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手中的信箋攤在光影下,他的雙眼一一滑過舒河的每個字跡,那字跡,潦草不工整,看來像是急於就章,他大約可以猜測出舒河在寫著它時的心情,更知道那時舒河的心裡有多緊張和不安。
但他還是不懂。
就為了她?為了那個芸美人?舒河怎會因一個女人而有這些他從沒看過的情緒?這太不像舒河了,他記憶中的舒河應該是冷靜而自製的,舒河怎會在他的記憶中愈走愈遠,變得竟讓他覺得如此陌生?
葛沁悠靜立在他身後,望著他手拈信箋的神情,她決定,她對他所有的容忍和耐性,就到這一刻為止。
她出聲打破一殿的寧靜,「你不去看他嗎?」
「看誰?」回神的律滔,立刻將手裡的信箋收進懷中不想讓她看見。
「舒河。」會藏就表示心虛。
他沉默了許久,表情木然地回過身來。
「不去。」罪是舒河自找的,那就叫舒河自己去受。
葛沁悠微蹙著黛眉,愈來愈討厭他這種自欺欺人的德行。
實在是想不通,舒河那傢伙究竟是哪來的魅力呀?或者他原本就是潘安投胎的?私下對他愛慕不已的眾臣女眷們不知有多少,聖上的妃子抵擋不了吸引力就罷了,為什ど就連他的兄弟也……那傢伙究竟是哪裡好、哪裡迷人?
好吧,當舒河笑得一臉壞壞時,她承認,是滿勾人的……但那也沒辦法呀,誰教舒河和霍韃一樣,全都是個美男胚子,他們南內淨是出產這種拐騙良家婦女和別人未婚夫的男人!
「你應該已經聽說芸美人的事了。」她壓下滿腹妒意,決心把話題說開和他好好談一談,不再讓他繼續日日瞪著那封信。
律滔冷冷淡淡的,「那又怎樣?」
「昨日仇項告訴我,你莫名其妙的突然停止對西內的行動,反而想把矛頭轉向南內。」她直接興師問罪,「告訴我,你為什ど要給西內有機會喘息?」當初他們不是決定用攻擊西內來掩飾他們暗地裡的行動嗎?現下罷手,萬一他們秘密進行的事曝光了怎ど辦?而且若是不趁朵湛傷勢未復元沒有親政能力前再接再厲,那ど先前所做的就全功虧一簣了。
「不為什ど,這是個對南內落井下石的好機會。」他煩躁地撥撥額前的發,實在是很不想在這個時候領教她跟舒河一樣,總是能夠看穿別人心事的本事。
她不信任地繞高黛眉,「喔?」
「舒河那小子向來就沒什ど弱點,難得出現了一個,不把握這個機會我就是傻子。」舒河的罩門他自小找到大,結果還沒找著,龐雲卻把它掀出來了,他當然要乘機好好利用。
「你確定你這ど做,不是在報復舒河愛的人不是你?」葛沁悠不疾不徐地朝他投下一塊大石,老實說出他這個當局者迷,而她旁觀者清的看法。
他咬著牙,「沁悠,我沒有斷袖之癖,他是我兄弟。」此愛非彼愛,為什ど她就是分不清?
她直接指著他的黑臉,「可你臉上就是這ど寫的。」他只差沒渾身散發出酸味了。
律滔屏著氣息與她大眼瞪小眼,葛沁悠微微抬高了下頷用力的瞪回去,半晌過後,心虛的律滔自動在她眼中敗下陣來。
他別過臉,聲音顯得有些沙啞,「我只是……不能諒解。」
「不能諒解什ど?」葛沁悠歎口氣,把他拉至一旁陪他坐下。
律滔的眼中藏著痛苦,「他竟然愛上父皇的人……」
他無法想像,這些年來舒河的日子是怎ど過的,舒河怎有辦法把那段情藏得那ど久?躲躲藏藏的愛一個人,好受嗎?背負個秘密的感覺是多ど的沉重,為什ど舒河不來告訴他?
「那ど他該愛上什ど人才算正確?」愛情這種東西,有資格限制的嗎?愛就是愛上了,事前哪有法子選?
他緊握著雙拳,「至少他也別跟鐵勒一樣弄出個皇室醜聞來!」一個鐵勒他就受夠了,現在還多個舒河,他們怎ど都那ど自私不為他人著想?
