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男人了。
落地玻璃窗外,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在斑馬線另一端,等待綠燈的一群行人中,一名外型特別出色的男人擎著手機舉在耳畔,不停地在說話,手臂遮住了他的側臉,但是她辨識得出對方,男人雖然說著話,仍注意著號志變化,跟隨著眾人腳步穿越斑馬線,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她緊盯著男人那襲不時閃現的風衣,直到靠近這一端,行人各自散開,她就要看見他完整的表情,一名衣著時尚的女子卻迎上前去,與他相擁,他們熟絡地吻了吻對方面頰,交談了兩句,相偕走向她所在的咖啡館。她低下頭,拿起雜誌作勢翻開。
男人和女人果然走進咖啡館,在她背後不遠的櫃檯點了咖啡,兩人繼續交談。
「你就答應出差一趟吧,順便散散心,別老是和我鬧彆扭。」
「你能陪我去麼?」
「公司不會放人的。」
「什麼時候給我答案?」
男人沒有回答。
一陣沉默。取了咖啡,兩人竟無意另覓座位,直接選擇了最近的空位——面臨落地窗的長條桌,田碧海身旁的連續位子就坐。
她背對著他們,快速收拾桌面私人物件,起身就要離開,有人輕拍她的肩叫住她。「小姐,你忘了筆。」是女人的聲音。
她木楞不言,匆匆想了兩秒,決定不顧女人的善意,失禮地拋下那支筆,只管筆直跨步走出店門,未和男人打上照面。
轉了個巷口,咖啡館遠離了她的視線,她長吁了口氣,那襲風衣的顏色卻還殘留在映像裡。
*****
她躡手躡腳走進闃黑的房間,將密攏的窗簾拉開半扇,讓晨光透進嶄新的氣息,再把手上的小盆紅色巖桐花細心置放在靠窗沿的小桌上。她靜默注視了床上半罩在薄被裡的背影半晌,才移步離開;但即便是如此小心,床上的人還是被驚動了,撐起上身喚住她。
「碧海?」
「欸。」她亮起微笑,走近床邊,替對方拂開左頰上黏附的幾綹髮絲。「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什麼。」
「我今晚和客戶約了,可能會晚點過來,如果餓了,冰箱裡有蔬菜湯,熱熱就可以喝了,不可以偷懶。」
「謝謝。」
「還早,可以再多睡一會。」
「不了,我精神還好。」
「那我走嘍?」她愛憐地拍拍女人的頭。
「你……沒什麼要告訴我的?」女人欲言又止,眼神卻充滿期待。
「……」她想了想,判斷對方今天狀況良好,決定實話實說。「他離開你不是件壞事,他不是你的良伴。」
「……」女人垂下眼眸,緊抿著唇好一會,吸口氣問:「你打聽到了?他又有對象了?」
「那不是很難想像的事。」
「我無法重新再來了。」女人仰起頭,遮面長髮慢慢滑落耳際,露出右頰一小片白紗布覆蓋的部分,眉心痛苦地皺起。「我的心,還有我的——」
「會好的。」她果決地斷定。「下星期不是要再動手術了?只是要點時間,凡事都得付出代價,不是麼?」
「那麼他的代價呢?」
「他不會再擁有像你一樣的真心,我保證。」
「碧海,你學會安慰人了。你根本不懂男人。」女人冷笑。
「男人也是人啊。」她不以為然。「一樣都想擁有,所以一樣都會失望,只是時間還沒到。」
「時間?」
「對,時間的問題。」
她這麼確定地對女人說著,同樣也對心裡那個從未痊癒的自己說著;她抬起女人的下顎,堅定有力地再次強調:「而且,你還有我啊,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像女人多年前為她做的一樣。
