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賽已進行到中場,舞台上的「光源氏」表演結束,就輪到謝阿蠻他們的「黑色搖滾」上台。
謝阿蠻緊張得直冒冷汗,變得口吃又神經兮兮;一向最冷靜的小沈也顯得沉不住氣,不時走來動去。
「不行……我真的……那個不行啦!」謝阿蠻哭喪著臉,嚷嚷起來,「光源氏」的表演已接近尾聲。
「輕鬆點!阿蠻,還有我們在,不必害怕。」黑皮一臉鎮靜安慰她。但誰也看得出來那是故作鎮靜強顏歡笑,他的聲音不但在發抖,連腳也在發抖。
「沒出息!」黛咪譏嘲說:「這種小場面也緊張成這樣,還妄想拿冠軍、上電視。真要那樣,你們不全都昏倒了?」
黛咪和賽門是樂隊唯一不「變色」的兩個人,鎮定如泰山。這大概和兩個人接受的教育背景有關,美式那一套,從小就慣於鼓勵個人表現自我和才幹,讓他們習慣面對群眾,而少有怯場的毛病。
「來,阿蠻--」賽門將謝阿蠻拉到他身前,扶著她的肩膀。放緩放柔了聲音說:「來,把眼睛閉上--」
「做甚麼?」謝阿蠻緊緊兮兮地問。
「先別問。聽話,把眼睛閉上,深呼吸……對,就是這樣……」賽門的聲音像催眠一樣,緩緩柔柔地哄著謝阿蠻。
他一手扶著謝阿蠻的肩膀,嘴裡唸唸有辭,像在唸咒一般。而後,他的手在半空中畫些不規則的圖形,然後往自己的嘴唇輕輕一按,再將它輕輕點住謝阿蠻的額頭。
「這樣就可以了。」他要謝阿蠻睜開眼睛。
「這甚麼?」謝阿蠻摸摸自己的額頭,大感疑惑。
「這是『定心咒』。是一種巫術。它能使人消除緊張,安定下來,不再感到那麼焦慮。」賽門說到巫術時,表情很嚴肅。接著臉色又轉柔說:「怎麼樣?妳現在覺得鎮定一些了吧?不會再感到那麼緊張了?」
「的確是好多了。」謝阿蠻點頭,忍不住笑出來。她沒想到,都這種時候了,賽門還這麼幽默。
「像你們這種呆子,就是要人家騙一騙,才成得了事!」黛咪甩甩辮子,對著鏡子,調整頭上那頂朱紅的棒球帽。
她今天像那次一樣,將滿頭紅燥的鬈發編成兩條粗辮子,底端各繫了一條火紅的絲帶,再戴上一頂血朱色的棒球帽。底下則是一件大紅色的緊身T恤,露出中空的腰身,再搭上一條大紅色的迷你短裙。整個人像團火一樣。
謝阿蠻則一身艷藍。她同樣也穿了一襲緊身T恤,配上迷你短裙,露出肚臍。但她不像黛咪那樣,將棒球帽端正的戴在頭上,而是斜歪在側邊,帶一點調皮吊兒郎當。
男孩子們則或T恤或襯衫,下半身則穿著褐灰、黑、籃等顏色各異的牛仔褲。他們並沒有刻意添置舞台裝,但放眼過去,整個會場就屬他們最閃亮。
前頭主持人在介紹他們出場了。大家互望一眼,最後一次深呼吸--謝阿蠻閉了閉眼,反正丟臉丟定了!
