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外,她等得頸酸腳麻,終於等到主刀的醫師出現,她快速迎上去,迫不及待詢問:「楊醫師,還好嗎?」
醫師揭除手術帽,揉捏僵疼的太陽穴。「還好。」
沒有得到期待的訊息,她不厭其煩問:「我的意思是,您看她皮膚復原的情況,未來能恢復到幾成?」
「田小姐,」醫師正色回覆,他每天都得面對不同的病人或家屬,一再解釋內容差不多的答案,加上收費不貲,所以特別有耐性。「她的傷口本來就不淺,我們只能盡量淡化,完全恢復的機率不高。再說這只是第二次手術,能恢復幾成很難就此確定,不過一次總是比一次好,對吧?」
一次總是比一次好。她也只能這麼慰藉病人吧,聽起來正面又有希望。
她尋至恢復室,俯視仍在沉睡中的病人,右臉傷口已用白紗覆蓋完整,另外半張臉不受影響,美麗精緻,像一尊缺了角的搪瓷美人。
「你到底愛上了什麼樣的男人?他到底有什麼好?」她自言自語般低問。「凡事都有代價,但是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要得回來麼?」
她在一旁坐下,等待病人甦醒,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卻震動了,她讓震動停止,才取出檢視,是助理的工作通知。
她在床邊櫃上留下一張紙條,悄悄掩上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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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址並不難尋,離主要交通幹道只有一個巷弄的距離;而這條巷弄也不小,筆直乾淨,建築物整齊劃一,幾乎都是近兩年新落成的住宅大樓,主要是單行道的問題把方向感一向不很發達的她搞迷糊了,她左彎右繞了好幾遍才順利抵達那棟目標大樓,努力覓好停車位,卻已遲到了二十分鐘。
她疾步走向警衛室,說明來意後,換上通行證件,照指示進入大廳拐角邊的貨梯旁候立。五分鐘後門一開,她踏進電梯,和裡面塞了滿廂的組裝傢俱以及兩名工人並立,以證件感應開關,按了十五樓,她提醒工人道:「待會搬運時小心些,別碰倒或刮壞了客人的東西,林太太那次琉璃破了一角,店裡就賠了三萬塊。」
「知道了,田小姐。等一下可不可以在走廊抽煙?」其中一名工人道。
「不可以。出大樓再抽。」她不自覺面目嚴峻,直視樓層燈號,工人壯碩的體魄在單薄的T恤下一覽無遺,令她感到極為刺眼,半屏著呼吸小心忍耐著;電梯門一敞,她頭一個竄出去,找到客戶的大門,按了電鈴,等了十秒鐘,門才姍姍打開,一名幫傭模樣的婦人手拿抹布,客氣地問:「田小姐嗎?」
「是。」
「請進。玄關桌擺這,屏風就固定在這條線,不要超出鞋櫃。」婦人讓她進門,仔細指點傢俱固定方位。她會意點頭,指揮工人進行定位。
婦人摘下兩隻手套,和抹布一起放進鞋櫃內的雜物格,對她匆匆叮囑:「我忙完先走了,有問題可以問先生,小心別刮壞地板。」
她只能應承。這次接單的不是她,是另一位設計師陳盛和,因為手邊的設計案子出了點問題這兩天拚命在趕工,麻煩她臨時接手出貨的任務。
她職業化地打量四周陳設,乍看主要是黑和米白兩種色調,用了她相當排斥的昂貴石材做地板。這名客人似乎極偏愛石材,玄關、客廳、餐廳、走道各鋪設了不同材質的地磚做為空間分界。
內部靠左有一具不規則形的金屬置物架,緊靠在一面黑色烤漆玻璃牆上,兩相映襯非常醒目;她注意到室內光源多半來自成排的反射燈或嵌燈,其餘是造型立燈,燈座盡皆金屬鍛制,空間裡僅有的暖色是長形皮沙發上的鵝黃色絲質小靠墊,和黑色玻璃茶几上的紅色陶瓷煙灰缸。這種設計形態不是問題,問題出在她親自護送來的那扇客制化的柚木屏風,她心頭起了納悶——在視覺上怎麼會協調呢?