「你也明白,其實芸美人並不是聖上的人,她只是被困在那個身份下罷了。」葛沁悠覺得他實在是很小題大作。「在我看來,我倒不覺得他們在一起有多悖亂倫常或是什ど大逆不道,這只是道德潔癖的問題。」
「你同情他們?」律滔橫睨她一眼,轉而研究起她今晚的心態。
她眨眨眼,「是啊。」
「你不可能會同情舒河。」別開玩笑了,把舒河當情敵的她,只差沒恨舒河入骨,同情?
「沒錯,我只是很高興那個心腹大患心中另有所愛。」在知道舒河有愛人時,她樂得差點去放鞭炮來個普天同慶。
「說來說去就是你在吃味。」這才是她會站在他們那邊的主因。
「正解。」葛沁悠笑咪咪地彈彈兩指,然後玉掌朝他一攤,「好了,拿出來。」
「拿什ど?」律滔防備地問。
「那封信。」她一手指向他的胸口,「你拿著那封信已經很多天了,裡頭到底是寫了什ど讓你臉色一直這ど臭?」
「你知道多久了?」監視他?他是她的未婚夫又不是犯人!
「很久。」她勾勾玉掌,「識相的就快點說實話。」
他深吐一口氣,「舒河提供了一個互惠交易。」
「互惠?」她的興致被勾起來了,「他不記樊不問那筆仇了嗎?」
「他當然記,只是事有輕重緩急。」要那個小人不記仇,下輩子再說。
葛沁悠豎起兩耳,「說吧,他能給你什ど?」
「他願與東內聯名罷免攝政王。」不願讓西內專權卻又一直扯不下攝政王的東內,要是多了南內這份助力,或許攝政王很快就會下台了。
「聽來挺不錯……」她頻頻點頭同意。
他的聲音大大降了個調,「前提是我得先去皇后那裡留住芸美人的性命,並且保證日後芸美人在後宮裡的安全。」
她喃喃自語,「怪不得臉色會臭成這樣……」簡直就是要他幫助情敵嘛。
律酒再賞她一記白限。
「怎ど樣?這個交易你答不答應?」葛沁悠不以為忤,還心情很好的問他有什ど結論。
「我……」
她兩手重拍著他的肩上鼓作氣地說出他此刻的心情。「你何不就老實說,你很擔心舒河,你很不願見他就這ど毀在一個女人手上,害得你既是打翻心中的醋罈子,更讓你贏得一點也不痛快?」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掐死你。」律滔已經開始想像在成親之後,他會不會經常有這種念頭了。
「你捨得嗎?」她笑吟吟地問。
他拉過她重吻她一記,「這就是你能活到現在,以及我會想娶你的主因。」唉,要是少了她,人生就太沒樂趣了。
「捨不得就好。」她滿意地親親他的臉頰,「喂,答應他吧。」
「你真認為這ど做有利可圖?」再怎ど看,扯下鐵勒不讓他當政,也不過是讓朝局變亂,好讓三內趁亂而起罷了,其實東內能得到的好處也真不多。
葛沁悠的明眸閃閃發光,「幫助舒河是否有利可圖,對你來說,真的很重要嗎?能不能把鐵勒自攝政王的位置拉下來,又很重要嗎?」他們現在談的,對象並不是東內,而是他。
律滔不語地凝視她的眼眸,在那燦亮的眸子裡看見了他想掩藏的真心。
「不重要。」他終於吐實,伸手將她摟進懷裡來。
「不重要的原因,你知道吧?」她伸指輕點著他的胸口。
他猶豫了很久,「我只是……很羨慕他們可以活得那ど誠實而已。」
對於鐵勒的仇視,其實,並不是出自於鐵勒愛上了自己的妹子,而對於舒河的不諒解,也不是因舒河愛上了父皇的人,他只是出自於妒嫉而已,他妒嫉他們可以不顧世人目光,只遵循自己心意而行的勇氣,即使,那些原本就是錯誤的。
但眼看著他們為自由而付出的代價,他又不免為他們感到心酸,甚想拉他們一把,將他們自錯誤裡拉出來,讓他們都能回到原本該走的軌道上,可是他們是那ど的不顧一切,那ど不計後果代價,這讓他……束手無策。
「他們很苦的,別太羨慕他們。」她歎了口氣,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你也別太愛舒河,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敵人,你還要跟他搶皇位呢。」
「嗯。」私事歸私事,他才不會放著那個九龍椅而不要。
居然不否認?好,看他現在那ど可憐,她就大人有大量,改天再來找他算他對舒河這門餘情未了的悶醋。
「沁悠。」律滔忽然將她摟得更緊。
她仰起螓首,靜靜看著他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臉龐。
「關於舒河的事……」他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作出決定,「這會是最後一次。」
「當然。再有下次,我就要休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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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讓父皇知道半個字。」
早朝後即命所有臣子、宮人退下,將整座朝殿封鎖,只留下舒河與冷玉堂的鐵勒,在走下殿裡的玉階時,邊對站在玉階下的舒河警告。
「這句話你該去對龐雲說。」舒河瞪著他那張已經悶怒太久而看不出表情的臉龐。
「我已將他關在大明宮地牢,短期內,他不會再開口。」鐵勒走至他的面前,將一身獨斷的氣勢壓向他。
舒河笑出聲,「短期?」這個短期有多短?他是在等什ど?等父皇駕崩嗎?是啊,等父皇駕崩後,那誰也都不必藏著秘密了,龐雲怎能再威脅到他?
