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快到豐家大宅時,竟遭聞風而至的記者們攔截,閃爍的鎂光燈和麥克風、攝影機,全一古腦湧現在高祥周圍。
啪啪啪的拍照聲,許多尖銳的問題充斥在左右,環繞著他們。
豐郁又驚又愕,除了高祥、她和保羅他們三人之外,再加上剛通知不久而聞訊趕到的岳仕,不該有其他人知曉他們的行蹤才是啊!
怎會走漏消息,高祥的決定很突然的,怎會?
記者犀利的提出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高總裁,請問您對於當年車禍發生,和前未婚妻王美娜小姐意外身亡的真相,有何看法?」
豐郁看到高祥抿緊嘴巴,眼睛瞇成一直線,刻意的看了一下發問記者的名牌,她知道他的不悅和惱怒。他轉身示意岳仕盡快將豐郁送出車外,自己則引開記者的注意力。
他不語的拉低帽沿,拉高風衣領子,使得他大半的臉被隱藏住,表示他不接受訪談,可此舉無形中加深他的神秘感。
保羅高大的身軀擋在高祥面前,威嚴可怖的神色令人懼怕。
然而那些記者像扒糞的蒼蠅揮之不去,反而將麥克風遞到保羅面前。
「那身為貼身保鏢的保羅先生,請問這件事您知道多少呢?」
保羅不耐煩地大手一揮,以手、身體擋掉一群人,使得高祥能夠繼續向前進。
「高先生,這件事是否會影響到您繼任高氏?」
「高先生,對於這些影響您個人聲望的謠傳,您是否打算採取任何法律行動?」
一個接一個的尖銳問題,朝高祥轟過來。
「高先生的律師會代他回答各位的問題。」岳仕十分從容的適時出面說道。
她傻眼了,只能怔然的站在原地,看著那群記者把他們隔離開,突然心中空了一個好大的洞。
心中莫名的失落來得好快,來得令她措手不及。
腦袋裡一片混亂,那些問題一道又一道的出籠,每一個問題都如毒蛇猛獸,逼得人退無可退、擋無可擋,無法招架。
言語原來有那麼大的殺傷力,不見血便能殺人於無形,置人於死地。
從他鬆手的那刻起,她就該知道,他們又是平行的兩條線了,他低身鑽進了車裡,不曾回頭看向她,一次都沒有。
她站在原地,任冷風吹襲她荏弱的身子,看著高祥的座車絕塵而去,那群記者跟著一哄而散,天地之間,恍若只剩她一人而已。
寒意迎面而來,她發顫的身體不覺得冷,眼眶逕自發熱,喉頭哽的硬塊兀自嚥不下……
她該慶幸的,被殘酷的輿論包圍攻訐的不是她,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心像被利刃劃過,好痛、好痛!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阿枝的大嗓門喚醒了沉思中的她。
「小姐、小姐……」
「阿枝!」豐郁回過神來,驚詫的望著阿枝,她怎會在這裡呢?
「小姐,老太爺在等你。」阿枝指了指距離五十公尺的一輛黑色勞斯萊斯。
車窗在她目光觸及時搖下來,一張她熟悉的臉孔出現在車窗內。
爺爺!今天的意外實在太多了。
豐郁立刻收斂自己表露於外的情緒,不讓那些情緒干擾自己。
她和阿枝踱步走過去。
阿枝嘴巴動呀動,拚命發洩,「小姐,我什麼都沒有說,豐霖小姐說要扣我一半薪水……」
豐霖想必又在無理取鬧,可憐那些大大小小的傭人,肯定被刮了好幾頓。
