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靖扣住她的手,「瑞兒,冷靜點、冷靜點。」
把氣得掉淚的豐瑞緊緊抱住,他的瑞兒一向堅強,很少哭泣的,現在她哭了,哭得那麼難過、那麼憤怒、那麼傷心。
她怒指著高祥,「他是鬼,他是鬼,他是撒旦使者……鬼!鬼!」
高靖能明白她的悲傷、她的痛苦、她的心痛,可是這會兒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我們必須打電話告訴爸爸、大哥、大嫂……他們還在等我們的消息。」高靖摟著激動不已的妻子走向另一端的電話亭。
他們在等他的消息,等他告訴他們殘忍的消息。
豐老爺高高地舉起枴杖,想揮卻揮不下。高祥這孩子,他看著他長大的,茁壯成一位頂天立地的男人,他拿高祥當親孫疼,高祥卻這樣回報他。
豐郁,他可憐的孫女。
他拿她當寶,人家卻當她草。
豐郁,他可憐的孫女……無力地放下枴杖,老淚縱橫。
「你給我滾,給我滾!」
豐郁,是他心頭上一塊肉,他老了,若要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何等殘忍的悲劇?要他一個老頭子……這不等於要他的命。
「爸!」豐德輝扶住父親的肩膀,「小郁沒事的,沒事。」
豐德輝心下一片茫茫然,他一直不曾好好看過豐郁,曾幾何時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骨瘦如柴的孩子。
「德輝,你看郁兒,她應該是讓人捧在手掌心疼的,她……一直活得那麼小心翼翼,那麼認真……郁兒,她多像你媽媽啊!」
豐老爺的一句話震醒了豐德輝,這些年他到底錯過了什麼,又做了什麼呀!
「把豐郁還給我,把豐郁還給我!」豐霖撒潑的對高祥又打又罵,她才剛下飛機就接到這噩耗。如果早知道,她就不會出國,如果早知道……
她這一生,開心時嘻嘻哈哈,生氣時哭哭鬧鬧,嬌憨頑皮,從來不知人生有多少感傷,現在,她只能隔著玻璃看豐郁毫無生息的躺在病床上。
她不要、她不要,她還有好多好多話要告訴豐郁啊!
「岳仕,你幫我把豐郁叫起來,我都回來了,她還在睡……你幫我把她叫起來……」
她用力拉扯著岳仕的衣袖,抽抽噎噎的哭到打哆嗦,「我那麼會睡懶覺,你都能把我叫起來,現在,你去把豐郁叫起來……」
岳仕擁住哭得一塌糊塗的豐霖,柔聲安慰:「霖霖,豐郁累了,我們不要吵她。」他看向滿臉鬍渣、守在一旁多時的高祥,更覺心酸,「霖霖,讓她好好休息吧!」
「岳仕……人家……人家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訴她,我……」豐霖兩手抓著他的衣服,撲在他懷中放聲大哭。
好幾個鐘頭過去了。
醫生步出病房拉下口罩,巡視著病人家屬,說出最糟的情況,「我希望你們有心理準備,今晚,如果她不醒來……」
高祥無法接受醫生的言下之意,一把扯住醫生的衣領怒吼道:「你不是醫生嗎?醫生的責任就是救回病人,你救她呀!你救救她呀!」
如果連醫生都救不了豐郁,有誰能救她……還有誰……
上帝嗎!如果真有上帝,他的心怎會淪落在黑暗中,他的靈魂又怎會賣給惡魔,上帝你在哪!你在哪!
他記起豐郁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有計劃的自上帝手中奪走她,卻不曾好好愛惜她,現在上帝來帶走他最摯愛的女人了。
他彷彿看到王美娜譏諷的臉正在嘲笑他,別妄想碰豐郁……天使一旦動情,就會魂飛魄散,犯了錯的天使,將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王美娜的話在耳邊迴響起,字字清楚、字字駭人。
「很抱歉,我已經盡力了,她送來醫院急救時,曾經一度休克,她的傷,連大羅神仙都束手無策,更重要的是,她的求生意志薄弱。」
連醫生都宣判了,豐郁啊……
高靖拍拍侄子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高祥,進去陪豐郁,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豐瑞站在門口擋住高祥,「為什麼要讓他進去,要進去也該是我們,不是他。」她指著高祥的鼻頭。
高靖抓回豐瑞,讓高祥進去病房,「瑞兒,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彼此相愛,愛得那麼深、那麼刻骨銘心,這些……我們也有過。」
「騙人、騙人!」她摀住耳朵不想聽。
***
高祥執起豐郁沒插管的手,回憶如潮水般向他襲來,一波接一波,甜蜜的、苦澀的、痛苦的,在他腦海中一一播放。
她救贖了他,而他回報了她什麼?一連串的傷害,一連串的苦難,總是她受傷,總是她為他落淚。
她一切的磨難,皆因他而起,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災難不時發生,可是他捨不得她,更放不開她,從第一眼開始。
「豐郁,你睜開眼睛來看看我,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你躲在暗處窺視我,我一直在找你,知道嗎?
