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別的年輕小姐正在做針線、美化儀態時,若蘭卻已練就了絕佳的記憶和外交本領。這是她為國家和女王奔走多年唯一珍貴的收穫。
除了爭取通商管道與議和之外,她還主持聯姻。她為多少位新娘證婚過?二十六位。有多少位不能為自己爭取多一點的嫁妝或聘金?二十六位。
若蘭一向為女人爭取權益。她要為自己求得什麼福利呢?一個名分以邊地勳爵骨肉的合法地位。
憂鬱奪走她的力量。她的肩膀塌下,梳子在她手中變得沉重。在刻骨銘心的愛過一個男人並且心如死灰之後,她無力考慮婚姻。憂傷轉為怒氣。他為何不小心一點?他應該為她和他捫的孩子保重自己,他怎能如此粗心大意的拋下他們母子?而且,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承諾,誰敢說他會娶她?
然而當她在腦海搜尋情人的影像時,卻只看到一個包裡著哀愁的神秘夜客。如果不是有肚子裡的孩子,若蘭不知道該如何回憶她的白馬王子和他們共度的良宵。
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她深吸一口氣,她必須忘記憂傷,想著未來。她需要一個明理的男人,他不挑剔受損的貨物,並且能忍受她的分娩縮短他們的蜜月期。要找這種條件的男人簡直形同大海撈針。
但首先她得完成在邊地的任務。因此她拋開私事,完成梳洗,穿上一件厚重的羊毛裙裝,到起居室見伯爵。
凱爾害羞的微笑,指著靠近壁爐茶几旁的兩個座位。「這樣比較溫暖;外面下雪,所以我吩咐安太太準備的。」
「你記得我怕冷,真體貼。」
他扶她坐在一張椅子上。「這叫做低地人最欣賞的高地人待客之道。」
她坐下之後,看著他踱開,拿回一瓶酒。今天他穿著整齊的蘇格蘭高地服裝,顯得英俊勃發。一個鑲金戴玉的海狸皮囊袋垂掛在他胯下,就在下體之前。
女性的慾望熱潮湧遍她體內。這種肉慾的反應使若蘭驚訝並厭惡。新寡的她竟然有這種可恥的興致,她應該要悲悼情人邊地勳爵的。
伯爵笑吟吟的回到座位,摘下眼鏡。
她震驚的瞪視他那綠得勻稱的明眸。而且他的睫毛很長,幾乎觸及眉毛。「你不戴眼鏡,看起來不一樣。」
他以拇指和食指兜轉著鏡框。「我不戴眼鏡,看到的東西也不一樣。」
這句語意曖昧的話充滿狎暱。「噢。」
「是的。」他拿開眼鏡,拔開酒瓶塞子,把紅酒傾入她的高腳杯中。「從這個距離,我看出你才剛洗過頭髮,它們閃閃動人。」他注滿自己的杯子,補充道:「八成是壁爐的火光映上去的。」
如果她不瞭解他,還會以為他在挑逗她。但伯爵不是這種人,他只是在聊天、表示善意。「可能是安太太的好香皂的關係。」
他閉上眼,深深吸氣。「啊,石楠花。這是蘇格蘭的味道,也是我第二喜歡的香味。」
她向他舉杯。「第二喜歡?告訴我你最喜歡的?」
他緩緩張開眼,目光盯著她,伸手拿酒杯。「乾杯,」杯子相碰。「山霧。那是味覺上一種難忘又清爽無比的經驗。」
「真巧,那也是我最喜歡的。」
他揚眉,伸出手說道:「真的?讓我聞聞。」
