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三部電腦,房間裡那部是桌上型的,正在連結網路做搜尋,另外兩部一在餐桌,一在客廳桌上,電腦前面都有一個乾淨座位,隨時隨地等著主人入座。而扣除電腦前面五十平方公分以外的區塊,只能用四個字形容——慘不忍睹。
她有很多書,經常書架擺滿了,就擺在所有看得見的櫃子上面,櫃子滿了,地板也是可利用空間,弄得若有不熟的人進入這裡,恐怕會以為自己陷入五行八卦陣。
除了放眼所及的書海外,東邊一個空的麥片袋子,西邊一條啃了一半的吐司麵包,塑膠空瓶,塑膠袋到處亂丟,臥室更恐怖,衣服,褲子,內衣,到處都有,如果不是靠牆處有一個看起來很像衣櫥的長方形物體,恐怕會令人誤解她這房裡的缺乏秩序是情非得已。
這種地方,只有朱苡宸才能住得悠然自得。
她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同學常嘲笑她是「植物人」,不在乎有沒有男人追求,對入口食物的滋味無所謂,對居住環境更是可以遮風遮雨就行。
她對於多數女生看重的東西不上心,對於物質的要求也少得可憐,她甚至連鏡子都很少照。
其實她長得不賴,五官清靈水秀,眼睛水亮烏黑,是那種讓人覺得舒服的長相,她的身材高挑修長,皮膚白皙透亮,沒有特別保養,清淡的飲食和荷爾蒙讓她的肌膚維持在最好的狀態中。
她是個政治學者,很奇怪的行業,會踏入這行,多虧恩師路嚴教授的帶領,否則她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和硬邦邦的政治扯上關係。
她的工作是觀察,進而分析,研究各國情勢,再打成一篇又一篇的論文報告,另外她也在大學裡當助教講師,幫教授代了幾門課,上下政治性節目,這樣的收入以目前社會中二十五歲的女性而言,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努力了好一陣子,她從電腦螢幕裡把頭拔出來,取下俗氣到無法形容的黑框眼鏡,揉揉發酸的眼睛,伸個懶腰,這才拿起手機撥號碼。
「教授,我已經把那篇巴基斯坦宗教與政治論述E給你了,你收收看,沒收到的話再告訴我。」正準備掛上電話時,路嚴喊住她。
「阿朱,上次教授幫你介紹的那個男朋友,你覺得怎樣?」
怎樣哦?她仰頭注視天花板上的燈泡,努力回想那個男人的長相,以及他說過的話,可是想半天,對不住,她腦袋裡仍然一片空白,只隱約記得他好像患有強迫症,把水杯一下子移到右手邊,一下子又移到左手邊,害她的注意力全落在那杯白開水上面。
「教授……對不起,我……」
「又記不得人家長什麼樣子?你這孩子,真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才好。」
「大概……沒有緣分吧,教授,以後再說啦,反正我現在也很忙。」
「不行,這個不能等以後再說,政傑是我教過的學生裡相當優秀的一個,他很有責任感,生活安穩,前途不必擔心,最重要的是,他超會做飯,打掃家裡,有他幫忙,我就不擔心哪天發生地震時,你會被狗窩裡的那堆書給活埋,你啊,沒見過女孩子像你這樣,對生活這麼漫不經心……」
接下來,路教授足足嘮叨了十分鐘,朱苡宸瞄一眼牆上時鐘,七點三十二分,繼續對著教授嗯嗯啊啊,敷衍回答。
「……總之,我再幫你們安排見一次面,他這個月到德國出差,下個月回來,我和你師母陪你一起去,政傑可是你師母看上眼的。」
「呃……好吧。」對教授,她半點拒絕能力都沒有。
她沒有父親,從小只能想像被父親疼愛的感覺,沒想到上大學之後,能碰上亦師亦父的路嚴教授。路教授沒有女兒,兩個兒子都在國外,她便成為熱心的他和師母的掌上明珠。
他們疼她,寵她,就連現在她住的屋子,還是教授那個名門媳婦的嫁妝,她只用少少的錢便租了下來,否則,依她的身價,根本住不起這種地段,等級的房子。
「很好,等時間確定後,我再打電話告訴你。」
「知道了。」
「對了,六月初你空出來沒有?」
「有,屆時教授到美國出差,我會去幫教授上課,也會去陪師母住幾天。」
「你不必過來陪師母,我這次出差會帶師母一起去,順便去看兩個兒子。」
「這樣啊,師母一定很開心。」
「當然,對了,最近流行感冒很嚴重,你自己要注意身體。」
「知道了,教授再見。」
她掛掉電話,再看一眼時鐘,七點四十分,時間還早,她緩步走進廚房,泡了杯十谷米漿,這是她的晚餐。
電話響起,她走進臥室,拿起分機。
「阿朱,是我啦,舅媽。」電話那頭,傳過來熱絡的聲音。
「舅媽,你好嗎?我寄回去的錢你收到沒有?」
「我就是要跟你講這個,台北租房子貴得要死,你幹麼還給我寄錢,我現在又不缺錢,你表哥,表姐都會賺錢,你啊,還是把錢留下來存嫁妝。」
「我已經有嫁妝啦,幹麼還存?」她笑著對舅媽撒嬌。
「你在說什麼啊?」
「舅媽,你忘記啦,你自己答應要當我們的嫁妝,上次我和表哥,表姐猜拳,是我猜贏了,你以後要跟著我,不可以反悔。」
