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無風悶熱的詭譎天氣,徒教人做啥事都提不起勁兒,一顆腦袋瓜昏昏沉沉。四處奔走查緝月光俠盜的陸老九索性縱身躍上一棵長得茂盛的大椿樹,靠著粗壯樹幹閉目養神。
此時,一頂精緻的轎子從蜿蜒的山徑下山,四名轎夫以及隨行的丫環早已汗水淋漓,他們暫時在山腳下的奉茶亭停下來歇歇腿,順便輪流取好心人提供,置於路旁的茶水飲用。
貼心的丫環忙不迭端了一杯茶水,走過去撩開轎簾送進去給轎中人喝。
這一切乍看之下似乎平常無奇,然而,當眾人飲下奉茶亭裡的茶水消半刻鐘,即一個接連一個相繼倒地不起。
從奉茶亭後面林子裡竄出來一名賊頭賊腦的小廝,當他發現所有人已經七橫八豎倒在地上,立刻打了一個忽哨通知同夥。
濃蔭裡悉悉簌簌走出來四名一式轎夫裝扮的人,他們迅速將昏迷不醒的真正轎夫拖拉進林子裡,隨即頂替轎夫抬起轎子匆匆離去。
這四名冒充轎夫的壯漢顯然個個都是練家子,才能扛著轎子依然健步如飛。
把事情經過全瞧進眼底的陸老九,瞇著眼兒皺起眉頭,忿忿忖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目無王法的猖狂之徒,敢下迷藥攔路搶轎……殊不知轎中坐的又是何許人也?
陸老九打出一聲冷哼,俐落的身影已然飄落至濃蔭深處,他俯身一探轎夫的鼻息跟脈象,登時瞭然於胸地說道:
「十里香?江湖敗類慣用的伎倆。呸!」
他從腰際摸出幾顆解藥,一一撬開轎夫的下顎送進他們的嘴裡。時間緊迫,他不待他們甦醒,身形一晃施展輕功,尾隨那一幫人的後面急迫而去。
他是天下第一神捕,絕不容許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他剛才故意不出手攔阻,自有其盤算。
見多識廣的他一眼就瞧出那幾名冒牌轎夫,充其量也只不過是聽命行事的小嘍噦,他要把躲在幕後操控的藏鏡人給揪出來。他習慣大魚小魚一把抓,絕不容漏網之魚逍遙法外。
轎夫抬著轎子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唬弄兒個幾圈,才拐進一條環境清幽的胡同,最後,直接進入一座花木扶疏的別院。
陸老九跟著翻牆入院,如影隨形,尾隨跟至一間翠竹掩映的雅致廂房。
他躡手躡腳掩至花窗下,用手指沾口涎戳破紙窗,從破洞將廂房內的談話跟動靜,聽看得一清二楚。
廂房內有一名衣冠楚楚的貴公子,獨坐几案晶茗,耐心地等候躺臥在榻上的美人清醒……
十里香的藥效漸退,雙手被反綁於背後的美人兒終於悠悠睜開眼睛。
「咦?!這是什麼地?」她情急地詰問。
「哈……素艷心,在你心目中除了你的老相好墨白,難道忘了還有我這位胤祺貝勒爺的存在?」胤祺出口的話酸溜溜,他起身走向素艷心。
「啊!」她倒抽一口氣。
花魁女素艷心?!
