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兒,去叫後頭多準備一些清粥醬菜,再拿一壺熱茶來!」
「好!」城東一間客棧的廚房裡,傳來一個清亮好聽的嗓音,應著前頭店小二的吩咐。
滿面笑容卻掩蓋不住疲態的芸兒,像清晨的露珠一樣清新可愛,穿著整潔樸素的淺藍色粗糙衣服,頭髮簡單地東在腦後,穿著一條圍裙,在廚房裡頭來回穿梭。
她嬌小標緻的模樣,和北方女子的高大豪爽截然不同,讓人一看就知道她來自南方。
可是她這個看來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工作起來時卻異常辛勤,又很能吃苦,個性更是善良淳樸好相處,所以她才來了不足半個月,便已贏得客棧上上下下的喜歡。
趁著客棧的飯堂客滿,所有的吃食也都送上了,芸兒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揉揉有些酸澀的雙眼。
她拿自己這幾年的積蓄做為盤纏,從蘇州一路北上,到了山東,她的盤纏也幾乎要用盡。如果再不想辦法掙些銀兩,她就身無分文、得沿街乞討過活了,所以她只好留在濟南城內,找了這份能供吃供住、收入也不太低的客棧工作。
康嗣留給她的金子和玉珮,她一分都沒取用。
自從她開始了北上的旅途,她便從不同人的口中得知:男人給女人財物,有可能是因為愛她,也有可能是想跟女人撇清關係,從此互不相欠,又或者根本是把對方當作妓女!
她想知道……他是屬於哪一種!
她不希望讓康嗣誤以為,自己是為了得到這些東西才喜歡他、尋找他;也想告訴他自己不認為他這樣走了,是負了她,他不需要給錢作為補償,因此假如她真的用了,就只是在羞辱自己。
這幾天客棧的生意特別好,大家都忙得晚睡早起,她睡覺的時間用一隻手來計算都嫌多。但為了賺取盤纏,她不得不咬緊牙關,努力工作,否則會延誤她繼續北上的時間。
「芸兒,快進去廚房幫忙,現在客人又多了起來,又有得忙了呢!」林掌櫃呼喚在廚房門口發呆的女孩。
林掌櫃雖然市儈,但仍是個有良心的人。他知道芸兒是為了北上尋人,路經濟南卻盤纏用盡,才來他的客棧應徵雜工。儘管如此,她仍比誰都努力工作,所以他多少會關照她,多付她一些工錢。
「知道了!」芸兒臉上的倦容霎時一掃而空,打起精神走進廚房。
她被廚子指派幫大嬸們清洗碗筷,可是小凳子不夠,她便讓給年紀大的大嬸們坐,自己則蹲下來清洗。
「我說丫頭啊!妳去北京究竟是要找誰?」閒話家常間,其中一個大嬸問身旁的芸兒道。
「我去找……我的大哥。」她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康嗣跟她的關係,只好說出這個一直在她心內的稱呼。
「大哥?他去北京做什麼?怎麼可以留下妳一個小姑娘在家鄉?」
「他……在北京當差,臨時有急事,所以要回去處理。」這個則是她一直叫自己相信的原因。
「這樣啊!那妳許了人沒有?」另一個大嬸試探性地問。「我有個兒子,今年二十了,想給他討個媳婦兒作伴,就看妳有沒有這個意思。」
她看芸兒年輕漂亮,乖巧勤勞,是人人心目中的好姑娘,便想先下手為強,將她收為媳婦兒。
「不要!」芸兒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了眾人一跳,她回過神,不好意思地垂頭道:「謝謝劉大嬸……芸兒的意思是,我已經心有所屬,恐怕沒那個福氣,不得不辜負您的好意了!」
「別這樣說,我也是隨口問問而已,妳不必放在心上。」唉,究竟是誰家的公子有這等福氣,得到這麼善良美好小姑娘的青睞?劉大嬸暗暗可惜著。
芸兒感激地笑著說:「謝謝劉大嬸!」
話聲剛落,芸兒只覺得胸口突然一緊,所有的血液全都湧上頭,一陣眩暈,她腳底虛浮地退後一步,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地上!
