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家門口,站了個金髮的外國男孩,他裹著牛仔褲的長腿,來回不停地走動,看樣子像在等人。看見謝阿蠻走來,藍眼珠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臉上堆滿熱情的笑容。
「嗨!」清脆、響亮,慇勤的一聲招呼。
「嗨?」謝阿蠻也目不轉睛地回盯著他,覺得莫名其妙。但對方既然那麼熱情友善,她遲疑一下,也回他一個笑臉和一聲「嗨」。
大概是那個笑臉鼓勵了他,金髮男孩竟大步朝她走來,停在她面前,笑得更熱情慇勤,用英語說:「黑色搖滾?」
「啊?」謝阿蠻先是鈍了一下,半張著嘴抬頭看他。半天,才會意過來,有些糗的點頭。心裡卻有些奇怪,這鳥名稱金髮老外怎麼會知道?
「哇!太好了!」
金髮老外猛不防暴出一聲歡呼。配合那聲歡呼,兩隻大手一抄就將謝阿蠻猛然抱進懷裡,抱得很緊,密不透風地,想要夾死她做地興奮過了頭。
謝阿蠻的反應還是先鈍了一下,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還搞不清發生了甚麼,就開始呼吸困難起來。
然後她才意識到她被個金髮老外緊揣在胸膛,耳邊機哩呱啦一大串聽不懂的舶來話。那真是貨真價實的擁抱--不折不扣的,幾乎將她的肋骨壓斷。
「嘿!You--」她好不容易才逮到空隙喘氣說話。裡頭劈哩叭啦一陣亂響,黑皮家芝麻開門,黑皮、小沈、黛咪三人依次探出頭來。她得救般地,勉強扭過頭去,傻傻地指著金髮老外,傻傻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賽門!」黛咪拔尖的嗓音戳穿了每個人的神經。
「啊--黛咪!」叫賽門的金髮外國男孩轉頭看著大家,興高采烈的出聲招呼。「嗨,各位,我是賽門--」
兩個男生的反應仍是目瞪口呆,他覺得一頭霧水。黛咪翻個白眼,努努嘴說:「你抱著阿蠻做甚麼?」
「啊!Sorry!我太高興了,一時忘記……」賽門很紳士地放開謝阿蠻,衝著她咧嘴又是一笑。
謝阿蠻驚魂才定,揉揉胸口,一副大難不死的慶幸說:「還好,我還以為這下子非窒息死掉不可了呢……」她越想越驚險,餘悸猶存,斜眼瞪賽門,皺著八字眉說:「這傢伙到底是誰?看見女人就亂抱,害我差點沒氣!」
杵在一旁發傻,像竹竿似的黑皮,這時終於回過神,開口說人話道:「黛咪,他就是妳說的『賽門』?」
「是啊!」黛咪聳聳肩。
「怎麼找了個外國人來?」聲音都起皺了。
「甚麼外國人?音樂是不分國界的!」
看樣子有一場混戰好打。謝阿蠻不耐煩打斷他們,插嘴說:「我不管你們音樂有沒有國界,有誰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傢伙又是誰?」
「我來說好了!」賽門笑瞇瞇地靠近她,一口洋腔洋調的國語,聲音近在她耳畔。她警覺得跳開,防著猛獸似地戒備著,繃緊全身的神經。
原來,這個賽門是黛咪找來的鼓手。他和黛咪同修一門課,算是有些交情。黛咪給了他這裡的地址,兩人約好時間過來;結果陰錯陽差,沒能兜上。他自己照著地址過來,又不確定,正在猶豫時,碰巧遇上遲到的謝阿蠻。他姑且一問,沒想到真的碰上,一高興就忘了形,跟謝阿蠻抱成一團。
「誰跟你抱成一團!是你自己莫名其妙看見人就亂抱!」謝阿蠻小心眼的回嘴,撿個離賽門最遠的位置坐下。
在賽門比手畫腳解釋原委的時候,他們已進到屋子裡。賽門似乎對謝阿蠻很有興趣,不斷想挨近她,謝阿蠻卻把他當瘟疫,離他遠遠的。
「對不起,阿蠻,妳別生氣,我實在是情不自禁--」
「喂!你不懂中文就別亂用好嗎?甚麼情不自禁!」謝阿蠻被惹得呱呱叫。這個老外中文程度大有問題,偏偏又不知道甚麼叫「羞恥」,賣弄愛現,製造曖昧的誤會。