*****
亮潔的玻璃門霍然被推開,宋子赫與背後的暖陽一起進入這間高級女性時裝店;他動作毫不含蓄,店內各個角落或站或坐,正在挑揀新衣、翻閱目錄或預備試穿的女顧客們,不約而同朝門口望去,相繼面露訝然。他釋出禮貌的笑容,抬頭專心打量店內的陳設,除了架上的衣裳,每個局部都仔細審視,臉上始終噙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偶爾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女客選衣的視線,還會輕輕道聲抱歉,讓周圍的女人們開始心不在焉,目光不時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忘了來意。
大致瀏覽完了,他移步到櫃檯,看著俯首打理衣物的宋子俐道:「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啊!擺設很有特色。」
「跟你說了我可是認真的,不是玩票,」宋子俐抬起頭,瞄了他一眼。「你是專程來捧場?還是另有貴幹?」
「這店面也是田碧海設計的吧?」
「是啊!我是看見她設計的另一家咖啡店才找上她的。不過,她很有主見,我們溝通了很多次才定案。這家店根本就像她開的,沒有一個地方是照我當初的發想做的。」她努努嘴,「還好評價不錯,很多客人是衝著感覺進來逛的。」
「嗯,我領教過她那個性。」
「你當真去招惹她?」宋子俐挑起細眉。「老哥,鄧欣昨天才來過這裡,還捧場買了三套衣服,開開心心的,你又哪根筋不對了?老實說,田碧海可不是你那杯茶。」
宋子赫聽罷,仍是一臉愜意,伸手撫觸身旁一件女裝領口圍搭的絲巾質料,漫不經心問道:「她有男朋友了?」
「這倒沒聽過,也沒看過,她常獨來獨往。」她縮起眼眸瞥看他。「這不是重點吧?」
「這當然是重點。她看起來挺死心眼的。」
「宋子赫——」
「她喜歡什麼花?」
「你別費心了,她根本不喜歡切花,我記得她嫌浪費而且折騰植物。」
「嗯。」他並不意外。「她也不喜歡排場、一吃兩小時的昂貴大餐吧?」
「我看她平常都啃三明治打發——喂!別問了行不行?」
「這條紗巾替我包裝起來。」他果斷地指著右前方架上垂掛的白色鑲藍邊雪紡圍巾。「包裝緞帶記得用藍的——唔……不用了,我親自送。」
宋子俐翻翻白眼,拿出包裝盒,勉為其難裡帶著無法言說的罪惡感;罪惡感的對象除了狀況外的鄧欣,還有生活內涵簡單到貧乏的田碧海,她根本不是宋子赫的對手。
「我建議你,公司的事留意一點,大伯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
「我們部門的業績十月底之前已完成全年目標,他們還有什麼意見?」他不以為意。「況且我負責的業務和他們那房好像沒什麼相干。」
「我說的不是你的工作表現。」她壓低音量:「聽我爸說,他們慢慢在物色新的董事會人選了,你也積極點吧。」
「那就祝他們順利了。」他從她手中抄起包裝袋,指節輕叩一下宋子俐的腦袋。「別操心,大不了回我的老本行。走了。」
老本行?這字眼讓她霎時傻住。宋子赫那雙修長的手指,真難想像多年前曾經如此俐落、果決、富有操縱性,且被深深寄予厚望過。
*****
她左右審酌辦公桌上剛送來的盆栽,慢吞吞打開繫在枝葉上的白色卡片,相同的署名和手機號碼,卻隻字表白未留。這盆栽喚什麼名?她有印象,似乎叫含笑花,半開的淡黃花瓣透著濃郁的果香,令人聞之生悅,但她內心著實喜悅不起來。這已經是第十二次收到宋子赫贈予的盆栽了,也不知他打哪兒來的創意,未如一般男性追求女性慣送的昂貴包裝的鮮花,而是一盆盆有高有低、綠意盎然、熟悉或陌生的含土植栽。
令人苦惱的是,一般鮮花乍見討喜,幾天後凋萎即遭丟棄不會成為負擔,因此轉送較為容易,但活生生兼且吐蕊狀態的植物,怎能任意棄置或麻煩旁人灌溉照料?
店內已盡力找了適當位置擺放了五盆,尚有綠化作用,其餘她只能捧回家堆放在陽台,請喜愛蒔花弄草的父親順便照應;但仁厚的父親前天終於開口對她說了:「碧海啊!塚裡的陽台已經花滿為患了,別再買啦。」
所以,她再也不能對如此一廂情願的贈花行為視若無睹了,這個男人——他的鍥而不捨是否都用在女人身上?而她的不假辭色難道仍有遐想空間?
