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覺得他沒有在迎親之日當場氣得口吐白,實在是個奇跡;沒有因為眼睜睜看著一斗明珠和一百兩的賠償金就這麼白白損失掉而氣得涕淚齊流,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金乞兒明白別人背後在議論什麼,可是他不在乎。他金乞兒若是在乎別人的批評,也囤積不了這麼龐大的財富。生意人嘛!眼光要准、心腸要狠、下手要快,當然,更少不了隨機應變的才能。
不肖女在迎親當天缺席,他自然又急又氣,不過,好在元寶並非「臨時」失蹤,他多多少少有點心理準備,早就吩咐廚房連茶水、酒席都不用籌備,所以損失不算太嚴重。最令他冒火的是,元寶的逃婚之舉,恐怕會影響到六妞、七妞的身價,那種損失才真是無從估計,所以,婚禮當天,他當著眾親友的面撂下狠話,務必捉回這個行為不檢的不肖女,令她削髮為尼,青燈禮佛以贖罪衍!
薛姣聽了,馬上昏倒,醒來後,少不得一番哭天搶地,尖聲哀嚎:「我女兒的命好苦哇!」
只是這一回,金乞兒鐵了心不予理睬。
元寶在婚禮後的第三天重抵家門。她想,既然婚事取消,也就沒有逃家的必要,在家裡混吃混喝是比外頭容易得多。
誰知一回到家裡,見到父親的面,還沒出口打招呼及述說被擄的經過,金乞兒已是一聲令下,叫人將她五花大綁,準備正式逐出家門。
「老爹,您這是幹什麼?」元寶吃驚地瞪著父親。她心中極為惶恐,有種不妙的預感使她的胃部翻騰不已,心裡混亂已極。
「不肖女!你還有臉回來?」金乞兒忿然地回瞪她,想到因她而蒙受的恥辱和龐大的損失,父女之情立即降至冰點。「婚禮當天你缺席,使金家因你而蒙羞,那時我便當眾宣佈,要讓你削髮做尼姑!」
「我不要!」元寶睜大眼睛,臉上有種駭然的神情。「老爹,我沒有逃婚!那天我向裊稟明要去姊夫家向默嬋賀喜,誰知半路遭歹徒挾持,將我軟禁在孤山,直到今天才放我回來。我有什麼錯?」事態緊急,她馬上否認自己曾經想逃婚。反正她從未將「逃婚」兩字說出口,自然可以不負責任。
「喔!你被人軟禁?」金乞兒看起來漠不關心的說:「元寶,你向來花巧多端,即使撒謊也一樣面不改色。你老子以前是讓你,可不是傻瓜似的隨你哄騙!誰軟禁你?目的何在?又沒人向我索求贖金,你騙誰呀?」
元寶臉上滑過一道陰影。對啊!沒有目的的綁票,很難取信多疑的奸商。
「他說,他存心讓你栽跟頭、沒面子。」
「他是誰?」
「一名年輕男子。」不知為何,她不願說出他的名字。
「一名男子?」金乞兒冷然笑道:「如果你所言屬實,你更應該進尼姑庵作姑子去!你名節已毀,從此無人問津,我金家勢不能容你。」
元寶臉色大變,前傾著身子嚷嚷:「爹,我是清白的」她想掙脫,跳到父親面前抗議,卻教繩索綁得死死的,還有兩名大漢押著。
金乞兒安適地靠著椅子,飲了口茶,平靜地道:「你真是精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清白不清白,有誰瞧見?『名節』才是最要緊的,因為眾口鑠金的力量決定一切。
「一名女子在私底下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嬌蠻殘暴,甚至私養情郎,只要不走漏風聲,『名節』無瑕,就可以挑一個丈夫來嫁。而你是沒指望了,我只有當作上輩子欠你的債,白養你十八年。」他揮一揮手。「帶走!我已經捐了一筆錢給靜雲庵的師太,咱們父女緣盡於此,今生永訣。」