「鏗」的一聲,她不小心把水盆踢翻,污水濺了一身,盆子裡的碗筷瓷器掉到地上所傳出的破裂聲音,讓人膽顫心驚!
「糟糕了!」芸兒只覺得一陣頭昏眼花,她甩了甩頭,顧不得暈眩的感覺,強撐起無力的雙眼,急著檢視自己摔碎了什麼。誰知不動還好,她一甩頭,卻只是更加天旋地轉,她痛苦地捧著腦袋,眼前突然一黑,便昏厥過去。
眾人見狀都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劉大嬸邊衝出廚房,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大聲嚷嚷。
「林掌櫃,不好了,芸兒她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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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的芸兒終於徐徐轉醒,彷彿已睡了好久好久。
因為她操勞過度,又沒有好好休息,才會鬧出這場風波,等一下她一定要好好向大家賠不是才行!
她好想好想康嗣……想著他那俊朗剛毅的面孔,想著昔日那段短暫卻美好的時光,想著他曾經如何將她牢牢密密地擁抱著、呵護著,為她趕走一切不如意的煩惱。
她伸出了手,彷彿想抓住腦海中的男人,但立刻收回抓空了的手,眼神空洞,嘴角噙著苦笑,笑自己的傻氣。
她現在只剩下康嗣一個親人了,尋找他已經成為她現在生活的支柱。日子雖然過得相當辛苦,但是為了再見他一面,她真的無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要把他找回來!
可是康嗣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丟下她,一聲不響地就走了?如果他肯給聲交代,她一定會更加堅強的!
壓抑了很久的淚水,此刻才從她的眼角一湧而出,她搗緊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想獨自承受那股埋在心底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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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八大胡同--
和往常一樣,今夜的歡玉仕房仍舊笙歌鼎沸,燈火通明。門前的熙熙攘攘,大廳的歌舞昇平,讓只想尋歡買醉的人,留意不到後堂的緊繃氣氛。
一個俊美中帶著點邪氣的男子,不太端正卻不失貴氣地坐在首位,身旁還伴著一名美妓,整個人流露出不羈戲譫的氣息,但卻能讓心裡有鬼的人感到恐懼,渾身動彈不得。
「貝勒爺,這個人真是不識趣,竟敢打擾你飲酒的雅興,還想傷害你,真是太膽大包天了!」
美妓像是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了,她毫不懼怕地上那些血跡斑斑的男人,若無其事地向身邊的男人嬌瞋。
「對,他們真是該死。」康嗣瞄了瞄奄奄一息的刺客,面無表情地喝了一杯烈酒。
渾身是血的殺手無力地趴在地上,從康嗣幽深不見底的眼瞳裡感覺到一股寒意,瞬間恐懼的感覺佈滿全身,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真好笑,你們以為我會傻得再讓你們得手一次?」康嗣咧開一抹殘酷的微笑,像在嘲弄對方的愚蠢。
上回就是這群殺手在蘇州城郊攻擊他,害他不得不躲藏起來先行療傷!這筆舊恨他還沒空跟他們清算,他們就趁他來歡玉仕房這種青樓妓院,以為他毫無戒備時偷襲他,真是罪不可恕!
「貝勒爺……求貝勒爺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吧!我們也是拿人錢財、為人消災啊!」殺手們齊聲哀求。
上回他們仍不覺得這康嗣貝勒有什麼厲害之處,而且仗著人多勢眾,所以才毫不顧忌地攻擊他。但現在單單是他所流露出的氣勢便已經凌駕一切,他們不禁深深後悔接下這份委託!
