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那四個老痞子已經被咱們收拾了,何必急著離開呢?留在鎮上多休息幾天嘛!」她決定在金泉鎮多逗留兩天,直到玩完這次的中秋佳會再說。既然她是老大,他是老么──癥結點在於只有她曉得天機幫的總部所在──他當然只有乖乖聽命的份。「那邊熱鬧烘烘的在幹什麼?」她從窗框望出去,又有新發現了,靈眸瞪大的程度連銅錢也自歎弗如。「大概是野檯子唱大戲吧!」他懶洋洋地射出一根雞羽毛。
中!
「哎喲!」店小二捧著屁股彈起五尺高。
嗯,不錯!封致虛滿意地吊高嘴角。
勉強駐守在金泉鎮耗費光陰,心情自然不會好到哪裡去,只苦了那幾個淪為他們小廝的黑店搶匪,動不動就要挨他耳括子,偶爾再來一踹凌空飛踢,權充他發洩脾氣的活靶子。「咱們出去看看。」守靜罔顧他的意願,興匆匆地拉著他跑出去。「說不定能碰到什麼好玩的事情,瘋子虛。」「封致虛。」到底要他糾正幾次?
他若想掙脫她的抓握當然是輕而易舉的事,然而就在她跨出門的那一刻,播散著秋意的涼風拂向他的鼻端,一陣令人聞之想哭的異味同時衝向他的鼻孔。南宮守靜或許沒發覺自己身上散發的氣味會讓她「特立獨行」──因為沒有人願意走在她身邊──但是他的嗅覺可健全得很。決定了,或許把銀兩花在她身上很不值得,然而有所失必有所得,最起碼他的嗅覺可以爭取到提前紓解的機會。他當下搶在前頭,直直拉著她闖進鎮上出名的錦繡坊,痛下決心替她買幾件換洗衣物。「你揪我來這裡做什麼?」戲檯子搭在鎮的另一側,從這個方向壓根兒看不到。「客倌,挑布?」嬌甜得彷彿沁得出水來的嗓音飄出內室。半晌,出聲的少婦掀起櫃檯後的簾幔,腰肢款擺如楊柳,現身於他們面前。好!兩人不禁暗暗喝采,區區不毛小鎮居然也有這等風騷美女。老闆娘玉顏上掛著風情萬種的媚笑,眼波流轉間醞釀著無盡的騷冶,似乎放射出勾人魂魄的箭簇,活脫脫是個潘金蓮再世的狐艷佳人。「不,只想挑幾件衣裙。」封致虛隨口回應。
守靜眼角瞥見他唇邊掛起「你再多用點兒勁,我快上勾了」的淺笑,彷彿隨時打算躍過櫃檯,抱起老闆娘走遍天涯海角的模樣,忽然覺得老大不高興。怎麼金泉鎮的居民都如此奇特?不是滿臉橫肉的大土匪,就是風騷淫賤的小蕩婦,而且碰巧都以經營小店面營生,難道鎮上就沒有一家比較正常的商號?「客倌身長玉立……」盈漾著春意的眼眸掃過他的體軀,含有無限深意,「……骨架子高瘦而挺拔,再加上面目舒朗出色,絕對可以在敝小店挑中適合您的衣物。」「衣服是我要穿的!」守靜粗魯地拉回兩人膠著的注意力,心裡卻暗罵:去你的!也不過挑件衣服而已,你就觀察得如此仔細,貴店究竟是賣衣抑或賣淫?迷魅的魔咒稍稍被她破解。
「噢──」老闆娘掃向她的眼眸稍稍轉冷。「孩童衣物要到隔壁採買比較合適。」孩童?她看起來像發育不良的饑民嗎?
