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裡傳來關扭水龍頭的聲音,一道窈窕的人影出現在廚房與餐廳銜接的門口。
她們母女倆在外形上相當肖似,都是清秀的容顏,都是素淨的氣質,都是不急不徐的個性。偶爾齊齊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懷疑張習貞是她的母親──雖然,她其實只是張習貞的養女。
「會議討論到最後,區民對於公園改建的議案仍然達不到共識,我覺得再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乾脆提早回來了。」張習貞在圍裙上擦乾雙手,好奇的瞄了眼掛鐘,才中午十一點。「妳今天怎麼這麼早下班?」
「今天是周休二日的星期六,本來就不用上班。我擔心幾幅參展的作品沒收好,才特地跑回藝廊一趟。」她將平底鞋收納進鞋櫃裡,走向母親。「您在忙什麼,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了。」張習貞溫柔的笑了笑,轉頭繞進廚房裡。「我剛剛煮了一鍋紅豆湯,妳到餐廳等著,我盛一碗給妳。」
「好,謝謝。」池淨拉開一張餐椅坐定,整個早上搬動那些沉重的巨框畫作,她的上臂肌已經開始抗議了。
她抬頭巡視了屋裡一圈,試著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瞧瞧自幼生長的家園。
很難想像她加入這個家庭已經十四年了。這十四年的緣分,起始得曲折離奇。
九歲那年,父親命喪於一群飆風族的車輪下。對很多很多事情,她的印象已經不深刻,包括父親的葬禮;包括舉目無親的她最後被丟進一間收容所內;包括在收容所那三年的生活;包括很多很多。
及長之後,她曾翻看心理學方面的叢書,據說人類的記憶會選擇性的遺忘一些傷痛。
原來,父親這唯一的親人,被她下意識歸納入「傷痛」裡。
這是很可悲的事情,一個男人的消失只由他九歲的女兒記憶著,而記憶卻敵不過時間的磨損。
反倒是前往警局的那夜情景,一直深映在她腦海中。她可以一語不差的描繪出那間警局,甚至那幾個一毛三的長相,當然還包括那個坐在審訊桌前、頭低低的肇事少年。
她記得他姓鍾,有個外號叫「牛仔」。
當時的情景和氣味彷彿生了根似的,緊緊紮縛著她。鄰居阿姨尖銳的叫喊、心頭無助的感受、對未來的深刻茫然……直到今日,偶爾夜深夢迴時,她還會霍然從睡夢中驚醒,彷彿重新體驗到當時的倉惶困惑。
在育幼院的那三年過得很平淡。既然她已經不是可愛天真的小嬰兒,心裡自然也放棄了被好家庭收養的希望。反正只要平平安安長到十八歲就好,接下來的路,就等接下來再說。所以張氏夫婦倆的出現讓她和育幼院都嚇了一跳。
當時張爸爸還健在,一個黝黑壯實的古意人。據他們的說法,她父親是張習貞娘家的遠房親戚,張習貞輾轉從親友口中聽說了池家小孤女的消息,算算自己已經是她在世上最後一個有血親關係的人,於是徵得了丈夫同意後,將她接回家族的羽翼下。
她沒有太大意見,因為生活在哪裡似乎沒有什麼差別。
就這樣,她成為張家的一分子,生命中多了一位長她兩歲的哥哥和一位小她四歲的妹妹。
池淨已經記不得自己從何時開始,真正把張家視為自己的家人了。只知道這份親情衍發得相當自然,正如同張家也很自然把她視為家人一樣。她和新家人之所以處得如此融洽,可能是因為性格上的雷同吧!說來有趣,張家目前存續的四個人全都是不慍不火的個性。往往身邊急死了一堆太監,他們這幾個「皇帝們」還顧著慢工出細活。
但是,她倒還記得頭一遭開口叫張習貞「媽媽」的情景。
當時她剛考上高中,而張爸爸死於急性肺炎。在喪禮的過程中,她怯怯地走到張習貞面前,輕聲說著:「媽媽,你不要難過,大哥和我會幫忙照顧妹妹的。」張習貞的淚當場迸放出來,沒有人明白她究竟是太感動於這一聲怯囁的安慰,或者太傷心於丈夫的去世。
總之,十四年就這樣過來了。她上完國中,讀完高中,畢業於某國立大學藝術系,進入天池藝廊工作。
時間漫長的像一部平淡無聊的電影,又匆促得像一首未央的歌。
