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今天下午去嗎?」她接下清單,有些傻眼。
這些不是她的工作,只因為外面在下大雨,沒人想出去,所以丟給她。這也就算了,但是清單上的事務並不緊急,而且單子很長,跑完回來可能都下班了。她困惑反問:「可是,三點不是要開編輯會議?」
「哎喲,你不用趕回來開會啦!這期打算作的主題是時髦的文學作家,你中文不太好,就不為難你囉!」同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說完就走了。
是,她確實在國外讀過書,但也不過就中學那六年,大學是回台灣讀的,為何同事們老愛半真半假的調侃她呢!
當下顏雅淇沒有多說,只是默默接下工作。但心裡第一百萬次的反省自己,到底怎麼回事?因為她不夠笑臉迎人?沒有辦法跟同事聊日常話題?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老愛中文夾雜英文一起講,惹人討反而不自知?
要像楚恆那樣可以睥睨眾生,充滿自信的「作自己」,感覺應該很棒吧。
那個人……這輩子大概從來沒討好過誰,也沒因為人際關係而傷過腦筋。
又瞄了一眼靠在牆邊的大黑傘,心情更複雜了。她就像這把孤零零的傘,只能在角落默默立著,期待可以有派上用場的一刻。
既然這樣,那就派上用場吧!一直這樣悶著也不是辦法,要自立自強!顏雅淇猛然站起來,一把抓過傘,大聲宣告:「那我要出去了!」
「出去就出去啊,這麼大聲幹嘛?」遠遠聚在另一邊開放式會議區吃飯聊天的同事們,傳過來一陣哄笑,又繼續聊自己的去了。
她努才不去想,不想承認自己似乎到哪裡都不受歡迎、被驅趕,反正負面的情緒於事無補,又不是不開心的話這世界就會跟著改變。
走出辦辦室,在電梯裡,她望著鏡中映出的自己。
還是忍不住想……是臉長壞了嗎?她記得剛從澳洲回來時,不管打扮或言談都明顯的被側目,所以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檢討自己,甚至寫成筆記,時時觀察並警惕。
有什麼用呢?回來都快十年了,在大學時沒交到知心好友,進入職場後換幾個工作都跟同事熟不起來,連去酒吧都被趕,還被威脅不准再去,不然就要付一千萬……等一下!現在負債變成一千一百萬了!
立刻,她硬撐的平淡表情垮了下來。
這是一張很普通的……但是欠了一千一百萬的臉!
說到欠錢,顏雅淇突然想到一件事。
或者該說,一樣東西,該去處理一下了。近來一直接到通知跟……威脅。
在心底默默歎口氣,她拿起沉重的黑傘。
好像,這世上,只剩下這把傘可以保護她了啊。
雨下了整個下午。
今天是休診日,不代表楚恆可以休息。不過沒關係,他不需要休假。
他手上有一間診所、四名醫師,兩家酒吧,十幾個員工。無所謂主業副業,反正永遠都有事情要忙,有帳要看,有錢要進出、有數字要核對。除了睡覺時間之外,幾乎每小時都塞得滿滿。就算難得有閒下來的對候,腦筋也在繼續轉動。
比如今天,他處理完了手上的事務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要趕赴下一個約——
「咦!楚醫師!」負責的房屋仲介接到電話非常吃驚,「雨下得這麼大,你還要去看房子嗎!」
「不是已經跟屋主約好了?」楚恆不大耐煩地反問。他看看表,已經到約定的時間了,仲介小姐居然沒有出現,這要是他的員工,早就被妙魷魚N次了。
「那是空屋,沒人住的,沒有屋主啊。」小姐退疑地說。
「那你把鑰匙帶來,開門讓我進去看看就可以了。」他下令。
「可,可是……我以為……之前只是隨口說,沒有約好……我現在……現在不太方便過去耶,楚醫師。」
楚恆沒有答話。他沉默了五秒。電話中只剩嘩嘩的雨聲,以及清楚的慍意。
他就有這樣的威嚴,就算不講話,也能讓別人嚇出一身冷汗。房仲小姐驚慌到語無倫次,「那個房子啊,楚醫師,你不會喜歡的,要開什麼店都不適合啦,我再繼續幫你看別的地點好不好?這次的就算了,我也不會收你任何費用!」
「不用這樣。」他簡潔地拒絕,「我要去看房子。現在。」
「楚醫師不要生氣嘛!不然,我馬上結束這邊趕過去,給我……一小時?一小時內我絕對會到,你在那邊等我一下,鑰匙在信箱裡……啊,其實門沒鎖的……」
失約的人還發號施令?拖拖拉拉的搞什麼!楚恆已經不耐到極點,得到足夠資訊之後,毫不猶豫地掛掉電話。他今天要去看房子,就是今天要看到!