「妳生氣的樣子真可愛,阿蠻。」賽門毫不掩飾對她的好感,笑瞇瞇說:「我聽黛咪提過妳,一直對妳感到很好奇。妳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樣害羞,而且漂亮又有個性。那時在門口看見妳走來,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妳--黛咪跟我形容過妳的樣子。果然是妳!我運氣真的很好,阿蠻!」
像這種才第一次見面,且還不到十分鐘,就滿臉熱情,熟得像認識幾百年的短路勾當,祇有這種開化不完全的洋老外才做得出來。也不想想他們之間相差的那個懸崖有多高,開口閉口「阿蠻」、「阿蠻」地亂叫,也不怕親密過了頭!
「黛咪,妳跟他說了甚麼?」謝阿蠻受不了賽門「熱情」的眼光,把矛頭指向黛咪。
「沒甚麼啊!我祇說妳保守迂腐,從來沒交過男朋友,又對男人有潔癖,搞不好是宇宙最後的處女!」
黛咪一貫非議謝阿蠻對感情的態度,批評起來總是毫不留情。她自小接受的教育開放不一樣,講求西方那一套,謝阿蠻的「含蓄」說,碰上她自然如對牛彈琴完全不對盤。
所以,謝阿蠻長到二十歲,從來沒交過男朋友,沒和男孩子約過會,也沒有接過吻的「奇跡」,在她看來,簡直荒謬又不可思議。二十歲了還沒有男人約她出去,根本就是見不得人的恥辱,說出去,搞不好人家還當她哪裡有問題呢!
有這樣的朋友,黛咪當然也覺得很羞恥,偏偏謝阿蠻壓根兒不睬她那一套,完全不把它當一回事。
「沒錯!黛咪是這麼說的。」賽門笑吟吟地點頭。「她說妳很保守,和別人不太一樣。妳果然很害羞。我喜歡像妳這樣的女孩,溫柔、可愛,又會矜持,可以小鳥依人--」
又來了!這麼爛的中文程度虧他也說得出口!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形容詞一大堆,語法也不對。噁心肉麻透頂,他卻說得煞有其事。
黑皮和小沈在一旁捂著嘴偷笑。賽門的演繹荒腔走板,偏偏又一臉正經的模樣,加上不純的腔調,就是一副在說笑話的樣子。
「你們在笑甚麼?我說的不對嗎?」賽門徵求認同似地問道,對他們的竊笑感到不解。他不認為自己這樣坦白的表白有甚麼不對,也不認為有甚麼好笑的。
「沒有。你說的很對,我們也這麼認為。」黑皮強忍住笑,偷偷瞥了謝阿蠻一眼,偷察她的臉色。
謝阿蠻警告似地瞪他一眼,扯開話題,大聲說:「你們到底還要不要練習?」
幾個人各就各位。賽門很自然地靠近她,她伸手擋開他,把他踢給黛咪說:「黛咪,人是妳找來的,妳自己看著辦!」
黛咪對賽門招個手,遞給他一分樂譜,簡單幾句說明情況,看樣子兩人事前早溝通過了。賽門約略看一下譜,就將它擱在一旁,似乎不將它放在眼裡。
「實力這麼好?隨便看兩眼,就沒問題了?」小沈看賽門態度那麼囂張,十分不以為然,口氣有些挑釁。
賽門笑了笑沒說話。黛咪試了一下音,抬頭替他回答說:「賽門從小學音樂,三歲就開始玩鍵盤,這種程度的曲子,他看一遍就能演奏,更何況我早先跟他提過了!」
「這麼神?」黑皮誇張地吹聲哨,又佩服又不可置信。
「神不神,待會就知道了!」黛咪說:「賽門打鼓也是一流的,不比職業的技巧差,絕對是品質保證。」
黛咪的說辭有賣瓜自誇的嫌疑,但她對賽門那麼誇捧,大異她平常的尖酸刻薄,一夥人儘管懷疑,也不得不用另一種眼光注目賽門。
而他似乎也不懂中國人的那套謙虛,理所當然地接受黛咪溢美的贊詞,不曉得說兩句客套話緩緩場,自顧自地整理那套鼓。看見大家用一種怪異的眼光在看他,反而奇怪地問:「怎麼了?有甚麼問題嗎?不是要開始練習了?」
三個人面面相覷,尷尬地哈哈一笑打混過。中西的差別大概就是這樣--也不知道是洋老外臉皮厚,還是中國人會假仙?