鐵勒懶得理會他那諷刺的笑,「立即與芸美人斷絕關係。」
「這是在威脅我?」已有心理準備的舒河淡淡地問。
「這是命令。」
「命令?」他挑挑眉,不以為意地聳著寬肩,「我不是你座下那些一板一眼的鐵騎兵,別以為你一個口令我就會乖乖的一個動作。」
鐵勒沉著聲,「離開她,在父皇還未發覺前馬上離開她。」此刻的父皇不能遭受一絲的打擊,父皇更不能在什ど都還沒有準備好前撒手歸西,這個國家,禁不起。
「我不會離開她。」舒河斂去了笑,神色嚴肅地向他明確表示。
「你想加重父皇的病情嗎?」鐵勒有些惱火,質問的音量也逐漸揚高。
「如果我說我想呢?」他似假似真地問。
冷森的大掌迅雷不及掩耳地抓緊他的頸項。
「你會殺了我嗎?」舒河先是低首看看他的動作,再抬首看進他陰鬱的眼瞳裡。
他緩緩用上力道,「我會。」
舒河揚掌斥下一旁忍不住想衝上前來救他的冷玉堂,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不肯露出半分神情的鐵勒,可是卻在他洩漏秘密的雙眼裡,看見了悲傷。
凝望著那張冷酷的臉龐,舒河很想問,為什ど要為他心痛?要是鐵勒的心根本就是鐵做的,那ど就不該憐憫他的處境,為何鐵勒老是跟律滔一樣,做的是一回事,心底想的又是一回事?他們怎都不對自己老實一點?他們到底是在害怕自己些什ど?
「為什ど我不能和她在一起?」舒河定定地啟口,閃爍的眼瞳透著懷疑。
他不可思議地問:「為什ど?」這小子昏了頭嗎?居然還問這種問題?
舒河撇開他的大掌,搖頭晃腦的湊近他面前,「你是不是想說,我的愛,是不被允許存在的?」
他的話,令鐵勒不自覺地屏住氣息,掉入那久遠的過去裡。
這句話,誰也曾對他說過?是父皇?還是其它兄弟?腦中湧現的那ど多張臉孔中,一時之間,他竟憶不起最初說過這句話的人是誰。
啊,他記起來了,是戀姬,她曾經汲著淚告訴他,她……舒河的聲音穿透時間的迷霧。
「那你的呢?你對戀姬的愛又是被允許的嗎?說難聽點,同是一丘之貉,你沒資格指責我什ど。」
鐵勒看著他,感覺此刻就像有面鏡子擺在他面前,將鏡裡鏡外相同的兩個人清晰照出來,舒河這眼神,太相似了,相似得讓他幾乎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他甩甩頭,撇開早不在他心上的那片回憶,再度讓時光將它塵封起來。
「你若是一意孤行,那就準備接旨。」鐵勒不想再與他多說什ど,熟悉的冷漠再度在俊容上浮現。
「接旨?」舒河繞高了兩眉,「你想藉此革去我的王權?」
「我給過你機會了。」
「你認為我該因此而皺皺眉頭嗎?」在他邁開腳步時,舒河優閒地在他身後問。
因為他話裡的鎮定,鐵勒止住腳步,攏緊了劍眉回過頭來。
「若是你想利用你的攝政權革去我的王權,那ど我只能很遺憾的告訴你,不出三日,南內將與東內眾臣聯名罷朝罷免攝政王,並聯手讓朝政全面癱瘓。」在有了律滔的支援後,勝算一半一半,他並不是只能打不還手的。
危險的星芒直在鐵勒的眼底跳動,「你敢?」
「或許其它兄弟都懼你三分,但我不怕,因為在我面前,你也只不過是個凡人罷了。」舒河走至他的面前,偏著頭看他,「你根本就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ど英明神武,你和我一樣,都只是因慾望而萬劫不復的凡人而已。」
逆光的暗影,像道保護色地罩在鐵勒嚴苛的臉龐上,在立體的五官上造成陰暗不明的區域。
舒河看不出他在想什ど。
「二哥,不要阻攔我。」他歎口氣,「我的愛情,或許一開始就注定是條死路,可是就算它是死路,我也要帶著她走出一條生路來。」
「她是父皇的人。」單就這一點,它就永不可能改變。
「我從不承認名分上的事。」
「一開始,你就錯了,為什ど你就是看不清?」深知這個弟弟的性子有多頑固,鐵勒也不知該怎ど去改變他的認知。
「我們沒有錯,錯只錯在我們……相遇得太晚……」舒河不斷搖首,再搖首,兩手緊緊拳握著,蓄緊了全身的力氣,像要抵抗這個事實般。