開車來到先前相中的房子附近,雨勢還是沒有減弱。停好車要下車之際,他才突然想起,本來放在車上的大黑傘,借人了。
啊,不對,應該說是租出去了。
那天也在下大雨,他去酒吧視察業務,下車時把傘帶下去,之後,就用一百萬的代價和一點小心機,把傘借給了顏雅淇。
現在想來真是莫名其妙。是被鬼摸頭了嗎?這陣子他明明需要用傘啊!而且顏雅淇這個人更加莫名其妙,耍什麼帥掉頭就走?然後被雨檔下走不掉時,有必要露出那麼茫然的表情嗎?好像被拋棄在路邊的、被淋濕的小貓一樣,害他損失了一把傘。
算了算了,懊悔也沒用,浪費時間。以「大雨給我停下來不准再下」的氣勢下了車,往他的目標筆直邁進——
眼前是一區舊房子,在大雨中更加寂靜。但,楚恆就是看上這樣的特質。
他向來能夠精密分析、甚至具體描繪出他要的樣子。前兩家酒吧都是這樣來的。地點,內裝、氣氛甚至客人的模樣,早在他開始籌備時,就已經在腦海中清清楚楚呈現。執行下去,果然也如他預料的,幫他賺了錢。
這次他的選擇更加大膽,他看上了一棟平房。
原先只是開車經過時不小心看到的,但他立刻有了感應:他的下一間酒吧,將不再是店面、地下室,而是一個特殊的、不一樣的型態。開闊、空氣流通、充滿慵懶情調,不用出國到峑裡島或清邁就可以享受南國風情那樣。
是,地點算荒涼,但換個角度看,他們音樂或談笑聲大一點也無妨,吵不到鄰居——因為後面是一整片墓地!
客群嘛,就是現在以嘗新、搞怪、與眾不同為最高指導原則的那群人。年齡層分佈其實挺廣,現代人早熟又老得慢,中間一段年齡增加、品味卻沒跟進,始終稍嫌幼稚的時間拖得很長,楚恆有信心賺到他們的錢。
淋著大雨衝向顯然已經荒廢許久的房子,在信箱裡摸了半天摸不到鑰匙,反而摸到一堆濕答答軟成一團的廣告傳單。最後他放棄了,直接去開門——果然,搖搖欲墜的斑駁紅色大門根本連流浪貓狗都擋不住。
一推,門應聲而開。
房子裡面比外面更破舊,但那不重要,他今天只是來看看格局而已。
走了幾步,一股寒意開始慢慢爬上他被淋得全濕的身軀。屋內沒有燈,雨勢加上暮色,讓空蕩蕩的室內更加森冷。
膽子小一點的人可能已經嚇跑了吧,這兒可說是「陰氣很重」四字的最佳示範,但楚恆毫不介意,甚至還在想,這樣夏天說不定可以省點冷氣費用——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太快,楚恆還沉浸在空調、電費的思緒中,一陣勁風就從他鼻子前面狠狠掠過!
第一個直覺反應是,屋子裡有鳥或蝙蝠,正迎面飛來。他憑著本能反應,迅速後退、往後仰頭閃避。
但下一瞬間,劇痛感在他後腦爆開!
幾秒後,他撫著後腦勺,才領悟過來:他閃避時,自己撞到頭了。
X的!忍不住低低詛咒一聲。老房子用材真實在,實木門框撞起來真痛!
等暈眩感過去,他繼續往前走,準備看下一個房間時——
呼!又是一陣凌厲的勁風揮過來。
這次不會錯了,絕對不是蝙蝠或鳥,而是有人在攻擊他。
腎上腺素瞬間暴沖,他全身緊繃,略略蹲低身子,準備反擊。在黑暗中,他的眼眸閃閃發光,猶如獵豹在搜尋敵人。
「呃!」他問哼一聲,因為左臂狠狠中了一下,疼痛入骨,但這也像露了對方的位置。楚恆的反射神經極好,在吃痛的下一瞬間,他的右手閃電般探出,用才抓住了毆打他的凶器。
抓住的地方,濕答答的,應該不是他的血吧?楚恆握緊,用辦扯過來。
低頭一看——
這……這不是一把傘嗎?更精確一點來說,這,不正是他的傘嗎?!
英明神武如楚恆都傻住片刻。這太超現實了,一時之間,兜不起來。
「滾出去!」一個清脆卻耳熟的嗓音突然對他轟過來,「出去出去出去。不管你是什麼,出去!」
他的後腦勺導左手臂火辣辣的疼著,現在連太陽穴都一陣陣彈跳。
「顏小姐,我是人,不是「什麼」。請你出來吧,有話可以文明一點講,不要再施暴了。」楚恆用盡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保持這樣平穩冷靜的語調,躲在牆後的對方大吃一驚,「還否認!你怎麼可能會知道我是誰!」
「我看不見你,至少也看得見這把傘。」楚恆補了一句,「沒記錯的話,這就是你用一百萬向我承租的傘。我不會認錯。」
顏雅淇慢慢走了出來,滿臉震驚、不可置信。
而楚恆,完完全全,能體會她的心情。
這……這已經不能用「緣分」或「巧合」來解釋了,這完全是活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