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久了,卻又令她有點熟悉的感覺,真是怪。
元寶發現自已的目光無法離開他。他那冷漠而銳利的眼光和一身冷絕的氣質,都有種逼得人透不過氣的壓力,他的臉是那麼完美,像寒冰雕琢,完美卻沒有溫度,但,即使他又冷又不耐煩,仍然有無比的魅力吸引人駐足不去。
「吃飯。」
郭冰巖蓄滿寒霜的眼睛直盯在元寶臉上,似乎想看穿她,凍住她,令她莫名其妙的心慌起來,幾乎想逃。
「你是誰?」她有氣無力的再問。
「郭冰巖。」他眼中有一抹奇異難懂的光芒。
廢話!她想知道的不是再一次聽到他的名字,而是他真實的身份。不過,她已經快沒力了,什麼都懶得去追究了,只把頭又垂了下去。
「吃飯。」聽他說的,和「去死」一樣無情。
元寶連反應都不會反應了。
郭冰巖可以輕易奪去一個人的生命,卻不能教她自動自發的馴服順從,他太瞭解她了!礙於她曾解救他免遭變態色老頭的毒手,這麼一點點恩情存在,他也不便動粗逼迫她服從,一時之間,他有點左右為難。
「為什麼不吃飯?」
「我不吃嗟來食。」
「我深信她們不敢苛待你。」他的語氣雖冷,卻是肯定的。
「護短。」她又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特殊壓力,更不願抬頭和他四目交接,她不想讓自己屈服於壓力之下。
郭冰巖是卓然孤傲的人,一生沒對任何人軟了心腸,即使面對義父亦是冷面鐵心,遠不如石不華擅長應對。只因他自覺從不虧欠任何人,谷天尊收留他是因為他乃可造之材,而他也確實替「修羅門」賺進了大把大把的銀兩。
只有她,曾經無目的、無所求的救他免於不幸。
他心中也暗暗奇怪,元寶對他似乎全然不懼,而她不過是一名弱女子。他從未遇見過像她這麼有自信的女孩,全然不同於冷慧凡、姬水柔或義妹施琉仙的自信,她們的自信不是來自本身,而是源自於武力。
他凝視著她,同時想著:她變了好多,和男孩時期大不相同;不過,他一向知曉她的美麗,而且光采照人、活力充沛--即使在她餓得像軟腳蝦的情況下,他仍深信這點。瞧,她都快沒氣了,卻依然倔強如斯。
事實上,這也是他最大的困擾,在他眼中,沒有一個女孩像她一樣使他戀戀難忘,促使他回頭來尋覓舊時光。而他,是討厭回憶的。
「吃飯。」
「不吃。」
「你真令人生氣。」
「氣死活該!」
郭冰巖眼中的寒光可以凍死人。換了別人,不管男人、女人,他老早一掌打昏了事。他不該意外,多年前他便知曉金元寶有氣死活人的本事。
他發揮了最高的忍耐力,親自端起飯碗,走到她面前,用一根食指抬起她下巴,在她微張嘴表示詫異的時候,把一口飯餵入她口中。
元寶簡直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看見他冰冷的表情,她想,冷慧凡的冰霜氣質只是一層強撐起來的外殼;郭冰巖卻是有能耐教人從骨子裡冷出來。而這個冷面、冷心又冷血的男人,現在居然在餵她吃飯!