現在豐霖應該出國了吧!記得她異想天開說要到北海道去品嚐雪的滋味,又說要到東北去挖棒子……
她努力想將思緒轉到別的地方去,阿枝卻一再提醒她,做了多麼又笨又蠢又吃力不討好的事,賠了身子賠了真心——
「小姐,你不見好多天,老太爺問了好幾次,我都沒說哩,我也不知道,老太爺怎會知道。」
爺爺很擔心她吧,一聲不響地,她一走就好幾天,如今,還勞爺爺大駕,她真是不孝、真是該死。「小姐,你怎麼去了那麼多天,那麼久,我還以為你不見了,嚇死人了,連通電話也沒打。」
很多天,是嗎!時間過的可真快,小提琴悠揚樂聲還在她耳邊迴旋,手上還留著錦織畫的觸感,藍寶石靜躺在她胸前……有關高祥的一切都深植在她心深處。
但事實便是事實,高祥又從她生命中錯開了。
阿枝的情報很廉價也很沒用,但豐郁還是十分感激。
「阿枝,謝謝。」
她低身坐進車子,爺爺厚實溫暖的手伸過來包住她的手,用枴杖敲敲隔音的玻璃,示意開車。
「爺爺。」她艱難叫出聲。
「睡吧。」豐老爺拍拍豐郁瘦削的雙頰,將她的頭按在肩上,不再說話。
曾幾何時,爺爺兩鬢已灰白,額上的皺紋多了好幾條,以往健壯的身子呈現佝僂樣,變得……老了。
喉嚨卡緊了,她不說話,溫順地依在爺爺肩上,心中卻是起伏不定,悵然不已。
濃重的歉疚感和失落感又攫住她,使她看不到爺爺眼裡閃爍著難以掩飾的光芒。
所有道德的,不道德的又再一次壓上她肩頭,她又抬不起頭了,垂下頭目光盯在鞋頭上。
***
「兄弟!」岳仕張開手臂,臉上掛著噁心至極的表情。
高祥一拳重重捶過去,冷笑道:「你少惡爛了!」
岳仕聳聳肩,無所謂的一笑:「原來你還有幽默感,只是格調差了點。」
「是你承讓了。」高祥蹺起二郎腿,學岳仕把整個人的重量全放在舒適的座椅上。
「嘖嘖!一年不見,你的嘴還是一樣毒,不知道你的心如何了。」岳仕誇張的拍了拍額頭,「啊!失言、失言,你是地遠心自偏嘛!」掏出口袋所剩無幾的香煙。
高祥瞪了岳仕一眼,直覺他話中有話,「有話就說,婆婆媽媽像老太婆似的。」
他最討厭岳仕這迂迴來迂迴去的態度,商場上有書生之稱的岳仕,其行事風格看似中規中矩,臉上總是掛著善良老百姓的笑容,暗地裡狠、快、准的手段卻不下於他,看久了……一副很欠人扁的模樣。
岳仕斜睨他一眼,從公事包裡拿出公文夾。「你這是什麼意思,好好的一塊地,說死說活的終於拿到手,你居然要放棄,你有病,而且還病得不輕,腦子撞壞了。」他用食指指著腦袋。
一想到孤兒院的院長帶領一大堆的小朋友來跟他道謝,那情景可真是盛況空前,五、六十名小孩子,叔叔長叔叔短的,叫得好不親熱。
他簡直是傻眼了,他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但高祥真的……欠扁。
高祥瞟了卷宗一眼,笑開了口:「日行一善嘛!幫你積點陰德、做點好事,省得跑了老婆還怪在我頭上。」
笑裡藏刀,狠狠削了岳仕一筆,十分樂於看到他變臉。
「去!」岳仕咒罵了句,「你當真腦袋壞了,那塊地的位置在市中心,所有的商業契機……旁邊是高樓大廈林立,中間是難民營,哈!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高祥當真覺得交友不慎,有做好友的會如此落井下石,一再揭你傷疤,而且還揭得不亦樂乎的嗎?