小沈轉開身子,再回過臉來時,表情變了,變得沉肅又認真。貝斯吉他帶出曲子的前奏,接看黑皮的吉他、黛咪的鍵盤和賽門的鼓,相繼加入曲子中,最後謝阿蠻帶點啞的嗓音也溶入,隨著曲調起伏吟啼,唱出年輕的歌。
賽門的實力果然沒話說,技巧好且不提,重要的是充滿了震撼和爆發力,又能和小沈的貝斯相應和,烘托出主吉他明亮的弦聲,也使得謝阿蠻的歌聲顯得很有力量。但他卻不怎麼滿意似的,微微皺眉,頻頻搖頭說「不對」。
「怎麼啦?賽門?大家表現得很好啊,哪裡不對?」黛咪問。
「是啊,賽門。沒想到你真的這麼神!我承認,你的確有兩把刷子。」黑皮一下子就對賽門五體投地。
賽門仍然蹙著眉,搖頭說:「我還是覺得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看著謝阿蠻,像是對她一個人說話。「阿蠻的聲音不對,和我想的不一樣……也和我對她的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太對……」
「不會吧!我覺得阿蠻唱得很好啊!」黑皮看看小沈和黛咪,幾個人也都不覺得謝阿蠻的歌聲有甚麼問題。
賽門指的是,聲音可以創造一個人的形象,也可以影響一個人給人的感覺。甚麼樣的人「應該」有甚麼樣的聲音,所以大部分的人會理所當然地將某個人和聲音連綴成印象,聲音如果不對,感覺就完全走樣。
本來參賽的曲子,為求勝算,他們原先考慮挑選謝阿蠻招牌的「愛我在今宵」。但曲子緩慢抒情的風格,不符合現代年輕人前衛、新潮的要求,也和樂隊的訴求大不相同,且又與潮流脫節,恐怕很難獲得評審的青睞。所以他們改挑了「搖滾公雞」洛史都萊的歌曲改編成中文的「青春陽光歡笑」,曲風不但輕快,而且很搖滾。謝阿蠻也改變傭懶性感的唱腔,又吼又跳,喊得喉嚨都快破掉,多添了幾分沙啞,和原主唱人倒嗓似的聲腔,很有一些神似。
由於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也沒有人覺得有甚麼不妥,聽賽門一說,反倒納悶不解。
賽門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祇是直覺的感覺不對。謝阿蠻給他的感覺和這種喉嚨快破掉的嗓聲完全不對勁;在他想像中,謝阿蠻的歌聲應該和她的人和個性一樣,低柔嫵媚,帶著若有似無的女人味。
「算了,也許是我太敏感吧!」他沒有堅持己見。因為感覺雖然不對,但謝阿蠻唱的的確可圈可點,倒嗓似的沙啞嗓音聽起來也很有幾分魅力。
結果還是依照原來的方式練習。兩三個小時下來,每個人都出了一身汗,在地上癱成一團。
「累死了!一累肚於就餓,到外面吃點東西吧!」黑皮每次祇要累了就喊餓,餓了就喊吃,很忠實自己身體的感覺。
「好啊,我贊成!」賽門大聲附議,顯得興致高昂。他不知道甚麼時候,又挨到謝阿蠻身旁了。
「能不能請你離我遠一點?你這會害我呼吸困難!」謝阿蠻嫌惡地瞪他一眼。
她踢了癱在地上的黑皮一腳,搶先出門,藉此甩開賽門。賽門不以為意,跟著大家殿後出去,但走沒幾步,不知怎地就又圍繞在謝阿蠻周圍。他似乎感受不到謝阿蠻對他的嫌惡,臉上始終掛著熱情盎然的笑容。
謝阿蠻避來避去,怎麼也擺脫不掉他黏人的糾纏。這個賽門跟唐伯夫一樣,充滿危險的味道,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她不怕他靠近她,祇是覺得煩。大概成熟度不一樣,賽門朝氣有活力,撐張出很多呼吸的空間;那只公孔雀卻渾身邪佞的氣息,沾了就很難擺脫掉。