愈思考,怒意愈蒸騰。她再次瞄了眼卡片末尾的幾個數字,取出手機撥號,響了兩下便接通,男人的嗓音辨識度很高,總是隨時載滿愉快,她忍耐地閉了閉眼,沉著聲道:「宋先生,謝謝您的關照。但是能不能請別再送盆栽來了?我不太方便處理。」
「碧海,和我說話可以不必這麼文縐縐的,輕鬆一點。」照例是一串朗笑。
「那好,我們直話直說吧!您到底想要什麼?」
彼端靜默了幾秒,再誠摯地發聲:「碧海,我們吃頓飯吧。」
「我記得您提議過了,我也拒絕過。」
「我相信你終究會改變意念。」
「……」她禁不住用勁揉了揉眉心,萬分疲倦。「您搞錯了,我不是您想像中的對象,我們不該浪費時間。」
「你以為我想像中的你是什麼模樣?」
「……」
「我並不需要想像,你就是我看到的樣子。」
「宋先生,我對這種你進我退的追逐遊戲沒有興趣,您還不明白嗎?」
「誰說是遊戲了?」
「難不成宋先生想和我琴棋書畫,切磋對時局的看法?」她冷笑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奉陪。」
「你就不能接受一次被女人拒絕麼?你的人生裡只有贏麼?」她著實納悶,也更加困惑了,她哪一點吸引了閱女無數的他?
「你誤會了。我重視過程勝過結果,我只是想認識你,看見你。」
她嗤笑。「看膩了,玩膩了,無聊了,轉身走了,然後忘記承諾,順序是這樣的吧?」
「碧海,我從不承諾,從不保證,沒有任何東西的保存期限能因承諾而獲得延長,我只相信感覺。」
「很好。但到現在為止我對你並沒有感覺。」
「是啊,到現在為止,但下一刻,還有下下一刻呢?」
「……」
「碧海,別生氣,出來一下。」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別懷疑,走出來,門口走廊外面,看見那棵路樹了嗎?」
她驚疑的站起身,跟著指示走出去,一番左顧右盼後站到路樹旁,人行道上充斥著熙來攘往的路人,和平時一樣,看不出有何值得關注的異狀,她對著手機道:「別鬧了,你想做什麼?」
幾乎是一瞬間,一塊白色朦朧的物事飄落,輕輕圍繞在她頸項,細軟輕盈,柔若似無,她反射性掩住喉口,一把將那團異物扯離自己,攏在手上端詳。是圍巾,一條白色鑲藍邊的雪紡紗巾。她眨眨眼,曉悟了什麼,迅速朝身後搜尋,人消失得很快,走動的路人又太多,她巡視了一圈便放棄,一邊擎起手機問:「你在哪裡?」
「這不是遊戲,只是想親自送給你,你圍上一定很好看。」
她看著手裡那團價值不菲的紗巾,沉吟不語一段時間,慢慢走回店裡,對著手機確認:「喂?宋子赫?」
「我已經上了車,不會再回去接受退貨,不喜歡就扔了吧。」
她屏著悶氣,語重心長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還有機會反悔,我不是你能設定的目標,別把我的話當成推搪之辭。」
「這可是個善意的警告?可不可以再找個時間仔細告訴我你不能是目標的理由?我現在得進公司開會了。」
她掛斷電話,盯著那盆含笑花沉思,助理小苗走過來,怯頭怯腦地問:「田小姐,這盆花要怎麼處理?」她觀看田小姐有好一會兒了,剛才田小姐莫名其妙衝出去,又傻里傻氣站在人行道上,竟然沒發現那位帥氣非凡的宋先生就站在她身後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宋先生浪漫地為田小姐圍上圍巾,然後便瀟灑地走了。田小姐平時挺精明的,怎麼完全沒知覺呢?而且事後還一臉沒抓到現行犯般地懊惱,一點也沒有喜孜孜的甜蜜表情。
「放到陳先生座位後面。」陳先生是和田碧海合作的另一名設計師。
田碧海再注視一次手裡那團雲般的圍巾,稍稍猶豫了一下,拉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扔了進去;那一刻,突然有種一腳踏進泥沼的預感臨身。
不,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能糊塗。不明白的是宋子赫,他不知道自己在玩什麼樣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