她發現自己一口又一口的吞嚥食物,在複雜的心境下,有點食不知味,但是,她畢竟無法再倨傲下去,自動解除了絕食警報。
吃了飯,說話也不再有氣無力了,她肆無忌憚的發問;「你一定是那兩個女冰塊口中的『主人』吧?你捉我來幹什麼?是不是想勒索金錢?不對,不對,你的樣子不像為錢發狂的財奴,那又為什麼呢?哇!該不是劫色吧?我告訴你,我已經訂了婚,你別亂來喔!」
郭冰巖停下餵飯的動作,把臉對著她,他那一雙如古井般深不可測的眼睛深思地看著她,「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至少,目前沒有。」
「就是說嘛!我看你也不像採花賊。」雖說有點自討沒趣,畢竟,她心裡著實放心不少。元實的行為是有些驚世駭俗,但她終究是豪門大宅裡的小姐,貞操觀念重於一切。「那你們囚禁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讓你爹栽跟頭。」
「你和我爹有仇?」
他冷哼。「他尚不夠格做我的仇人。」
「這話真令人不解,我爹既不是你的仇人,你何苦派人囚柰我,說要使我爹栽跟頭?這不是自相矛盾嗎?真令我好生不解。」
「我的仇人全都去見了王。」他淡漠的說。
「你--殺人!」元寶的神色變了,聲音也發顫。
「被我砍下的人頭,少說有五十籮筐。」瞧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知道他不是說著玩的。
「你--」她吞了一口口水。「殺人魔」
「見鬼!你再胡說,我割下你的舌頭!」不知怎地,他並不希望她怕他。
一聽說要割舌頭,她馬上把舌頭伸得長長的,咿咿唔唔道:「給你割,我不怕。」他一不劫財,二不劫色,豈會看上一截舌頭?元寶一向不笨。「我最討厭人家威脅我。要人一個、要命一條,其他免談。」
他用漠然的目光掃了她一眼,似乎在說:我人也不要、命也不要。教元實討了個老大沒趣兒。
但是,你能跟一座千年不溶的冰山爭短長嗎?他會乾脆凍麻你的吞頭,凍住你的腦神經,教你也變成另一座冰山。
靜默了好半天,她忍不住才問:「你受過刺激,是不是?」正常人不可能冷酷至斯。
他有一瞬間的呆怔,然後,肯定的盯著她。「向來都是我讓別人受刺激。」
「說的也是。」她悄聲道:「你真的殺過人嗎?還是說著玩的?」
「我像是會說笑的人?」
「不像。」她搖頭。「你除了像一座冰山,我看不出來你是哪一類人。」
「我所處的世界,不是平常老百姓的你所能像的生活。」他說得有些生硬,似乎不慣於和人說這麼多話。「我殺人,那是生意。」
「殺人的生意?」元寶咋吞。「三百六十行,哪有這一行?」
「所以我說你無法想像,因為你年輕識淺。」
「年輕識淺很好啊!心中沒有太多的包袱,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不錯。」郭冰巖不自然的別開視線,將飯碗擱在桌上,低喃道:「這也是我最羨慕你的一點。」
「你說什麼?」元寶沒有聽清楚。
他恍若未聞,轉身要走。
「喂,你別走!」
他哪裡肯理會,她又哪裡肯罷休,跳下椅子要追趕上,他卻忘了自己已經腿軟了一陣子,臨時起意要追、趕、跑、跳,結果當然是--砰的一聲,摔得醜樣橫陳,哀聲大起,教人想不回頭看一眼也難。
郭冰巖停步、回眸、看一眼,語出真誠的道:「醜死了!」
原來,完全不懂「虛偽」有時也是一種美。
元寶原已疼得皺眉咧牙,這時又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她確定這個冷血男人對她懷有偏見,討厭她到了極點,否則,看見像她這樣人間少見的清麗脫俗的美少女不幸落難,不是該伸出援手,細心呵護才符合常情嗎?