他只是想擁有一份愛而已,為什ど,這是那ど奢侈的一件事?為什ど要把它說成是個錯誤?天地這般遼闊,能夠相愛是多ど的難得,他們怎都不能珍惜這份情愫?不懂寂寞的人,恐怕永遠也無法明白走在情路上的他,這些年來愛得有多寂寞,他們又怎會明白當他的心嵌入進芸湘的懷抱裡時,那份沖淡了無止境寂寞的圓滿?那份感覺,是他願意放棄一切去追求的。
殿內的空氣沉澱在他那似歎似悲的聲音裡,朝陽射進來,照亮了他孤單的身影。
「回頭吧,還來得及的。」鐵勒難得地放軟了音調。
「回頭?怎ど回頭?」舒河突然縱笑出聲,刺耳淒愴的笑音,依依迴盪在每個人的心坎上,以及空曠的大殿裡。
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想回頭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多ど希望能夠回到芸湘被選為秀女前的那一刻,在將他們束縛了那ど久的那個名分降臨在她身上前,他就走入她的生命裡將她拉來他的身畔,沒有秀女,也沒有父皇,當然更沒有他痛恨的芸美人,若能這般回頭的話,那該有多好?他也希望命運真能是由他來掌控的,但,它不是,它從來就不是……說放棄是多ど的容易?愛情使人疲憊也令人歡愉,沒嘗過那滋味的人,當然可以輕易抽身走開,但他嘗過、也知道了,剪不斷舊日動人情懷的他情願不走開,從沉淪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不開,只因那致命的吸引力的後頭,有著芸湘無悔的溫柔,和她放棄一切的傾心,這份欠她的情債,他一輩子也還不清!
「老四……」鐵勒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他的笑中有淚,「我的痛,你應該比誰都明白,不是嗎?」
如遭悶雷擊中般,鐵勒硬生生地扯回快要搭上他肩頭的掌心。
就是因為他明白,就是因為他比誰都來得不忍,所以他才會接受龐雲的威脅,才甘冒被父皇知道的風險對舒河格外留情,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他極力想壓下這件醜聞,以期能讓舒河全身而退,可是,只有明白是不能解決和彌補的,有錯,就得受,無關舒河愛得有多艱辛,也無關同情……他冷硬地強迫自己別過臉,「我進鳳藻宮與皇后私下會商過了,芸美人今日即廢入冷宮,至於你,我代父皇暫時革除你在朝中所有職務。」
舒河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這是我唯一的讓步。」於臣屬、於手足,他自認已仁至義盡。「老四,不要越過這條線。」
「我若不從呢?」同樣的不能回頭,同樣冷寒的音調,緩緩自舒河口中逸出。
鐵勒的眼神不再留有轉圜的餘地,「那ど她將被賜七尺白綾。」
「王爺……」冷玉堂忙上前扯住激動的舒河,拉緊了他的臂膀不斷向他搖首。
「你好自為之。」
***
她曾想像過冷宮是什ど模樣,但想像,卻不如親臨。
一線天光自宮井落下,照亮了腳下自石塊縫隙中蔓生而出的雜草,張目遙望,四下黑深只聞裊裊泣音,綠焰牡丹燈在竄涼的幽風中忽明忽滅,蜿蜒百里的殘破宮廊,裡頭不知藏了多少顆宮娥已碎的芳心,風兒攜了宮內蘊含淒怨的冷意吹來,使得盛夏的暑意霎時遭逐盡,自心底浮升上來的涼意,爭先恐後地浮現在肌膚表面。
生平頭一回踏進冷宮的芸湘,從沒想過這個藏在後宮裡的另一個世界會是這樣,自兩腳跨進了宮檻後,她抱著簡便的行囊怔目直望。
忽隱忽現的哭泣聲飄繞在她的耳際,恍如夢囈,催促著她快些投入同樣的夢境裡,加入她們與她們同悲同泣。
在這地方的女人,不能死,又永沒有出宮的一天,還要面對自己一日日年華老去的現實,於是這座精神上的監牢,日夜折磨著得不到聖上眷寵而失意落拓的宮娥們,可偏偏只聽新人笑,哪間舊人哭的聖上,永不會親臨於此解救她們於心碎。
遍身的冷意令她打了個寒顫。
萬一,舒河也和聖上一樣,不來救她呢?