躲在門廊外的陸老九心口沉了沉。他入京也有一段時日,早已聽聞艷名遠播的素艷心之名;只是,不喜女色的他對於鄉親妗嬸的說媒一向敬謝不敏,更遑論結識青樓名妓,自然無緣親眼目睹她的風采。這下子,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湊上眼貼在洞口一窺究竟。
「胤祺貝勒爺,民女怎敢忘記您。」素艷心掙扎地從榻上站起身。
這胤祺貝勒爺三天兩頭往尋歡樓跑,一直很捧素艷心的場,每每指名她陪侍撫琴唱唱小曲兒,他垂涎素艷心的美色已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無奈素艷心對外宣稱自己是程墨白的人,堅持賣藝不賣身,對一大票迷戀她的紈褲子弟一律不假詞色。她的冷若冰霜反而搔得人更是心癢癢,無不處心積慮想一親芳澤。
「很好。貝勒爺我也無暇拐彎抹角,乾脆實話說給你聽。今天,我派人強擄你來,就是要你陪我一夜風流快活,只要你伺候得舒坦,我不會為難你,明天一早就送你回去。」
「這……貝勒爺,您與程莊主一向友好,您這麼做不怕壞了你們之間的交情麼?」
「哈!你沒聽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麼?更何況,今天所發生的事,你不說我不說,程墨白又怎會知道?我的美人兒……貝勒爺我想死你了,你就依了我唄!」胤祺貝勒爺不光嘴巴說說,更伸出祿山之爪偷襲她豐腴的胸脯。
「啊!您……民女請貝勒爺自重!」素艷心又羞又惱,厲聲喝斥。
「自重?!哈,一名勾欄院的妓女,竟敢開口要我這位堂堂的王孫貝勒爺自重?!哼!素艷心,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今晚,貝勒爺我若得不到你,你休想走出房門一步!」
「你……」素艷心驚恐萬狀,煞白一張嬌美的臉蛋。
「嘿……美人兒,我連作夢都夢到與你交歡燕好哩!」胤祺貝勒爺魁梧的身材,將素艷心一步一步逼退至床緣。
「您不要過來……不要!」素艷心受制於雙手反綁,冷不防跌坐榻上。
「嘿……」胤祺貝勒爺像一頭餓虎攫住素艷心這只可口的羔羊,他三兩下就將素艷心身上的衣物剝個精光。
素艷心豐滿誘人的雙峰裸裎在胤祺貝勒爺的眼前,他雙眼噴火,一個勁兒猛吞嚥口水,呼吸混濁、血脈僨張地伸手愛撫她光滑膩似綢緞的雪膚……
『喔!怪不得程墨白愛死你,你真是讓男人衝動的尤物……」胤祺貝勒爺瞪凸兩隻眼珠子,醜態畢露。
「不!不要……嗚……」素艷心急得淚流滿面。
「嘿……陪貝勒爺我快活快活,你也不會因此少了一塊肉,是不?更何況,我的床上功夫一等一,待會兒准教你欲仙欲死。說不定等你嘗過這個甜頭之後,就此琵琶別抱捨棄程墨白,轉而投入我的懷抱哩!」他猴急地褪去自己身上的長衫、褲,準備來個霸王硬上弓。
「下流!」性情剛烈的素艷心目光一凜心一橫,寧可咬舌自盡也不甘受此凌辱。
「可惡!」
眼尖的胤祺貝勒爺急忙用手撬開她的下顎,他一不作二不休,扯下粉色紗帳胡亂塞進素艷心的櫻桃小口,讓她出不了聲也別想咬舌自盡。
「哼!想死?等貝勒爺我風流快活完事後,你要死要活隨便你。不過,等你跟我共赴巫山雲雨之後,嘿……到時候你會渾身舒暢地不得死呢!」
素心潸然淚下,眼睜睜看著這頭衣冠禽獸就要騎上她的身,逞其獸慾……
「放、開、她。」冷峻如冰的聲音,擲地有聲。
「啊!」胤祺貝勒爺頓覺光溜溜的背脊涼颼颼,下意識感覺到一把利劍正直挺挺抵住他的頸項。
「慢慢轉過身來。」
「這刀劍不長眼兒,壯士,你莫衝動呀!我聽憑你的吩咐就是。」胤祺貝勒爺嚇得面如灰土,提心吊膽地轉身面對陸老九。