「你這孩子就是嘴甜,」舅媽在電話那頭咯咯笑得開心,「昨天,我看見你又上電視,舅媽很驕傲,竟然可以把你養成大明星。」
只是一般談話性節目而已,她哪裡是大明星,不過舅媽高興就好。
「舅媽想不想當星媽?不然下次我要到電視公司時,帶舅媽一起去。」
「哎呀,我會不好意思啦,你去就好,不過什麼時候要上電視,一定要告訴我,我要找我的朋友一起看。」
「好,我知道,舅媽,我和表哥已經約好,下個星期要回家,記得哦,我們最愛吃……」
「鹵豬腳。我一定會鹵兩大鍋,讓你們帶回台北吃。」舅媽接話。
目前朱苡宸和表哥在台北工作,表姐則留在老家當國中老師,不過,表哥不斷遊說表姐申請調職,屆時,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把舅媽接到台北。
「舅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給你帶九份的芋圓回去。」舅媽最愛吃九份芋圓,只吃一次就吃上癮,還說別處都買不到那麼好吃的芋圓。
「好,我最喜歡吃那個。」
電話掛掉後,她才想起來,又被外甥女岔開話頭,她原本是要叫她別再寄錢的說。
看一眼鬧鐘,七點五十六分,朱苡宸飛快地拿起一本翻過千百次的陳舊圖畫書,跑進廚房,端來泡好的十谷米漿,席地坐到客廳面向廚房的角落,背等著牆,打開畫冊。
七點五十九分三十七秒,她喝了一口溫熱的晚餐,四十六秒,五十三秒……六十秒……
一秒不差地,隔壁公寓的小提琴樂聲準時響起,她聽著美妙樂音,不自覺地嘴角上揚,甜甜的笑,甜甜地想起那年夏天,搖籃裡的仲夏夜之夢。
她不曉得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只是再熟悉不過,熟到能哼能唱,熟到夜裡夢中經常造訪。當多年不聞的曲子再度從夢裡清晰,她說不出滿心的感動。
她輕輕翻開畫冊,畫冊圖片上,冰雪皇后帶走小男孩,女孩哭干淚水,夜夜思念,滿園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漸漸枯萎,女孩的心一天一天哀愁,她背上行囊,不畏前途艱苦,她要去尋找男孩,尋回屬於他們的永恆……
這麼多年來,在她記不住那些想要追求自己的男人面孔同時,卻也忘不了那個曾經為她念故事的男孩。
***
台北街頭,宣傳車到處放送,大幅廣告佔領了公車,大樓,以及每個可以吸引人們視線的角落。
又到了選舉季節,所有候選人卯起來宣傳,整個城市變得熱鬧而沸騰,彷彿是巴西的嘉年華會。
安凊敘回到這裡,已經兩個月。
在美國十二年,他念了人人都說厲害的哈佛商學院,拿到博士學位,考了一堆所說是很難考的證照,除此之外,讓他覺得真正有一點成就感的是,他擁有數億身價。
第一次聽到「錢滾錢,才是最聰明且迅速的賺錢方式」這句話,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投資股票慘敗,賠掉阿雪一大筆錢之後。
他不但想盡辦法在跌倒的地方站起來,而且站得更直,走得更快,還要奔跑,跳躍,他憑的不過是一股不服輸的精神。
他沒想到,那個失敗經驗造就了他未來的人生,他沒想過要換工作,但阿雪認為,他頂著這麼好的文憑留在家裡操作股票,期貨,太浪費,應該找點事情做做。
找點事情做做嗎?他清冽的目光落在大樓牆面的候選人廣告看板上,那是市議員登記第三號的安幗豪。三十二歲的他看起來很不一樣,沒了從前的暴怒與張狂,金框眼鏡賦予他斯文,愛家愛國的好男人形象,他和……他的父親很像。
報紙的社論說,年輕有幹勁的安幗豪,初次投入政界選舉,他有父親的背書與扶持,處處表現出專業精神,黨內長輩有計劃的栽培,與全家人的支持,讓他立於不敗之地。
相較起另一名同樣高深大,形象良好,卻沒有家世做後盾的候選人,安幗豪的勝算大上太多,這個結論由前幾次明顯落差有段距離的民調結果可知,不過兩人明裡暗裡還是不斷較勁,只希望能打敗對方,贏得更多選票。
定定望著那張帶著溫柔笑意的廣告看板,安凊敘面無表情,目光卻更形寒冽,必贏是嗎?挑了挑眉,他倒要看看安幗豪怎麼贏。
朱苡宸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盯著那幅廣告看板太久,太專注,久到讓許多人都跟著他的目光往上望,以為那裡有外星人入侵。可是她東瞧西望,不過就是幅看板,並沒有特別之處,於是她悄悄把目光往下移十度,不過落在他那張帶著寒意的臉上。
他長得不錯,五官清晰分明,就老人家的說法是——滿臉聰明相。
他的身材高挑,穿著一襲休閒服,看起來有幾分雅痞味道,但讓她挪不開目光的是他那雙眼睛,冰冷,不帶絲毫溫度,若非注視看板的黑瞳有著些微移動的痕跡,還真會令人誤以為他的視線並非停留在看板上安幗豪的面孔,而是穿透這層看板,落在某個人類無法理解的空間。
怎麼有人的眼神可以這般冷漠,彷彿整個世界都入不了他的眼?