「爹--」元寶狂怒,嚷著、叫著,「您不可以這樣對我--您太狠心了--我歷劫歸來,您沒有半分憐惜,反而要置我於死地您讓我當尼姑,比教我去死還難過,不如您發發慈悲,一刀宰了我!」
「不孝女!想陷害你老子做殺人犯?帶走!帶走!」
「我不要!放開我!娘啊--快來救我--」
薛姣應聲而到,怒斥那兩名壯漢,「放肆!放開五小姐!別用你們的髒手碰我的女兒。走開!」
兩名壯漢有點猶豫。
金乞兒發聲,「不許放,馬上給我送到靜雲庵去。」
「老爺!」薛姣有點迷惑的看著丈夫,她以為他只是嚇唬元寶,教訓女兒下次不敢再胡作妄為。「剛才的話,我也聽見了,元寶並沒有存心逃婚,沒有忤逆你的意思,你就大人大量的原諒她吧!」
金乞兒不以為然的看著妻子,「你這個女兒忤逆我何止上百次,我哪一次認真罰過她?但這一次她『當眾』毀婚,使金家的信譽毀於一旦,我如果能再放過她,不遵守要她遁入空門的諾言,那麼,不但我這張老臉要丟在地上任人踐踏,接下來的幾個女孩兒,包括你的兒子在內,都會失去原有的優勢,挑不到第一等人來婚配。」
「也許,事情不如你想像的嚴重,可以」薛姣的聲音變小,看起來突然顯得悲哀無助。「元寶也是受害人啊!你忍心毀了她的一生?」
「七個女兒中,我最疼的就是元寶,最縱容她的野性子,結果,她除了給我添麻煩,替金家帶來羞辱之外,她還做了什麼?」金乞兒的聲音帶著嘲諷,面上卻無表情,令人難測。「我一直以來都嫌棄女兒,罵她們是『賠錢貨」,其實真有點冤枉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其實,真正的賠錢貨就是你的寶貝女兒,這可半點沒有冤枉她。」
薛姣有些驚慌的道:「養兒育女本來就是義務嘛!兒女都是前生債,不是她欠你,就是你欠她,你怎麼一直想不明白?」瞧她嫁了個何等市儈佬,敢娶敢生,卻養育得心不甘、情不願,一輩子都在嘮叨,煩不煩?
金乞兒蠻橫道:「我就是不明白,怎麼女兒都生在我家?存心氣我!」
元寶死到臨頭,還理不直、氣很壯的對老爹吐槽,「您淨貶低女人,也不想想,您老人家妻妾成群,怎麼個個都生女兒?總不可能您娶的女人都帶著『女兒肚』來吧?巧也沒這等巧法。依我看,搞不好問題出在男人頭上!」真個一語中的,可惜在當時不講究科學,不管是不孕或生不出兒子,一概都怪在女人頭上了事。
「你胡說什麼邪門歪道!」金乞兒怒斥。
元寶昂起頭不悅道:「大姊嫁給姊夫多年,只得一女,也沒聽姊夫埋怨半句。有一回,我還聽默嬋和姊夫討論書上的故事,說有的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個個都想生龍子,結果,不是生公主就是一個屁也生不出來,這又該怪誰?而且,自古皇帝選後,都是挑娘家有兄弟者,以示有生兒子的條件,結果絕嗣的皇帝可不只一個。人家姊夫」
「你給我閉嘴!」金乞兒怒氣騰騰的插嘴道:「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這個敗家女、賠錢貨也逃不過做尼姑的命運。」
「我不要當尼姑,剃光頭醜死了!」元寶激烈的叫道:「早知道您蠻不講理,不存半分父女之情,我乾脆一走了之,不要回來!」
「很好。」金乞兒嘴邊浮起一個殘忍的微笑。「我倒情願你被人撕票,死在外面,我反倒能夠化悲憤為力量,替你報仇,那麼,今日金家所蒙受之恥辱非但一筆勾消,還能博取全杭州人的同情。」
元寶聽了,倒抽了一口冷氣。
「老爺!」薛姣驚恐的回顧丈夫,意識到他的聲音雖然柔和,但眼神卻和他拇指上的碧玉戒一樣冷硬。她內心感到一陣戰慄,她明白,他這樣的眼神是冷酷而危險的,他是鐵了心,決意要犧牲元寶!