她手掌向上,對他伸出手。他手指抓著她蒼白、纖細的手腕,他傾身嗅聞,然後深吸。她俯視他的頭頂,他的金髮在火光中閃耀如蜜。她怎麼會認為他是邊地勳爵?因為她想念艾恩,而且被伯爵俊秀的外表和溫和的氣質所吸引。
她被自己的喘息所驚嚇,口不擇言地說道:「你沒有戴假髮。」
他輕捏一下她的手才放開。「哦,這個。起初我想以漂亮的衣服和高尚的談吐博得你的好感,但是——」他聳肩。「然後我們成為朋友,我知道你並不以貌取人。你對真實的我比較感興趣。」
他的侃侃而談使她感到溫暖。「你穿格子呢裝,看起來很帥。」她輕快地補充道:「家父也穿格子呢裝,他的皮囊中總是放著給我的糖果。」
「你很幸運。麥肯在我的袋子裡放蜥蜴。」
她大笑。「你的袋子和我所看到麥肯的不一樣。」
「哦,不一樣。如果我讓他那雙不安分的手來碰這件寶貝,我的祖先會從墳墓裡跑出來殺我。」
「但是有一天你會將它送給他,他會傳給自己的兒子。」
「或許。」他長飲一口酒。當他吞嚥時喉結上下移動。
她突然口乾舌燥。〔你不要聽信接生婆的話。東方國家有一些秘方,也有很好的醫生。愛丁堡有一位醫生是這方面的專家。」
「呃,」他結論道。「現在說……這種事還太早。」
「但是這件事很重要,子嗣對你的爵位而言是生死攸關的。」
「可否恕我直言,若蘭?」
她平易近人地說道:「請說。」
他將餐盤推開,手肘支著桌子。「我認為人們都太重視子嗣的問題,而忽略了自己切身的感情和幸福。以貞操為例。如果一個男人那麼渴望擁有自己的親骨肉,為什麼要娶一位不一定能生育的女人為妻?」他放下酒杯,以食指指尖畫著杯口。「一位正直或聰明的男人不該因為一個女人完成了上帝交代她的任務而拒絕她。我相信一位有遠見的男人應該慶幸找到這種女人。」
他是多麼體貼而明理啊!她希望他不是唯一這樣的男人。「很遺憾的是大部分男人堅信新娘應該純潔。」
「他們同時也是吃喝嫖賭的惡棍,但我杜凱爾不是這種人。我真的喜歡多子多孫,但是懷孕對女人是危險的。」
他想起亡妻。「我對亞妮的事感到難過。」
他眼中閃著溫柔。「不要為她悲傷。她死於一件有意義的事。她想要麥肯,就像我想要邊地的和平一樣。」
「這裡會有和平的,凱爾。我向你保證。」
「我將會保有麥肯的。我相信你會設法做到。」
若蘭突然對他高估她的有限能力感到不安,握住他的手說道:「請不要太過奢望。安妮女王一向不重視孩子,甚至會拿他們當作政治籌碼。」
「我認為她中了斯圖亞特王朝君權神授的毒太深了。我發誓,若蘭,我下次結婚,一定要娶孤兒。我已經受夠了姻親的困擾。」
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和他抱持相同觀念的人。「至於家族忠誠呢?你不會忽略這個吧?」
他盯著爐火。黃色火焰反光在他的綠眸中舞動,使他的眼睛顏色變為藍色。善變,她發現,已經成為杜凱爾的代名詞了。
「孩子,」他說道。「應該懂得尊重長輩。我和男爵的恩怨不該影響到麥肯,他將來會自己挑選朋友或樹立敵人。」
若蘭想到格雷的康家對她父母的暴行。「如果犯罪的人逍遙法外呢?法律不一定都是公道的。你和柯安維接觸過,應該有所體會。」
「拜你之賜,在邊地這點還未成定論。復仇和冤冤相報正在削弱高地的家族制度,最後它將會被消滅。」
她明白他的道理,但她的情況特殊,不是嗎?
