這老天不知是怎麼算的!難怪自古以來,那些知道別人秘密的人,都活不長。
「妳覺悟吧!」唐伯夫又挑了挑眉,要笑不笑地扯扯臉皮,扯出一張貓臉,邪氣裡摻了幾分惡質的魅力。
就是這張邪裡帶魅的臉使人迷,謝阿蠻卻背脊發冷,不寒而慄。她還是想不懂,唐伯夫為甚麼要「監禁」她的理由。那樣做根本沒意義;她其實沒有「監視」的價值。而因為不懂,她更加疑惑難安。
「隨便你吧!」地放棄逃脫的掙扎,認了。「不過,我相信,你很快就會明白,我根本沒有『監視』的價值。我怎麼也不可能和你太太扯上關係。自然也不會破壞你們的和諧。而你那些韻事,早也不是新聞,自然也不需要我傳誦--」她頓了一下,吐了口氣,頹喪說:「我真的真的想不懂。你到底為甚麼要這樣做?欺負人很好玩嗎?」
「我說過了,那是我的事,妳不需要明白。」唐伯夫眉毛倒豎,又露出一張貓臉。「再說,我完全是依照合約行事,妳不必有被迫害妄想症。就像妳說的,我們的立場是平等的,我也不能對妳怎麼樣……」他放慢了說話的速度,欲言又止,而且,竟然笑了起來。
看過貓笑嗎?--沒有,對吧?貓是不會笑的。唐伯夫那樣一張貓臉,浮著那樣不該笑的笑,不僅陰森,而且恐怖;笑得讓謝阿蠻毛骨悚然!
她的眼皮在跳了,不好的預感,惡運的前兆。唐伯夫沒忽略她身上的痙攣,貓臉仍然掛著令她毛骨悚然的笑,靠近了她,甚至,伸手去碰她。
她身體猛然僵住,起了一粒一粒的疙瘩,從腳底一直冷到頭頂,寒慄冷遍全身。〞
「你要干……甚……麼……」她牙齒上下打顫,聲音抖得幾乎都扭曲了。
「放心,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我也不能對妳怎麼樣的,不是嗎?謝--阿--蠻--」
唐伯夫用黏得可以發膩的嗓音在她臉頰秀磨娑,一字一字帶著疙瘩。更且由喉嚨裡吹氣似地逼喚出她的名字,像私語一樣呻吟的腔調,宛如洞悉她甚麼弱點似的邪侯語氣,簡直讓她的心臟發麻。
完了!她最怕的事終於發生了。唐伯夫知道了她的「弱點」--
被唐伯夫看出弱點,無異自尋死路。她原以為他甚麼也看不出來,但聽他那種語氣,她知道,大勢已去。
他知道了,她「怕」他,畏怯靠近他,害怕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她也不喜歡「別人」靠近她,挨近她身體。她有心理性的潔癖。
日常生活中,這潔癖並沒有多大的妨礙,也長期一直潛伏著。但不知為甚麼,一碰到唐伯夫,它就甦醒發作。那大概是她下意識對公孔雀的嫌憎,他身上沾染了太多令人窒息的脂粉香。
愛情充其量不過是半下流的玩意,她其實不該太認真。且唐伯夫要怎麼遊戲人間也是他家的事,與她無干,她大可不必受波及影響,又沒有她的事。但事與願違,碰到他她就覺得不舒服,因憎生畏,因厭轉怕,形成了一種負擔,而無法坦然自在。
他看出了她這弱點,成為掌握她的把柄。她想著想著,不禁又起了一陣痙攣,偷眼去看他,正撞他邪氣的眼神,一時迴避不及,起熱病似地呼吸困難起來。
就這樣窒息死掉算了。她絕望地想。
但他是怎麼知道的?怎麼看出來的?
黛咪種種譏她對愛情的冬烘態度,大抵都是她這種下意識的潔癖作怪的關係。然而,她又沒有標明在臉上,也沒有甚麼舉止異常,唐伯夫如何能洞穿知曉?
她蹙著眉,瞪著唐伯夫,眼光不自覺地流露出戒慎疑猜。唐伯夫揚揚眉,更挨近她,她觸電似地,條地後退兩步,張大著眼,神經緊繃地防戒著,又覺得呼吸困難起來。
「妳別每次我一靠近妳,就一副呼吸困難的樣子行嗎?上次妳也是這樣一副呼吸困難的表情縮在牆角,我真的那麼可厭嗎?」漫不在乎的語氣,漫不在乎的表情,漫不在乎的諷笑,流露著令人憎厭的了然自得。
你有這個自知之明就好。她在心裡回答。嘴上卻說著:「沒辦法,誰叫你那麼『香』,要不中毒很難的。」
「哦?沒想到我身上的氣息會讓妳那麼容易沉醉!」
「你別胡說!世上就是有你這種人,才會害我染上潔癖!」
「潔癖?」唐伯夫又挑眉了,嘴角的陰險勾得很明顯。
完了!謝阿蠻懊惱地捶了自己一拳,又一副嫌犯招供的無奈屎樣。
黛咪蓋棺定論批她說她對愛情種種偏頗走火的觀點,都是因為保守過了頭而扭曲愛情的面目而形成的;對愛情的態度也因為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完全走樣。所以下意識有潔癖的傾向,對愛情不以為然過了頭,才衍生出那些對愛情冷嘲熱諷的走火入魔態度,把愛情瞧得甚麼都不是--
去他的香蕉黛咪!
她是有心理性的潔癖沒錯,那是因為她講求「含蓄」的美。而她懶得解釋,她當然不懂--那個「外國人」,跟她說破了嘴也不會懂,她又何必浪費口舌,乾巴巴地解釋她為甚麼看不順眼自命為風流才子情種的噁心男人!
就像這只公孔雀--世上就是有像他這種沒有節操的男人,才會使愛情淪喪成半下流的玩意。她才會因憎生厭,轉而又畏又怕,害怕靠近他,害怕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偏偏他又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沒節操到了極點。
倒霉的是,她「惹」上他了。
他一副取得她「口供」的得意,嘴角陰險的笑又勾出了一張大貓臉,她警覺地移退幾步,出到安全距離,才逞口舌說:「你把我拴在這邊當人質,監視我,根本沒有好處,我既不會少塊肉,也不會多長一根骨頭,反而得到駐唱的工作。所以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反正不管怎麼算,對我來說都是很划算的!」
「是嗎?」唐伯夫皮笑肉不笑,陰得像顆骷髏頭。
他應該放她的,拴住她的確沒甚麼用,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她會怎麼胡言亂說。
但他終是扣下她?理由祇有他自己懂。
也許也談不上甚麼「理由」。如果她不斗膽威脅他,不放出那一身叫他錯眼的沉懶性感,不強和他鬥嘴胡言亂語,不讓他看出那幼稚的「弱點」……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
但是,她挑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