「哼!禽獸不如的下流胚子!」陸老九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揮劍劃開素艷心手上的繩索。
素艷心羞愧難抑,一把扯過一旁摺疊整齊的錦被,蓋住自己的赤身露體。
「你是什麼人?膽敢擅闖我婧親王府的『漱香別院』?」
「先穿上你的衣衫吧!我實在不習慣跟一絲不掛的男人面對面話。」陸老九長劍入鞘,冷嘲熱諷。
胤棋貝勒爺聞言,臉色刷白好不尷尬,手忙腳亂地穿戴好衣冠。待衣著整齊後,他貴公子的驕縱習氣油然而生,問道:「貝勒爺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哩!」
「在下是圖大人借調入京,襄助辦案的兩廣總督衙門總捕頭陸老九。」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雖然,明知自己壞了這個貝勒爺的好事,已然得罪當朝權貴,陸老九依然不改其耿介磊落的個性如實報上名號。
「哦,原來是個衙門中人。哼!莫說你只是一名小小捕頭,就算兩廣總督大人見到本貝勒爺,還得抖著抖著向我打恭作揖陪盡笑臉!」胤祺貝勒爺聽到他只不過是個衙門公差,當下趾高氣昂地藐視他。
「如果,貝勒爺不是色膽包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擄民女意圖姦淫,我陸老九見到你也會恭敬待你。」陸老九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胤祺貝勒爺一時語塞,轉而惱羞成怒道:「你竟敢對本貝勒作如此嚴厲的指控!難不成你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抓我下獄不成?!」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你敢?!」
「人證物證確鑿,我若長於權貴不敢抓人,豈不愧對皇恩浩蕩?」陸老九一個箭步上前,使出擒拿術住胤祺貝勒爺的手腕。
「噯……陸總捕頭,這……有話好說,好商量嘛!」
胤祺貝勒爺見陸老九不懼權勢執意秉公處理,這才慌了手腳,立刻換上一副堆滿笑容的嘴臉,說道:
「我實在是太愛慕素艷心姑娘,始終得不到她的青睞,一時被情慾沖昏了頭才幹出這等擄人勾當。陸總捕頭,素艷心姑娘她只不過是受到一場驚嚇罷了,我……我並未得逞,是不是請你高抬貴手從輕發落?貝勒爺我在此先謝過你的大恩大德。」胤祺貝勒爺著說著,伸手探入袖裡拿出一疊銀票,硬是要塞給陸老九。
「貝勒爺,你目無法紀,觸法在先行賄於後,你當我陸老九是個收賄貪贓之輩麼?!」陸老九怒氣沖沖,他生平最痛恨這種以為有錢就能使鬼推磨的小人,以為身邊只要荷包滿滿就可以為所欲為,視國法如無物。
「陸老九,貝勒爺我低聲下氣好話說盡,你還不買帳?!」胤祺貝勒爺氣得一張臉脹成豬肝色。「你若覺得委屈,不如上公堂跟圖大人喊冤去。」他一臉正義凜然地扭頭告訴素艷心:「素姑娘,請你跟我們一起到提督門走一道。」
「當然。」此時的素艷心早已穿戴整齊,她欠身一福,內心十分欽佩在這個利慾熏心的大城,還有如此耿直無私的公差大人。
陸老九在京城的落腳處是一間索價低廉的老舊客棧,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奔波,客棧的小客房只是偶爾回來沖澡換洗衣物而已。
他一連好幾天都不曾嘗到碰觸床板睡覺的滋味了,他今夜準備痛痛快快地蒙頭睡上一晚好覺,補償一下自己的辛苦。至於追捕月光俠盜的任務暫且拋諸腦後,等明天再繼續吧!