「我已經十六歲了。」守靜傲然揚高鼻尖。
「哦?」老闆娘非常擅長使用發語詞,簡簡單單一個字便充分表露出她的輕視。「小兄弟,平常要多吃一點,將來才能長得和大哥哥一樣高壯俊俏。」小兄弟?她鼻孔幾乎噴血。
很抱歉,咱們兩個只怕不太容易攀親帶故。我是人,你是狐狸精,血緣關係相距十萬八千里。「多謝『大娘』勸導,晚輩絕對銘記在心。」守靜綻出蜜滋滋的甜笑,伸出「致命」的手指頭開始四處亂點。「瘋子虛,我喜歡這件羅裙、這件衣掛、這條腰帶、那條絲巾、那件肚兜、這頂小帽,而且──要、試、身!」老闆娘的狐媚笑容刷地收回去。「試身?你?」
封致虛的笑容稍稍有些掛不住。
「失禮了,店家,請恕我們失陪一下。」他揪著她的衣領提到店門口。「你別胡鬧好不好?人家乾淨潔艷的新衣服一旦被你附有兩三層污垢的『嬌軀』罩上去,那還有搞頭嗎?」「怎麼?買衣服不能試穿看看,那我怎麼知道挑回去之後合不合身?」她振振有詞。「店夫人做了這麼久的生意,自然會幫你目測得精確神准,緊張什麼?你沒看見門口掛著標牌:『本店童叟無欺』?」「咦?這可奇怪了,我們倆既不是『童』,也不是『叟』,自然超出她『無欺』的範圍,你幹嘛死皮賴臉地相信她?」他一時語塞。「我……起碼咱們自己用眼睛也看得出來。再說,布坊裡的貨色老少咸宜──」「這才要不得。老少咸宜!連老人家、小孩子她也不肯放過,非一網打盡不可,充分展露了騷狐狸應有的天性。」自何時起這丫頭變得如此伶牙俐齒?
「算了!買衣服的事情交給我,你自個兒四處逛逛,半個時辰後咱們在街角碰面。」乾脆早早趕她離開,省得留下來礙手礙腳的。「拿來!」小手攤到他面前。這樣就想趕她走?哪有這麼簡單。
「拿什麼?」他警覺地瞄向乳玉色的手心。手心和手背居然畫分出清楚的黑白兩色疆界,真是髒透頂!「銀子呀!沒銀子我逛個頭?」
「奇怪了,我又不欠你,向我討錢幹什麼?」
「喂,老兄,搞清楚狀況好不好?綁匪向肉票勒索銀兩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有沒有一點職業道德?」說不過她!
封致虛認命地掏出兩錠碎銀子扔進她手裡。「就這麼多了,應該夠你用。」啥?竟然只有二兩銀子,未免將她看得太廉價了。
見色忘義!她不屑地冷哼,但是銀子仍然要收下的。
舉步離開前,她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性順口丟下一句──「大哥,打打野食可以,可別和人家玩真的,好歹也得等到你的『隱疾』治好了再回來,否則傳染給『大娘』你就缺德了。」
※※※
搞什麼嘛!急色鬼!她游賞玩樂的好興致全被他破壞殆盡。
早知道男人全是一個樣,她爹不就是個活生生的范帖?年輕的時候把她大娘當成寶,朝也疼、夕也愛,巴不得把四處搜括來的珠寶一古腦兒捧到夫人的鞋尖前。直到她親娘出現,老頭子才轉移目標,成天魂牽夢繫,無論使出何種手段也要娶回幫裡;有了第二個老婆他還不滿足,有一天見到副幫主那千嬌百媚的妹妹,她隨便向老頭子勾勾手指頭,老頭子便吐著舌頭又衝過去,嘴角只差沒垂掛下兩道透明的液體。結果近幾年來美人兒也失寵啦!鎮上鶯燕閣的當紅花妓史嬈翠成為他的第四任新歡,誰曉得史嬈翠的受寵期限能持續到何時?男人!除了擁「色」自重,他們還有什麼作用?
