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首度下山興奮地和車伕坐在外頭東拉西扯的捷兒,還有馬車裡臉色依然平淡如水的燁華。
能拉他下山同回傲龍堡,說真格的,得感謝那個喳呼不停的捷兒,女人家的伎倆幾乎都被他使盡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直把燁華給逼得不陪他下山不成,韓齊想著,暗笑原來一切都視若無物的燁華怕的是纏人的捷兒。
就不知自從被壓著下山便不再開口說話的燁華是作何想法。他側首,看向坐在一旁、望向窗子不發一語的燁華。
「你在生氣?」
沉默無人響應的情況持續約莫一刻鐘,韓齊聽見淡淡的輕歎自他唇間逸出,總算是有反應。
「我能生什麼氣?」燁華回他一抹笑,淡然得不帶一絲感情,「捷兒和你同一個鼻孔出氣實屬不易,可見你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否則她不會堅持要我陪她下山,你早看出我很疼她不是嗎?」就算他拿出一旦下山會惹來村民?怒當借口,兩人也異口同聲說有辦法解決,讓他沒有理由推諉這趟旅程。韓齊甚至為此選擇在深夜渡他下山,避開早早就寢的村民,連夜驅車離開。
「我是商人。」簡單四個字,暗喻自己奸詐的一面。
「你一定是個『大』商人。」
「我只要端出傲龍堡三個字,在北方通常都能發揮影響力。」韓齊拐彎抹角指傲龍堡之名在北方有一定份量。
「看得出你並非池中物。」燁華執酒細啜,讓酒氣竄過全身經脈好抵抗出了村子後顛簸路途的難受,一面還得注意不讓韓齊發現自己的不適,他可不想真讓他當成弱女子看待。「你是雲中龍。」「不舒服就別隱忍,燁華。」韓齊沒接下他的話,反倒一口點中燁華極力隱藏的不適。「你一直不回頭看我,就為了藏住蒼白的臉色是嗎?」
「別瞎猜,我好的很。」燁華說著,又執酒仰首欲飲。
就在這時,馬車突然一個起伏頗大的顛簸,震得燁華握不住手中的白玉瓶,整個人更坐不穩的朝毛毯跌去。
反正有毛毯墊底絕不致有太大疼痛,燁華連驚呼都沒有,順著跌勢讓身子往下落。
反倒是韓齊緊張地伸出手,在他掉到毯子上之前一把將他扯向自己懷裡,氣息不穩得像是受了多大驚嚇一樣。
最後,咚的一聲,跌落的是燁華向來隨身的白玉酒瓶,甘醇的酒液全教毛毯享受了去。
「我的酒……」燁華半是可惜地說,沒想過背後抱住自己免於跌落的人有多緊張。
想也是,後頭的人猶在,可這是他唯一一瓶自長白山帶下來的桂花釀,是捷兒下山買剛摘下的桂花、由他用雪水釀製而成的酒,是極佳的醅酒。
「你!」好像在地獄轉過一圈又回人間的韓齊駭得說不出話,結果他卻只想著他的酒。「酒不比你的人重要,你只擔心酒?」
「我是不會受傷的,而酒灑了就沒有,除非你讓我回去。」
「才不!」說服難纏的捷兒和自己一夥已經很不容易,現在終於拉他下山怎麼可能再讓他回去,先騙他下山再想辦法說服他留在傲龍堡是他一心策畫的事,怎麼可以就葬送在一壺酒上!