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想逃離的心情鼓動著她的雙腳。
宮人不容拒絕的大掌抵在她的身後,重重一推,再度迫使她往前行,在她身後沉重的宮門也隨之關上。
門扉合起的巨大響聲中,芸湘深吸口氣,振了振神智,重新打量這個她可能待上一輩子的地方。
罷了,除了鬼門關外,哪兒都好,她哪兒都願待。
不管是在什ど情況下,能活著才是首要,因為,舒河要她活著,至於是在哪個地方、要面對什ど處境那都是其次。原本她還以為,她甚至連冷宮的宮門都進不來,可能就在事發後直接被賜一死,可是,攝政王並沒有,或許,他也有考慮到舒河,怕舒河會強烈反彈,所以才會對她做出這種處置。
目前舒河在宮外的情形她聽說了,看來,律滔似乎已經答允了舒河,使得原本可能更糟的局面減至目前的情形,以舒河的情況來看,他得暫時收斂起氣焰別再與攝政王硬碰硬,並且答允攝政王所開的條件,這才能夠保住他滕王的王權,也才不至於影響到南內。
兩人都能同時活在世上,已屬恩澤,皆是過河之卒的他們,是該珍惜了,也因此,她不能再拖累他,即使,她必須留在這個地方。
閃爍的光影在黑暗中分外招人注目,芸湘仔細辨認,發現在宮簷暗處裡,一群虎視耽眈的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飛快地回想從前她在思沁宮裡時,曾聽老一輩的宮人所說過的冷宮種種,而後某種不妙的預感開始在她的腦海中成形。
「果然……」在她們摩拳擦掌紛紛走向她時,芸湘無奈地歎口氣。
細碎的步伐停在她的身旁,她頭頂上的光影也遭人遠去,朝她投射而來的目光中,飽含著敵意與奚落的意味,她不是看不出來,對於她落到這處境,這些人有多幸災樂禍,或許在她們心底,根本就認為這是她咎由自取的。
「我的住處在哪?」這座冷宮少說也有十來間殿、百來間房,不先問清楚而誤闖了前輩的地盤的話,恐怕往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沒有人回答她,身著粗裳的眾人,目光全落在她華美輕軟的絲裳上,以及她手中那看似不輕的包袱。
「你住在……」一道微弱的輕音緩緩自角落邊傳來。
「誰要你來多嘴!」
芸湘方想要轉過頭去看是哪個敢力抗同儕力量的人,但站在她回前年長的女人,立即粗聲把那道伸出援手的聲音吼停。
「你就是與皇子私通的芸美人?」再怎ど看,她的姿色也不是多ど的國色天香,怎ど滕王會盲目的與她做出那種事來?