沒想到那個瘋子虛也逃不過這個統一弱點。該死的傢伙,她決定再也不要對肉票仁慈了。「哎喲!」一個迅疾如風的小叫化子突然朝著她直直撞過來,她閃避不及,登時被撞得人仰馬翻。「對不起,對不起。」小叫化子頭也不回,一溜煙轉過街角不見了。
「不見了?」守靜突然跳起來,感覺懷中擁著的二兩銀子也一起消失。她東翻西找,兩隻圓嫩的小手摸遍了全身上下、裡裡外外,儼然像只渾身搔癢的小猢猻。「哎呀!我的銀子,那個小叫化摸走了我的銀子。」天哪!她全部家當也不過才那二兩銀子,而且還是她向瘋子虛勒索來的「交際費」,又可稱為變相的「皮條錢」,而那個不事生產的乞白食居然隨手「借」了過去。「別跑,小鬼!」她撒開步伐,拔腿追了上去。
死孩子!如果他以為跑得過天機幫第一飛毛腿南宮守靜,那他可就大錯特錯!她別的不擅長,唯獨「跑路」這項本領是自小練熟的,每回她闖了禍,只要轉頭東奔西跑地飛竄起來,連她老頭也捉不到她。「讓開,讓開,撞倒恕不負責!」
她沿路指揮過路人,跳過兩攤賣小玉飾的販子,擠過一隊遊街的人馬,轉過第三個街角,就在即將衝過頭之際,小叫化的影蹤霍然出現在一條死巷的牆角邊,正與一個老叫化同伴分贓。嘎吱!鞋跟摩擦青石板,緊急煞住。
「哈、哈、哈、哈……」好累!比起那天被黑熊追著跑更辛苦。她喘幾口氣,再喘,多喘幾下,停住。「小痞子,把我的二兩銀子還來!」守靜挺著正義的英姿堵在路口。
小叫化滿心以為擺脫了「客戶」,沒想到大姑娘不死心,眼巴巴地追過來。幹嘛呀?他也不過偷了她區區二兩銀子而已,跟得像麥芽糖一樣緊做什麼?兩個叫化子同時使了個眼色,然後小叫化緩緩地朝她走過來。
怎麼?想打架嗎?
「過來呀!誰怕誰?」她跨開馬步,進入戒備狀態。
「呵呀──」小叫化揉身朝她撲過來!
守靜施展小擒拿功,反手一扭,將他的手臂反扣到身後。
「哎呀呀呀──」小叫化的痛叫聲似殺豬之前的嚎聲。
「小子,敗在我手下算你的榮幸,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她老氣橫秋地教訓起來。「順便教你一個乖,你還沒發動攻擊之前已經搶先大吼大叫,讓你的敵手事先有了警覺,這種攻擊怎麼可能成功呢?」且慢,這幾句話好熟哦!好像是她從哪個人口中聽見的……咦?就是那個瘋子虛嘛!唉,瘋子虛呀瘋子虛,你的粗淺道理被本姑娘引述來權充教材,算你前世修來的福。她沾沾自喜地暗忖。「老爹!」小叫化放聲討救兵。
守靜警覺地望向老叫化的方向,發覺他突然消失了,正想回頭搜尋他的「臭蹤」時,兩條榕樹幹似的枯瘦手臂從後方箍住她。不妙!
老叫化雖然全身瘦巴巴的沒幾兩肉,可是力道大得可疑,只要他輕輕一施力,她可能耐不到一刻鐘就給他勒暈了。她必須趕快想法子反轉情勢。
守靜突然加重手上的扭力。
「呀──老爹!」小叫化呼天搶地的哭叫起來。
老叫化心神一震,守靜趁著他分心的機會放鬆左手,反點向他腰側的笑穴。她點穴的手法已經淒涼得足以讓江湖高手落淚,沒想到認穴的眼光更是蹩腳,老叫化站在她背後,身量又比她高出幾寸,這一指猛地戳中他的鼠蹊部。「哇──」老叫化慘叫起來。他的命根子呀!