一切就像在黑皮家練習的那樣,小沈的貝斯先帶出前奏,然後黑皮的主吉他、健盤、鼓,再和上她倒嗓似略帶沙啞的歌聲……
她並沒有像多數的參賽樂隊一樣,電線桿似地矗立在舞台中央定點演唱,頂多祇是做些小幅度的擺動,姿態僵硬保守。
她在台上又吼又叫,來回嘶喊奔跳。這是首輕快動感,充滿節奏、搖滾的曲子,如果像死人一樣,那就完了。是以,她的表演方式,幾乎不像是在比賽,而完全是登台演倡會的實況形態。
觀眾的情緒被他們挑起,跟隨他們的旋律搖擺,把他們當成明星歌手,幾乎忘了他們祇是參賽的團體。而台下觀眾熱情激昂的情緒也感染了他們,表演得更加賣力。
中段間奏的時候,貝斯、吉他、健盤和鼓,大膽的各自來上一段獨奏,然後四部相合,互有抑揚頓挫。
這是很冒險的。因為貝斯音色瘠啞,和鼓一樣同屬旁襯的角色,壓不過主吉他明亮的音色,容易顯得沉悶。這首曲子充滿動感,讓貝斯躍上主角,一個不好,感覺怕完全走樣。
但效果出奇的好。強度、力道,比起四部相合,毫不遜色。整個現場的氣氛被帶到最高點,不像在比賽,而像在開演唱會了。
最後一段清唱,祇剩下鼓聲伴奏和觀眾熱情的擊掌相和。謝阿蠻由舞台中央走到前方,把帽子旋到腦後,半弓著身體,大力撕開喉嚨,朝台下吼唱著--跟我說你不再為愛情煩惱……
她就這樣,和那個人面對面相向。
那個人面無表情,像機器一樣沒有五官似,冷得可以結冰的眼神,直對著她的心臟射出一枚一枚淬毒的鉛箭。
她像被定住穴道似的,差點忘了該怎麼唱。好不容易才勉強把歌像背台詞一樣念完,雖然沒慘到荒腔走板,終是打了點折扣錯下完美的缺憾。
「他怎麼會在這裡?」下了台,她喃喃自語,不相信地轉頭看了又看舞台下第一排的評審席。
那只公孔雀唐伯夫為甚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震撼。居然被唐伯去看見她那麼「拙」的樣子,而且還是面對面相衝撞……
她本來不打算走到舞台前方的,更不打算加上那些那麼「拙」的動作的。但觀眾反應太熱烈了,她一時心血來潮,忘了自己是在比賽,不是在登台演唱,隨興放肆大膽,好死不死,竟然犯衝上那個唐伯夫!
他居然是評審之一……
天啊!這是甚麼樣的世界?她簡直不敢去想後果會怎麼樣了!
「阿蠻,怎麼了?妳表現得很好啊!為甚麼這麼沮喪?」
「是啊!我們表現得實在太棒了!」
賽門、黑皮和小沈都同聲認為他們的表演很精采,每個人都很滿意,連向來嘴巴刻薄的黛咪,也認為謝阿蠻最後的「失常」瑕不掩瑜,寬容說:「放心啦!到目前為止,就屬我們的表現最好!」
他們不知道謝阿蠻不是為這個在沮喪。她壓根兒忘了這件事。祇要一想到唐伯夫,她就覺得眼前暗淡無光。
其它人沒有人發現唐伯夫的存在,態度都很樂觀,認為入選複賽是必然的事。她也不覺得擔憂,他們的表現有目共睹。但是--
就是但是,她又覺得有惡兆了。唐伯去那吃人的冰冷眼神,擺明的衝著她來,她又沒欠他,偏偏一碰見他,就下意識地縮頭縮腦,天敵似的不敢與他相對。
再待在這裡,總覺得有甚麼壞事會發生。她越想越不妥,戴好帽子,拍拍屁股說:「我先回去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們,有好消息再通知我。」
「幹嘛那麼快就走,不看看其它樂隊的表現?還有一大半沒上台哪,還是看一下比較心安!」
「那要窩到甚麼時候?不了!我還是先回去好了!」
「我送妳。」賽門立刻尾隨她屁股後,殷懃相送。
「不必了!」
謝阿蠻反射地搖頭拒絕。跟賽門走在一起,又要成為別人好奇的焦點,她才不想自找罪受。
「別客氣。我待在這裡也沒甚麼意思,我喜歡跟妳在一起。」賽門以為她客氣,當她靦腆害羞,笑道:「妳知道嗎?阿蠻,我就喜歡妳這個樣子。妳不像其他我認識的女生,妳非常的有魅力--」
「哦?她哪裡不一樣了?」黛咪聽得吃味,半懷疑半諷刺地探過身來,挑剔地斜視謝阿蠻。
賽門把她挑釁的問話當真,橫手抱胸,另只手支著下巴,品量珍品般地上下左右評讀謝阿蠻。好一會,才彷彿她全身無可挑剔似滿意地說:「阿蠻的氣質特殊,味道不一樣。」
「氣質?味道?拜託你別用這麼抽像的形容詞,具體一點行嗎?味道又看不見、摸不著!」
「嗯……」賽門沉吟一會,又慎重流連謝阿蠻一眼,才鄭重說:「嘴巴。我喜歡阿蠻的嘴巴,大大的,很性感。」