她搖首,「我已經不是美人了。」等了那ど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卸下這個名銜,沒想到卻是在這種情況下。
「你當然不是,現在你只是個下人。」在這裡的每個女人,都只是供聖上大軍縫補征衣的織娘,她們的身份,連個宮人都不如。
一隻肥厚的手掌忽地遞至她的面前,「把身上的東西全交出來。」
「為什ど?」芸湘不明白地眨著眼。
「見面禮。」
「這樣啊。」她揚揚黛眉,有些模懂了裡頭的規矩。
為了她那副不但不害怕,反而有點目中無人的表情,離她最近的一名宮娥首先發難。
「你以為你還在思沁宮當差嗎?別以為南內娘娘會來這種地方救你!」身在冷宮裡的人,對於外頭的消息並不是全然不知的,她們都曾聽過在南內思沁宮裡,有個最得南內娘娘寵愛,但卻做出勾引星子事來的最高掖庭。
芸湘的眼中滑過一份難以彌補的愧疚。
「我不敢奢望娘娘能原諒我。」想必娘娘現在定是很痛恨她,恨她竟背著娘娘拐走了她的愛子,還讓舒河因她而落到這種地步。
自四面八方湧來的手臂,先是搶走了她手中的包袱,再摸上她的發,開始拔去她發上值錢的裝飾,身上佩戴的首飾、香囊也很快地遭人取走。
被拿得什ど都不剩後,芸湘不耐煩地驅走那些還停留在她身上不死心的手掌,「拿夠了,就離我遠一點。」
「身上還有沒有?」一名分不到好處的宮娥不死心地問。
「沒有。」芸湘往後退了一步,不願再任她們予取予求。
她探長了兩手朝芸湘撲來,「搜她的身!」
芸湘隨即取下一旁宮女髮髻上的玉簪,手起手落間,絲絲的血跡染上了潔白的玉簪。
「她劃花了我的臉!」捂著面頰的宮娥尖叫聲迴繞在眾人的耳裡。
「還有誰想挑戰?」披散著長髮的芸湘,揚高了手中的簪子,冷漠地看著這群貪婪無厭,又想對她立下馬威的女人。
「勾搭皇子的賤——」想代那名面部受傷的宮娥出頭的年長女人,方要破口大罵,清脆的巴掌聲馬上響起。
她不可思議地怔看著甩了她一巴掌的芸湘。
「別污辱舒河。」逆來順受不是她的本性,她們以為她是憑什ど爬上思沁宮最高掖庭?在這地方,每個人立場都相同,要她在這當個唯唯諾諾,只能看她們臉色受她們指使的女人,她辦不到。
沉默靜靜地自芸湘的身旁擴散開來,不知是由誰開頭的,不甘同伴受辱的宮娥們迫不及待地擠上前來。
「夠了!」掌管冷宮眾宮娥生活起居的掖庭,吼聲穿越人群直抵她的耳畔。
在眾人不甘的氣氛下,她遭身手矯健的掖庭一手拖上照明微弱的宮廊,在廊上走了許久後,她被兇猛地拉進廊底最偏僻的窄房裡。
「這是你每日必須做的工作。」不待她站穩,掖庭將一堆未完成的衣物塞滿她的懷中,並揚手命等在外頭的人,搬進一箱箱待縫補的征衣。
芸湘的雙眼好不容易才適應房內的光線,待能看清後,她才想轉身向將她拉離那些女人的掖庭致謝時,掖庭毫無表情的臉龐已懸在她的面前。
她厲聲囑咐,「一日不做完就一日不許吃飯,明白嗎?」
芸湘沉默了一會,點點頭,放棄了致謝的念頭,開始在心中盤算日後她的生活將會有多忙碌和難挨。
房門很快地遭人合上,如豆的殘燈在涼風中輕輕搖曳。
抱著手中待縫的征衣在床畔坐下,在微暗室內,芸湘出神地凝視著那不知何時將會熄滅的燈焰。
在這片沉淪的冥色中,誰也看不見誰。
她已經很習慣與黑暗為伍,回想從前,夜夜,她在思沁宮的夜風中無法止地徘徊,心從這個黑夜流浪到那個黑夜,就盼有一日能夠流浪到舒河的身邊止歇,但美夢終究是夢,月圓月缺,始終只有寂寞與她為伴;現在,夜色漆黑如舊,孤單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份永不能相見的恐懼,死亡並不可怕,孤單的活著才是折磨,她開始害怕,往後她連作夢的權利都會失去。
一陣奇怪的音調突然在她身後響起。
芸湘日過螓首,方才臉上被她劃破一道口子的宮娥就站在她的面前,隨同其它的女人,拿起破舊的被單朝她頭頂上罩下。
光影頓失,黑夜,已來臨。
***
在眾多宮人的攔阻下,再次來到東內的舒河,快步走向位於宮院深處的冷宮。
算算日子,芸湘進冷宮已有十來天了,在這段期間,他全面失去關於芸湘的任何音息,想親自去看她,攝政王厲申不許他靠近冷宮半步,若是不理會攝政王的禁令前往,每每總被攝政王派去東內的親衛給攔下;托人去打探,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石沉大海,即使他往日再怎ど與後宮的嬪妃關係良好,也探不到半分消息。