機不可失!守靜改點為抓,攫獲他的重要部位。
喲呵!現在兩個人都被制住,她贏了。「哈哈,手下敗將!」
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總不能留在死巷子裡和他們僵持到天黑吧?
只好輪到她討救兵了。
「走!」她仍然揪住兩個人,腳下退後一步,兩個叫化子不得不跟著她倒退。「再退一步。」三個人扭曲成奇怪的大肉粽,幾寸幾寸地退回大街上,霎時贏得過路人一致丟過來的詫異眼光。「看什麼看?沒看過小蝦米吃大鯨魚呀!」她凶巴巴的吼。
路人越看越有趣,漸漸在他們週遭圍成一圈,指指點點地談笑起來。
這下可好,他們成了特殊景觀了。
更糟糕的是,她環顧街角幾遍,得到一個措手不及的結論──她又迷路了。怎麼辦?她被一群愛看熱鬧、沒良心的路人包圍,手中又逮著兩尾臭俘虜,卻迷失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小鎮……如果瘋子虛等不到她,自行離開了怎麼辦?雖然他是一個心甘情願的俘虜,可是他也很有可能心血來潮,決定跑到天涯海角讓她追著跑,舒活一下綁匪的筋骨,達到寓綁架於娛樂的功能,那她一個人留在金泉鎮該如何是好?「瘋子虛……」她越想越緊張,越緊張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想叫……
「瘋──子──虛──!你在哪裡呀──」
※※※
「瘋子虛,你在哪裡呀?」
說真格的,當封致虛聽見熟悉的哭號聲,他一點也不驚訝。
半個時辰前,他趕走南宮守靜時,心裡已經做好強而有力的建設,隨時等待她的吼叫聲響起。畢竟打從他們相識開始,若她停留在他視線範圍之內也就算了,只要她獨自亂跑,不出一會兒工夫,他就會聽見她的慘叫聲,從沒一次倖免。他無奈地歎口氣,替自己感到悲憐。
「我來了。」他一踏出布坊門口,立刻看見一群人圍成看野台戲的情狀,而站在圓圈中央的,當然就是南宮家的小姑娘──她以一種莫名其妙的姿勢嵌在兩個男子之間。「瘋子虛,你在哪裡?你每次都躲得看不見人影……」她哭得烯哩嘩啦。「在這兒呢!」
咦?聲音離她很近。守靜眼珠子微轉,封致虛沒好氣的表情馬上出現在她面前,身後還跟著布坊的風騷老闆娘。可惡!居然帶著新姘頭出來看她好戲。
「原來你在附近。」她的口氣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瞬間冷寒下來。「沒事啦!我只是試試看這個小鎮有多大,是不是隨口叫叫你就聽得見。沒事沒事,你回去忙你的吧!」奇哉!原來剛才追著小叫化東闖西繞,已經奔回布坊門外,她還以為自己流落在小鎮的另一頭了哩!「宋姑姑,救我呀!宋姑姑。」小叫化子突然哀求出聲。
「發生了什麼事?」風騷老闆娘的俏柳眉微蹙成波瀾,不復適才賣弄春意的風流模樣。「他們扒走我的二兩銀子。」她回答的時候焦點對住封致虛,一副「我可不是在理你」高傲表情。「二兩?」他渴望仰天長嘯。光是為了二兩銀子,她大小姐就和扒手扭成麻花狀,那她爹爹動輒搶奪人家幾千兩家當,受害者豈不是該集合起來把他搓成麻薯?「真是對不住,小孩子不懂事。」風騷老闆娘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遞給她。「小兄……小妹妹,你別放在心上,這五兩銀子就當是我替他們賠給你的。」閣下說倒貼就倒貼?你算哪根蔥啊!守靜臉兒一撇當作沒看見。
她也說不出來自己為何這麼憎惡錦繡坊的老闆娘,八成因為對方展現在封致虛面前的狐媚勁兒吧。死瘋子虛,好歹他們也算一道的,他居然隨隨便便就和其他鶯鶯燕燕勾搭上,為了偷享一時的歡愉,狠心將她趕到大街上,究竟將她置於何地?那隻狐狸精是女人,難道她就不是嗎?