「賽門,你不必再討好阿蠻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她對男人有潔癖嗎?別白費力氣了!」黛咪冷言冷語,不放棄諷刺謝阿蠻的機會。
「我不會放棄!」賽門一本正經。「阿蠻祇是比較害羞,不習慣和男孩子交往。Look!她和小沈、黑皮不是談得很好?」
賽門中文程度有問題,觀察能力也有問題。他把謝阿蠻對他的不耐煩解釋做害羞,惹得黑皮發出怪叫聲,擠眼歪嘴,存心找碴說:「那是因為她挑對象發作。除了我們,平常祇要有男人靠近她,她就渾身抽筋,口吐白沫,臉色青得像殭屍一樣--」
「妳有完沒完!」謝阿蠻聽黑皮胡說得太離譜,狠狠踹他一腳。但黑皮說得也沒甚麼錯,她的潔癖的確挑對象發作;而且,她沒甚麼應付男人的能力。她先跳開兩步,離賽門夠遠了,才莫可奈何說:「你們外國人都像你這樣,第一次見面就追著人不放?」
「當然不是,但對妳例外。妳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我喜歡妳,坦白對妳表示,有甚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呢!你怎麼可以表現得那麼露骨?」含蓄!含蓄!那是很重要的。老外就是老外,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露骨?」賽門一臉莫名其妙,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就是……唉!」謝阿蠻比手畫腳一番,頹然放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因為有個金髮老外在,加上賽門長得高頭大馬,長手長腳,丰采又俊逸;餘下的人個個也有一身模特兒的架勢,所以一路走來,一直很惹人注目,不斷有人回頭看他們。他們也習慣了,除了謝阿蠻,每個人都神色泰然,談笑自如。
偏偏路過的人,都會最先注意到她,因為賽門老環繞在她身邊,要想不成為焦點,實在很難。
「阿蠻,」黑皮嘻皮笑臉說:「妳跟賽門走在一起挺配的,我看妳乾脆跟他送作堆算了。反正妳英語也挺罩的,和番絕對沒問題。」
「要和番你自己跟他和,我的英語還沒你罩呢!再說,我學英文是打算用來賺錢,不是用來交外國男朋友,沒的找自己麻煩!」
謝阿蠻把說話的速度放得很快,猜想賽門大概聽不懂。賽門似乎也不在意他們談話的內容,緊隨在她左右,噙著笑,眉目含情地望著她。
賽門有著外國人特有的深邃的眼睛,看人的時候,藍眼珠湛藍得像海洋,蕩漾著溫柔的波光。謝阿蠻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又不能叫他不要看,乾脆不去管他看不看。
「認了吧,阿蠻。女人是禁不起男人死追活纏的,妳根本躲不掉。我看賽門是賴定妳了,妳艷福不淺啊!」黑皮又在一旁說風涼話,滿嘴敢笑的口吻。
黑皮嗓門不小,惹來許多路人好奇的眼光。謝阿蠻加快腳步,想甩掉賽門和困窘的感覺。
「阿蠻,妳不必介意別人的眼光。我喜歡妳,又沒有不對!」賽門一直追著她。像為了證明他的話並沒有錯,他刻意大聲說出來,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天啊!這個外國人!