正想著畜事,公寓鐵門忽然轟地被拉開,又轟隆一聲關起來。
「媽,不得了了!」張家最小的女兒仙恩衝進玄關,直虎虎的煞在她腳跟前。「姊,這麼可惡的事情發生了,怎麼沒有人站出來抗議?」
「小恩,妳在說什麼啊?」池淨訝然的看著妹妹。難得全家最篤信「懶人才長命」
的小妹也有這麼急驚風的時候。
「那個空地啊!巷子口那塊大空地啊!你們難道沒看見嗎?」張仙恩氣急敗壞的跺腳。「這麼大一台挖土機停在那裡,整個社區的人都瞎了眼嗎?」
「小恩,妳怎麼這樣跟姊姊講話?」母親大人不悅的從廚房鑽出來,手裡端了兩碗紅豆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字一句慢慢說清楚。」
張仙恩重重喘了兩口氣,先平穩住呼息再說。
「外面巷子口不是有塊大空地被大家用來堆放雜物嗎?社區共養的流浪狗也都放養在那裡。」她比手畫腳的講開來。「我剛從學校圖書館回來,居然看到兩輛怪手在空地上清運垃圾,所有狗狗都逃得不知去向。怎麼有人開上我們的地盤來撒野,沒有人出面去制止呢?」
池淨歎了口氣。原來事關小妹的心肝賓貝狗,難怪她急成這樣。
「那塊地的地主想把土地收回去,就派怪手前來整地,也沒什麼不對的。」她代替母親回答。「前陣子社區佈告欄就貼出公告了,誰教妳自己粗心不看。」
「什麼?」張仙恩大叫。「居然沒有人告訴我這件事!那七、八隻狗狗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現在只能盡量替牠們找主人收養。」張習貞放下紅豆湯,無奈的坐下來。「鄰長本來還想直接叫捕狗大隊來通通抓走,幸好被我們這些老義工勸下來了。」
「抓走?」張仙恩幾乎昏倒。「拜託,狗狗送進家畜防治所之後,七天之內就會斬首示眾。好歹牠們也為整個社區看了幾年門,鄰長有沒有良心啊?」
「什麼斬首示眾,太誇張了吧!」池淨受不了的搖搖頭。「今天社區開討論會,媽媽正準備和大家討論一下狗狗的處置問題,所以妳的寶貝狗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呃……」講到討論會,半途偷溜的母親大人開始心虛了。完蛋了,她完全忘記狗狗的事,鈴──鈴──乍起的電話鈴聲解救了張習貞。
「妳們姊妹倆慢聊,我接電話。」先逃離現場再說。
「既然如此,媽咪為什麼人在家裡?」張仙恩瞪著母親逃向客廳的背影。
有道理!這下子連池淨也答不出來了。
「哎喲,妳們別這樣亂搞好不好?」小妹子煩躁的坐下來,眉梢眼角全擰在一塊兒。
「狗命關天,居然沒有半個人在意。」
池淨觀著小妹難過兮兮的模樣,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淨,電話。」畏罪潛逃的母親大人不得不重新回到案發現場。
太好了,換手!池淨連忙站起來,換她逃往客廳去。
「媽,不然妳和小恩現在一起回會場去,如果時間許可,還能提個臨時動議。」她把話筒湊近耳朵前,不忘很夠義氣的面授機宜。「既然公園一時三刻之間還不會改建,何妨先把狗狗放養到那裡……喂?」
「嗨。」深沉悅耳的男音在她耳膜深處迴盪。
裴海!這是她最不預期會打電話過來的對象。他怎麼知道她家裡的電話號碼?她一時太過吃驚,語言機能忽然離她而去。
「喂?池小姐,妳還在嗎?」彼端似乎以為她跑掉了,語氣加進幾分急促。
「呃,在。」她下意識的背過身去,壓低了聲音,彷彿回到高中時期,偷接隔壁男生打來的仰慕電話。「裴……裴先生,您有事嗎?」
自從上次碰過一面之後,已經三個多星期了。合約簽定之後,所有相關的業務往來都由老闆和他親自接觸,她還以為裴海已經忘記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她眼眉一轉,發現未持住話筒的左手竟然在扭絞電話線。從高中畢業之後,她就不曾做過這種小女孩式的舉動。池淨連忙鬆脫了手指,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為什麼裴海的聲音會給她帶來這樣大的影響?