「饒了你們?你們不是死士嗎?」他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語調輕柔地問:「不打算事敗之後集體自殺?」
「不,我們不是死士,我們還不想死!」殺手們紛紛掙扎爬向他,一旦面對生死關頭,便成了軟腳蝦。「貝勒爺,我可以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只求你能大發慈悲,放我們一條生路!」
「紅紅,他們說不想死呢!」康嗣輕輕地笑出聲來,站起身來走到那群刺客的面前,蹲下身子。「瀕臨死亡的滋味好玩嗎?要我放你們一條生路?你們當時可有對我手下留情?!況且,你要說的我可不想知道呢!」
「就是你們刺傷貝勒爺,害我快三個月見不到貝勒爺?」紅紅生氣地拉著康嗣的衣袖。「貝勒爺,咱們趕快處置他們這群渾蛋,然後回我房裡去用飯嘛!」
「來人,把這堆廢物扔出仕房。」康嗣毫不留情地向外頭守候的侍衛們下命令。「還有,我不要再見到他們。」
「喳!」侍衛們急忙應聲,等主子離開以後,便進去處理貝勒爺口中的「廢物」。
紅紅偷偷覷了他的側面一眼,看康嗣貝勒平日漫不經心,輕浮愛玩的模樣,原來處理起事情來可以如此嚴格強悍,精明決斷,難怪朝中大臣都那麼怕他,甚至還有人處心積慮地要除去他。
「貝勒爺,你好久沒回京了,不要被那些壞蛋給氣壞啦!」回到房裡,紅紅替他倒了杯酒。「看看丫頭擺上了多豐富的菜色?有魚翅、荷花魚絲、烤鴨……全都是郡王爺吩咐下來,要廚子準備的宮中菜餚,叫紅紅幫您洗塵!」
康嗣看著滿桌的佳餚,卻遲遲沒有動靜。
「貝勒爺?」紅紅奇怪地喚他。
「有沒有清淡一些的東西?」
「例如呢?」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哪一個客人來到仕房,不都是大魚大肉、大口喝酒的?
「青菜豆腐之類的。」康嗣喃喃地說著。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些色香味俱全的宮中膳食,他卻一點食慾也沒有。
「哈哈哈,貝勒爺,咱們仕房又不是庵寺,哪來的齋菜侍候您?」紅紅笑著望向突然轉性想要「齋戒」的男人。
雖然自康嗣從江南回京後沒什麼大變化,仍舊風流倜儻,但她總覺得他有點不一樣。
「說得也是。」他舉起筷子,開始品嚐這桌好友特地為他準備的洗塵宴。
照理說吃了將近三個月的粗茶淡飯,他應該要感到很煩膩才對,但看見眼前的豐富菜餚,他怎麼反而懷念起那些食之無味的粗食?
他該不會是想念那個原不應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孩吧?如果真是這樣,他必須早點忘了她才行,因為她只是個「意外」。
紅紅抬起手來,用手指輕輕撫摩他的手背,嫵媚地暗示道:「貝勒爺那麼英武威猛,實在無須『齋戒』,枉費了府上姬妾和紅紅的心意……」
康嗣頓了一下,眼神逐漸回復為以往的玩世不恭。
「我才不會『齋戒』,我很瞭解該如何調劑自己……」他摟著女人的手放肆地回應她的挑釁,惹得紅紅嬌笑連連。
此時此地,他拒絕想起芸兒,因為她太純潔、太不懂得取悅男人,和放蕩的他一點都不對味。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徹底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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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小小的身影手裡提著一隻大籃子,匆匆忙忙地穿梭在北京城的東直門南大街上,接著直直轉入胡同巷弄中。
她就是花了兩個月,辛辛苦苦從江南來到當今最繁華熱鬧城市--北京的芸兒。
「林大叔,我回來了!」一踏進客棧廚房的後門,芸兒便朝正切著麵條的中年男人喊道。