他丟給岳仕一份文件,土地所有人的名字是豐郁,其他的岳仕不再看了,發出一聲冷笑。
「喲!好了不起啊!先打人家一巴掌再順順她的毛,可真會做人。」岳仕從鼻孔裡發出冷哼。「大善人,什麼麼時候鋪路造橋啊?」
「酸葡萄心理。」高祥說了一句,然後拿起眼鏡戴上,打算不理會岳仕的冷嘲熱諷。
偏岳仕就是恨不得惹火他,問道:「你決定動手術了?」
「嗯。」他點頭。
「是為了嚇壞她,還是想嚇走她?」岳仕用力捋了虎鬚一下。
高祥緩慢轉頭,凶狠的目光狠狠瞪著臉上兀自掛著笑容的岳仕,這該死的傢伙,嘴巴又爛又賤。他站起身,脫下身上的外套。
岳仕也跟著解開鈕扣,挽起袖子,擺好架勢。
兩名高大男人同時出了拳、格開對方的拳頭。
「媽的!你來真的。」岳仕先中了高祥一拳,低咒著跳開一步,準備好好幹一架。
「廢話少說,我想揍爛你那張臉已經等很久了,小白臉。」他用目光測量著彼此的距離。
兩人出拳踢腿,虎虎生風,渴望自己的拳頭打中對方。
「哈!黑面仔,你嫉妒我面紅齒白,用不著耍酷,女人就直接貼過來,在牛津時……」
「對!在牛津時,你因為這小白臉樣,引來弗萊登公爵夫人說要包養你,你不說我還忘了呢!」高祥惡劣地提起往事。
「去你的!」
岳仕左右開弓,再加上一個側踢,順利踢中高祥的腹部。高祥往後倒的同時不忘拉住對方的腳,兩人瞬間倒在地上,彼此視線在空中交會,收回拳頭,不約而同地大笑出聲。
「你這副模樣可比平常好看了千百倍。」兩人異口同聲的取笑對方的狼狽樣。
「好兄弟,鬥得過豐家那隻老狐狸嗎?」岳仕拍拍高祥的肩頭問道。
高祥揮開他的手,「是兄弟的話,就別扯後腿,落井下石。」太清楚他想看戲的心理。
「說這樣,我怎可能落井下石,只是……爺爺的命令,小婿怎敢不從呢!」
擺明了扯定高祥後腿。
「該死的!我居然把黃鼠狼當兄弟,還推心置腹。」高祥站起來,順便補踹岳仕一腳。
「去你的!說好不動手的。」
「我是不動手,我動腳啊!」
「哈!你行!你真行,你了不起,我等著,死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高祥不甘示弱地回了一記回馬槍,「聽說到處雲遊的豐霖前陣子遇上熱情如火的沙漠酋長,嘖嘖……」
「算你狠。」岳仕臉色一變的喃喃咒罵著。
***
高父高母對她有說不出的感謝,送來全套的鑽石項鏈首飾。鑽石雖耀眼奪目卻只讓她覺得刺目,沒有絲毫的喜悅。
她的價值如同這冰冷的鑽石,是用來襯托人用的。
她討厭這東西,討厭……討厭……幾次想把這玩意丟回高家,但是它璀璨的光芒令她想起高祥贈予的藍寶石——迷人耀眼可是沒有溫度。
她並不貪圖這些,童年時代的困苦令她骨子裡的尊嚴更為倔強,別看她事事妥協,萬般求好,她只是不想惹事,不想惹人注意,這是她的生存之道。
離開高祥也有一段時日了,他不曾找過她,連通電話也沒有。
當真是船過水無痕,有她沒她都一樣嗎,那為何他會說出「結婚」二字?她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卻只敢當作是夢話,也幸好她沒當真。
她是哪裡也無法走,哪裡也去不成,爺爺看她看得緊,常常要她隨侍在身邊,說是年紀大了,什麼都不行了。
她畫畫,眼睛對著蘭花盆,心思卻飛到那雜草叢生的宅子裡,蕭瑟美感在她腦海中一一重現,海風的味道飄散在她鼻間,衣袂飄飄的她曾在崖邊拉著小提琴和海濤共鳴。
他當時看到了是怎麼氣急敗壞的,又是詛咒又是臭罵,一張臉鐵青得像凶神惡煞,她可以感覺得到他憤怒背後的關心,他們曾經靠得那麼近……
她想念啊!思慕那段日子,他會和自己一樣嗎?
無法抑制心中的渴念,斗大淚珠無聲地滾落在宣紙上,一朵蘭花隨即被暈開來,什麼都不像了!
她背棄了上帝,背棄信仰,只因貪圖他偶爾流露出來的溫柔。
雖然,她不知道他的溫柔是因為她,還是只想透過她找尋另一個影子,可是……可以這麼想嗎?她在他心中或多或少也佔有一隅,她不要多,只要一點點就好,一點點就好。
她在心中卑微的祈求,只要高祥能……她寧可受地獄焚燒之苦,哪怕是烈火紋身,也都甘之如飴。
墮落了,當真是墮落了,明明知道高祥之於她如同鴉片,她卻上了癮,無法自拔的深陷其中。
她無法再面對上帝,無法面對上帝的悲傷與憐憫。明知是錯的,還是一步又一步的沉淪下去。十字架背在她心上,每一次想起高祥,她的心如被火燒般既灼熱又痛苦,她的四肢百骸更像被千萬支利箭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