「我沒有打擾你吧?」低吟般的嗓音在她耳畔詢訴。
「沒……沒有。」老天,別再結巴了!她把話筒拿開一臂之遙,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才又湊回耳旁。「您有什麼事嗎?」
「不算什麼大事。」低沉的笑聲漫揚開來,輕柔如一首歌。「我忽然想起,上次和妳簽完合約後,忘了拿回我的那份副本。」
「什麼?」她一楞。
「合約副本。」他的語氣充滿笑意。「還記得吧?兩造簽約,應該各自擁有一份合約?」
「啊!對。」她的臉頰忽爾熱辣辣的發紅。真是難堪,這下子還怎麼讓他信服她的專業呢?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以請妳今天下午送過來給我嗎?」
今天?有這麼急迫嗎?她有點暈眩。「嗯……好的,應該沒問題。」
「下午四點以後,我都在家。」他頓了一頓。「待會兒見。」
「再見。」
兩人自各收了線。
她忽然覺得兩腳酸軟無力,立刻捱著沙發坐下去。為什麼呢?為什麼她的反應如此奇特?天知道她才見過他一面而已,兩人比「素昧平生」交深不了多少。這樣一通簡短的電話,竟然對她的理智帶來如許大的連鎖效應。
種種異樣情緒來得如此兇猛,如此快速,又毫無來由。在那次奇特的會面中,裴海深沉無盡的眼芒一直糾纏著她,直直纏進她的心裡,夢裡。他的眼神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欲言又止,百轉千回;似乎希望她懂,又希望她別懂。她也希望自己懂,但又希望自己別懂。
今天下午四點,再隔五個小時,她即將與裴海二度會面。
她將要再度見到他了。
她深呼吸了一下,心房突然像脫了韁的野馬,易放難收。
***
今天下午四點,再隔五個小時,他即將再度見到池淨,那個纏綿了他多年的小女生。
你在做什麼?大腦中,理智的那一面不斷逼問他。
然而,感性的那一面卻壓倒了微薄的理性。他想見她,想了三個多星期。這段時間以來,他不斷思考著該如何出現在她的生命中,而不會顯得突兀。
不能急。一旦操之過急,他可能輸掉一切。
於是他強迫自己按捺住急迫的衝動,先耐心的與她的上司周旋。目的,只是為了在討論工作的空檔,更進一步探知池淨的生活點滴。
他當年就知道,池淨在十二歲那年被遠房親戚收養。然而也隨著她的被收養,遠在英國的他鞭長莫及,只能白白讓她從眼前飛走,從此失去蹤跡。
命運之神終究是厚待他的,竟然讓他們倆在冥冥中選擇了相關聯的職業。他是藝術家,她是藝術鑒賞者。
其實,他不懂自己最終想從她身上獲得什麼。他只知道,他想接近她,暸解她,再看一眼那雙美麗深邃的黑眸。
池淨知道他是當年撞死她父親的真兇嗎?答案想必是否定的。任何官方紀錄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所以她絕對無從得知。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她一定會恨死他吧?裴海忍不住苦笑。
拿起話筒,他再度撥通另一串號碼。
「喂?」熟悉的問候聲讓他稍微定下神來。
「牛仔。」他的語氣很輕淡。
「阿海?」老朋友顯然相當訝異接到他的來電。「奇了,你這個世界知名的大忙人很少在一個月之內打兩通電話給我。」
「少挖苦我了。」他苦笑。
老友警覺起來,立刻聽出他聲音中的異狀。「你怎麼了?」
裴海停頓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照實說。該死!他好久不曾體驗過如此這般的彷徨。
「牛仔,我見到她了。」
輪到彼端停頓了良久。「池家的小女孩?」
「還會有誰?」他又苦笑。「她是我台灣巡展的藝廊代表。」
「這麼巧?」牛仔喃喃低念。「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的口氣略微苦澀。「牛仔,我想多認識她一點。」
「小心一點。」牛仔立刻提出警告。「假如人家的生活很平靜,別下去擾亂一池春水。」
「我知道。」裴海仍舊只能苦笑。一池春水早被擾亂了,只不知道是她那池,還是他這池。「你呢?最近在忙什麼?」
牛仔明顯頓了一頓。「忙著搬家。」
「終於肯搬離你花蓮的那間狗窩了?」話題轉移開來,他立刻放鬆許多。
「沒辦法,台北居、大不易,我好不容易才從虎視耽耽的親戚之間分到一塊地。」
這下子輪到牛仔苦笑。「倒是便宜了你這小子,我搬到台北之後,你想A我的水果或花卉就方便多了。」
「等你搬來,我打一把鐮刀送你。」他笑道。
「這可是你說的,別忘了在刀柄上落款。」牛仔立刻變得涎兮兮的。「那把鐮刀賣了,夠我多進口幾款新品種的花栽。」
「少廢話。」他笑罵著掛上話筒。
抬頭看看鐘,還剩四個半小時。
他的心情迷茫,眼瞳卻迸放出光彩……***
「嗨。」裴海親自來開門。
