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喃心中一緊,從沒有人注意過她的心情,關心過她的睡眠。
而他……
他原本是那樣無可捉摸的個性哪。
那麼,這算是獎品還是關心?
她心中懷疑,不肯盡信,但,奇怪的是,一個晚上跟他鬥氣,惱他怨他,這會兒反倒有種好舒暢的感覺,像心底的門敞開了,種種自閉、虛偽、憂傷的情緒一下子離她好遠好遠,想哭的時候就哭,想怨的時候就怨,就算不痛快,心裡有所祈求,也不需要辛苦地編織清高自傲的面具。
這感覺,好輕鬆,好愉悅。
並且,她甚至覺得,今晚,她真的可以做個好夢了呢。
一股暖流,傳到心裡,倪喃笑了出來。
推開車門,逕自下車,走進大門內,她有種頭重腳輕的昏眩感,這是酒精的後遺症,還是,今晚卸去心防的副作用?
而邵志衡在車裡,望著她的背影的目光,戀戀的,又帶一絲複雜的痕跡,像是無可奈何。
她忘了,她果然已忘記。
他們之間的緣分,遠比那次雨中偶遇要早許多、許多年……
十六歲,精力過剩的年齡,眼裡揉不下沙子的年齡。
或許,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又或許,只因對方的一個眼神,看不慣了,或者是存心挑釁;又或者,是友人的一個邀約;更或者,只是赴一場熱鬧,打發一段無聊的時光,什麼也不為,什麼原因都說不上。
如此,便可以來一場單挑,或者,群毆。
那時候,邵志衡整個的生活重心,就是打架。架打得出色,夠義氣,或者夠狠,那人身邊便總可以吸引一些追隨者。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這樣發展下去,儼然已成小小幫派。
沒有什麼規章制度,大家在一起,原本也不過是幫弱小者出出頭,偶爾去飆飆車,給老師們製造一點小麻煩,和一般叛逆的學生沒有什麼兩樣。
真正的轉折是因為他,那個叫做楊明的富家子。
他若是光明正大地追求小麥,原本也沒有什麼。可他不該因小麥叛逆,就斷定她隨便。在學校禮堂的講台上,求愛不成,公然索吻。
當時,邵志衡二話不說,跳上講台,揮了他一拳。
就是那一拳,讓他在三日之後,遭遇社團圍堵,第一次見識到了真正的械鬥,並且,第一次嘗到了被毆的滋味。
當砍刀、木棍、水管、車鏈都可以成為武器的時候,除了把對方擊倒之外,根本防不勝防。
那一戰,幾乎去掉邵志衡半條命,卻也使他一戰成名。
當然,這已是後話。
當時的他,從重重包圍下打殺出來,又累又餓,慌不擇路,狼狽得像一隻喪家犬。或許是因為老馬識途,或者是實在沒有了力氣。當他倒地之時,才赫然發現自己身邊居然開滿了紫鳶花。
居然會來到這裡!在已然忘掉的一個多月之後,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之下。
連邵志衡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了。
然而,他再沒有力氣離開這裡。
那麼就這樣吧,靜靜地躺在這裡,等著被人發現,或者就此死去。
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進開滿紫鳶花的泥地裡。夕陽,在天邊拉開絢麗的雲彩。那一刻,他居然開始想念起那熟悉的旋律。
單調、熟練的旋律。
他安靜地等待著,等得心微微發痛。
那旋律卻仍然沒有響起,反而是鐵栓撥動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膜,緊接著,嵌在籬笆牆上的鐵門「吱咯」一聲拉開了。
穿著碎花棉布裙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女孩手上提著一袋垃圾,她要走一段下坡路才能將垃圾扔進路邊的垃圾箱裡。所以,她必須要經過他的身邊。
嘲弄地笑微微浮現在他的嘴角,是為自己。
他沒想到,他會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面前,不管是接受治療,還是被她所遺棄,對於他來說,都是一種恥辱。
他閉上眼睛。
眼睛閉上的時候,聽覺會格外的明顯。
他能聽到她嘴裡詫異的驚呼,急促的喘息,以及,突然加快的腳步。
她跑過他的身邊,一刻不停。
他心裡,居然感覺到輕鬆、好笑。
她不肯救他,所以他不必欠她。他可以安靜地死去,在如此美麗的夕陽下,如此美麗的花叢中。
沒有任何遺憾。
生命於他,本就是多餘的,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她偏偏還要回來。
偏偏——
還要再一次經過他的身旁。
她停在三丈之外,不離開,卻也並不走近。
他好奇地睜開眼,發覺她眼中驚惶、害怕、憐憫、忍耐與衝動交雜。
於是,他笑了,「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他發覺,這小姑娘很健忘,看她的樣子,顯然已經忘記了,他們在音像商店裡曾有過的一面之緣。
聽到他開口說話,小女孩眼中種種複雜的情緒居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冷淡與漠然,像戴了一層摘不掉的面具。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家裡走。似乎是終於打算棄之不顧了。
看到一個渾身淌血的人躺在自己家門口,而能無動於衷,肯定是需要一些勇氣的。不然,她那小小的脊背不會挺得那樣僵直。
於是,邵志衡微笑著又加一句:「你別怕,我死了之後,不會到閻王爺那裡告你見死不救的狀,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跟我猜想的一樣。」
他並不是真的想嚇她,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臨死之前,他哪來那麼好的興致?或者是,他不怕死,卻害怕一個人孤單單地死去?