且慢,她是個大姑娘家又如何?思路為何會轉到這個方向?天知道她恨死了身為女嬌娥,自幼至長,父親光是為了逼她套上裙裝,籐條便不知打斷多少條。而她今天居然在意起自己是不是女孩兒來著?「我偏不放人,你想怎麼樣?」她懊惱地遷怒到旁人身上。
老闆娘不答話,只見白馥馥的柔夷驀地竄出衣袖,也沒見她使出什麼招式,守靜但覺肩膀一痛,兩手頓時失了力,兩個叫化子立刻脫出她的控制。風騷老闆娘會武功?驚悚和慍怒同時蝕進守靜的心坎,她正想反手糾纏上對方,封致虛的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進兩個女人之間。老闆娘的手指來不及收回,直接戳中他的胸骨,他渾若無事地接了下來,彷彿她只是在替他搔癢一般。「承讓,承讓。」
老闆娘乖覺得很,立時明白自己在他面前討不了好,菱角般的花唇輕輕散開,露出兩排白細如米粒的玉齒,蕩人心魄的淺笑聲輕巧地飛進眾人耳朵內。「小女子班門弄斧,尚請封大俠不要見怪。您方才挑中的衣服,我一會兒派人送到清泉客棧給您,就當是敝店送給大俠和姑娘的見面禮,尚祈封大俠不吝收下。」「好說。」他沒有推辭。
大淫蟲,人家稍微賞他一點甜頭,他就連魂也被人勾過去了,守靜不屑地冷哼。「封大俠,至於咱們剛才談到的問題──」
「我瞭解了。」封致虛截斷接下來的語句。
啥?她離開布坊也不過一眨眼光陰,他們不但已經暗通好款曲,連兩人共有的小秘密也冒出頭啦?遲早叫你死於花柳病!她暗暗詛咒。
不管,回客棧以後,若沒弄清楚他和老闆娘究竟聯絡好多少感情──外加秘密──她南宮守靜自願改姓「瘋」!
※※※
「哇──!」淒厲絕倫的慘叫響徹清泉客棧的澡堂。
烯哩嘩啦的水流成為慘叫聲的背景音樂,彷彿覺得場面不夠熱鬧似的,一串悠然的男性輕哼加入戰局,悠哉似神仙的唱著小曲兒,絲毫沒把凌亂聒嚷的場面放在心上。「放開我!你為什麼綁住我?瘋子虛,我發誓我會……哇──」撲通!宛如石頭投人水中的破空之聲替所有噪音劃下完美的句點。當然,被丟進水池的物體並非什麼頑石之流,而是氣味讓乞丐們覺得親切無比的南宮守靜。「我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封致虛拳頭叉在腰側,杵立在浴桶外,趾高氣昂地睥睨她。「換洗衣物擺在牆角的木架子上,旁邊另外替你準備了一桶乾淨的熱水備用,時間到了你若沒把自己洗沐乾淨,我就親自進來幫你。」「你敢!」
砰!澡堂的門當著她的面甩上。
這絕對是直接而徹底的侮辱!
打從他們進門開始,她便絞盡腦汁想從肉票口中套出他和騷媚狐狸精的秘密,偏偏他的嘴唇緊密程度連蚌殼也自歎弗如。幸好他投胎為人,否則採集珍珠的水夫遇到這種難纏的對手,只怕要活生生餓死了。趁著她思索應該如何拐騙出內情時,他卻吩咐店家準備好兩桶熱騰騰的洗澡水,儼然一副打算將她殺雞拔毛的狠酷勁兒。瘋子虛,我就不信你瞞得了我多久,本姑娘對「南宮」姓氏滿意得很,可沒有改姓的準備,更何況是個「瘋」姓。咦,什麼味道?好刺鼻!又不像臭豆腐的特殊風味。她四下亂嗅一陣,終於發現異味來自於浸泡她的熱水。嘩!怎麼洗澡水轉成灰褐色,而她的肌膚卻褪成雪白光澤?