她不好再探私,盯著工人完成裝設,空氣裡浮晃著從廚房傳送來的料理濃郁香味。晚餐時間到了。她瞄了眼腕表,七點二十分,不知道父親是不是替她留了晚飯?她撥了通手機回家,簡單交代了行程,想起醫院裡的人,又撥了通電話詢問現況。
「田小姐,這兩個置物架釘在哪?」工人舉著兩塊板材問。
這可問倒了她。她並未來過這裡,她尷尬提嗓向廚房方向謹慎叫喚:「先生,不好意思,請問置物架要釘在哪個位置?」
廚房的流水聲停止了,裡頭的主人應聲而出,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目不轉睛盯著那張不容置疑的笑臉好半天,忍不住低頭翻找皮包裡的送貨明細,收貨人分明署名張翠芬女士,地址更不會錯,警衛方才也確認過了,那為何她看見的是他——
她再抬起頭,思索著要如何開口,對方已經先聲奪人:「跟我來。」
不容遲疑,她硬著頭皮領著工人跟隨宋子赫踏進顯然是臥房的地方。她刻意不去打量這塊隱私意味濃厚的空間,直瞪著前方在盤胸等待她的男人。
宋子赫道:「田小姐認為,這個房間哪個地方適合釘上這兩個置物架?」
那語氣像是存心考她。三個男人齊齊看向她,像六支利箭。她突然語塞,勉為其難環顧一周,略為斟酌,指著對向床尾的那面牆道:「就那裡吧。」
工人詢問了正確高度後,完全沒有意識到田碧海萬般的不自在,三兩下完成了裝釘工作,兩手抓著電鑽和剩材對她急匆匆丟下一句:「好啦!我們先回工廠嘍,還有東西趕著要送。」
兩人一溜煙跑了,她也急忙對宋子赫道:「就這樣了,有問題請找陳先生。」不待他回答,她腳步不停地步出臥房,尚未穿過客廳,右肩就被一隻手掌有力地扳住,迫使她不得不回頭。
「你們的服務不包含善後嗎?」宋子赫指著玄關地板,那裡散佈著鑽牆後的水泥粉塵和木屑,以及兩小塊裁切下來的多餘木料。
「啊,抱歉。」這一刻,她忽然恍悟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態;無論她多麼不欣賞面前的男人,都不該影響到店務。
「麻煩借我打掃工具。」她鎮定地請求。
「在鞋櫃旁邊的小門後面,順便替我把門關上。」他輕快地指示,回頭大踏步走回廚房。
他一消失,源於一時無法說清的心情,她結實鬆了口氣,拿起掃帚認分打掃起來。再次踏進他的臥室,她埋頭盯著地板,全然目不斜視,彷彿可以將自己和屬於男人的一切安全隔離;因為太專注,當她走出臥房而男人站在餐廳叫喚她時,她有一瞬的眼花,男人在燈光直射下竟產生一種眩目感。
「掃完了?」他問。
「欸。」她模糊應了聲。
「那坐下來吃飯吧。」他彬彬有禮地拉開椅子。
她這才驚覺,餐桌上不知何時已佈滿飯菜,熱騰騰剛起鍋,兩副碗筷相對整齊擺放好,分明是一項安排好的邀約。
「不用麻煩了。」她保持距離。這個男人相當危險,她在心裡暗下結論。危險的是那副笑容,總帶著好幾層的意味,讓人猜不透,越想猜就得越靠近,一層撥開一層,而那正是男人的目的。
「肚子餓了吧?我都聽見聲音了。」他一臉認真。
她反射動作地搗住小腹,只見他前仰後合地笑起來;她立刻知道自己著了他的道,決定不動氣,以免娛樂了他。
「讓您費心了,宋先生。」她開門見山。
「唔,追求哪有不費心的?」
「這頓飯宋先生沒有徵求我的同意。」
「你會同意嗎?」
不,她斬釘截鐵不會首肯,所以他設法訂製了這些多餘的傢俱,安排在這個時間收貨,那麼張翠芬女士又是誰?
「貨單上的張女士是——」
「我母親的名字。這裡本來是她名下的產業,她偶爾會過來一趟。」
她完全明白了原委,又深一層瞭解了這個男人——多麼地任性妄為,他想要的東西很少到不了手吧?