他將長劍交抱胸前,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他睡覺一直都是和衣抱劍,以防隨時有任何突發狀況。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剛閉上眼睛的他骨碌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什麼人?」
「我是九門提督大人。」
「呀」!木扉敞開,但見圖大人微服私訪,陸老九不敢怠慢,趕緊延請入內。
「圖大人您請坐。更深露重,圖大人若有事吩咐屬下,只消派個人捎個信,屬下立刻就到,怎好勞您親駕?」
「不!陸總捕頭,此事愈少人知曉愈好。來來來!你別淨站著,坐下來咱們方便說話。」圖大人神秘兮兮地壓底嗓子,惟恐隔牆有耳。
「是。」陸老九依言坐下來。
「陸總捕頭,你幾天可是捅了個馬蜂窩讓老夫收拾殘局哪!」圖大人捋鬍抱怨。
「請恕屬下愚昧,不如圖大人所指為何?」
「老夫講的馬蜂窩,是指胤祺貝勒爺。」
「哦?」
「你將靖王府的胤祺貝勒爺押入大牢,約莫半炷香工夫,靖王爺他親自出馬上衙門開口向我要人……」
「胤祺貝勒爺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迷藥迷昏一干人等,強擄民女企圖強暴,這人證物證俱全,指證歷歷,貝勒爺他自己也俯首畫押認罪了呀!」
「唉!你一直遠在廣東,不知京城人事勾心鬥角倒也情有可原。你要知道,這靖王爺功勳彪炳,備受萬歲爺倚重,他膝下單傳胤祺一脈,可不容許任何人動胤祺一根寒毛。」
「圖大人此言差矣!難道家中有人功在國家社稷,就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素艷心本是青樓艷妓,你犯得著為她出面撐腰強出頭麼?」
「青樓女子不也是人生父母養麼?!難道出身寒門,就得任人隨蹋不成?」陸老九打抱不平。
「這……算了!我且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五千兩是靖王爺補償素艷心的銀票,他希望此事就此打住,一筆勾銷。」圖大人將銀票放在桌面。
「又想拿銀子封口?!」陸老九語帶譏誚,頗不以為然。
「得饒人處且饒人。靖王爺那一邊自知理虧,才會想給與補償,請你將銀票交給素艷心。」
「讓我送銀票去?!不!陸某人不屑做這種和稀泥的爛好人。」
「陸總捕頭,你在緊要關頭救素艷心免遭玷污,她一定對你心存感激;現在,由你出面當和事老擺平此事,再適宜不過了。」
「不!屬下恕難從命。」陸老九強行壓抑心中即將爆發的怒氣。「陸總捕頭,你……」
「圖大人若有公幹需陸某人赴湯蹈火,屬下當全力以赴;至於,這種幫權貴欺壓百姓的差事,陸某人真的做不到,還請圖大人見諒,莫強人所難。」
「這……好吧!我另派師爺去唄!對了,我已經將胤祺貝勒爺交由靖王爺領回管教。」
「大人言下之意——不管素艷心答不答應撤回狀子,胤祺貝勒爺都將逍遙法外?」陸老九的心口壓上千斤百般,異常沉重。
「我今天專程來這一趟就是要你明白這一點,陸總捕頭,請你記住我請你入京只是襄助捉拿月光俠盜,其餘的案子請你袖手旁觀,我可不想因你的莽撞得罪這些當朝權貴,影響我日後的仕途。」八面玲瓏的圖大人見陸老九冥頑不靈,乾脆扯破臉說開來。「我希望你加把勁兒早日逮住月光俠盜,你就可以早日離京回廣東去。哼!」圖大人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哈!」陸老九先是一愣,繼而仰頭哈哈大笑。
悲嗆的陸老九隻身孤立在窗口,他漆黑如墨的瞳孔蒙上一層絕望的哀戚,內心不自覺哀悼自己所追求所伸張的正義已死。
「正義」二字,正睥睨這個被嚴重扭曲的世道,陸老九十分心痛守法的良民,永遠找不到一條可以伸張公理正義的管道。因為,管道只是官勾結以官官相護的手段掩盡天下人的耳目,就連國法都無法保障百姓的身家性命,怪不得會冒出來一個「月光俠盜」,用他自己的方式懲罰為惡之徒。
「好個月光俠盜!唉!」陸老九搖頭苦笑。