「你一定很恨我!」她指控,淚水在眼中打滾,不知為何,這個念頭使她很受不了。
「恨你?」他連想都沒有想過。
「對,所以你幸災樂禍。」
「我沒有幸災樂禍。」他實話實說。
「你有!」她開始哽咽。「我摔一跤已經夠慘了,你居然幸災樂禍的說我醜死了,你這個人太差勁了」她鳴咽出聲,加強指控效力。
郭冰巖那張宛若寒冰雕琢的容顏,起了一絲絲的變化,卻又極快收斂住。
「沒有人在摔跤之後還稱得上美麗。」
然則,這樣的解釋是不夠脫罪的。
她刁蠻道:「你罵我醜死了,我就恨你。」
「隨便。」他內心無愧,只覺得可笑。「這不是你第一次說恨我,想來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啥?」元寶圓睜杏眼,忘了要哭。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一團疑問給她。
接下來數日,元寶吃得極好,胃口大開。她領悟到跟冰雕人生氣,賭氣,那是跟自己過不去,她金元寶從來不做賠本生意。
甚至在洞悉「惡徒」沒有傷害她的意圖之後,她的行為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不再把冷慧凡、姬水柔那兩張冰霜臉放在眼裡。
嘿嘿,功力太淺了嘛!跟郭冰巖相較的話。
再怎麼武功蓋世,若是不能傷人,也不過是一隻紙紮的老虎,唬誰呀?
有了這樣的認知,她又恢復了她的本性。
基本上,金元寶算得上是一個生性惡劣的人,她很容易得寸進尺,很容易軟土深堀,而且,絲毫不以自己乖戾的行為為恥,是以,也就談不上「改進」兩字。
她有好幾天沒見到郭冰巖了,居然有點想念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不過,他不來也好,等她養足精神,就可以偷偷溜走,因為黑白雙姝對她的看管不若先前嚴密,她又熟悉西湖的地勢,逃走的成功率很大。
她是杭州人,很以自己的故鄉為榮,因為出名嘛!
杭州揚名天下,大半拜西湖所賜,正如大詩人白居易讚歎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說起吟詠西湖美色的詩詞,真是數不勝數。
孤山賞梅,那更是富貴人家每年必遊之處,連金乞兒那等銅臭佬,也會攜家帶眷來上一回,彰顯一下身份,表示自己也是有那麼一點點氣質的。
元寶從不參加「旅遊團」,叫她聽一群三姑六婆吱吱喳喳的驚歎聲此起彼落:「哎呀!多麼美麗,多麼詩意!」「可不是,一片香雪海,置身其中,當錯以為自己是梅花仙子。」「你真敢說!若是真有梅仙,也只有xx小姐當之無愧。」她可受不了。
而在那種時,刻也少不了唇槍舌劍,也少不得有人打圓場,「得啦!得啦!自家姊妹,何苦評長論短?倒不如一展才華,借古人吟詠此情此景。」當然,馬上有人爭相賣弄,「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長憶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這是姜夔的〈暗香〉。「無意若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香如故。」這是陸游的〈卜算子〉。
像那些鬧烘烘的場景,教她怎受得了呢?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背了一兩首詩詞來應景,渲染西湖寒冽的碧波和一片雲霞砌的梅海。結果,根本沒了賞梅的情趣,反成了一較高下的背詩大會。
元寶一想到就歎氣,壓根沒興致去湊熱鬧。
她最喜歡約默嬋一道前去,耳根子清靜多了,而且還有一樣好處,姊夫張師涯不但會派人暗中保護她們,累了,有轎子可坐;餓了,茶點熱食供應不缺。一票人只伺候她們兩個,說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
「唉!相比之下,金家這塊『金』字招牌真是中看不中用。」
誰教她生在女兒國呢?有什麼好東西,眾多姊妹一瓜分下來,所得也就有限得很,假使老爹多學學張師涯的慷慨大方,當他的女兒才叫風光,偏生他的錢不比別人少,吝嗇的花招卻是比別人多。
他人是勤儉致富,金乞兒是富了更加勤儉,即使被人取笑「賺錢不花,留著墊棺材板!」他一樣我行我素。
元寶也愛錢,但她真正愛的無疑是金錢所能買到的生活上的方便。她不像一般的大家閨秀,選夫婿時口口聲聲只重「人品」、「才華」,絕不敢直言說家世第一、外貌第二,那顯得太勢利,不是賢淑女子風範。反正,做父母的總會挑一個「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放心吧!父母們都是非常功利又愛惜顏面的,犯不著閨女自個兒「破壞形象」。像元寶這樣現實的姑娘,開口就問男方俊不俊?有錢沒錢?可是萬里挑一的。
「你在誇獎我嗎?」元寶問。
「我在損你!」作者答。
「哈啾!」元寶很不雅觀的打了個噴嚏,她二話不說的走向窗畔,邊走邊擦鼻涕,當她伸手正要將窗戶關上,一向神經大條的她也察覺到今晚的月色明亮,不由把頭伸出窗子朝上仰,好大的一輪明月,沒有缺角。
「難道今天是十五?」她有點迷惑的自言自語。
「正是。」有人迅速接口。
「是你!」她深吸了口氣。好大座一會移動的冰山,作麼舉止輕靈如貓,無聲無息?