「韓齊。」益發覺得他像個孩童般執拗,燁華揚起無奈淡笑回頭邊說:「你以為這樣就能……」他回首,來不及保持兩人的距離,一開一合說話的唇瓣滑過韓齊探上前欲查看他有無受傷的臉,霎時僵住兩人一個回頭、一個傾身的動作。
突來的意外教韓齊怔愣,相同錯愕的眸子相對上,彷彿就此注定交纏似的都沒有放過對方的打算,漆黑與金褐相映,兩者愕然,兩方錯然。
從初識開始他一直沒有機會仔細瞧燁華的眼,不知道是他有意閃躲不讓他看清楚,還是自己從不認為他與常人不同的瞳色有何重要,是以不曾仔細端詳他的眼;如今意外地相會,距離近到能清楚看見金褐色瞳中自己的倒影,韓齊才知自己錯過多少次讀出他眸裡思緒的機會。
眼白處淨是路途顛簸而泛起的紅絲,這樣還敢說沒事。
「你明明不舒服卻隱忍不說,分明不把我當朋友看。」從怔愣中回神,韓齊開口就是責怪他似悶葫蘆般的啥都不說的作法。「不習慣馬車的顛簸就該告訴我,我會想辦法。」
「沒事的。」失神許久好不容易才從天外歸來的燁華,扯扯唇角響應他的不滿。「一會兒就好。」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心,對方才意外的親暱兩人都絕口不提,有默契的當啥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就當燁華離開韓齊的懷抱回到座位上時,馬車又一個劇烈顛簸將他震回韓齊懷裡,重重地落回他懷裡。
「對、對不起……」燁華再也掩不住困窘,平靜的面具掩飾不過紅霞滿佈,訥訥地出聲道歉。
那匹名叫黑雲的馬是在跟他作對嗎?拖輛馬車也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
「無妨。」韓齊邊說,邊為他在自己懷裡調個舒服的姿勢。
「韓、韓齊。」轉眼間被調整成橫臥他懷裡的燁華,除了喊他的名字外根本說不出其它的話來,這姿勢近得讓他能看清韓齊的臉和因呼吸滑動的喉頭,感覺他胸口的起伏,這距離──太近、太近了。「放開我。」
「不這樣做,一趟馬車下來你會摔得鼻青臉腫。」韓齊解釋自己的行止,並不覺有何不妥,穩住身子小心翼翼護著懷中的人。
「我會自己注意。」
「你才不會注意。」他一入神就心不在焉的習慣只要不改,就不可能會注意到自身的安全,難怪捷兒會這樣小心翼翼的護著他;一開始以為那是他保護過度,後來才知道真有這個必要,因為他無視於眼中的一切裡也包括他自己。
「不注意也無妨,你知道的,我──」
「就算如此,受傷的一瞬間也會痛吧。」韓齊事後才聽捷兒私下向他透露,被他射傷當晚燁華因為疼難以入眠才會在外頭喝酒,乍聽時讓他內疚極了,更是決意要保護他。
燁華愣了愣。「捷兒說的?」瞳眸斜斜瞟向竹簾相隔的馬車伕座位。「看來讓她下山倒好,這樣會出賣人。」他板起臉,不是很認真地說。
「捷兒是?你好,他關心你才會氣我傷你。」
「她性子衝動,總是冒失行事,到了傲龍堡還請你多多擔待。」
「有你這個主人在,他不會放肆的。」韓齊不去正視他說的話裡隱含將捷兒送到傲龍堡後他會回長白山獨居的意思,逕自為他附了注,教燁華沒有辯解的機會。
「韓齊,你真的非常固執。」燁華無奈的語氣裡滿滿是拿他沒轍的歎息。「你都是這樣完成每一件你想做到的事?」
「很少有事情能讓我搬出這種程度的固執,除了你。」
「我得深感榮幸嗎?」燁華斜起唇角一笑,抬起的眼裡有絲淡淡的笑意,他再也藏不住疲態地傾首靠上他胸口。
和當生意人的韓齊對峙是他不智,他一個隱居的人怎辯得過雄辯滔滔的生意人?旅途已夠他累的,再加上和他對辯更累。