身在公門卻有志難伸的陸老九,心灰意冷之餘不禁發出不如歸去的浩歎。然而,他一身的好武藝從此束之高閣,豈不可惜了?!正當他舉棋不定之際,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啪噠」掠過腦際……這個念頭令他抑鬱不得志的心情豁然開朗,他在剎那間為自己未來該走的路找到一個嶄新的方向。
憎恨賭博的陸老九,這次決定孤注一擲。
明天該是他登門拜訪月光俠盜的時候了。其實,經過這些天的抽絲剝繭,陸老九心中鎖定的月光俠盜,已呼之欲出。
雷鳴閃電大雨滂沱的夜晚,墨白山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建之客不是別人,正是陸老九。
當家丁通報陸老九帖拜見時,程墨白英悛的臉孔閃過些許訝異,隨即朗聲派人迎請進來。
此時,兩人正坐在暖閣對飲,其樂融融。
「小弟不請自來,冒昧之處尚祈見諒。」
「陸老弟何出此言?愚兄早就想請你來山莊聚聚喝小酒,又怕陸老弟公務纏身,遲遲不敢提出邀約。今天你能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哪!」
「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晚,小弟唐突前來可不僅是叨擾一杯酒而已。」
「哦?你有什麼事儘管說出來,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保證眉頭皺都不皺一下。」程墨白不改豪爽本色。
「墨白兄真是豪氣干雲,我今天來……」陸老九頓佳話,銳利的眼神有意無地落在一旁執壺伺候倒酒的婢女身上。
程墨白會意地挑挑眉,摒退左右。
「現在就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你有什麼話但無妨。」
「小弟今晚登門拜訪,是為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
「小弟厚顏,想請墨白兄給個職務,賞小弟一口飯吃。」
「你?哈……你真是愛說笑,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神捕,吃的是穩噹噹的公差飯,何須另謀高就?」
「墨白兄誤會了,我不是向你謀差事。」陸老九神態自若地夾一口菜,故弄玄虛。
「哦?!這下子我真被你弄糊塗了。」程墨白興味正濃地瞅著他,想猜猜陸老九葫裡裝著什麼藥。
「我是向月光俠盜求一份差事。」陸老抬頭正眼迎住墨白投射過來的冷靜眼神。
那眼神清澄寧靜,不驚不懼。
「愚兄魯鈍,聽不懂陸老弟的弦之音。」
「明人面前不說瞎話。月光俠盜是夜晚程墨白,程墨白是白天的月光俠盜。」陸老九話說的拗口,像在繞口令。
「啥……你是神捕,萬萬不能空口說白話,可要拿出真憑實據來,才能教人心服口服。」程墨白仰頭大笑,高深莫測地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就是苦無實據。不過,我研究你很久了,對你瞭解頗深;雖然,我才跟你見過一次面。不!應該是兩次,一次在寧王府,一次在山谷。」
「願聞其詳。」程墨白雙手交抱胸前,目不轉睛地注視陸老九。
「第一,你單獨深入虎穴,鬥智救出寶格格……」
「喔……你說這個呀!我之所以冒險救她,只因她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她與我有婚約,在京城連三歲孩童都知曉。」他打哈哈,意圖四兩撥千斤,含糊帶過。
「依照一般常理去推論,假使你誠如你所言,只有強身健魄的三腳貓功夫,那麼,你必然會在確定歹徒的落腳處之後回來搬救兵,斷然不會毫無顧忌地隻身進入山洞去救她;除非,你對於自己的武功深具信心,而且作了最壞的評估——就算萬一智取不成需武力相向時,你也有十足十的把握,一個人可以撂倒那三名歹徒,且不危及寶格格的安全。」
「你的推論太牽強,似是而非,服力不足。」他淡淡地提出批評,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
「第二,當你救回寶格格時,左腳一瘸一瘸受了傷,休養將近十天,而月光俠盜湊巧在那段期間也銷聲匿跡。」
「據我所知,月光俠盜亦非天天作案。」他輕描淡寫地予以反駁。