「不--」她大叫,死命抱住女兒不放。「老爺,你饒了元寶吧!你不要她,可是我要!你還有很多個女兒,我卻只生了這麼一塊心肝肉兒。我保證,從今以後不再讓元寶花你一文錢,讓她搬來和我一院子住,我會負責她的生活,絕不敢再麻煩你一分一毫,這樣好嗎?」事到如今,她仍盼以一種憂傷的姿態感動他。
「娘!」元寶紅了眼眶。
「不成!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金乞兒輕蔑地說:「況且你有什麼本事養女兒?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用我的錢充善人。」
「你」
「別說了!任你舌粲蓮花,也動搖不了我的決定。」他破口大罵那兩名壯漢,「你們的腳是給釘住了嗎?沒用的物,到現在還死賴著,還不把人給我拖出去!」
「娘--」元寶一步步被往外拖拉而去。「我不要當尼姑,娘--救我--」
薛姣鐵青著臉,眼睛閃著危險的火焰。「你們再敢動我的女兒,老娘就跟你們拚命!」霎時,她掏出一柄預藏的匕首,朝僕人們揮去,她的身份,還有那充滿殺氣的眼神,使人不由自主地抱頭鼠竄。
母性的自衛本能,使她預先做了最壞的準備。「元寶!元寶!你別怕!」薛姣很快地割斷繩索,把女兒狠狠抱個滿懷。「你走吧!元寶,你爹沒良心,一心想坑死你,娘也沒法子。你快跑!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她取出身上的銀票,全塞在元寶懷裡,然後,狠狠推了元寶一把,將她推出門外。「快跑--」
「娘!」元寶激烈地叫,淚花朦朧了她的雙眼。
「快走!不然娘當場死在你面前!走啊--」薛姣嘶啞地喊著,一下子將匕首架住自己的脖子上,警告蠢蠢欲動的僕人和驚呆的金乞兒,喝道:「你們誰敢追,我立刻橫劍自刎,作鬼也要和你們糾纏到底!」
金乞兒可真有點兒手足無措,期期艾艾的道:「夫人,何必如此」
「你少廢話!」薛姣的眼中充滿一種陌生的敵意。「世人都道『虎毒不食子』,你的心卻比老虎狠酷,竟忍心埋葬元寶一生的幸福,只為了你的臭面子!你令我寒心,金老爺。」她環顧左右,叫道:「統統不許動!惹火了我,老娘和你們玉石俱焚!」她那姣好的面容輝映著匕首的寒光,怒意恣然。
金乞兒深知她的烈性子,忙道:「好,好,都別動。」
薛姣回首看著女兒,用較柔和的聲音說:「走吧!你就遠走他鄉,別再回來了,這裡沒什麼可留戀的,咱們不希罕做金家的女兒,比破銅爛鐵還不如。」
元寶哭道:「可是,我捨不得娘和弟弟」
「娘也捨不得你,但情勢所逼,娘也只有捨了。」她的聲音雖激動卻飽含母性的力量。「去吧!孩子,到外鄉討生活去,找個合你心意的人嫁了。不過,你別忘了,記得給娘捎來訊息,讓娘知道你過得很好。」
「娘--」
元寶奔過來想再抱一下她,但薛姣卻後退一步,喝道:「別再過來!你快走!快點走!走得遠遠的,別叫你沒良心的爹給捉了!」
「娘」
「走啊!難不成你要留下來當尼姑?」
「不!我不要。」
「那就快走!」
元寶咬一咬牙,轉身奔了出去。她沒有再回頭,深怕一回頭又會讓親情的力量給拉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旦削髮為尼,就什麼都玩完了。
這一刻,她真恨死了她老爹的不近人情,他簡直是滅絕人性!
當尼姑!也真虧他想得出來。以她的野馬性子,靜雲庵不被她拆了才怪,難不成金乞兒和靜雲庵有仇?