「你在想什麼?」他問道。
她無法解釋為何自己非將格雷的康家繩之以法不可,困惑的改變話題。「我有一個主意。」
「我洗耳恭聽。我喜歡主意,尤其是你的。」
「你可否在麥肯的土地諾桑嶺——即亞妮的嫁妝建造一個新住處?不必太精緻,但是一個足以供養一家人和一小隊駐軍的莊園。」
他以犀利的目光裡尋她的面孔。「是的,有何作用?」
「男爵向女王陛下抱怨你剝奪他和麥肯相處的機會。如果麥肯自己擁有靠近男爵土地的住處,他就可以偶爾去那裡小住。辛克萊可以去拜訪他。」
凱爾的肩膀塌下。「不,這樣我會抱怨。萬一男爵全家搬去那裡住、賴著不走呢?」
「不,不會的。那個新莊園很小。」
凱爾露齒微笑。「當然,還是你聰明,若蘭。我要好好的設計這個莊園。」
他的興奮迫使她說道:「凱爾,我不能保證這一定能動搖女王,但我想她會瞭解你這樣做的苦心。同時你也可以實現要讓麥肯自由發展的論調。」
「若蘭,我愛麥肯,我要擁有做父親的權利?」
在當時的貴族中,像凱爾這樣的父親是稀有的。「我將盡全力幫你維持這項權利。」
他釋然的歎息。「謝謝你。你可以忘記我說過考慮娶男爵侄女的話,利用這個女孩會使我良心不安。」
若蘭也鬆了一口氣。「我想這是明智的選擇。」
他眉開眼笑。「我們一吃完飯,馬上告訴麥肯他將會有兩個莊園。」
若蘭朝空的盤子揮手。「今晚的菜如何?」
他皺眉。「廚師的菜單是在『海蒂』來之前計劃好的。我們將吃燉免肉和紅蘿蔔。」昨晚麥肯已經將兔子「海蒂」的事告訴凱爾。
若蘭笑道:「帶葉的紅蘿蔔嗎?」
他嬉笑的揮動手指。「馬若蘭,你的幽默感是黑色的。」
接下來一個星期,若蘭發現自己經常與基德堡伯爵為伍。他總是藉機陪伴她,兩人無話不談。每天早上,他和若蘭一起帶「福寶」出去散步。
下午他們大多在起居室熊熊的爐火前度過二起下棋、玩牌或共合一本書。一天又一天,麥肯變得越來越足不出戶,塞拉陪伴著地。
每天晚上,若蘭寂寞的蜷縮在床上。當她因刻骨的相思而輾轉難眠時,便與腹中的胎兒談話,尋求慰藉。奇怪的是,她經常感覺邊地勳爵就在她身邊。
這時應該是痛不欲生的她,反而感到安寧。她有杜凱爾為友,又將身為人母。她將會找到一位好丈夫;倫敦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地方,一切都會解決的。
一天若蘭和凱爾乘雪橇出遊,回來時若蘭瞥見一位傳令官在廣場上踱步,他的寶藍色上衣飾有女王的盾形徽章。
她的肩膀感到沉重的壓力。她要開始工作了,必須磨練她的伶牙俐齒、謀求協議。
她向凱爾說道:「這位傳令官名叫葛伊文。」
冰凍的紅暈從凱爾的臉上褪去,他呼出的氣息變成一團霧氣。「你認識他?你以前……見過他。」
她轉向他,讓他看見她的表情。「我和他共事過,凱爾。他是一個好人而且值得信賴,但他只是一位傳令官。」
凱爾放慢雪橇,然後停下來。「福寶」衝上階梯迎接來人。
「他來畢竟是好的,」凱爾說道。「最好快點解決,不是嗎?」
他準備和她道別了嗎?不,她心痛地想道,我們倆要怎麼辦呢?「是的,」她說道。「不要太擔心。」
他凌厲的審視她。「如果你認為我不擔心,馬若蘭,你就有待瞭解我。」
她想瞭解他成千上萬件事,可惜她不會有機會。她必須先找個丈夫,要是他願意娶她就好了。她摒除這個念頭,一位像他這樣的貴族會要求豐厚的妝奩。「相信我。」她低語道。
凱爾以顫抖的雙腿步下雪橇。他抓住她的腰,將她放到地上。他一半心思放在她腹中的孩子身上;另一半則在樓上那個孩子身上。他攙扶她上主要樓梯,如遭雷擊的看著她從傳令官手中接過那個皮囊袋。他克制從她手中搶走袋子的衝動,說道:「我在書房等待。」
他看著她進入城堡,從樓梯上消失,「福寶」隨伺在側。凱爾吩咐安太太招待傳令官之後,走進書房,為自己倒一杯白蘭地,然後坐在壁爐前。