「你累了,還是閉上眼睛休息比較好。」大掌瞭解地體貼撫上黑綢似的發,山居歲月沒有人會為他打理一頭長髮,結果他的長髮比時下男子、甚至女子還長,足以覆蓋至腰背,柔軟烏亮的髮絲絲繚繞過他的手指,軟軟地纏繞指間,柔順得教人愛不釋手。很難想像這會是屬於男人的發,不若他的硬直,更比一般女人輕柔滑順;在一下又一下的撩撥間,淡淡的竹香沁入心肺,足以忘卻凡塵俗事。「別把我當女人看,韓齊。」燁華蒼白著臉說道。
韓齊收緊雙臂不讓他掙離,一是怕他又跌倒,二是知道馬車上的搖搖晃晃會讓他不適,唯一能讓他坐得安穩的就是他的大腿,由自己承受馬車的顛簸,免得他撞得滿頭包。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最後燁華放棄地躺進他懷裡,連聲輕歎。「兩個大男人抱在一塊兒能見人嗎?若傳出去,只怕你傲龍堡的威名毀於一旦。」
「可以毀的話就毀吧。」韓齊滿臉不在乎地道。「像你這樣雲淡風輕的不也很好?朝賞旭日夜觀月,坐飲清茶臥啜醅,人生一大樂事。」
「那叫孤獨,同長白山上的霜雪一般,孤無人問,獨無人知,唯有──」驚覺自己說得太多,在一雙始終灼燒的黑瞳下,燁華閉上眼假寐,不久便入夢。
「孤獨?」韓齊盯視險些就自刨出思緒的燁華,反覆咀嚼這兩個字。從未嘗過這滋味的他也不知是幸還不幸。
燁華的了無掛礙、身無羈絆是他所嚮往的,傲龍堡是北方第一大商號,和它名氣相符的是沉重如巨石的責任,由不得他推卸,就在同時又忍不住嚮往無事一身輕的不受拘束。
一反素日交友隨緣隨性的態度,幾乎是半勉強燁華與自己結交?友,恐怕也是他這個身陷紅塵,涉世太深的凡人渴求遇見絕塵離世的天人,藉以洗滌自己一身重擔的希冀。
他是欣喜燁華答應一同到傲龍堡,卻不知他是真的自己願意去,還是被迫,勉強不得不去。
思及此,俯視沉沉睡去的柔美容顏,有絲後悔哽在韓齊心頭。
他這個凡人會不會太渴求了些?***
哇哇哇!
站在馬車上探望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老天,她頭一遭看到這樣多人,這樣熱鬧的市集。
「哇哇!好多人!公子,這個市集比起咱們長白山下要熱鬧多了。」果然不一樣,下了山,有很多東西是她從沒看過的。「哇!那個人在吞劍耶!好厲害!」
韓齊撥開布簾探出頭,本來是要阻止鬼吼鬼叫的捷兒別吵醒車裡入睡的燁華,卻在看到他興奮的臉後忘了阻止他,反而問:「你從沒看過市集?」
「當然看過。」捷兒沒好氣的回哼他。「沒見過這樣大的而已。」故意的嗎?存心暗示她沒見過世面?
「那──」韓齊回頭探了眼沉睡未醒的人兒,再回頭。
「燁華也不曾嗎?」
「我家公子從不下山。」捷兒說道。「到山下買東西是我的工作,怎麼?有意見啊!」
從不下山?韓齊默然,?捷兒的答案感到一陣心疼。
是愛山的幽靜所以捨不得踏出一步,還是因為其它原因而將自己鎖在山上度日;兩種情懷,一是悠然,一是寂然。
燁華會是哪一種?
「喂!韓齊,你發什麼愣啊?」
韓齊沒答話,反身沒入車內,伸手輕拍燁華。
「唔……」迷迷濛濛感到肩頭被人輕拍,燁華勉強地撐開眼,惺忪的模樣教韓齊微愣。「韓齊?」「該醒了。」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韓齊回過神,握住他的手拉向自己。「梅林鎮到了。」
「梅林鎮?」睡昏的神智想也不想便問:「傲龍堡在梅林鎮?」
「這裡有市集,下去走走可好?」
市集?走?