四處研究了一下,原來她臭烘烘了這許多天,自己居然全都忍受下來,可見她有吃苦做大事的能耐和情操。既濕之,則洗之,她索性退下敝舊的衣物,抬起葫蘆瓢痛痛快快地淋起水來。「瘋子虛,我就不信玩不過你!」倘若他繼續嘴硬下去,別怪她施展出牢頭應有的本色,把他倒吊起來抽皮鞭、澆熱油,每天照三餐修理,外加「消夜」和「點心」。「本姑娘好歹是天機幫堂堂大小姐,啥都不會,折磨人的法斗最多。誰叫你惹錯人?」其實用她膝蓋上的痂思考也明白,小蕩婦八成和他約好了半夜幽會,兩人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就著天上的明月光,許下你情我愛的誓語,一起共赴巫山,滿足那乾涸的情慾之泉。嘿,休想!既然她身為老大,便應該盡到老大肩負的責任,阻止老么到外頭胡鬧風流。那個小騷婦滿臉春意,一看就知道淫蕩得很,誰知道她是不是從其他客戶身上感染到無名腫毒,屆時如果傳染給瘋子虛怎麼辦?說來說去,她可是為他好耶!一陣秋寒從窗框間透進來。她機伶伶地打個冷顫,整個身體浸入溫湯裡。啪噠一聲,赤黑色的小東西跌進澡盆裡,好像還會動……
「啊──!」蜘蛛!大蜘蛛!起碼有巴掌大小。「啊──瘋子虛!快來呀!」她飛身跳出水面,所有意識完全脫離她的思考區域,腦子裡僅剩下一個念頭:消滅它,立刻找封致虛來消滅它!「我來啦!」澡堂的門很快地往側邊閃開。「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偷看你洗澡?」封致虛來不及分辨清楚情勢,只見一個乳白色的物體迅速朝他撲過來,他下意識伸手接個正著。「救命呀!好可怕,好可怕!」守靜的小臉蛋埋進他的頸窩,驚懾的淚泉撲簌簌浸濡了他的衣襟。「那個……在那裡……好恐怖……」「哪裡?什麼東西?」他沒看到宵小啊!
「嗚……蜘蛛啦!掉進水裡……手毛毛腳毛毛……你為什麼沒告訴人家澡堂裡有蜘蛛蛛?」她倚靠在精實的肩頭上繼續號哭,粉拳叮叮咚咚地捶在他身上。蜘蛛!?瞧她哀叫得慘絕人寰,幾乎嚇掉她半條老命,搞了半天僅為了一隻微不足道的小蜘蛛。可是她哭得也著實挺可憐的,害他也跟著心酸酸起來。
「只是小蜘蛛而已嘛!給熱水一燙八成也燙死了,有什麼好怕的?」他伸手正想拍拍她的背脊以示安慰,不期然間觸到她濕膩的柔膚。她沒穿衣服!
突如其來的認知劈進他的腦海。
經脈系統的每一根知覺霎時延展到極限。
守靜仍然尚未發覺情勢的轉變,兀自埋在他胸懷裡抽抽噎噎,玉臂環上他的頸際。南宮守靜絕對不符合人們對於一般美女的要求標準。
中原佳人講求柔、媚、嬌、美、白,而她的個性像野馬,說話像鐃鈸,肌膚曝曬成均勻的黃玉光澤,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都很難說服騷人墨客將她描寫成「深坐蹙娥眉」的美人兒。然而,山野姑娘自有山野姑娘的俏艷,她的柔膚滑嫩得彷彿天生以羊奶沐洗,肌理瑩潤,蘊富彈性的玉軀完美地鑲合他的胸壑,宛如就是為了適合他的懷抱而生。不知換上女裝的她,又將是個何等模樣的水靈佳麗?他的喉嚨忽然覺得乾熱麻癢。
「你……」咦?這話聲聽起來沙啞得不像他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他再試一次,「你會不會覺得冷?」冷?她正在哭訴耶!他居然只關心她冷暖的問題。
「拜託你專心一點好不好?」她抬起淚眼,凶巴巴地吼他。「我當然不冷,現在天候才剛過中秋,氣溫暖和得很,何況我又全身包得緊緊的,怎麼會……」她突然一愣,低頭一看,頓時猛抽了一口氣。不!她壓根兒沒有包得緊緊的。
她身上一絲絲掩體的布料也沒有!