不!是因為她是個姑娘,她是女的。如果今天她是貴重的兒子,遭人綁架而能平安歸來,此刻已在喝壓驚酒和吃豬腳麵線了。
由於她生在金家,曾是金乞兒的「兒子」,忽然又變成女兒,身份上的落差極大,使她明白現實的不公平。她很快就看出老爹對兒子與女兒的差異。
明明兒子從小的花費較多,也還沒見到他為家裡賺過一文錢,卻沒人說他是「賠錢貨」,甚至享有最多的權利。
女兒們,則是各人有各的專長,會做飯、會織布、會裁衣實際上,她們並沒有白吃父母多少,只因有一天要嫁出去,再有用的女兒也是賠錢貨一個,不中用的兒子反而是寶。
元寶的反叛性強,素來不吃這一套,奇怪的是,週遭的姊妹們無人抗議,好像天生就該如此;族裡的兄弟也一樣驕傲如孔雀,散盡家財也不以為恥。
「這有什麼天理?」她到此刻,才真切感受到內心的痛楚。將她逐出家門是殘忍而不公平的!她的身子戰慄,眼神是那麼晦暗,竭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
她一向勇敢,這事卻使她深深受到了傷害。自願出走和被迫遠離家門,感受完全不同,前者可謂之瀟灑,後者則是被棄的不堪。
茫然的走出杭州城,她完全沒了主張,不知該何去何從。
天地之大,哪裡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
她閉上眼,內心一陣瑟縮。她不敢往壞處想,只要有一點不好的念頭閃進腦際,她就得迅速將它揮去。此時此刻,她的心既敏感又脆弱,承受不了太多的負荷,怕自己會失控的尖叫,最最害怕的,是教孤獨給壓垮。
隨光逐漸消失,四週一片闃靜。
金元寶一生從沒這麼害怕獨處過,感覺自己真的是完完全全的無依無靠了,她後退無路,前途茫茫。
她的內心被一種寒冷給侵蝕了,似乎她就要化為黑夜裡的一縷幽魂。
即使她對生父有許多不滿,但從親友口中也得知,一個人若失去家庭的庇護,差不多注定要過著滲淡無希望、為錢煩憂的沮喪生活。長輩們常藉此告誡少年男女要服從管教,並舉例某家的公子卷款和歌妓私奔,最後床頭金盡,不但人財兩空,還有家歸不得;或舉例某家的姑娘受男子引誘,做出醜事,不得不走上絕路等等。
元寶是非常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但翱翔晴空的鳥兒也需要停泊的港灣,才能飛翔得更安然、更自在。
意外的被放逐,任她自生自滅,多麼叫人措手不及,再怎麼瀟灑的人也沒法子聳個肩就當作沒事兒,何況元寶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女。
「事出突然,叫我怎麼辦呢?」
她頭一個想到默嬋,默嬋鐵定能幫她出個好主意;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因為,默嬋嫁人了,她的新婚夫婿對她沒啥好印象,難保不會綁了她交還給金乞兒管教。
「為什麼?為什麼我必須忍受這一切?」元寶對命運的不公抗議。「對,都是那個天殺的郭冰巖害我的!他必須負起完全的責任!」
現在,元寶緊抿著嘴,雙眼噴出憤怒的火花。憤怒原比悲傷容易振奮人心,產生無法理喻的衝動--這完全是內心情緒不平穩所爆發出來的衝動--她掉頭就跑,往西湖的路上狂奔而去。
她決心找郭冰巖算帳,討回公道!
她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在怒吼:「我絕不會屈服的!我不是被綁在祭壇前的羔羊,由人宰割!」她胸前激烈的起伏,對郭冰巖又充滿了厭惡的情緒,因為,是他害得她落到今天這樣進退不得的地步。
默嬋常說她像個頑皮的少年,渾身散發出一種活力及生趣,容光煥發的臉龐有一股睥睨眾人的神氣。
是的,金元寶不愧是金乞兒和薛姣的綜合體,集美貌、機靈、自信、狡黠於一身,最重要的是,她永不認輸!她不大容易沮喪,即使有,也會想盡辦法反敗為勝。
她心想,「天殺的郭冰巖,你害得我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太卑鄙了,你以我的痛苦為樂,我也不會讓你逍遙自在!」她年輕而戰慄的心十分堅決。
沒有誰阻止得了她。
沒有人!想到這裡,她執拗不屈笑了。
冷慧凡以為自己錯了,卻錯得很高興。當郭冰巖開口要她放走金元寶,她二話不說的照辦,原來,主人只是想讓金家和金元寶在杭州人面前丟一個大臉。
翌晨,她和姬水柔出發去調查另一件主人交代的事。
遣走他們,郭冰巖獨自留在孤山的竹廬,彷彿在等待什麼。
他並非真的存心報復。若說到報復,他老早就該找上那個對他垂涎欲滴的色老頭算帳,可是他沒有。他只是厭惡金乞兒追求利益的不擇手段,而且該死的運氣好,至今沒有吃癟過。
「他應該受到教訓,嘗一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滋味。」他把對生父郭瘦鐵的憎惡轉嫁到金乞兒身上,並化為他活下去的力量,因為,他們都試圖支配別人的命運。郭瘦鐵用一家之主的權威,控制了田晚晚和郭冰巖的喜怒哀樂;金乞兒則用主人對待奴隸的冷酷無情,準備毀了郭冰巖的男性尊嚴。
這種憎惡感使他一生冷傲孤僻不合群,但也因為這股子傲氣加上他的精力和野心,使他練就一身的好本領,沒有人敢再輕忽他,或試圖支配他,包括他的義父谷天尊在內。
他很清楚的看穿谷天尊內心的矛盾。他很看重這兩名義子,卻又十分忌憚他們的才能和名氣勝過親生子谷蓮修;谷蓮修是「鬼王」的當然繼承人,卻是年幼識淺,資歷不夠。所以,當谷天尊稱病之時,就宣佈由郭冰巖代理「鬼王」之位。
郭冰巖知道這是危險的,也招忌諱,卻不能退卻。
「鬼佛」石不華則搶先一步叛離「修羅門」,到北方自立門戶。
郭冰巖知道,義父將他推到一個危險的地位之上,就是逼他作一個抉擇,不是終生屈服在谷蓮修之下,便是學石不華做一名叛徒。
谷天尊的稱病,是新版的「杯酒釋兵權」,目的是替谷蓮修日後的接位路。
是以,谷天尊曾經聲明,為顧念父子情誼,以二十五歲為界限,他們可以選擇摘下面具,離開「修羅門」到外地謀生;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就須終生盡忠「修羅門」,再無退路,否則,殺無赦!