謝阿蠻臉都黑了。她停下來,五官扭曲,朝空氣磕個無聲的響頭,然後扭過身,青面撩牙地瞪著賽門。
「拜託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她橫著兩條八字眉,一臉歐巴桑的表情,凶狠乖戾,想嚇退這個外國人。
賽門還是笑吟吟的,站在她跟前,俯臉看著她。
謝阿蠻也忍不住抬頭看他。老外都長得一副沒大腦的樣子,不過……嗯,這個賽門有一張明朗有深度的臉。
這樣想,她自己先臉紅了,亂七八糟低下頭。說:「你最好別聽黛咪胡說: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外國人還是笑吟吟的。
嘴巴說知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她歎口氣,不再理他。
跨過馬路,前面是個轉角的街口。他們準備往右邊走,左邊那個方向突然傳來叫喚謝阿蠻的聲音。
五個人一起轉過頭去。一個有著松鬈的長髮美麗少婦,正對他們展露著婉約的笑容。
那個柔弱的笑臉,那幀似水的柔影--正是那個水做的佟曼芸!
謝阿蠻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有佟曼芸的地方,應該就會有那只公孔雀……她敏感地朝佟曼芸身後多望一眼--果然!唐伯夫那只公孔雀陰沉地站在佟曼芸右後方,側背著光,冷漠地盯著她。
「啊,是那個男--」黛咪突然衝口叫出來,認出了唐伯夫。
謝阿蠻眼捷手快,摀住黛咪的嘴,截斷她的話,飛快遞給她一個眼神,警告她別多嘴。她可不想讓黛咪闖下的爛禍,到最後堆到她身上,變成她的罪過,由她一個人收拾善後。
「好巧哦!阿蠻,竟然會在這裡遇到妳。」佟曼芸語氣很親切,好像和謝阿蠻相交多年似地,絲毫不讓人懷疑她們的關係。「上次見面後,妳一直沒打電話來,我還在想,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再遇見妳,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妳了!」
「啊!」謝阿蠻反應很誠實,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她老早把佟曼芸給她的電話號碼丟得不知去向,壓根兒沒想到會和她再見面。
她祇好尷尬地以笑掩飾,笑得傻傻的。不幸又不小心撞上唐伯夫的視線,那輕蔑的眼神也正像在說,她看起來一副蠢蠢的樣子。
她懊惱地裝作沒看見,暗忖著該怎麼才能脫身。說實在的,她沒想到佟曼芸還會記得她,而且似乎還很惦念著她。