他知道女王的傳信者要來。看到傳令官令他心急如焚。但為了若蘭,他隱藏了焦慮。凱爾對辛克萊男爵問心無愧,即使這十年重新來過,他還是不會改變曾做過的事。他從未傷過一條人命。在同樣的情況下,他的父親老早就殺得辛克萊片甲不留了。他的確利用邊地勳爵的身份搶回財產、嚇唬英格蘭佃農,但他從未想過以血腥暴力解決問題。
好幾個小時,他心事如潮,想著過去以及與樓上那個女人的將來。他想要告訴她真相。想要向她承認;不管他是何種身份,都是深愛若蘭,至死不渝,即使女王奪走他的兒子。但如果他現在告訴若蘭,必定激怒地。他不敢冒失去她的危險。
他疲憊的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夢見父親的鬼魂回來要帶走麥肯。
「凱爾?」
她的聲音驚醒他。只是一場噩夢,杜肯尼死了,不可能來碰麥肯。
「凱爾?」
若蘭站在他上方,眉頭深鎖,滿臉倦容。他想要對她伸出手,安慰彼此。但還不到時候。
「什麼時候了?」
「早上四點。」
他甩開睡意,伸懶腰站起來。「你還好嗎?你一直熬夜到現在?」
「我很好。有工作要做。」她端詳著雙手。「我不像一般人那麼需要睡眠。」
他想著她的胎兒。「你應該休息。」
「天一亮我就馬上動身前往辛克萊。」
凱爾沒有問起女王的回覆,此時此刻不恰當,因為他的內心最為脆弱之若蘭……」
「坐下,凱爾。」
她那公事化的態度和不祥的口吻使他沮喪、恐懼。他跌坐在椅子上。
她開始踱步。「我通常……不和談判的對象……做朋友。你懂嗎?」
她的猶豫使他的內心糾結,對她的愛則使他崩潰。她為何能如此堅強?「是的,姑娘,我懂。」
「身為朋友,我會盡力說服女王。但做為公僕,我只能到此為止。」
哦,天啊!安妮的決策是不利於他的。「她為什麼決定要強制執行亞妮的遺囑、讓男爵收養麥肯?」
痛楚在她眼中閃爍。「請你不要問。」
他眼前一生的奮鬥霎時變得毫無意義。「她認為我像我父親。」
若蘭在他身邊跪下。「我會設法證明你一點都不像杜肯尼的。
凱爾垂頭喪氣的握住她冰冷的手。「我擔心你,若蘭。你好冷、你累壞了。」他想說,你懷著我的骨肉。但說不出口。還不能。「我陪你去辛克萊。」
「謝謝你,但不要。」
「你去那裡做什麼?」
她欲言又止,然後勉強說道:「我真的非常擅長談判,尤其是以有力的證據做後盾。我要去找出這此一證據。
「是的。我還要去回絕他的提親,並代表你參加那場舞會。你和麥肯一起。」
她一向工作如此賣力嗎?他拉起她的雙手搓操,仔細審視地,卻只見到她冷靜的美貌。如果他不能看穿她的心思,怎能和她共度一生?「你可能需要我。」
「謝謝你,但不要。」她喟歎的閉上眼。但在那一剎那,他看到了軟弱和柔情。
他有了希望。「麥肯是個強壯的孩子,恢復得很快。」
她露出做作的微笑,但眼中沒有笑意。「那麼他將更需要你的陪伴。」她平靜的補充道:「塞拉和葛伊文得和我一起去。」
他沮喪的握緊她的雙手。「你在雪地會害怕,我派一位侍衛送你們。」
她抬起下巴。「我感激有人護送。」
他回想很久以前她救回了麗莎,凱旋歸來。基德堡的人都愛戴她。「我的手下沒有人會駕駛雪橇。」
「凱爾,我可以駕駛得和馬車一樣好。」
他惱怒的感覺她就要溜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好嗎?」
她給他一朵迷人的微笑。「要承認我的缺點得花上一輩子。」她拉開雙手,站起身來。
凱爾目送她抬頭挺胸、懷著他的孩子、掌握著他的命運離去。
難熬的三天終於過後,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