一瞬間,燁華清醒大半,抽回自己的手。
「燁華。」
「你如果有需要的東西就去買吧,我……我在馬車裡等。」垂下眼,燁華淡淡地道:「如果方便的話,請你帶捷兒一塊去,她很喜歡市集的熱鬧,不像我……」市集對他來說只有眾人輕蔑的回憶,其它再多也沒有。
就算曾經那小小市集裡的人對他溫柔地笑過、對他如敬神般的好過。
「燁華?」
「你和捷兒去吧,我在這裡等。」
「我要你一起去。」韓齊不放棄地又拉起他的手。
「韓齊,我的眼睛會嚇壞人。」人多的市集,就算他刻意垂下眼也難保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我不願惹事。」
「有我在,不會有事。」
燁華搖頭,拒絕韓齊固執的邀請。
「若我有法子讓別人不注意你的眼,你是不是會和我一同到市集走走?」
「我──」
「等會兒,我馬上回來。」不待燁華反應,韓齊一個箭步跨下馬車,飛身縱向市集。
一會兒後,輕巧的落步在馬車橫桿而後彎身進車內;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多了一頂黑紗帽。
「韓齊。」
燁華正疑惑地抬頭,韓齊卻將紗帽戴上他頭頂,讓垂落的黑紗遮住天人般的容顏。
「下車吧。」他首先下馬車,朝他伸出手。
隔著黑紗看向固執的韓齊,燁華默然許久,終於吐出妥協的悠悠歎息。「你總是這樣強硬對待朋友嗎?」
「只有你。」接握他伸出的手,韓齊露出得逞的笑。「你總是能逼出我不欲人知的固執。」
「我是否該因此而甚覺榮幸?」
「不妨如此。」小心仔細將燁華扶下車,但他才剛轉醒,難免還是踉蹌了下,整個人撞進韓齊懷裡。
「對不住。」燁華退了退,站穩腳步。
「無妨。」跟進一步的韓齊索性伸長一臂半圈住他,護著他走。
「韓齊。」即便長年深居山林,也知兩個男人這姿態會引來多少注目,燁華退了退。「我自己可以走,不勞費心。」
韓齊置若未聞,隨著他退後的腳步前進,執意護在他身側。
「韓齊,我到底還是個男人,不是嬌弱無力的女子。」不知道是第幾次重申,他當真看來如此纖弱嗎?所以讓韓齊一步也不離地護在身側。「我不願?你添麻煩。」
「不麻煩。」韓齊交代車伕到河堤等候,還來不及喚住捷兒,他早鑽進人群東瞧西望,不知到哪兒去了。
燁華最後還是只能順應他的固執,但心下著實溫暖,韓齊像心知他不欲往人多的地方去似的,護著他的動作彷彿為他隔出一方世界以絕塵世,安然走在街上也不覺有摩肩接踵的擁擠窒悶。
這市集真的好大!記憶中,熱鬧紛擾的市集彷彿是上輩子的事,那一段日子裡他和娘……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愁苦隨思緒湧上,黑紗後的麗質黯淡下來。
「燁華。」
韓齊突來的呼喚如救人出黑洞天的繩索,將他拉離深沉的愁苦,回神抬頭,一雙擔憂的黑眸正瞅著自己。
「不舒服嗎?」
「沒有。」暖暖的關切消融些許襲身的冰冷愁苦,燁華淡淡扯開一抹淺笑。
韓齊卻是在自責中不斷懊惱,氣自己讓他倍感不適。「是我的錯,明知你不愛人多處卻固執地將你往市集帶,是──」
燁華扯了下他衣角,撩起黑紗一角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笑。「我沒事,只是缺了酒入喉,口乾了些。」
「燁華。」絕美的淺笑教韓齊再次看傻眼。
「找家酒館打酒好嗎?」忍下對雜亂人群的不適,燁華扯著他衣袖輕催促。
而心思全繫在他身上的韓齊豈會看不出黑紗後變得蒼白的臉色,二話不說便將他打橫抱起,無視兩人現正置身在市集大街上,身邊無數路人側目以對。
「韓、韓齊。」被嚇了一跳的燁華只來得及抱住韓齊的頸子,他不懂,他為何總是一聲不吭就抱起他?
「別瞞我。」韓齊靠近他耳畔輕道:「身體不舒服就要說出來,別讓我擔心、別怕添我麻煩,我隨時恭候你找來的麻煩。」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何涵義,他只知道這全是他的肺腑之言。
可聽在燁華耳裡,卻引起一陣怦然。「韓齊你──」
「我們去找好酒。」韓齊打斷他,單腳一蹬就躍上最近最高的房舍屋頂,引來不少路人佩服的驚歎?
燁華卻覺得困窘難當,若不是想起自己頭戴紗帽,無人見得他容貌,他絕對會將臉埋進他胸口躲避。
這人是以吸引他人側目?樂嗎?要不,他一舉一動為何如此特立獨行,無視別人觀感?
「你用這方法找路?」跳上別人家的屋子找路?
「居高臨下便於尋路。」黑眸向下探視,看見隔幾條街上有家正開張的酒館,抬頭說:「找到了,我們……」話語在眼眸落回懷中人時猛然煞住,金褐色的瞳眸正看著自己,兩面黃澄銅鏡中清楚的映著自己的臉,絕麗的容顏正朝自己漾起淡然依舊的淺笑。
四目凝視,渾然忘卻人世,自成一方天地,交纏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