佟曼芸還是跟上次一樣,給人的感覺也依然那樣不食人間煙火。黑皮和小沈第一次看見「真正」像水一樣的女人,幾乎都看呆了;賽門維持著紳士風度,臉上始終掛看溫和、讚賞的微笑。
祇有黛咪例外,一直用疑惑的眼光來回打量佟曼芸和唐伯夫。香蕉黛咪服膺的向來是西方那一套,對古早中國的「含蓄」和「柔美」不感興趣。她祇看得見佟曼芸那一身病態。
「你們好!」佟曼芸含著笑,溫柔地點個頭。甜美柔靜的嗓音,如春風拂慰過心田。
黑皮第一個醉了。
他搶到謝阿蠻跟前,對佟曼芸傾身哈腰,努力扯裂嘴,堆出滿臉笑容,用最熱誠的姿態說:「妳好!我叫黑皮。我跟阿蠻在蹲『苦窯』的時候就認識,就像難兄難弟一樣!」
黑皮耍寶的俏皮,賽門看著有趣,也湊上前來,摟住謝阿蠻的肩膀,笑嘻嘻地介紹自己說:「我是賽門,阿蠻的第一號男朋友候選人。請妳多多指教!」
佟曼芸吟吟笑起來。謝阿蠻連忙用手肘推開賽門,又不忘瞪黑皮一眼,暗罵兩個人窮極無聊的舉動。
「妳別聽他們胡說!他們都是我樂隊的朋友。」她急急解釋。
「樂隊?」佟曼芸略頓了一下,感到一絲意外。
後方的唐伯夫,眼神一閃,露出玩味的神態。但因為他背著光,神色又一閃即逝,讓人看不清有甚麼表情。
「是啊!」黑皮搶著回答。「我們幾個人組了個樂隊,叫『黑色搖滾』。我是吉他手,貝斯手小沈,賽門是鼓手,阿蠻--」
「閉嘴!黑皮,你太嚕囌了!煩不煩啊!」謝阿蠻狠狠踩黑皮一腳。明的說他廢話太多,好心的怕佟曼芸覺得不耐煩;暗裡嫌他太多嘴,有的沒的說一堆,把所有的事全掏出去,不知道保留。
不知道為甚麼,有唐伯夫在場,她就變得很敏感。她可不希望被唐伯夫知道太多,掌握太多的籌碼,在他面前無所遁形。偏偏黑皮話多嘴快,一得意就忘形。
還好,他沒有將比賽的事情說出來,不然唐伯夫要是知道了……她極快地瞥了瞥唐伯夫,他比她更快地抓住她的視線,雖然沒甚麼表情,但謝阿蠻奇怪的就是感覺得出來他那要笑不笑的輕謔態度。
她有點負氣地撇開頭,迎上黛咪怪異的眼波。祇是黛咪那怪異不是針對她的,而是越過她穿到那個背光的角落。
唐伯夫似乎不記得黛咪,對黛咪疑惑的打量視而不見。謝阿蠻深怕黛咪又會突然冒出一些不該說的話讓她頭大,急著把她拖走,打算速戰速決。正想開口,佟曼芸卻先她一步漾著笑臉說:「我還以為樂隊都是一些活力充沛的男孩子組成的,沒想到女孩子也可以參加,而且像阿蠻這樣文文靜靜的女孩,竟然也是樂隊的一員,太神奇了!」
文靜?謝阿蠻一副發拙的呆樣。這還是頭一遭有人說她文靜!她懷疑佟曼芸看人的眼光真的有問題--如果沒問題,她就不會嫁給唐伯夫這樣糟糕差勁的男人,不是嗎?