再過半年,郭冰巖就二十五了。
當他辭去代理鬼王之位,對外聲稱告假一年,其實暗中已向谷天尊表達離去之意,他自覺很難在谷蓮修手下度過一生,他勢難服膺谷蓮修。
而叛離「修羅門」,整個江南地域再沒有他容身之處,谷天尊父子永遠無法放心他,他只有到江北去,遠離「修羅門」的勢力範圍。
這些,冷慧凡和姬水柔並不知情,他並不打算帶她們走。他交代她們辦完事後回「修羅門」覆命,到時,她們自會知曉他已叛離組織。他希望她們留在「修羅門」,還有一展長才之處,因為,她們已經沒辦法像普通女孩那樣結婚生子、料理三餐。
他唯一想帶走的,唯有金元寶而已。
所以,一場逃婚鬧劇是必須的,他要她有家歸不得,他要她心甘情願跟他走。
很殘忍是不?奇怪,他毫無愧意。
摸黑走了一整晚,金元寶又渴又餓又累,她從沒這麼狼狽過。終於,她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孤山梅林,那已經是第二天快中什的時候了。
她沒想過郭冰巖已經遠走高飛,不在這裡。不!她沒這麼想過,當然,她也不是篤定他一定仍在孤山,她只是下意識的往這邊跑,沒去多想。
她是金乞兒的女兒,卻沒有金乞兒的老謀深算。
拖著疲憊的腳步,她愈走愈慢,憑著一股倔傲的脾氣支撐著不倒下去。
快到了,竹廬就在眼前。
她忽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怪異感覺。萬一他人不在呢?如今她好歹還有一個目的地,若是到了那兒卻沒有她要找的人,下一步她又該怎麼走?
她的心如潮水起伏,如臨八方天地而反覆迴盪,最後,瀟灑的一甩頭,「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甩掉心頭疑慮。反正最壞的--被逐出家門,她都經歷過了,還有更教她沮喪的嗎?
一走近竹廬,她就看到郭冰巖一襲黑袍的昂然挺立,兩口宛如深井的無情眼眸就那麼理所當然的盯在她的臉上,他天生具有威武不能屈的嚴肅性格,在此時加倍地顯眼,那是強者的傲骨、曠世的孤懷,沒有人猜得出在他面無表情的俊顏下,在打算些什麼?