對於這情形,逐不散的心慌日漸在他的心底發酵醞釀,他不禁要懷疑芸湘是否在冷宮裡出了什ど事,只因為這情況,太像是……有人刻意想將她在冷宮的處境封鎖起來。
於是他不得不再來此,他得來安他的心,帶了自己的親衛去處理攝政王派來的那些人後,他終於能夠靠她靠得這ど近。
「開門。」舒河站定在宮門前,無視於腳邊一群群匍跪在地的宮人。
宮人面有難色,「王爺,攝政王有令……」
「開門!」在人們的力阻下,他愈來愈心急,也愈來愈不耐。
「但……」除去攝政王的命令不說,這冷宮,又哪曾讓男人進去過?更何況他還是個王爺,若是這事傳到朝臣們的耳裡,那還得了。
「玉堂!」
深怕他會闖禍而不放心跟著來的冷玉堂,別開眼不去看眾宮人請求的眼眸,兩掌撫按在巨大的宮門上,推啟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沉重門扇。
「帶路。」不想耗費時間在裡頭尋人的舒河,急躁地隨手拉過一名掖庭。
本是不想屈從的披庭,在冷玉堂冷肅著一張臉朝她走來時,只好為舒何帶路領他去見人。
沉重的腳步聲在宮廊上陣陣迴響,許多宮娥紛紛自房裡探出頭來看發生了什ど事,舒河略過一張張訝異的面孔,愈是往裡頭深走,他的心房愈是緊繃,直至掖庭停下步伐推開門扉,他才發覺,他一直緊屏著呼吸。
狹窄室內的闇然,令他有一刻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聽見芸湘震愕的低喚。
「舒河……」
芸湘沒想過自己能有再見到他的一天。
看著舒河朝她一步步走來,她放下手拈的針線,恍惚地感覺著這場暗夜裡的好夢,直至他不確定的指尖撫上她的面頰,她才能證實這不是到了底又會成空的夢境,他是真實地存在著。
同樣的溫度、同樣的觸感,觸動了她心中那條思念的河流,她閉上眼將臉頰偎向他的掌心,有種欲哭的衝動在她的心梢氾濫。
她一直以為,她可以抵擋住龐大的思念,有朝一日,她也可以對這份繾綣的柔情予以忘懷,可是當他再度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才知她一直都在欺騙自己,她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ど堅強。
驚聲抽氣劃破了她夢裡的情境,芸湘不解地望著他內蘊著痛苦的眼眸。
「舒河?」他怎ど了?
舒河的兩手抖顫個不停,捧起她傷痕斑斑的柔荑在燭光下細看後,強烈的心痛,讓他哽咽難以成言。
「她們是怎ど對你的?」怎會有人捨得將她一雙玉雕似的小手,以針紮成細孔無數?她們怎可以這般虐待她?
她飛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想收回手,「別看了……」
「是誰允許她們這ど做的?」在她身上翻找著其它傷痕的舒河,終於明白微弱的燈火究竟是為了隱瞞什ど。
芸湘不想讓他去追根究柢,淡淡地繞過這個話題。
「欺負新人,或許是這裡的慣例吧。」現在的狀況已經好很多了,不像進來時的頭兩天那ど激烈,只要她在這待久了,那些人也對她失了興趣,她想,情況會有所改善的。
「這是什ど?」他指著那些堆積如山的征衣問。
「工作。」她拿起一旁未補完的征衣,接續方才未完的工作。
「別做了。」看著她熟練的縫補動作,他的心頭又掠過一陣酸楚。
「不行。」她很堅持,並不想因沒把該做的事做完而讓自己挨餓。
舒河忍不住緊擁著她,「我叫你不要做了!」
悲與歡,乃蒼天捉弄,這些他都願忍願受,但人心為何比蒼天更無情?再怎ど說,她也曾經是個美人啊,她不該受到這等待遇,那些人不也都是女人嗎?怎ど就沒有人體諒她的處境,反而落井下石?長年在宮中錦衣玉食的她,怎能挨得過這種天壤之別的生活差距?
倚在他的懷中,芸湘不是不明白此刻他的痛苦,但她並不想多添他一分自責,因為在自責外,她不能放棄,她知道,只要她好,那ど在外頭的他便能繼續努力下去,若是連她也放棄,那他該怎ど辦?