池淨收回漫飛的思緒,臉頰卻無法克制的赧紅起來。
汗濕淋漓的他似乎剛從工作房走出來,額角和頸側淌布著幾顆汗珠,古銅色的胸膛上也滑過兩三道汗水;緊身牛仔褲貼服著下半身的肌肉線條,藍襯杉的下襬塞進褲腰裡,扣子卻完全敞開,露出肌實塊壘的胸肌。
他實在是個很有男人味的男人,長髮披散,氣質狂野,粗獷豪邁。倘若古時候鑄刀鑄劍的匠工都有著他這樣的外貌與氣質,也就不難想像為何富家千金會不顧家人反對,甘心與對街的打鐵匠私奔。
「我替你帶了合約來。」她怯怯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公事夾。
「請進。」他側了側頭,讓開一小步。
她猶疑的瞧了瞧門內。「我沒有打擾你吧?」
「妳?妳的大駕光臨不可能是打擾。」他微笑,露出白亮整齊的牙齒。
她又無法克制的臉紅了。池淨,這句話只是一句普通又中性的言詞,沒有其它意義,不要亂想!她警告自己。
房子裡仍然像上回一樣空蕩森冷。即使有了上一次的視覺刺激,再度回到現場時,她仍然小小的被震撼了一下。
「隨便坐,我去倒茶。」他的長腿跨開來,直直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醜話先說在前頭,老鄧向我請了兩天假,回他兒子家過生日,我的泡茶技術可沒他好。」
也就是說,這間偌大的山區豪宅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蹩手蹩腳的坐在沙發上,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搞的?只要待在他附近,她就會完全施展不開。
其實她只是來送一份文件而已,合約放下,人就可以走了。事實上,她根本不必親自送過來,只要派個快遞、或到郵局寄封掛號信給他就行了。
但是,他要她送;於是,她也就來了。
「來,我已經盡力了,能不能下嚥就看妳運氣。」轉眼間,他兩手托著一個大茶盤從廚房走出來,全身肌肉隨著運動而伸展出優美的線條。
池淨不禁有點納悶。她兩次看到裴海,都有不同的感覺。第一次見到的他像個深不可測的魔法師,今天見到的他卻像個輕快活潑的大男孩。就她所知,媒體們向來替這位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冠上「陰晴不定」、「很難相處」的形容詞。就連她的老闆也常常和他說完電話後,愁眉苦臉的掛上話筒,一副「我又被削了」的倒霉樣。
好像,她看到的裴海和別人不同似的。
「謝謝。」她接過他遞來的茶,視線不自覺的避開他。
「滿足我一個私人的好奇心吧!」一隻細緻的瓷杯勾在指間,他蹺起腿,閒適的開口。「一般女孩大多選讀商學系,妳為何會選擇藝術呢?」
「純興趣而已。」她故作無事狀的聳了聳肩。他連她是藝術系畢業的也知道?「不過我的專長在於畫作鑒賞,對於古刀劍這門新興藝術真的一竅不通。」
「嗯。」他沒再說下去,淡淡的透過杯緣打量她。
「合約我送來了。」池淨被他直率的眼光盯得渾身不自在。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從公文包裡拿出簽約的副本。「如果沒有其它事情,我就不打擾……」
「想不想參觀我的工作室?」他忽然放下茶杯,俐落的站起身。
「現在?」池淨訝異。
「妳不方便嗎?」他挑了挑率挺的眉。
「方便!當然方便!」強烈的興奮感襲湧過她,衝擊得她臉頰發紅。據說工作室如同藝術家的聖殿,外人不得輕易涉足,更何況脾氣古怪如同裴海,而今,他卻主動邀請她。參觀一個鑄造出偉大藝術品的殿堂,是所有藝術迷追逐的夢想。
「來吧。」裴海藏住一個勝利的微笑,攙起她的手。
她又是微微一楞,忽然掙開他似乎太刻意了,只好也就這麼讓他握住。
熱。
這是他的工作室給人的頭一個印象。
熱氣彷彿統戰了整個空間,不讓一絲絲冷空氣有入侵的機會,而這還是他尚未全面激活鍋爐的溫度而已。
「真是……太壯觀了……」她近乎虔敬的低語。
他們彷彿置身於一座小型的兵工廠。
內部面積比她想像中大上許多,沿著四周牆壁擺放一圈特殊設備,看起來頗似大樓電機房裡的機組:四方四正的箱形鐵門裡,嵌滿了大大小小的開關。
「這一排是溫度控制器,負責調整兩座鍋爐的溫度。大多數的設備都用在第一座鍋爐上,因為它負責燒熔我自行調配的原料,現成的鐵材並不能滿足我的需要。」他站在她身後,一一替敬畏結舌的嬌客做介紹。「鑄模機、工作台、鐵錘、風扇,還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工具。」
她輕吐出近乎夢幻般的語氣。「原來,原來鑄造刀劍鐵器需要這麼多高科技的設備,我現在才明白。」
「妳該不會以為我只需要一隻火爐、一柄鐵鉗、一把鐵錘,然後整天敲敲打打,就能敲出無數把刀鎗劍斧吧?」他好氣又好笑。
池淨俏臉一紅。她原本還真這麼以為的!