他聳立在金元寶跟前,倒使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想過,只要一見到他的人,她要馬上衝上前去亂打一頓;她想過,只要一見他的人,即使以死威脅也要把他拖回金家,為自己申冤;她想過
沒想到一旦碰了面,她卻沒了反應。
「渴嗎?」郭冰巖漂亮的面孔冷冰冰的問。
「渴。」她習慣性的回答,因為她真的很渴。
他轉身進屋,彷彿認定她一定會跟著來,而她果真也走了進去,接過一杯茶水,飲了個涓滴不剩。
「餓了吧?」
「很餓。」
這次,不等他有所動作,她已然聞到了飯菜香,瞧見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餚,都是她喜歡的重口味。不等他招呼,反正桌上有現成的碗筷,她一筷子便夾了一口炒腰子進嘴,吃得油嘴滑舌,顧不得淑女形象地狼吞虎嚥起來。
「好吃!好吃!」元寶的貪吃是眾所皆知的事,她從不錯過一樣美食。
郭冰巖靜坐一旁,看她一副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依然不動聲色。
等她吃飽了,看著擱在一旁的一杯葡萄美酒,剛好拿來潤喉兼去油膩,也就順手捧來,一口飲盡,然後打了個飽嗝。
「該睡了!」
他的話像會催眠似的,元寶果真頭重腳輕,步履不穩的轉身走向床。入睡之前,她還有一絲意識想著,她不是要來找他自帳、找他拚命嗎?怎麼又吃又喝又
不管啦!困死了,要拚也等她睡飽了才有力氣拚嘛!哇啊--好睏,好睏,她打了個呵欠,潛意識的擺出最舒服的睡姿,立刻呼呼大睡。
吃飽了就睡覺,真像養豬。
郭冰巖俯視她的睡臉,眼中的寒意正一點一滴的慢慢溶化。
如今,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金乞兒放逐了自己最鍾愛的女兒。為什麼說他最鍾愛五小姐呢?因為,金元寶是杭州出了名的淘氣姑娘,四處惹是生非,卻始終不見金乞兒出面制止,或是把禍水女兒關在家中。
所以,當他們得知金乞兒綁了女兒赴尼姑不成,這不孝女跟別的男人私奔,從此被逐出家門的事後,都驚訝不已。那個禍水也有男人要跟她私奔?他們原先是震驚、懷疑,不敢相信這件事,而後終於感到幸災樂禍。
金乞兒長期的縱容女兒擾亂別人的安寧,此回可遭了現世報!加上他現實功利,輕貧愛富,蘇杭的有錢公子哥全是他的「預定女婿」,說難聽點,是賣女求財,今天「賠了夫人又折兵」,也算報應了。
有人站在門口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有人三三兩兩地聚在某個角落高談闊論--大多是負面的評價居多。
這當中有兩名旁觀者,一個是不起眼的矮小婦人,她是薛姣派出探聽消息的,當她一聽到「私奔」這字眼時,可嚇得瞪大了眼,喃喃道:「這老天喲!這從何說起?五小姐是脾性不好,可一向守規矩,不與年輕男子交往,怎會私奔?」她必須趕緊回金府向薛姣稟明,看如何為五小姐洗刷這污名。她完全沒注意她背後不知何時悄立了一位衣著襤褸、手持竹杖的少年乞丐。
說是一名乞丐,卻全無卑瑣樣,一張長方臉洗得乾乾淨淨,五官輪廓十分清秀,有一點可愛、有一點頑皮的樣子,很容易使人產生好感。
他雖然已具備成年人的體格與心性,看起來卻有點孩子氣,又帶點嘲諷的迷人氣質,而且,他一點也不介意的偷聽著那些傳進他耳中的竊竊私語--
「沒有人一輩子好運氣用不完,金老闆也該受一點報應!」
「這點報應算什麼?他的女兒多的是,少收到一筆聘禮,相對的也不用損失一筆嫁妝,反正大家都知道,金家眾千金,只有五小姐是個賠錢貨!其餘的,一個美賽一個,聘禮也一個多過一個,金乞兒老早賺翻了。除去一個金元寶,我看也沒什麼損失。」
「但名聲可臭了,下面的妹妹們豈不難嫁?」
「可不,讓金乞兒也吃吃癟,哈哈」
「人家是大財主,自有他們的聯姻之道,任你們在這裡嚼爛舌根,他照樣有法子賣女求利,財源廣進。
「唉!瘦皮猴,你澆咱們這班窮漢子冷水,算什麼英雄好漢?」
「可不是。」
「你們別誤會,我哪會取笑自己人。其實,我曉得你們心裡在想什麼,你們啊!還不是遺憾自己不是富貴中人,好迎娶如花似玉的金家小姐當老婆。」
「你你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
「對啊!對啊!」
「沒錯,我不否認自己也有這份心思,而且,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成功。」
「你說的可是真的?」
「少騙人了,瘦皮猴,把你老爹、老娘、老姊、老妹全都賣了,也湊不齊金乞兒所要的聘金的一成。你還是將就點吧!挑水爹的女兒阿嬌與你很配啦!」
「你們少囉唆,我自有我的打算。」
「打算出醜露乖?」
「哈哈」
「你們我告訴你們,金家四小姐連乞丐都肯嫁,我會不比乞丐強嗎?」
「嫁乞丐?你發了癡心瘋不成?」
「是真的。我表姑的表姨的一位表姊妹在金家當差,聽說四小姐為了抗婚而上吊,還好沒死成,卻惹火了金乞兒,準備將她配給乞丐為妻。」
「哇!那大家都有機會了。我雖不敢自負貌比潘安,也比乞兒強上百倍。」
「那我也行」
「我啦,我啦!我比你們都俊」
這些人,一方面懷著對富人的妒意而百般貶低金乞兒的節操,一旦得知自己也有一線希望成為金乞兒的女婿,卻又爭先恐後的想巴上有錢人的衣角。
那乞丐在一旁遠遠的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收入耳孔,也比他們都行動迅速。他把腳跟一轉,扛著竹杖直奔向金府大門。
守門的人向來最勢利不過,哪裡肯放一個乞丐進門,沒出手打人已算不錯了。
「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快走!快走!」
那乞丐嬉笑自若。「金老爺說過要把四小姐許配給乞丐,我這不是來了嗎?」
守門人的神色不由凝重起來,這話他也隱約聽過有人在討論,但,怎會傳到外頭去呢?難道老爺是因為五小姐的事受了刺激,隨便放話出去?