「啊──!」守靜掄起粉拳捶他。「採花賊!不要臉!你偷看我!才剛勾搭上一個風騷小蕩婦,箭頭又轉到我身上。你有沒有羞恥心?當姦夫也要有姦夫的忠誠度,怎麼可以見色忘義?一見到另一個比老闆娘更美麗的女人,居然連心也飛了。男人都一樣!色魔!」「什麼老闆娘、姦夫、小蕩婦的?你神智不清啦?」他被她揍得猝不及防。不期然間,一個嬌媚帶笑的柔音從屋頂上響起。
「老闆娘是我,姦夫是你,小蕩婦八成指她自己羅!」
「什麼人?」他心頭一凜,抱著守靜飛身竄出澡堂,再騰飛至屋頂上。
「風騷小蕩婦!」守靜的叱叫聲交合著震怒和羞惱。
布坊老闆娘笑意吟吟地亭立於秋風中,黃昏的玻璃瓦反射出夕照的銀紅色,映回她恍如透明的玉肌上,更添嬌艷的顏彩。「曖,對不住,賤妾本家姓柳,夫家姓宋,兩位稱呼我柳姑娘或宋夫人一律照單全收,獨獨不接受『風騷』的美名……除非封公子不嫌棄,讓小女子冠上『封』姓羅!」「你放屁!」守靜不暇思索地回嘴。「『封』是我要姓的,哪輪得到你?」話一出口,三個人同時愣住了。
她為什麼要性封?言下之意代表她要嫁給他嗎?
守靜的臉色倏然轉為火焰般的通紅。「不,呃,我的意思是……」
她的意思是,剛才自己暗中賭咒,若猜不出姦夫和淫婦的秘密,就自願跟隨他姓封,絕對不含其他的隱意,可是……好像聽起來滿曖昧的。「喲,封公子,這位姑娘可把她的心意說得一清二楚了,你怎麼還無動於衷呢?」宋夫人的妙目溜過兩個人的體姿。「而且人家不只嘴上說說,連動作都表達得很清楚了。」嗄!她仍然光溜溜地窩在他懷裡。
封致虛直覺想扔開她,她嚇了一跳,柔臂攬得更緊。
「喂喂喂!你不要亂來哦!」如果瘋子虛立刻把她丟下地,她就真的曝光光啦!「小淫婦,別挑撥離間,你究竟過來幹啥子的?閒磕牙?」「閒磕牙倒不至於,我只是來通風報信。」宋夫人仍然咭咭咯咯地嬌笑不休,姿態如春風中飄擺的楊柳枝。「全鎮居民已經往清泉客棧攻過來啦!兩位還不快閃,更待何時?」「什麼?」封致虛臉色一變。
隨著暖香的秋風飄上屋宇,金戈相交的殺伐聲隱隱夾含在空氣回流中。
他飛身到尾脊另一邊──懷裡當然仍抱著死抓住他不放的俏裸女──縱目望去,果然看到一片黑壓壓的人頭正朝金泉鎮的第一黑店邁進,且人手一件傢伙,顯得來勢洶洶。「他們終於良心發現啦?」大難臨頭了,守靜還不知道死活的在那邊發表高見。「對嘛!土匪在鎮上開了這麼久的黑店,大夥兒居然不聞不問,也不想想看傳出去對金泉鎮的名譽受損有多大,以後大伙全不敢上金泉鎮來啦!難得他們今天終於良心發現,出面維護正義來了。」「維你個頭!人家是來圍剿我們的。」封致虛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啊?黑靈動人的眼珠子驀然擴張。