女孩的腳步頓了一頓,像是想了許久,才遲疑著回過頭來,問他:「人死之後,真的能見到閻王?」
她的表情那麼純淨,那麼無辜,竟讓他一時語塞。
女孩臉上卻露出難得一見的頑皮笑容,那一笑,竟也如那天邊燦爛的夕陽,照亮了大半邊天空。
邵志衡不禁呆了一呆。
清醒過來之後,才發現,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了。
院子的鐵門並未栓上,顫顫地露出一道縫,彷彿他剛剛開啟的心門。
失望的情緒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那一剎,他竟以為,她是為他而笑呢。
訕訕地挑了挑眉,不再去想。
大概是失血過多,他感到昏眩,而且,嘴唇好幹,連夕陽的溫度,都有些燙熱。
他恍惚閉上眼。
像是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一瞬,他感覺到一滴滴清涼的水滴在自己唇上。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後,似乎聽到吃吃地笑聲。
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好累,想睡……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黑,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邵志衡用力眨了眨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景物。沒有一絲光亮。
莫非,這裡已是陰司地府?
但,不對。
頭上、臉上、肩上、手臂上、大腿上那些傷,仍然在火辣辣地痛。
人死之後,不是應該沒有感覺了嗎?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身體虛弱,但是口渴。他憶起昏迷之前那些沁涼的水滴,應該不是錯覺吧?好懷念喔,包括那吃吃的嬌笑聲,即使,明知道,她笑的是自己飢渴舔唇的動作。
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感覺更加渴了。
他掙動身子,想要弄清楚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手臂剛剛移開一些,居然讓他碰到一個塑料瓶子,拿起來,有些重量,再搖一搖,似乎是礦泉水瓶,裡面有水!
他心中狂喜,也顧不得痛了,仰起頭來咕嘟咕嘟灌了個痛快。
喝了水,感覺舒服一些。眼睛也慢慢適應黑暗,才發現,這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屋子,屋子裡堆著一些雜物,沒有窗戶,惟一的一扇門開得比較高,此刻,也緊緊關閉著。看樣子,似乎是間地下室。
再低頭看看自己,倒是著實嚇了一跳。
那包纏得像粽子一樣無法動彈的身軀,是自己的嗎?比之木乃伊,當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幸好,右臂沒有纏牢,還是可以稍作掙扎的。
不由得失笑,從自己這身行頭看來,那女孩在「包紮」自己的傷口時有多笨拙,費了多大的勁!
靜暗無聲,也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心裡卻只衷心地期盼,緊緊關閉著的那一扇門,什麼時候才能開啟?
終於,門環拉動,沉朽的木門開了一道縫,陽光從那道縫隙裡強行透入,刺得他眼睛一陣痛。
他本能地閉了下眼,沒料到那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眼前一陣金花亂竄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只有在第二級台階上,多出一盒塑料便當……
第二天,或許是同一時間,女孩再一次拿著便當出現。
陽光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但他沒有閉上眼睛,只靜靜地看著她在陽光下的黑色剪影。
「咦?你昨天沒有吃飯?」女孩驚訝地看著昨天送進來的便當仍然一動未動地躺在第二級台階上。
邵志衡艱難地朝她舉了舉右臂。
她啞然失笑,「對不起。」
於是,自己走進來,將便當端到他面前,想一想,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將飯盒掀了開來,拿起湯匙,一匙一匙餵給他吃。
他吃得很慢,她卻喂得很急,一大匙又一大匙。
「咳咳……」邵志衡嗆住。
女孩抱歉地餵水給他喝,「對不起哦,對不起,我不能在這裡呆太久,媽媽一會兒會找我的。」
邵志衡瞭解地點點頭,「我明白,你媽媽不知道我在這裡。」
任何一個正常人家的父母,大概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跟他這種人在一起吧?更何況是如今這樣狼狽的樣子。
女孩有些窘,「其實,我媽老是跟我說,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更不要多管別人的閒事……」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
在此之前,她本來一直都做得很好,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大概是因為一個多月以前,她的置身事外,竟讓一個無辜的男孩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乖孩子,很聽媽媽的話,對不對?」
女孩詫然望著他,「你怎麼知道?」
邵志衡低低地笑了,聲音低緩溫暖,一字字敲入她的心版,「我就是知道,上一次在音像商店裡,其實,你很想插手管一件閒事,可是,因為媽媽曾經告誡過你,而你又從來沒有違背過媽媽的命令,所以,你很矛盾,到現在都在痛悔,是不是?」
「嗄?你連這個也知道?」女孩猝然瞪大了眼。
她的心事,從來不曾對人講明,而眼前這個渾身是傷的男孩,卻如何瞧得清?
他果然是偶然倒在她家門口?她果然是偶然才動惻隱之心?
她望著他一時失神了,他那狼狽虛弱的外表,為什麼這剎,在她眼裡,隱隱地竟透出一股溫暖親切的味道,彷彿他們在某時某地,早已相遇相知。
是什麼時候呢?
女孩擰緊眉頭。
忽然院子裡響起母親的呼喚:「喃喃!喃喃!該去杜老師家啦。」
女孩慌忙朝台階上跑,跑了兩步,又回頭將手裡的便當盒放下來,對著邵志衡急急說:「媽媽叫我了,明天我再給你帶吃的來。」
說完,又跑。
她跑到門口的時候,邵志衡忽然對她說:「原來你叫男男啊?」
女孩愣一下,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拉開門跑了出去。
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想了又想。
不,不對。
肯定是他聽錯了,她的名字一定不是男人的男,而是蘭花的蘭。
蘭蘭?
好一朵空谷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