「你根本不認識我。」
「坐下來,我就可以慢慢認識你了。」
「這不太好。」
「怕什麼?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冒犯你的。」
「這點我倒不擔心,我擔心的是怕引起不必要的困擾,比方說你的女性友人。」
他挑眉不以為然。「對我來說,我唯一的困擾是,你什麼時候才肯讓我們兩個好好吃頓飯?這些菜李嫂忙了兩個多小時。」
「我不喜歡驚喜。」
「唔,你真不一樣,我以為女人都喜歡驚喜。」他笑。
一陣鑰匙轉動鎖孔的喀嚓聲清晰傳來,像是在回應他們的談話。她機警地看向宋子赫,他先是困惑那突兀的響聲,接著是確認後的訝異,幾秒的思索,最後轉為面對的泰然,過程毫無一絲懼色。他迎望那扇新立的屏風,大門開了,女性鞋跟觸地的清脆聲音接二連三,伴隨類似行李箱拖在地板上的滾輪聲,歡快爽朗的女嗓高揚——「子赫,你在家啊?咦?怎麼多了個屏風?你又搞怪啦?我好餓,飛機上那些菜簡直吞不下去,還頭等艙呢!」女人邊說邊繞開屏風,踩進客廳,右手拖拉著一頂隨身皮箱,一身風塵僕僕,五官仍明艷照人,身材高姚饒富韻致,女人快接近餐廳時才抬頭向前,明快的動作迅速凝滯,有如斷了電無法啟動。
大概有五秒鐘的停頓,女人醒悟得很快,扔下皮箱直衝向他們。田碧海來不及揣想,女人已經揚起手臂揮向宋子赫,宋子赫反應出乎意料的敏捷,他半空攔截住那一掌,氣定神閒地對女人道:「欣欣,我有客人在,節制一點。」
女人顫著唇,美麗的臉蛋霎時失去顏色,她轉頭看向田碧海。田碧海在女人眼中看到了絕望和羞辱,還有難以測度的受傷,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無形毀壞,熟悉得令她心驚膽顫,因而當她驀然挨了一記麻辣的耳光而頭昏眼花時,竟只是結舌呆立,未生出一絲委屈不滿,女人厲吼:「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田碧海下意識望向宋子赫,他頷首道:「沒關係,老實告訴鄧欣,你來這做什麼。」
那溫柔的勸慰,淡漠的神情,她從中看見了殘忍和一種堅硬如石的決絕,讓她震懾、暗驚,並且推動著她,悄悄下了個前所未有的決定;她鼓起勇氣面對鄧欣,目光充滿憐惜,口氣異常平靜:「我是來吃晚飯的。對不起,讓你不開心了。」
這些話無異於推波助瀾,鄧欣憤懣地咬著唇,盈淚的美目恨嗔男人一眼,想再說些什麼,似乎又覺多餘,驕傲與教養使然,她無法口出惡言,終於激動地吐出毫無殺傷力的一句:「你會後悔的。」
她來得迅疾,去得震盪,大門被砰然摜上。田碧海一驚怵,回了神,不禁坐了下來,待心跳平撫,她拿起桌上的筷子,含起一口白飯道:「吃吧,菜快涼了。」
宋子赫以嶄新又奇異的目光看著她,不解問道:「你剛才在做什麼?」
「幫她解決問題。」她答得乾脆。
「為什麼?」
「我想我們應該還會見面,雖然我不太能理解你到底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你看起來隨和,卻不像是會輕易就放棄念頭的那種人。我不希望以後老是在莫名所以的狀況下和你見面,更不想沒事吃耳光,既然你終究要和她分手,就畢其功於一役吧!她以後會明白,長痛不如短痛,拖著不是好事。」
「你同情她?」
「我同情所有和你來往的女人。」
他聽了不以為忤,伸指撫貼她左頰浮腫起的一片掌痕,柔聲問:「還疼麼?」
「沒什麼。」她別過臉,避開他的手。「這就是代價。」
「什麼代價?」
「和你交往的代價。」
「你答應了?」他彎起嘴角,噙起意味深長的笑。「很難想像謹慎的你突然有了冒險性格。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你擔心嗎?」她繼續嘗著菜色,不可否認,菜的確相當可口,可惜此時此地不能太盡興。「擔心的話就別招惹我,大家都省事。」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舒展眉心,跟著坐下,也拿起筷子。「明天幾點可以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