「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心想自己擦鼻涕的醜樣都被他看了去,然而,她仍暗自希望一切不要如她所想。
「剛到。」郭冰巖靜止如石像般。「十五明月夜,可讓你聯想到什麼?」
「有啊!我有一位表姊就選在月圓之夜自殺。」
郭冰巖的眼神已極冷,如今更似凍住了。
「是嗎?」
「騙你幹嘛?而且她是為了一個非常可笑的原因,那麼義無反顧的結束自己的生命,使我想忘也忘不了。」元寶太寂寞了,所以逮著一個人就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
「我表姊的閨名就別提了,我只能告訴你,她有傾國傾城的容貌,
纖合度的身子骨,性情柔順、舉止嫻雅,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簡直稱得上十全十美,連我第一次見到她,都很不爭氣的目瞪口呆!
「唉,她好似仙女下凡,美到連女人都無法嫉妒她。我們家族的長輩們都斷言她的未來不是貴妃也是王妃,私底下,還悄言只有她配當皇后呢!
「我表姊本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價,所以,她更苛求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須完美無瑕,有時會覺得光是坐在她身旁『觀賞』她品茗的優雅動作,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總之,在她身上,絕對看不到任何不雅的舉動。終於,在表姊十七歲那年,宮裡傳出皇帝選妃的聖諭,駐守此地的陳大人迫不及待的將表姊舉報上去,果然,宮裡派人來『驗收』表姊的美色,我家族那些長輩們少不得重重賄賂官員一番,以免重蹈王昭君之覆轍。
「那天,宮中大人端坐在大廳,表姊由丫頭們簇擁著,輕移蓮步的走進大廳,只聞得滿室生香,驚歎的抽氣聲此起彼落,當表姊盈盈下拜,那幅景象美如圖畫,一切都如預期一般的盡善盡美。」
「眼看就要功德圓滿,全族人都等著拉我表姊的裙帶一齊飛黃騰達,說時遲那時快,表姊突然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當著達官顯貴的面,她打了好響好響的一個噴嚏,還流出了一管鼻水。」
說到這裡,元寶歎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也在遺憾費盡心機之後卻又「功虧一簣」,要不,如今她也是一名皇親國戚。
唯有郭冰巖仍無動於衷。
「那又如何?」誰不打噴嚏?