「沒錯。那段期間他迫於腳傷不方便作案,但他捨不得窮苦百姓餓肚皮,還是趁著夜色掩護瘸著腿去賑濟,有時候是送銀子,有時候是送食物,我沒說錯吧?」
「嗯!你的確是一個一絲不苟的有心人。」他不置可否的額首讚許。
「實不相瞞,打從一開始我就懷疑你,所以,日以夜守在山莊外盯梢。」
「是啊!你儼然成了我的影子,如影隨形亦步亦趨,你以為我當真渾然不覺?」他說出口的話等於間接承認自己就是月光俠盜。
其實,他早就發現陸老九一直躲在暗處跟蹤他,最教他不解的是,陸老九一直對他刻意放水。否則,好幾次陸老九大可當場揭穿他,卻都沒有這麼做,反而趁亂放過他。就當他回報這分惺惺相惜吧!相對於陸老九的坦蕩蕩,令他不想再隱瞞下去,乾脆一口承認自己就是月光俠盜,接下來就看陸老九如何出招了。
「敢作敢當,不愧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陸老九亦非等閒之輩,他見招拆招,用手撫著光潔的下顎頻頻點頭讚歎。
「我認栽了。現在,你大可將我五花大綁抓到提督衙門去交差,我相信你將因此聲名大噪,更上一層樓。』
「是呀!我將獲得官府的掌聲,換來百姓的千古罵名。」
陸老九可不是一個大老粗,他的心剔透得緊哪!他當差這些年,冷跟看盡官官相護,冷眼看盡犯法的有錢人如何找門路從師爺一路打點到官老爺的惡習陋規;更親眼目睹收受銀兩顛倒是非的胡亂判決,以及一窮二白的無辜百姓遭人誣陷啷當下獄……正所謂「有錢判生,沒錢判死」。
累積多年的怨懟、忿怒一旦撂發,就像潰堤的江水,滔滔滾滾一發不可收拾。陸老九受夠了!他終於明白憑他一己之力只手難回天,早巳寒透一顆熱忱的初衷心。
他耿直的個性率真地以為自己當上一名官差,可以大顯身手為百姓懲奸鋤惡,無奈這惡人今天才抓走一個,明天又冒出一雙。而貪贓枉法的官吏結黨營私,交相掩護互通聲息,官位是愈做愈大胃口也愈撐愈大,吃苦受罪的永遠是善良無辜的老百姓。
嫉惡如仇的陸老九面對這麼醜態畢露的官場文化,備感無力又無可奈何!如今,月光俠盜的行徑雖然有違王法,卻結結實實地給那些知法犯法的官吏當頭棒喝,大快人心。
經過一夜深思熟慮的陸老九,不但不打算將月光俠盜扭送衙門,甚且興起與他合作打擊犯罪的念頭,他要借此表達他對官場的失望與不滿。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辭去捕快的差事。」
「為什麼?」
「若蒙不棄,我想跟你搭檔,希望能真正為百姓做一點事。我頂著捕頭的頭銜,不能知法犯法的與你聯手。
「我所做的事雖然有著劫富濟的堂皇理由,終為國法所不容。」
「我知道。」
「須知,這夜路走多了終會遇到鬼,我的行動冒著極大的風險,無一文錢的好處可拿。萬一,不幸落網了,更可能面臨斬首示眾的嚴重後果,這些你全考慮過?」
「斬首?哈!不過是頸子上多了個碗大的疤,二十年後依然是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
「有種!」墨白豎起大拇指。
「這麼說,墨白兄願意接納我這個搭檔?」
「我當然求之不得。不過,你自己最好想清楚再下決定,這是攸關生死的賠本生意。每次出去作案,我都是提著腦袋瓜戰戰兢兢,唯一得到的報償是受苦受難的百姓臉上綻開的笑容,如此而已。」
「我再三想過了,你一個人單獨行動很容易受到牽制,有了搭檔才無後顧之憂,我們兩人聯手風險小。」
「好,咱們一言為定!你先辭去捕頭的差事,到我墨白山莊擔任總護院一職;只是,委屈陸老弟了。」
「說什麼委屈,我感激你的提攜都來不及呢!」
「好說!好說!來來來,咱們兄弟倆乾了這一杯,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干。」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你的第二件事呢?」
「小弟想知道墨白兄為何突然決定南遷?」
這幾天沸沸揚揚傳出程墨白住膩酷寒的京城,準備舉家遷徙至四季如春的江南,這個消息是墨白山莊的管事到店家訂購大批箱籠才傳開來。
「這……」他面露難色似有苦衷,一反剛才的痛快。
「小弟只是好奇,隨口問問罷了,若墨白兄不方便吐露,就當小弟沒問。」陸老九一向光明磊落,不喜探人隱私。