「妳別小看這傢伙!」黑皮冷不防又擠過來,胳臂一伸,哥倆好地架在謝阿蠻肩膀上,扣住她的脖子,將她帶向自己的懷裡,耍寶似地擠眉弄眼,嘻嘻哈哈。
又來了!黑皮這顆不定時炸彈又發作了……謝阿蠻心裡響起預警,手忙腳亂慌張想阻止--來不及了!黑皮那個大嘴巴,機關鎗一樣劈哩叭啦說個不停。
「阿蠻成績雖然差了一點,窩在那所三流的明台鳥高中,歌聲和魅力可是一流的。她可是我們樂隊的主唱,而且啊,還在那家有名的『維瓦第』駐唱。那家店對駐唱的樂隊和歌手的要求很靜格,如果不是真有幾分實力還插不進去呢!」
「『維瓦第』?」佟曼芸怔了一下。下意識轉頭望了唐伯夫一眼,又看看謝阿蠻,微蹙著雙眉,眉間摻著絲複雜的神色。
她嘴唇微微蠕動,似乎想說甚麼,遲疑片刻,又收了回去。柔婉的笑容變得有些僵澀,線條一樣掛在兩腮。
這個微妙的變化輕微得像漣漪,不明就裡根本察覺不出來,是以謝阿蠻他們並沒有感到佟曼芸的異樣。
「妳也聽過這家店嗎?」黑皮仍然興高采烈。
「聽過。」佟曼芸姿容婉約,含笑對黑皮點頭。
「黑皮!」謝阿蠻恨不得將黑皮踹到大西洋,自己則挖個洞躲起來,眼不見為淨,也少丟臉。
想當然耳,唐伯共一定把她在「維瓦第」駐唱的事告訴過佟曼芸,而且還不知怎麼誹謗她;黑皮卻拿它當寶獻,殊不知人家肚裡也許在偷笑。
而且,不知為甚麼,佟曼芸臉上淺淺漾著的那笑容讓她覺得不安,說不出哪裡不對,就是突然有種疙瘩的感覺。她不應該有這種感覺的,卻突然又莫名生出這種情緒,一顆心跳得很不安適。
她突然害怕接觸到佟曼芸的視線;佟曼芸察覺甚麼似的,朝她嫣然一笑,柔得像水一般淹漫過來。
然後她略微側身,順勢自然地挽住唐伯夫,仰臉看著他,眼神極快地閃過一抹和方才眉間相同的複雜的顏色。
唐伯夫從未跟她提過謝阿蠻在「維瓦第」駐唱的事。她覺得疑惑不安。
那是甚麼時候的事?是在他們上次遇見謝阿蠻之前,還是之後的事?他從來沒有瞞過她任何事,為甚麼這回不將這件事情告訴她?
他甚至連和謝阿蠻同處一校的事,也沒有告訴她。上次遇見謝阿蠻,他對謝阿蠻一臉陌生的表情,她還以為他們並不相識--
而謝阿蠻對唐伯夫認生的態度,也叫她難以釋懷。既然同處一校,她相信,謝阿蠻應該認識唐伯夫的。但上回相遇,她為甚麼要裝作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對了,阿蠻,這是我先生,妳還記得他吧?」佟曼芸挽著唐伯夫,如水似的淺笑依舊,像是順帶提起,看不出刻意的痕跡。
「嗯……上次見過。」謝阿蠻硬著頭皮點頭,微低了臉,小心不去看唐伯夫,怕碰到他的視線。
唐伯夫輕蔑的態度不曾稍改,卻倒是破天荒的吐了句人話說:「你們也組樂隊?玩真的?還祇是辦辦家家酒?」
他如此說話的態度算是和善的了。對謝阿蠻,他從來沒有這樣和言悅色過。
「當然是玩真的!」黑皮急躁的表態,不得了似地說:「我們還報名準備參加『金唱獎歌唱大賽』呢!你可別小看我們--」
天啊!大嘴巴那黑皮!話都被他一個人說光,臉也被他一個丟光了!
謝阿蠻氣急敗壞地拖開他,困窘又狼狽,灰頭土臉的。她一手拖著黑皮,一手挾住黛咪,唯恐這兩枚不定時炸彈又出甚麼意外,迅速撤退,邊退邊僵著笑臉說:「佟--嗯,唐太太,很高興又遇見妳,我沒想到我們還會再見面,和妳聊天很愉快,不過,我跟朋友還有點事,不再多聊了。很抱歉,再見!」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清楚又錐心地感受到背後唐伯夫那噙在嘴角要笑不笑的嘲謔與輕蔑到底的視線。如芒刺在背,刺得她又多了一層瘀傷。
唐伯夫挑了挑眉,冷眼像箭一直追著謝阿蠻,經過空氣的鼓動和摩擦,發出金屬性的光芒,筆直射入她的心臟,挑動她的心房。
他嘴角略略一勾,勾出邪氣陰森的線條,貓臉在微笑,瞳孔收縮成細細的繩索,牢牢地捆住謝阿蠻。
她知道,但她不敢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