「整個金泉鎮全由餓虎崗土匪的眷屬們所構成,封大俠前幾天獨自挑了餓虎山寨,鎮上的人早就磨好兵器等著你們來上鉤了。」宋夫人依然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本來嘛,他們也不見得認得出封大俠的面目,可是今天下午你在街中心大聲嚷嚷,每個人可聽得一清二楚楚,這下子想躲也躲不掉啦!」搞了半天,敢情他們是笨老鼠,自動投人老貓的爪牙,而且洩露身份的重責大罪得由她一肩扛下來?現在真的慘了,綁匪當不成,反而和肉票淪落到相同的處境。
「你為什麼地這般好心,特地來通報我們?」她的疑心病很重。
「人家是京城名捕宋定天的遺孀,守寡之後搬到金泉鎮來定居,和這些傢伙不是同一夥的。」想來他們下午獨處時,商討的便是這等密聞。也好,總算讓她弄清楚,她可以不用改姓「瘋」了。「你怎麼知道?近紅的自然變紅,近黑的不會變白。」儘管心裡買帳了,她嘴皮子仍然硬邦邦的。「瘋子虛,咱們幹嘛忌憚他們?我命令你,衝!」封致虛一言不發,拱手向宋夫人謝過捎訊的恩情,捧抱著她一路飛向後屋簷的方向。「真是太小看你了!也不想想看,憑你堂堂瘋子虛連整座餓虎山寨的強人也獨自剔除了,怎麼可能被這區區一、兩百人嚇倒!」她還在喳呼不停。「好歹你也是名聞遐邇的大鏢頭,雖然腦袋鈍了些,身手笨了點,比起本姑娘稍微遜色幾分,不過我對你仍然具有基本的信心。人家說得好:『蠢漢好手腳』,不正是符合你瘋子虛的身份嗎?當然我也不是說你蠢啦!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嚴格說來──」「閉嘴!」肉票的臉色繃得死緊。
她乖乖合上嘴巴。畢竟本領高強的傢伙算老大,她這個大頭目的地位暫時「禪讓」給他好了。觀察了一會兒,她才發覺他們正往離鎮的方向奔馳出去。
「喂,你想去哪裡?」
「逃命!」
「逃命?」她險些跌出他懷抱。「你?瘋子虛?少丟臉了好不好?起碼像個大男人一樣勇往直前嘛!虧我還口口聲聲替你張揚好話,你別讓我難看好嗎?」「好!」他忽然站定腳步,鬆手扔她下地,再解下外衣替她擔負起遮蔽的功能。「好漢敵不過人多,區區在下自認沒本事與一整個鎮的居民為敵,更何況其中尚有老弱婦孺,違反我打架的原則。你行,你自個兒和他們打,我要逃命去了,咱們洛陽再會。」說完,也不等她反應過來,撒腿展開他艱辛的旅程。
守靜愣愣地站在原地。
這是什麼意思?他打算當懦夫、膽小鬼?
無論瘋子虛的決定代表著任何意義,有一件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不容置疑的──他放她鴿子了。
「他們在那裡!」喊打聲遠遠從樹林另一端響起來。敵人找上門啦!
而他,那張該死的肉票,居然選擇放棄可貴的綁匪,自己逃命去也。
「哇──」她立刻踏上前人的道路,使出逃火災的疾速追著封致虛。「瘋子虛!你、給、我、死、回、來──!」開玩笑!封致虛跑在前面冷哼,他要是現在回頭,百分之百等於「回去送死」。光在金泉鎮逗留了一個晚上,他們便被整個鎮的居民追著跑,他開始懷疑,一旦抵達洛陽之後,不知還有什麼精采遭遇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