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衡開著車,像軍隊大閱兵似的,在眾人檢閱的目光之下,緩緩駛進倪家大門之內。
他的心情頓時像灌了鉛般沉重。
一個人果然不能太出名,出了名之後,有許多往事,不管你樂不樂意,總有好事的人會將之掀起,曝於人前。
他很清楚,這些記者們之所以蜂擁而至,都是源於昨天的那份報紙。
昨晚送倪喃回家之後,他特意去買了一份,才知道,原來七年之前,去維也納留學的名額原本並不是屬於倪喃的。
不知道是什麼人,丟下這顆炸彈,卻又並不將它引爆。留下那麼多的疑問在那裡,讓這些專門以揭人隱私為己任的記者聞風而動,將倪家大宅圍了個水洩不通。
停好車,他像往常一樣準時步入客廳。
倪太太卻不似往日那般敦雅悠閒。
她搓著手,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從五官扭曲的程度可以看出小報新聞的可信度。
邵志衡的臉色越見陰沉。
倪太太陡然看見他,愣了一下,像是才恍過神來,衝他「喔」了一聲。
轉念,又急急走到他面前,問:「門外還有多少人?」
「三十一個。」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三十一?」倪太太踱了兩步,站定,望著他的目光忽然充滿了懷疑,「你怎麼知道?」
這麼短的時間,他怎麼數得那麼清楚?
「那些記者大概以為倪小姐在車中,所以車子開到門口的時候,一下子都圍了過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怕到時候需要報警,所以大概地數了一數。」邵志衡面色不變。
然而,心裡卻不由得苦笑。
沒有人會相信的,若他說,他能從人群的密集程度一眼看出來者的人數,任誰都不會相信。
但,這卻是作為一個稱職的混混所必須具備的先決條件。
若是連對方的人數都不能確定,你憑什麼贏?
倪太太的嘴唇囁嚅兩下,大概覺得追問這些並沒有什麼意義,便作罷,轉頭恨恨地道:「這些人吃飽了沒事做,幹嗎老是盯著我們喃喃?」
「倪小姐……知道這件事嗎?」原本並不打算問的,但,就是忍不住,事關倪喃,不能不亂。
倪太太精明的目光再度打量了他一眼,那種雖然極力壓抑,卻仍然形諸於外的關懷,那麼礙眼。
但,雖然礙眼,卻是她現在迫切需要的。
現在,她需要一個人,一個即使不那麼忠心,卻絕對關心倪喃的人。她需要這樣的一個人,來保護倪喃不受傷害。
而邵志衡,可以令她相信嗎?
「我打算讓倪喃出去玩幾天,你有把握帶她避開門外那些記者麼?」倪太太沉吟一下,試探地問。
邵志衡何等聰明,幾乎立即自她話裡聽出洞察微機的意味。於是,瞇起眼睛,迅速朝樓梯口望了一眼,沒有看到倪喃,但他知道,至少到現在,她還被很好地保護在溫室裡。
「我盡量。」他淡淡地答,極公式化的語氣,反而不若剛才那般焦躁切急。
倪太太含蓄地笑了笑,這年輕人不簡單,若不是真心關切倪喃,剛才也不會差點沉不住氣。
從昨天開始便一直憂結鬱悶的心稍稍放鬆了些,留下來,獨自面對這場蓄謀已久的挑戰,似乎已更有信心。
「你帶她到附近的度假山莊去住幾天,不要讓記者找到她,也不要讓她接觸電視、報紙這類東西。你,是否也有把握做到?」倪太太的臉因倏然繃緊的嚴肅而漸漸浮現出一股與她平日面對倪喃時的嘮叨庸俗所截然不同的沉靜。
邵志衡垂了下眼,再抬起頭來時,居然微微笑了,「我盡量。」
仍然是那麼輕鬆悠淡的語氣,卻又因這突來的一笑,而增添了些許撫慰的味道。
倪夫人愣了一下,繼而啞然失笑,她再要強,到底,也不及這年輕人沉得住氣。最後的一絲懷疑煙消雲散。
她相信,將倪喃交給他,他一定會認真謹慎地保護她周全。
他是這樣的人。
如果她沒有看錯,他一定是這樣的人。
「呼——」倪喃終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但,仍然覺得昏眩欲嘔。
這人哪,是要嚇死她嗎?