「你不明白這事的嚴重性嗎?」元寶驚愕而沉重地看著他。「我表姊的完美形象就這麼毀於一旦啦!而且是在那麼要命的時刻。」
「她從來不打噴嚏也不放屁?」
「開玩笑!她是仙女下凡塵,怎會做出不雅之事?」
「天仙下凡歷劫,也是從凡人做起,一樣要吃、喝、拉、撒、睡,一樣少不了病痛,怎麼可能一輩子不打噴嚏又不放屁?」郭冰巖一點也沒察覺自己不知不覺中說了好多平常不會說的話。「令表姊就為了當眾打一個噴嚏而自殺?」
「對啊!」元寶想笑,又感到心酸,家中姊妹眾多,她最喜歡的卻是表姊和默嬋。「如果只是小小聲打個挺秀氣的噴嚏,事情或許尚可補救,可偏不是,那聲若雷鳴,又流不一管鼻水,整個畫面都被破壞了,唉!表姊自己也想不開,當場便哭著掩面而去,當晚便自盡了。」
惋惜的氣氛使兩人有短暫的沉默;然後,金元寶和郭冰巖同時開口--
「表姊好可憐哦!」
「那種女人死了就算了!」
更久的沉默。元寶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你說誰死了算了?」
「令表姊。」
「你說什麼呀!我表姊那麼可憐,你不同情也罷,還說出這樣過分的話,你果真是冷血動物!」
他眼中閃過一絲怒芒,臉上的神色仍是沉著不變。
元寶毫不退縮地迎接他的殺人視線,「你殺人殺多了,不把人命當作一回事,冷面冷血冷心肝,不是冷血動物是什麼?」
「一個人連打噴嚏的自信都沒有,的確是死了活該!」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冷、很厭惡。「自我要求完美,通常是沒自信,害怕一個不雅的動作會招來惡評,進而自絕於人世,活得這般痛苦,不如死了算了。」
她驚訝地聳聳眉毛,顯然沒聽過這樣的論調。他們大家不是惋惜表姊的傻,就是埋怨表姊毀了他們的希望;有人哭得肝腸寸斷,有人捶胸頓足咒罵老天爺開他們一個大玩笑卻沒人想過,表姊之苛求完美也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而她身邊的人都是幫兇。
「是這樣的嗎?」元寶苦笑道。
「我告訴你,皇帝自己也會打呵欠、打噴嚏,睡覺還會打呼,放的屁也很臭。」
「你亂講!」她尖聲道。
這個人是立志毀掉所有偶像的完美形象嗎?
「我親眼看過,千真萬確。」
「怎麼可能?皇帝住在皇宮裡,不可能被老百姓看到他醜陋的一面。」
「進了皇宮,自然可以看清楚皇帝的醜樣。」
「皇帝請你進皇宮?我不信。」皇帝和殺手,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
「你不信是對的。皇帝沒請我,是我自己進去的。」
「你」她張口結舌。真難得,嘴尖舌頭快的金元寶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騙你的。」
聽他的口氣不像在說謊,而是不願再深談下去,似乎有點懊悔失言。
事關皇家忌諱,元寶也寧願那是謊言。
「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人家信口開河,把我當三歲孩子耍。」她哼聲道。
「很好,我就跟你談點正經的。」他毫不動容地說:「你這顆漿糊腦袋裡,記得住你生命中的重要日子嗎?」
「誰是漿糊腦袋?」元寶大大的自尊心小小的重挫一下。「本小姐的記性一流,不會忘記任何一個重要的日子。」
哦!你不會嗎?郭冰巖想著,冷漠地注視著她。「今天杭州城出了一個大笑話,金乞兒嫁閨女,五小姐卻不見了。」
「啊!」元寶低喊著,慌亂地揉揉前額。「我忘了!我被你囚禁,根本不知今夕是何夕。」她囁嚅道:「難怪,我看今晚的月色很不一樣,怪怪的」
「月色根本不怪,奇怪的是你。」郭冰巖面罩寒霜,看起來更加沒人味兒。
「你在生什麼氣?這不是順了你的心,達成你的目的嗎?」她忍不住尖刻地回答:「好啦!你總算讓我爹出了一次大醜,理該高興才對。」
他有什麼好高興的?本該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他的新娘卻連今天是迎親的日子都不記得,可見得她確實想逃婚,沒有待嫁的心情。
「可憐的老爹,他此刻一定為那一斗『得而復失』的明珠猛掉眼淚。」她出聲同情,聽起來跟幸災樂禍也沒啥差別。
「你就只想到這點?」
「不然還有什麼好想的?」
他冷哼。「誰娶了你誰倒楣!」
「反正那個人不會是你。」元寶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芒。「難不成你要我可憐那位成了杭州笑柄之一的新郎倌?很抱歉,本姑娘對男人向來沒啥同情心的。」
「這點,我早就領教過了。」
「啥?」元寶驚訝地盯著他,冷笑道:「你在說笑!我是你的俘虜,沒有行動自由,且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做出使你不敢領教的事?」
「可想而知。」
「你光用想的就把我想得這麼『不敢領教』,足見你欠缺理智,不可理喻。」
「你罵我?!」
「不!我在告訴你一個事實,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過分的老羞成怒。」她吊兒郎當的,還對他甜甜一笑。
他報以冷笑--天啊!他居然也會笑,可他笑得還真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你膽子夠大,只不知--命夠不夠長?」
她倒抽了一口氣。她知曉,他想取她性命是易如反掌。
「我不怕你。」她吞嚥一口口水。「我的脖子夠長,砍起來想必乾淨俐落,只希望你把刀子洗乾淨,不要將前次殺人的污血留下來弄髒我。」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又憑恃著什麼?