你是第一個拒絕我的女孩,為此我記住你,我撿起打火機,將它當成是我們初次見面的訂情物。」
高祥拿出打火機學她當年把玩的模樣,然後把打火機塞進她掌心中。
「這是我們的回憶,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回憶……」
十三歲的她骨瘦如柴,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有一年夏天,我帶岳仕上你家去游泳,你被人推下泳池,我嚇得魂飛魄散,花了好大工夫才救起你。你欠我一條命,我開口要你以身相許,並沒有玩笑的成分,可是你不知道,對吧?」那時的惆悵滋味,令他消沉許久。
「我記得你開口的一句話,『不要你救』,可是我救了就是救了,我怎能不救呢!」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何時起他的一顆心早懸在她身上。
他輕觸原本粉紅柔潤現在卻失去光澤的朱唇。
「你十七歲那年,在庭園的草坪中,我看見你純淨如天使的睡靨,心中一震,偷偷吻了你。你有這世上最令人心動的嘴唇,又柔又軟又甜,你能想像嗎?我臉紅了,像個偷嘗禁果的少男。」
他回憶起二十九歲時手足無措的呆樣。
他閉上眼,不覺兩眼已紅:「你答應……答應要嫁給我的……」
她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真的太遲了嗎?
不!他不能放棄,一旦放棄,他就全盤皆輸。
時間過得越久,他的心越惶恐。
「我愛你,我愛你啊!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會讓你有受傷的機會。」他拇指指腹輕輕地劃過她的五官。「我怎麼會看不清呢?我怎麼會迷惑,我又怎會一再的傷害你呢?自始至終你都是我心裡的那個人啊!」
「你從來沒聽過我唱歌吧!」他苦笑的輕扯嘴角:「因為我……我唱歌很難聽的,可我要唱給你聽——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淒愴
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
我愛這夜色茫茫也愛這夜鶯歌唱
更愛那花一般的夢擁抱著夜來香吻著夜來香
啊……我為你歌唱我為你思量
夜來香、夜來香、夜來香……
我會一直唱……一直唱,唱到你醒來,我倔強的、不愛與人接近的、獨一無二的豐郁……豐郁……
我願意陪你上教堂,願意陪你唱聖歌,只要你醒來啊!」他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你喜歡小提琴,你喜歡那幅錦織畫,你喜歡的……我全都可以給你。我可以為你吟詩,只要你醒來……」
別丟下他,別丟下他,他可以為了她放棄全世界。
「為什麼不睜開眼睛?看看我啊!你聽到我在叫你嗎……豐郁……我每叫你一聲,心都快裂開了,你知不知道!」
高祥大吼,重重捶著大腿。
「我寧願自己坐在輪椅上,也不要看你躺在病床上,你是我的妻子,應該要有最強的意志力,怎麼可以……輕言放棄……」
他的心好痛!好痛!原來他還有心,那麼強烈的痛楚,是她帶給他的。
「豐郁,你醒來啊……醒來啊!」
他捧著她的臉,認真地看著豐郁秀麗端莊的容顏,彷彿第一次發覺她驚人的美貌,愛上她,是在什麼時候?
十年,漫長又短促的十年,這小女人,竟教他心繫魂牽了十年。
「豐郁,不要走……你不會走的,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一人的。」他哽咽哀求、懇求。
「你若走了,我一定拆了醫院,拿整間醫院給你陪葬,你知道,我做得到的。」他恐嚇、他威脅。
「你說過的,我是無賴、我耍流氓,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得聽我的,我要你醒來,醒來,誰也不能把你從我手中奪走。你屬於我,屬於我!」
「豐郁!」他撕心裂肺的吶喊,宛如野獸失去伴侶的悲嚎。
而夜還漫長……
「好吵……不要叫了……好難聽……」
幽幽地、若有似無地,但他聽到了,再也沒有什麼聲音比這個更為動聽了。
「你醒了,你醒了,你醒了……」他沙啞的不成聲。
拉起她的手湊在唇邊,印下深深的一吻。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要唱一輩子的歌給你聽。」
豐郁虛弱地一笑,「好爛的誓言。」
***
幾天後,當豐郁漸漸地恢復健康後,開始覺得高祥很煩人。
「第一、永遠不要單獨一個人。」
「第二、你真的很瘦,我什麼時候才可以抱你?」
「第三、我們得快點舉行婚禮。」
「第四……」
「高祥,你聽我說話。」豐郁試圖想插個話,可是他……
豐郁無可奈何的從背後丟出枕頭,順利砸中喋喋不休的高祥,阻止他的高談闊論。
「高祥,他救了我,是他把我推出車外的,是他把我從鬼門關推回來,是……你哭了,你哭了……」她忽然發現他的臉上有股濕意。
「不要再有下次了,不要再有下次了,你聽到了嗎!?以後不管你去哪裡,我都要跟著!」
高祥緊緊抱住她,緊到她受不了,嬌喘連連,無力地想掙脫他。
「你也愛上我了嗎?是這樣的嗎?所以你才會哭了……」她又哭又笑的。
「你聽不懂啊!以後不論去哪……」
「我懂,我知道。」
她拉下他的頭,細細的胳臂圈住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唇,獻出今生的承諾。
「不要再偷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