車開得那麼快,又是從不斷撲過來的人群中間穿插出去。他到底怎麼了?需要這麼拚命嗎?即便是對自己的駕駛技術有十二萬分的自信,也不能拿人命來開玩笑啊。
雖然,那些人都是她極為討厭的記者。
「你怎麼了?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們家門口會有那麼多記者?為什麼媽媽突然要你帶我出去度假?」太奇怪了,母親怎會放心讓自己單獨出門?從前的諸多限制為什麼這刻突然不見?難道,她以前出門就會遇見壞人,就會變壞,現在就不會了嗎?
還是,她過於信任邵志衡?
倪喃瞪著眼睛,看他的目光充滿懷疑。
她以為,他有多麼驕傲呢,卻也只不過是母親手裡的一枚棋,是殺敵還是據守?也不過是在母親手指的反覆之間決定。
諷刺一笑。
但,沒有關係吧?有什麼關係呢?
邵志衡是不是母親派出來監視她的,對於她來說,有什麼關係?
她要做的事情,還是非做不可。
別開頭去,眼望著窗外,仔細辨了好半天,才頹然問道:「噯,這裡到底是東郊還是西郊?」
「西郊。」
「呀!你不早說?」倪喃驚跳起來,差點撞到車頂。
「什麼事?」邵志衡莫名其妙。
「噯噯,被你轉暈頭了啦,快掉頭快掉頭。」說著,居然來搶方向盤。
邵志衡躲避不及,車子猛地剎住。
「你到底要幹嗎?」
「我要去東郊。」倪喃斬釘截鐵地說。
「你剛才沒說。」他提醒她。
她下意識地蹙了蹙眉,很討厭他現在看她的目光,一雙深遠炯亮的瞳,帶著那麼明顯的忍耐的幽芒,彷彿她是一個任性不講理的孩子,而他,則是不屑與她一般見識。
她氣惱地沉下臉,明明知道不需要有那麼大的反應,但,她就是忍不住。
好像,不生很大的氣,就沒有辦法駕馭他似的。
可他,不是她的司機嗎?不是應該她說去哪就去哪的麼?
「我現在說了,我要去東郊!」
她倔著臉,仰起頭,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她的神情落入邵志衡眼中,興味盎然的低笑聲霎時飄揚開來。
倪喃懊惱,怒瞪著他。
而他,帶著笑,舒舒服服地伸開一雙長腿,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只懶洋洋地說了兩個字:「理由?」
「嗄?」她去哪裡居然還要告訴他理由?有沒有搞錯?
「先生!」
「嗯?」
「請問這輛車的車主是誰?」
「你。」
「那不就對了?我是車主,我讓它去哪裡,它就應該去哪裡。」她深吸一口氣,跟那個傢伙擺事實,講道理。
「好,你來開。」邵志衡坐起身。
倪喃的臉色變了又變。
咬住下唇,心裡深恨他的篤定。
欺負她沒有駕照麼?哼!開就開。
她板著臉,冷冷地趕他:「你下車!」
他沒有動,只扭頭看著她,深邃的眸子覆上一層她所無法理解的複雜。隨即讓她的心漫開一股莫可名狀的痛。
但,她不可以動搖,只能硬著頭皮瞪他。
一雙深沉的瞳,一雙清亮的眸,就這樣彼此糾纏著彼此。
許久之後,邵志衡終於歎了口氣,「說吧,東郊哪裡?」
「沈、沈莊。」
奇怪,她為何並沒有感覺到勝利的喜悅?反而覺得有些意興闌珊後的疲憊。
以這樣的狀態去見沈楚和晴兒,怕並不合適吧?