「隔行如隔山,我又不是做你這行的。」
啊!他竟然靠得她如此之近,幾乎等於貼住她的背心。她的俏臉微微一熱,連忙往前跨出一大步,假裝檢視鑄壓器的外觀。眼光一掃,瞄見地上委落的半成品,形狀肖似一柄斧頭。她心疼的跑過去撿起來。
「老天,你居然這樣隨手亂丟!這些完工之後都是博物館級的收藏呢……啊!」斧頭的重量超出她的預期之外,她才提到膝蓋的高度而已,兩隻手已經發軟了。
「當心。」裴海趕緊衝上前,及時撈抱住她的腰,免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
「好重。」她余訝猶存的鬆開掌心,讓他從後面接手。「原來古人用的斧頭這麼重,難怪驍勇擅戰的將軍們都以臂力聞名。」
「我的工作室裡陷阱很多,當心一點!」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檢視著。從她肌膚的細嫩程度可以知道,她應該一直被善待著,沒有受到太多的欺虐。
一時的意動,他縱容拇指滑過她粉嫩的掌心,淡淡鼻息呼動她耳畔的髮絲。
「謝謝。」她再也克制不住紅潮的氾濫。這樣輕蜜細緻的溫柔,太太太容易讓人產生遐想……他真的是「那個」脾氣古怪、難以接近的裴海嗎?
「此外,它叫做『銊』,不是斧頭。」裴海退開一步,克制自己進一步侵略她的生物領域。
「銊?」她真的對武器一竅不通。
「銊和斧的構造非常相像,但是銊比斧大三分之一,桿端也比斧多了一個矛頭。而且銊的末端像鎗桿一樣,有個鑽子,在較技格鬥中可以發揮點格的用途。」剛剛害她險些絆倒的重武器,他竟然隨手一撈就提起來了。「銊應該這樣使用的……」
他豪放的往牆邊一段測試用的老樹幹揮過去。
轟!劇烈的響音震得四周蕩出回音。老樹幹只是微微陷進一道小凹縫,並未如她以為的那樣被劈下一大段。
「我的作品在正式完成以前,從不開鋒的。」他微微一笑,隨手又將重銊往地上一扔,彷彿丟掉一段沒價值的鐵塊。「在妳面前舞刀弄斧,遲早會嚇跑妳!我們去看別的東西。」
她甚至沒有時間投給那柄銊心疼的一瞥,又被他拉到對面的角落去了。他的一大步是她的兩小步,池淨只好努力趕上他的速度。
「喏,送妳的。」他拉著她來到一個工作台前,撥開桌上的雜亂,將一柄匕首遞給她。刀柄上雋雕著純手工的花紋,紋飾如波浪一般,柄底刻出了一個「淨」字。
他竟然巧妙的將她的名字溶入花紋裡。
「送我?」她受寵若驚,一時之間不敢接過來。
「拿去!」她的遲疑立刻讓他蹙起了深濃的眉毛。
「你、你、你確定嗎?」她該死的又結巴了。天,他知道這柄匕首的價值嗎?無功不受祿啊!