「芸兒?怎麼這樣快?!妳不是到城西去買東西嗎?」大廚林二放下刀子走到她的跟前問道。
林二是濟南客棧林掌櫃的弟弟,他受林掌櫃所托,在自己工作的客棧替芸兒找份差事。芸兒乖巧老實,身世可憐,又隻身北上尋兄,所以他們兄弟倆都打從心裡疼她。
「我在城西那兒跟藥店老闆多聊了幾句,怕擔擱時間,便用跑的回來。」她把籃子收好後,舀水洗洗手。
「跟妳說過多少次,晚點回來也沒關係,用不著急成這樣!妳老是這樣折騰自己,一個柔柔弱弱姑娘家怎麼受得了?」
「不礙事的,我這麼年輕,還撐得下去。而且能在京城找到落腳處,又能夠賺錢養活自己,已經很難得了,我更不能偷懶拖累大家。」芸兒白皙的鵝蛋臉上,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
「妳啊,挺固執的,林大叔也說不動妳了。」他拿了個熱騰騰的饅頭遞給她,讓她先填一下肚子。「妳一直在打聽妳大哥的下落,有消息了嗎?」
芸兒失落地搖搖頭。「沒有。」
她常趁著外出買東西時四處詢問,希望知道他住在何處,但就是沒人聽過一個住在皇宮附近、叫「康嗣」的男人。
「都找了那麼久,妳還不死心?」林二輕歎,忍不住替芸兒打抱不平。「哪個當人大哥的會這樣沒心沒肺,讓自家妹妹受這麼多苦?說不定他早就不想要妳這個妹妹,巴不得離妳遠遠的!妳又何必這樣勞祿奔波?」
在京城生活久了,他就是看過很多年輕人一旦飛黃騰達,便抵死不認故鄉貧賤親人的例子,說不定芸兒的大哥就是這種人!這年頭,還有誰能夠依靠?恐怕就只有自己了……
「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她下意識地開口否認,但慢慢地也低下頭,沮喪地道:「就算是,我也想再見他一面,問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就甘心放棄,不會再糾纏他了!」
「那就好了,人就是要想開一些才行!」此時林二瞧見一名少年走了進來,便朝他喊道:「小狗子,一個早上都沒看見你的人影,你躲到哪兒偷懶去了?」
「林大叔,先別罵我嘛!」小狗子走近兩人,將手上的藥包塞進芸兒手中,無辜地解釋道:「這是怡紅樓的大姐們給我的,說是喝苦茶可以讓妳補補身子,所以,我就拿了一包回來。」
「怡紅樓?你這傢伙,才多大年紀就跑去花街柳巷!」林大叔用力拍了小狗子的腦袋瓜子一掌。
「這是要給我的?可是……我不認識她們啊!」芸兒疑惑地看著手中的藥包,沒料到那些花娘們會這樣慷慨。
「我在後門和她們閒聊時,提到芸兒姊的事,她們聽說妳身子不太好,就送我這個!」小狗子有點興奮地拉著她,神秘兮兮地道:「還有啊!芸兒姊,我終於替妳打探到妳大哥的下落了!」
芸兒如遭雷擊,突然不知如何反應!小狗子說……找到康嗣了?
「真的?」過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抖地問。她多怕那是假的,或者是弄錯了!
「當然是真的,我小狗子沒什麼好誇口的,就是打聽消息最行!」小狗子神氣地笑了笑。「妳那個當差的大哥,聽說常在九門提督衙門出入,妳到那邊看看吧,說不定真的可以遇見他呢!」
「九門提督衙門……」芸兒將這聽來很了不起的地方默念數遍,一顆心彷彿已飛到那兒去了!
「那小子竟然在九門提督衙門當差?看來還真有兩把刷子呢!」林二聽見後驚訝地歎道。「芸兒,既然知道他在哪裡,妳就不用擔心了,趁午市前還空閒著,妳就先去看看吧!」
「我真的可以去嗎?」她猶疑著。
「當然,小狗子都能混出去那麼久,為什麼妳不行?不過無論最後妳有沒有找到他,記得回來告訴咱們一聲。」
「是呀!芸兒姊,我會幫妳做完妳的工作,妳就放心去看看吧!」小狗子拍了拍乾癟癟的胸膛,要她安心。
「謝謝你們!」她綻出一抹淺笑,心裡滿是感激,感動著自己竟能得到這些好人的幫助。
揮別他們後,芸兒像是背後生出羽翼一般,朝紫禁城附近的九門提督衙門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