搖搖頭,朱苡宸把臉轉向另一方。
突地,她皺起眉,那部歪歪斜斜的紅色小轎車是……酒駕嗎?
當轎車越來越靠近,她終於看清楚那女駕駛滿臉的驚慌失措,完了,這部車真的有問題,依她行進的方向……
朱苡宸下意識反應,奮力跳了起來,朝那個仍專注看著看板上的男人衝過去。
她的衝刺速度很快,產生的衝擊力道也很大,當兩人身子相觸,安凊敘被朱苡宸推開的剎那,耳邊炸起一聲轟然爆響,紅色轎車撞上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無辜路燈在瞬間攔腰折斷,轎車也因為重大撞擊終於停了下來,車頭凹陷,不斷冒煙。
路人和鄰近店家老闆被巨響吸引過來,有人扶起雙雙跌在路邊的朱苡宸和安凊敘,也有人努力和轎車已然變形的車門搏鬥,企圖把卡在裡面的女駕駛給救出來。
好幾個路人掏出手機,同時撥著報案電話,有個熱心商家拿出滅火器,對著冒煙的車頭噴去,喧嘩聲,爭鬧聲在人們耳際響著……
獨獨被人扶起的安凊敘靜靜站在一旁,彷彿事不關己,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戲劇裡某個稱不上高潮的場景,他冷眼地看著人們來去,臉上始終不帶半分表情。
在關鍵時刻推開他的朱苡宸,在強烈的衝撞中扭傷了腳踝,她看一眼擦傷的手肘和膝蓋,面有難色。
扶她起來的男路人柔聲問:「小姐,需不需要我幫你叫救護車?」
救護車?她哪有時間。
「不必,謝謝你,我回去擦點藥就好。」她客氣道過謝,路人朝她點頭示意後就離開了。
她轉頭看向被自己「救」下一命的男人,他……沒說半聲謝謝,沒關心救命恩人的傷勢嚴不嚴重,竟是兀自找個適合地點,觀賞車禍現場。
她不是形容錯誤,他的確是在「觀賞」,像看電影那樣,漠不關心地觀賞一個可憐的,受重傷的,正在呻吟,卡在駕駛座的無助女子,冷血。他不是屬蛇就是屬蜥蜴的。
她一拐一拐的走上前,決定再給他一個機會,證明他不是變溫動物。
她用手指戳戳他的後背,見他轉過頭,她奉上一個熱情笑臉。對,她是沒必要對他表現得那麼客氣善良,只不過,她已經習慣笑臉迎人,沒辦法指著對方的鼻子破口大罵,所以,算了,吃點虧吧,誰讓她養成了「壞習慣。」
「先生,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剛剛……我把你壓在下面。」
正常人在聽見這句話之後會怎麼做?
通常會恍然大悟,堆起笑顏說,哦,你就是剛剛救下我的那位小姐,對不起,我太驚慌,沒注意到你,你有沒有受傷?真的很感謝你,要不是你,我現在就是那根斷掉的路燈……
以上是正常人的反應,而他,不正常。
他淡淡地上上下下掃過她幾眼,便轉過身,離開。
是她的理解錯誤嗎?難道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才是她的救命恩人?難道他不是人類,而是一部X光掃瞄機,光靠上下掃她個幾眼就能確定他不需要負道義責任?
不對,這樣不可以。
朱苡宸拐著腳,向前追去幾步,揮手,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先生,先生,你停一停。」
他停下來了,旋過身,與她視線相對,清冽冷淡的視線,好像她不是一個人,只是停在路邊的一部車子。
安凊敘等著她追到跟前,才問:「有事嗎?」
有事嗎?她直覺回答,「沒事……」
沒事把他叫住?他皺皺眉,作勢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