夜深了,林梢有風低吟。
郭冰巖沒有言語,只歎息一聲,便走了。
冰塊也會歎氣?元寶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他為什麼歎氣呢?是感慨她舌尖嘴利,不得不敗陣而去?
「不會吧!那個人豈肯低頭認輸?」元寶的自信心還不到自大的程度,也知答案是否定的。「那麼,他究竟為什麼歎息?」
思量了好半晌,她依然抓不住線頭。
她沒去想,不過是一聲歎息,竟值得她費心思索,百思不得其解的懸掛在心頭。她沒去想,這才是真正可議之處呢!
真個是:不言不語,一段情懷,都在眉間。
她的牙咬得很緊。
姬水柔看著,感覺有點兒恐怖。
「慧凡姊!」水柔是清醒人,害怕會出什麼岔子,一顆心懸吊得緊緊的。
一剎那間,那冷凝著冰火的雙眼竟滾下兩滾淚珠兒。冷彗凡驚訝地拭去那淚珠,舉手在面前端詳著,彷彿奇怪著手心那濕涼的感覺是什麼?真的是淚嗎?她一瞬也不瞬的凝望著,無盡地思量。她看不見自個兒眨動的眼睫毛像沾了露水的羽翼,根根都濕潤了。
這份傷情,這份悲酸、惹人憐憫的傷情,深深打動了在一旁觀看的姬水柔的心。而這份曾被冷慧凡深深隱埋的情傷,竟是這般輕易且脆弱地被挑起--只不過耳聞郭冰巖與金元寶說了半天的話--她們不敢再越雷池一步,甚至不清楚那兩人間都聊些什麼,結果,冷慧凡便呆在當場,至今不動分毫。
姬水柔真是作夢也想不到,向來冷靜堅強的冷慧凡,一遇上「情」字,竟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可是,想到她平日那麼要強,性情直追冷酷無情的主人,水柔心知不便說破它,至少不能主動問及私情,只有裝作沒這回事的說道:「今晚風大,你別是教沙子蒙了眼,疼不疼?」
有一縷淒楚酸澀鎖住了喉,冷慧凡強行嚥下,這才開口,「我沒事。江湖女子學不得人家嬌貴。」
這分明話中有話。
「誰嬌貴呀?慧凡姊是說金元寶嗎?的確,她沒練過武的身子是比不得咱們強健,但精神可不認輸呢!比我還倔強。」
這點冷慧凡也無法否認。可是她不明白,光憑這點,她就把主人吸引住了嗎?