但,內心的驕傲又不容許她出爾反爾。
於是,只能眼看著車子慢慢掉頭,慢慢沿著來路駛回去。
她知道他駕駛技術高超,剛剛在家門口,面對那麼多記者的圍堵,他居然都能將車子安全快速地開出來,那麼,此刻,加快速度又有何妨?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並未開口催他。
車子到達沈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
通村的公路有一截正在修整,車輛禁止通行。
倪喃遲疑了一下,讓邵志衡在車裡等她。
說不清為什麼,面對他的時候,她心裡總有一股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在作祟,怕他,或者又在潛意識裡依賴他,想要反抗,恨他的卓爾不群,卻又傾心於他的泰然不移。
所以,這一次,她是存心的,存心讓自己離他遠一點,存心讓自己在他面前保留一點秘密。
而沈楚,就是她最大的秘密。
一個人沿著坑坑窪窪的公路朝裡走,一會兒想著後面的邵志衡,一會兒想著前面的沈楚,就這樣,一顆心擺擺盪蕩地來到沈莊小學門口。
說實話,起初聽到心湄說起沈楚在沈莊小學做音樂教師時,她幾乎不敢相信。
沈楚呵,那個時候,最被杜老師看好的得意門生,如今,居然淪落到教小學生唱兒歌的地步了嗎?
那麼,他的才情呢?他的抱負呢?
他寧願就這樣被埋沒?
現在,正是中午放學時間,學生們都回家了。
寂靜的操場顯得特別空蕩。
倪喃漫無目的地朝裡走。
路過一個鞦韆架,想起當年她和晴兒總是爭著搶著讓沈楚推的時候,心裡不由得一陣發酸。
如果……如果……那一次面試……
「阿姨,請問你找誰?」身後,傳來清脆稚嫩的詢問聲。
她低頭,看見一張熱情洋溢的小臉,汗水微微浸透了臉龐。他的手上,抱著幾管翠綠的笛子。倪喃心中一動,呵,這是沈楚的學生嗎?
「阿姨,學校早放學了哦,大概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小男孩好心地提醒她。
「哦,不,我不找學生。」倪喃微笑著傾下身子,「我想問你,教你吹笛子的是沈老師嗎?」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他的——同學。」
「哦。」小男孩大人似的點點頭,「你是來找沈老師的吧?他在那邊教室裡。」
男孩伸手朝一排三層樓的房子指了指。
倪喃的心一跳,顧不得說謝謝,快步跑過去,繞過一排矮矮的冬青樹,就聽到一陣樂器碰撞之聲,呵,是笛子!
就在一樓,那間敞開的教室裡。
「咚咚,咚咚!」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幾乎要蹦出嗓子眼。
就要看到了呀,就要看到了。
上了台階,到了門口。
終於,她看到一個清瘦的背影,穿著普通的白襯衫,袖子捲到了胳膊肘,正低頭收拾著散落在學生課桌上的翠笛。
一隻,兩隻,撿起來,擱到臂彎裡,然後,再整齊地碼到講台上。
是你嗎?呵,沈楚,是你嗎?
她心情激動,無法自抑,輕盈的腳步聲變得沉重,洩露了自己隱藏的心事。
收拾笛子的男老師大概是聽見響聲,微微轉過頭來,說:「不是讓你先回家嗎?老師一個人收拾就可以……」
驀地瞪大了眼,說了一半的話語像是被掐在了喉嚨口,目瞪口呆。
風,從窗口吹進來,滴溜溜再從門口轉出去,吹過他的眉,吹開她的發,就是這麼一陣風的距離,隔開了彼此。
倪喃吸一口氣,微微笑了,眼睛裡有模糊的霧氣。
「嗨,沈楚。」她微笑著說。
沈楚的身子明顯地一震,但,馬上,他也笑起來,是那種非常職業化的笑容,像對著一個小學生,或者是一名學生家長。
「你回來了。」
「是的,回來有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