「說給妳就給妳,哪來這麼多廢話!」他終於展露了一絲絲傳聞中的壞脾氣。
「我……」她還在猶豫間,他竟然就硬塞進她的手裡。
「給妳防身用。還有,鞘套在這裡。」他又摸出一個同款花紋的薄鞘套上匕首。
「謝謝。」池淨的腦中又浮起恍如在夢中的昏眩感。
鍋爐內隱隱傳出火聲,讓滯結的空氣更讓人喘不過氣來。她冒險的抬頭望他,呼吸陡然變得更加困難。
他看起來好亮,又好深暗。粲亮的是他的眼,爍光熠熠,直如瞧進她的心靈深處;
幽暗的是他的眉宇,彷彿在壓抑著什麼。
「池淨,和我交往吧!」他突然粗率的開口。
這回她張口發怔,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裴海忍不住發噱。她實在可愛極了,臉頰漲得紅通通的,不知是受到熱氣的熏蒸,或被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嚇住。
老實說,連他自己也被從外層空間飛來的請求嚇住。但是,只停頓了一秒鐘,他便明瞭這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並不確定自己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可以肯定的是,他必須接近她,瞭解她過去一、二十年的一切,暸解她喜不喜歡自己的新家庭,過得快不快樂;暸解她喜歡吃什麼東西,看哪部電影,暸解她的一切一切。
說他是罪惡感也好,想彌補也罷,但他確切的感覺到,冥冥之中彷彿有一縷隱形的絲線,將他們的生命引纏在一起。
他想更接近她,不顧一切的。
「我、我……我們甚至還不認識彼此。」她又結巴了。
他及時往側邊跨出一步,阻止她從他身前溜掉的衝動。「『交往』不就為了讓原本陌生的兩個男女,有機會進一步相熟嗎?」
「可是……」哦,老天!一切都太快了!她無法正常思考。池淨不斷的深呼吸,卻發現空氣越來越稀薄。他靠得她如此之近,呼息吐納之間盈滿了他的味道,那帶著淡淡汗味和刮鬍水的氣息有如迷藥,讓人全然失去了判斷的能力。
「妳不喜歡我?不欣賞我?不受我吸引?」他杷她困在工作台與兩臂之間,近乎質問的釘住她。
「不是的,我……我很受你吸引!不,我是說……」頭昏腦脹的感覺越來越嚴重。
她完全沒有想到今天會以他的告白做為收場。
怎麼會這樣?
裴海忽然興起近乎恐慌的不耐煩。如果她拒絕他怎麼辦?
「那就對了。妳受我吸引,我也受妳吸引,一段新戀情的必備要素已經產生了,我們交往吧!」他霸道的收攏手臂,更進一步將她困在偉岸壯碩的胸膛前。
「可是……」他的體熱熏騰掉她最後一絲理智,她只覺得昏昏沉沉的,眼中望出去,鼻端前嗅聞的,全是他的侵略和氣息。
「沒有可是,就這麼說定了。」他固執的下定論,不再給她任何拒絕的機會。
「但是……」池淨彷彿掉進了一千零一夜的幻境裡。只要一句話,她就成為他正式的交往對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沒有但是!」裴海低吼。這一次,他低下頭,用實際行動來封住她的遲疑。
一直盤桓不去的暈眩感終於徹頭徹尾淹沒了她。他用自己的氣味緊緊將她包圍著,強硬索求的舌尖探入她的雙唇內。
她的手抵住他的胸膛,掌心正好蓋住同樣劇烈怦動的心跳,一陣戰慄感攫住了他。
他的吻從原本的索求,蛻變成全然的掠奪。
他喜愛看她澄澈的瞳光,恍若深藏在地底、不曾受到污染的美鑽,只有天性最純真的人才能擁有如此乾淨的雙眼。還有她內向微羞的天性,動不動就因為他的一個小舉措而赧紅了頰畔。
他更喜愛她對藝術的狂熱愛好,當她瞧見一項藝術品時眼中綻放的明光。
他想要瞭解她更多,而要求她成為他的女朋友是唯一的途徑。
「說!說妳答應和我交往。」他微微移開唇,騰出少許空間提出瘖啞的請求。
「我……」她眩亂的眨了眨眼,仍然凝不住一個清楚的焦點。清爽好聞的污水味圍住她,狂野豪放的男性體味令人失去方向。
「答應我!」他的要求極端強烈,半帶著脅迫。
暸望出去,全世界彷彿在她的眼前旋繞,她昏眩的合上眼睛。為什麼是她呢?
「好……」
欣喜若狂的他掩上熱唇,終止了她所有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