「那真的是主人嗎?」她悄聲問,似乎自己都不相信。
「誰?」水柔不料她有此一問。
「和金元寶說了半天話的那名男子。」
「那確是主人的聲音。」水柔寧願她面對現實。「即便是有人想模仿,也模仿不來吧!」有若寒冰擊玉石的聲音,是連「修羅門」中殺人最多的「冷面殺手」柳震獄也難望其項背。
「可是,」冷慧凡咬著下唇想了想說:「你能想像從主人口中聽到那麼多話嗎?這根本與主人的性情背道而馳,他最是惜言如金的人呀!」
「我碓信我沒有聽錯。」姬水柔固執著說:「假使你不信,我們可以上前一探,是真是假便可分曉。」
「不用了。」冷慧凡顯出為難的樣子。
姬水柔可看不得她這個樣子。何苦呢?若她果真對主人有心,何不設法暗示一二,看看主人的反應;雖然明知九成九要傷心,也勝過在她面前虛偽的刺探,妄圖博取一點點連她也給不起的安慰。
她私心裡何嘗不愛慕郭冰巖那獨一無二的氣質與個性?何嘗不想終生待奉在他左右?只不過,她醒得快,慧凡姊卻至今仍醒不過來。
她遲疑了一下,很快地脫口而出:「死心吧!慧凡姊。」
「你說什麼?」
「我說我也偷偷愛過主人,渴望長伴他一生,但是,我很快就夢醒了,知道自己是癡心妄想。他永遠是高高在上的主人,除了交代我們辦事情,從來不正眼多看我們一會,更不曾與我們閒話家常。他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冰人,只是皮相好看而已。」姬水柔停住口。
冷慧凡因驚異而茫然,既說不出話也無法思考。她的每一根神經都感至非常的疲憊,一種沉重而昏眩的疲憊。
「對不起,慧凡姊。」水柔深吸口氣,低聲道:「我明知我不應該點破你的心事,但我實在不忍心看你沉淪下去,那是沒用的。」
四週一片靜寂,彷彿處身古井底,連風都靜止了。
冷慧凡的聲音似乎是由遙遠的地方傳來,「我亦不癡心妄想,只圖一生一世是他的奴、是他的婢。即使他冷酷無情,我也不在乎,因為,我明白那是他的本性,他對每個人都是這個樣子。」
她停了一下,眼神突然變得極為冷漠。「可是,別讓我知道他原來也可以對女人好,別讓我聽見他原來也有開懷暢談的時候。這不公平!不公平!我可以忍受他對誰也不愛,我亦準備陪他孤獨以終,他不該
不該動了情」
「而那個女人不是你,這才是令你想不開的癥結所在?對不對?」
「我情願他永遠無情也無恨,真的。」
「偏偏他也是肉體凡胎,也有動情的一天。」
「我不敢相信金元寶有這個能耐,這其中想必有什麼隱情。」
「你矩了。」姬水柔重重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冷慧凡的聲音輕而無意。「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能做到?你比我小,又比我容易感情用事,為什麼你能做到?」
姬水柔震了一下,迴避她的注視。「沒有為什麼,我容易看開罷了。」
「什麼才叫愛呢?」姬水柔猛然說道:「你對主人就有愛嗎?我不明白,連一句貼心的話都不曾出口,不曾叫過對方的小名,不清楚對方過去的身世;你只知道他是主人,是『修羅門』下的一員,他對待你和對待別人沒有分毫不同,這樣的關係,談得上是愛嗎?」
冷慧凡冷硬地注視著她。「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自己失敗了,不希望看到我成功,是不是?」她迅速將自己武裝起來。
「不,因為我」姬水柔猶豫著,深怕傷了彼此情誼。「我知道有個人」她想對冷慧凡微笑,但嘴角卻極為僵硬。她的內心有一股莫名的哀戚,為什麼上蒼存心捉弄,讓我們所愛非人?讓愛我的人不是我愛的那一個?結果,只會造成彼此的心碎。
「有個人怎樣?怎麼不說下去?」
「算了!反正你情有獨鍾,不會有心去理睬別人。」姬水柔平靜而溫和地說:「是我不對,我不該涉及私情。」她同時在內心歎息,柳震獄,你死心吧!
冷慧凡點了點頭,眼神空洞,雙唇抿得緊緊的。
又怎麼了?姬水柔沒有問出口,她很快明白過來,「那邊」再也沒有聲息傳來,金元寶吱吱喳喳的,不可能太安靜,想必主人已走。
冷慧凡就一直站在那兒,直到深夜。腦中、心中全是些紊亂、惱人又不連貫的思緒,思來想去,總又回到原點--她獨鍾主人,主人卻另有所愛。
她把自己陷入愁天恨海之中,作繭自縛,而「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不知要如何解脫?
真的是,心苦情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