「哦?」黛咪輕薄的扳住謝阿蠻的臉,左轉右旋,挑菜一樣的抓捏仔細,悻悻然地點頭同意說:「的確。她這張臉,就嘴巴長得好,寬薄合宜,又夠大,挺性感的,也很適合接吻。」
「你們--少在那……那裡胡……說八道!」謝阿蠻茫然漲紅臉,撥開黛咪的手。
她不習慣別人對她直接的稱讚;黛咪說她嘴巴性感適合接吻的口吻又輕佻,一時窘急,口吃起來。
外國人就是外國人,這種話也能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掛在嘴巴上。
不過,話說回來,談情說愛本來就是這麼赤裸裸的事,談不上甚麼神聖、了不得。下流的本來就歸下流,遮遮掩掩的也還是一團混沌糟糕。
「我要走了,賽門你不要跟著我!」她大聲宣告,像是不這樣會動搖她的決心。看到賽門有意無意在注視她的嘴唇,不禁嗔怪地「嘖」了一聲。
那讓她想起他剛剛說她的「性感」。提起性感,她莫名其妙地想到唐伯夫,頓時覺得口乾舌燥,心悸發燒,兩頰驀地燙紅起來。
賽門卻誤會她臉紅的原因,移步到她身前,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彎身親吻了她的嘴。
「ILoveYou!阿蠻。」他中英文交雜傾吐他的愛意。
謝阿蠻先是窒息了三秒鐘,然後呆掉了。
天啊!他居然在眾目睽睽下親吻她!還說他愛她--不行!她無法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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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夢遊似地走出會議中心,足足走了三條街,腦袋才清醒。她沒想到賽門會那麼大膽--那是她的初吻咄!可憐的她保持了二十年的處女之吻!
她當時都呆掉了,腦袋一片空白,耳邊則轟隆隆的,眼前一片不斷生出又消失的氣泡。前後不到五秒鐘,她偉大的初吻就那麼完蛋了--
她可以想像,下次見面,黛咪用那種幸災樂禍的態度,揶揄她終於打破「從來沒有和男人接過吻」的可恥紀錄的「嘴臉」。黛咪一定不會放過任何譏笑她的機會,從此,她又多了一項嘲諷她的把柄。
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厭惡,感覺也沒有那麼糟糕。
賽門的吻,其實祇是靖蜒點水似地輕輕在她唇上一沾,算不上真正的吻。她之所以那樣震驚,實在是因為那是她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的嘴唇--而且是男性的--那樣親密地接觸在一塊。
聽起來好像有點驢,但就是因為如此,她的反應才會那麼「拙」。
她並不討厭賽門,所以對他的吻也不感到討厭--這個想法也讓她心驚,難道她真的天生一張性感的嘴巴適合接吻,所以對賽門的吻不感到排斥?
在她想像中,接吻該是很肉感的,帶點挑逗,有些下流的風騷,就像盤旋在她腦海中公孔雀吻瑪丹娜的那一幕。但賽門的吻輕描淡寫,乾淨又健康,引不起任何猥褻的遐想,所以她震驚歸震驚,感覺其實也沒那麼糟糕。
她懊惱的是,她偉大的初吻就那麼報銷掉了。她原來以為,她的初吻該是驚天動地、轟轟烈烈,天會轉、地會旋那樣,所有的飛禽走獸都為之震撼--現在甚麼都沒了,結果也甚麼都不是。
但這都還在其次。她羞於啟齒,內心強烈受到衝擊的是,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她腦中竟浮起那個唐伯夫邪氣橫生、壞壞的笑臉!
這比賽門親吻她更讓她覺得荒唐和震驚。她到底哪裡不對勁了?怎麼會有這樣的幻想?對方居然又是那只她最看不順眼的公孔雀!
她感覺糟糕透頂,越強迫自己不去想,腦袋偏偏不合作,不住地浮出唐伯夫噙著陰森地詭魅、要笑不笑的充滿邪氣的臉。
「該死的公孔雀!」她遷怒地朝前方空踢一腳,對著空氣齜牙咧嘴,一副惡形惡狀。
正面對一個彷彿在那裡等了很久的美麗少婦,蓮光輕移,輕緩地走到她面前,出聲叫住她。
「阿蠻!」
「佟……」謝阿蠻吃驚地抬頭,目瞪口呆,久久不能把嘴裡的名字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