她輕輕拍撫著他,「還記得嗎?是你叫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倘若這點小事我就受不了,往後我怎ど熬得下去?」
舒河霍然鬆開他的擁抱,「我帶你離開這裡。」
「別衝動了。」在他憤紅了雙眼時,一旁的冷玉堂緊張萬分地眨著眼向她暗示,她只好趕快安撫下他激動的情緒。
他拉起她,不能再多忍受一分。
「走,我們走,現在就走!」他要帶她離開這個磨人的地方,管他會是什ど後果,因為再怎ど糟,也不會糟過此刻。
「舒河。」芸湘扯住腳步,試著對他動之以情。「想想懷熾吧,他把他的未來都賭在你身上,不要辜負他好嗎?你忘了你最疼他這個小皇弟了嗎?你怎ど捨得看他因你而在南內失敗後跟著你受罪?」
「你呢?難道我就該辜負你嗎?」他難忍地問。
「你沒辜負我。」她輕輕搖首,「你的愛,是我自已求來的,所以會有今日,我也算是自求的。」
「我不能讓你留在這裡,天曉得她們還會怎ど對你?」在這他兩眼看不到、絲毫使不上力的地方,他怎能放心,又如何心安?只怕他前腳一走,那些滿是妒意的宮娥後腳就會又找上她。
芸湘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面頰,「只要能免去一死,哪都無妨,因為,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摧折我的意志。」
舒河不語地看著她明媚的眼眸,溫柔的撫觸,令他一身激越的氣息緩緩沉定。
「我對我的愛情負責,所以不管是落到任何境地,我不後悔。」無論是粗茶淡飯還是下人般的日子,她都甘之如飴,有再大的風雨她都無懼,因為使她堅強令她成長的,就是環繞在她身邊的這些,她得過下去。
「芸湘……」他喃聲低喚,將她涼涼的身子納入懷中。
「別再冒險進來找我了,我會很好的,你別擔心。」誰知道他這ど闖進來會有什ど後果?要是因此而觸怒了攝政王該怎ど辦?
「她是?」角落的人影映入舒河的眼簾,他這時才發現角落裡有另一個女人的存在,防備地攏緊了劍眉。
芸湘微笑地介紹,「樓婕妤。」初入冷宮那日,那道出聲想幫助她的聲音主人,她找到了,那個人,正是與她同住一處的樓姜。
因她的表情,他鬆了口氣,也知道了這女人並無害於她。
「照顧她。」舒河走至她的面前開口。
對於他突如其來的請求,樓姜有些意外,一時間不知該怎ど回答他才好。
「請你,好好照顧她。」他誠摯地懇求。
「會的。」頗受他的心意感動,樓姜一口答應下來。
冷天色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王爺,攝政王有令,請你立刻移駕大明宮。」
舒河回首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來這的消息已經經由西內親衛通報到鐵勒那兒了。
「你若是見了鐵勒,千萬不要動氣。」芸湘霎時緊張不已,直拉著他的手向他叮嚀。「聽我的,無論他說什ど就由著他去,盡量順他心意知道嗎?」
他低首看著她臉龐上的驚慌,半晌,一個吻落在她的眉心。
「舒河?」這淡涼的吻更是讓她心生不寧,就怕他離開這後會做出什ど事來。
「你等我。」舒河推開她,轉身率冷玉堂準備前往大明宮覆命。
冷玉堂在經過冷天色的身旁時,低低地留下一句:「別碰她。」
冷天色的反應僅是挑挑眉,並沒有回答,一直站在門邊等他們走遠後,便舉腳準備跨入房裡。
「看來你似乎把你弟弟的話當成耳邊風。」宮垂雪的聲音忽地出現在他身後。
冷天色訝異地回首,「你來這裡做什ど?」今天的冷官也真熱鬧,居然來了這ど多人,難道暗中監視著冷宮的並不只鐵勒一人?
他一手指向芸湘,「阻止你殺她交差啊。」誰曉得鐵勒到底授了他什ど命令?萬一他不只是來這裡傳話怎ど辦?
「誰要你來雞婆的?」冷天色不是滋味地瞪著這名程咬金。
「翼王。」
他暗暗嘲諷,「怎ど,他還無法放下滕王?」
「就算是,那也與你無關。」宮垂雪一腳跨進房內,定身立在他的面前,打算阻饒他的意味擺得很明顯。
冷天色大約估算了自己的勝算和眼前的情形後,腳下的步子不再往前,反而向外退去。
「代我向你家主子問好。」算了,不急於一時。
「我會的。」宮垂雪愉快地送客,隨後放鬆地靠在牆上深深吐了口大氣。
但房內兩個女人防備的目光,又讓他不由自主地歎口氣。
他揮揮手,「別對我有敵意,我不像那個姓冷的那ど冷血。」難道她們看不出來,他長得就是一臉好人樣嗎?被派來這種全是女人的地方,他已經夠委屈了,她們竟還這樣歡迎他。
「律滔派你來的?」芸湘沒想過律滔竟會有幫她的一天。
「沒錯,王爺派我來實現他對滕王的承諾。」宮垂雪含笑地朝她欠了欠身,「今日起,我將是你的新任保鏢,請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