「不!你坦誠待我,我豈可矇混瞞你?我之所以想南遷,是因為寶格格。」他說出藏在心底的話。
「為了她?」這個答案大大出乎陸老九外,他還以為江南方面出了什麼紕漏,非得勞墨白親自處理不可。
「哈!這個渾理由徒讓陸老弟笑話了。」他不好意思地搔頭抓耳。
「小弟確有點兒意外。」
「我真的發自內心深深愛慕她。」他落落大方由衷表白。
「我信。否則,月光俠盜也不會常常在寧王府的灰色高牆上徘徊。墨白兄,你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哈!愚兄讓陸老弟見笑了。」他乾笑一聲。
「你喜歡她又跟她有婚約,這豈不是美事一樁?」
「壞就壞在我跟她的婚約是用斗蛐蛐兒贏來的,這一點令她很難堪,一直耿耿於懷,想盡辦法要擺脫這樁婚事。」
「墨白兄風流倜儻能言善道,多花點兒心思不愁不能抱得美人歸。」
「唉!可惜她芳心另有所屬。」
「是麼?」
「當我救她出險在返家的路上,她親口告訴我的,應該假不了。」
「她知道你就是月光俠盜麼?」
「不知道。」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這有什麼差別麼?·
「程墨白跟月光俠盜二者可是天壤之別。程墨白花天酒地,姑娘家避之唯恐不及;而月光俠盜仁義俠風,擄獲不少閨女的芳心,我聽說京城裡的姑娘都心儀崇拜他呢!」
「你從哪裡聽來的笑話?」
「我說的句句實言,絕非笑話。」
「說起寶格格,她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哩!」酒逢知己千杯少程墨白話匣子一打開,索性將他中毒誤闖寶格格香閨一事,從頭到尾說一遍。
「多虧墨白兄想出斗蛐蛐兒娶親這一招,妙呀!」
「唉!甭提了!當時我被感情沖昏了頭,事後我真是追悔莫及呀!以我目前的處境,在不該興起娶寶格格為妻的念頭。」
「這又是為什麼?」
「你想想看,我是頭號通緝犯,萬一,我失風被捕,這項上人頭鐵定不保。我是喜歡她才千方百計想跟她共結連理,可是,仔細想一想,自己到頭來可能反而害了她。所以,既然知道她已經有了心上人,我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成全她,我一個人心頭苦,總比誤她一生幸福要來得強吧?」
「感情這檔子事,小弟難以置喙。只是,墨白兄為了拋棄女私情遠走它鄉,那麼京師一帶的可憐百姓豈不遭受池魚之殃?以後還有誰關心他們的死活?」
「到了江南,我準備另起爐灶。」程墨白急急為自己辯駁。
「不!千萬不可以。試想,你一走,京城鬧得滿城風雨的月光俠盜也跟著消失;而你人一到江南,江南就出現月光俠盜。這麼一來,豈不是昭告天下人,你就是月光俠盜?小弟奉勸墨白兄三思而後行。」
「嗯!」陸老九一針見血的剖析,程墨白聽得猛點頭。「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呀!愚兄最近心神不寧、思緒紊亂,差點兒露出馬腳自曝身份,多虧陸老弟提醒,我會立刻取消南遷計劃。」
「太好了!小弟明天就起回廣東向總督大人提出辭呈,一恢復自由之身,就趕返京城和墨白兄生死與共。」
「好,咱們哥兒倆一言為定,等你回來時我擺酒席為你接風洗塵。喔,對了!有件事我還沒謝你呢。」
「哦?」
「我很感激你拔刀相助,從虎口救出素艷心。」
「素艷心?!」陸老九本以為素艷心對自己險遭玷污一事,應該會守口如瓶一個字兒都不提,畢竟那不是一件什麼光采的事。
「其實,素艷心跟我的大總管,都是月光俠盜的一員。」
「哦?我早就懷疑月光俠盜是一個嚴謹的組織。」
「素艷心倚身龍蛇混雜的青樓,圖的是方便探取各種消息提供給我參考;而大總管則是為我實地察訪困苦百姓的生活所需。」
「真是難為素艷心姑娘了。」
「我很不願意她為我涉險,但她的態度十分堅持,任我怎麼勸都勸不退。我想……她也許是為了報恩吧。」
「報恩?」
「嗯!話說九年前,她才十歲稚齡,舉著賣身葬母的牌子跪在路邊哭泣,我正好路過,見她身世堪憐就給了她一筆銀子,除了夠她安葬亡母,剩餘的銀兩足夠她生活三、五年無虞。我接濟她並不要她報答我,所以,當時我也沒留下姓名就走了。沒想到她真是個有心人,她為她的娘守孝一年後,就隻身拎著包袱上墨白山莊找我。」