「老兄,俗話說得好:『家貧莫言曾祖貴,好漢不怕出身低』,我雖不才,卻是一條好漢子,合當有福氣作四小姐的夫婿。有勞你進去通報一聲吧!」
守門人無奈,給個白眼。「你等著!」說完便走了進去。不一會,他出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直截了當的說:「老爺要見你,跟我來。」
「多謝老兄。」
守門人正待引路,忽然想到該問:「你叫什麼名字?」
「無名,蘇無名。」
「這也算是名字?」守門人嘀咕,「要編也該編個神氣點的名字。」
「千真萬確,我就叫蘇無名。」他的笑容很無邪,彷彿被人誤會很無奈。
守門人也不好多加追究。既然身為大財主的老爺都可以叫「乞兒」,真正的乞丐愛取什麼怪名字又干他啥事。
乞丐蘇無名神色自若、大搖大擺走進金家寬敞氣派、佈置卻很樸素的廳堂,金老爺端坐在最盡頭的主位上,正瞇著眼注視這乞丐走路的姿勢,有無侷促不安的神色,及至他走近身來,端詳他的五官,意外發現他長相極好,額頭很寬、天庭飽滿,目秀眉清、唇紅齒白,這般長相竟然淪為乞兒,實在怪不可言。
金乞兒沉思地打量了他好半晌,最後,端起茶碗喝了口荼,清清喉嚨,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祖上哪裡?」
「我姓蘇叫無名,世居太原。」
「怎會流落至此?」
「我性喜雲遊四海,處處為家。」
「小女是個弱女子,怎能跟著你四處流浪?」
「老爺,人都是鍛煉出來的。世間多有奇女子,能飛劍傷人,能智比諸葛,她們原也是嬌嬌女,環境逼得她們比男人更強。」
金乞兒不由得點了點頭。「你貴庚?」
「剛好二十。」
金乞兒又點了點頭。「也罷!好壞都是她的命,嫁掉一個就少一個煩惱。」他的眼睛流露出堅決的神情,每回他下決定要做成一筆交易時都會有這個神情,有點類似賭徒,但卻理智得多。
金乞兒宣佈,「來人,去請出夫人和四小姐,說我已決定把四小姐許配給蘇無名,一個年輕俊俏的乞丐!」他又對蘇無名說:「撿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良辰吉時,你們馬上拜堂成親,然後,你就帶著你的老婆走吧!」
金乞兒眨了眨眼,露出守財奴的嘴臉,「當然啦!你空手來提親,你老婆也合該空手隨你而去,不過,為顧念父女之情,我特許她帶一個包袱離開。」
蘇無名拱手為禮,「多謝岳父大人成全。」
就這麼匆促又簡單,金明珠真應了父親的誓言,將她嫁給了一個真乞兒。
在金金乞兒看來,蘇無名神采飛揚、異常高興,不點也不在乎沒有陪嫁,並非厚顏求利之徒。不過,他還是感覺怪怪的,這個蘇無名怎麼和先前來向元寶提親的郭冰巖一樣,忘了跪拜岳父大人?
黃昏的薄暮慢慢籠罩四周,投下一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