「後來呢?」
「我不忍心見她一個小孤女在人海漂泊,於是,收留她在山莊裡安頓下來。她對琴棋書畫很有天分,我還特地為她禮聘藝師調教她。直到三年前,就跟今年一樣,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民不聊生,貪贓枉法的官吏四處搜括民脂民膏,唯利是圖的商人更是見縫插針,一鬧饑荒就囤積糧食哄抬物價,讓升斗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有一天,我跟大總管正商量該如何接濟災民,一時義憤填膺興起劫奪貪官奸商的錢財來賑濟災民的念頭。」
程墨白稍一停頓,接著說:
「一旁彈琴的素艷心聽到了就表示要共襄盛舉盡一分棉力,她認為妓院裡三教九流穿梭其中,消息最多也最靈通,就表示要將自己賣人青樓,我跟大總管費盡唇舌也無法改變她的決定。最後,才由我出面對外公開她是我的相好,被我長期重金包養,我只准許她彈曲兒賣笑不准她賣身侍客,以杜絕好色的尋芳客意圖染指她,這些年來倒也保住她清白之身。只是,防不勝防,還是碰到胤貝勒爺這個衣冠禽獸。」
「你為了保住素艷心的清白不惜讓自己聲名狼藉?難道你不知道坊間四處流傳你風流成性,夜夜尋花問柳?』陸老九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哈!那不歪打正著?這麼一來,任誰也想不到我這個淫亂的花花公子就是大仁大義的月光俠盜。『正』與『邪』的分際這麼大,除了你這位觀察入微的神捕,至今,還沒有人將我跟月光俠盜混為一談哩!」
「是我運氣好跟蹤你到山神廟,又偷聽到你的談話,讓我日夜鎖定墨白山莊這個大目標,監視你的一舉一動,要不然,恐怕至今我猶被蒙在鼓裡呢!只是我不懂,你每天下午踏進尋歡樓直到第二天曙光微露才回到墨白山莊,這段時間你何時出去作案,令我百思不解?莫非尋歡樓裡別有洞天?」陸老九說出心中撥不開的疑雲。
「哈……幸好你跟我是同一陣線,否則,你將是我最可怕的對手。沒錯,尋歡樓的樓宇原本屬於我的產業,我預先在閣樓的右廂房另辟一間密室,又挖鑿了一條秘密通道,然後將它給老鴇嬤嬤。我再要求老鴇嬤嬤將暗藏玄機的右廂房充當我跟素艷心的香巢,我每天下午呼朋引到尋歡樓飲酒作樂,其實,我一踏進素艷心的廂房,就一頭鑽進密室為作案作萬全準備,留素艷心一個人在房裡彈琴自娛,掩人耳目。至於,通道的另一端連接到一座廢棄的莊園,我作案時都從那裡出沒,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我夜宿素艷心的香閨哩!」
「高明啊!」
「相信將來有你這位生力軍加入,我們聯手一定能讓那些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偽君子即時幡然醒悟,不再魚肉百姓。」
「但願如此。墨白兄,小弟心裡尚有一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出來。」
「請墨白兄海涵小弟多管閒事,你跟寶格格的婚約要,如何收場?」
「我打算找個不損及她顏面的理由退婚,免得誤了她的青春、她的幸福。」
「你真捨得?」
「不捨也得捨,既然她已有了意中人,我何苦橫刀奪愛,非要硬生生拆散他們呢?」
「你知道她的意中人是誰?」
「她不肯透露。」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她的意中人正是月光俠盜?」
「……」程墨白沉吟不語。
陸老九的提醒如投石於平靜無波的古井,意外掀起陣陣漣漪……
寶格格抗拒和程墨白的婚約是眾所周知,他心中另有一計,一曲絕妙的「試情記」在他的腦海隱然成形……
「墨白兄,勇敢、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吧!千萬不要輕言放棄。」
「你的好意愚兄心領,我會慎重考慮的。」他粲然一笑。
「啊!夜深了,我也該告辭啦!明天一早我還得趕路呢。」
「愚兄祝你一路順風,咱們再乾了這一杯。」
「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