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開始工作後,就逼舅媽從工廠退休,退休後老人家的時間多了,除了和鄰居說說話,就是到這裡整理花草,清清屋子,一進門,她就見到安凊敘呆住了,那一景一物都是當年的模樣,未曾改變,只是樹長得更高些,而那叢夜來香已經攀滿籬笆。
「要進去屋裡嗎?」她拉拉他的手。
他有些激動的回去握她的手,掌心裡滿是汗水。
他點頭,兩人牽手進屋,沙發還是那個樣子,牆上的時鐘仍然滴滴答答響,只是更老更舊了。
她直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讓屋外的陽光透了進來。
安凊敘下意識地指指那片落地窗說:「以前,我媽媽經常站在落地窗前拉小提琴。」
「對啊,而你拉小提琴的位置是在二樓陽台。」
那時,她經常站在門外,仰望二樓陽台,看著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五歲的孩子不懂愛,卻清楚明白什麼叫做喜歡,她喜歡大哥哥的聲音,喜歡他的溫柔,喜歡他對她的小心疼護,喜歡他……是一件持續很久的事。
「我父親,因為母親的提琴聲而愛上她。」
可最終,他選擇回到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元配身邊,如果結局注定這樣,當年為何要放任愛情發展?他無法原諒父親。
朱苡宸抿唇點頭,把話題轉開,「這個樓梯,你害我摔跤過,記不記得?」她撩起頭髮,耳際露出一個淡淡的疤。
那時,阿姨開玩笑地對他說:「糟糕,你害阿朱破相,以後一定要娶人家。」
他沒有鬧彆扭,而是很「負責任」地回答,「娶就娶,反正我很喜歡阿紫。」
那個兒女親家的戲言,就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我不是故意的。」安凊敘解釋。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沒關係。」她落落大方的回應。
「為什麼沒關係?」
「因為……」她湊近他耳邊,輕語一句,「因為我喜歡你啊。」
她的臉龐倏地翻紅,撇下他,飛快的跑上樓梯。
他望著她的背影,淺淺一哂,笑得不深,卻絕對真心。
他跟著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小孩子的單人床仍然擺在熟悉的位置,覆蓋著書桌的白布蒙上一層厚厚的灰。他一把拉開白布,課本,故事書,還有插滿鉛筆的竹筒未曾挪移過位置,母親……一直在等他回來。
拿起小學的日記簿,隨手打開,稚嫩的筆跡寫著——信念是成功最大的支柱。
然後,洋洋灑灑一篇與自信有關的文章,出現在格子簿裡,他細細讀著,卻彎了眉頭。
當年的他,還真喜歡講大道理,可發生在朱苡宸身上的事,一旦落在自己頭上,他便控制不住仇恨,敵視,心裡只求一個天翻地覆,把那個害他不淺的安家徹底摧毀。
突然,阿朱的聲音鑽進他的腦袋——是你和阿姨,教導我心中無恨,因為心中無恨,所以裝得下更多的愛……
「這個床,我有份。」朱苡宸拉開覆在上面的防塵布,天藍色的床罩頓時出現他們眼前。
曾經,他發了瘋地想要當太空人,母親給他買下一套又一套的天文書籍,還在天花板貼上許多夜光星星。
母親貼上星星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把她帶到自己床上,抱著她軟軟的身子,關上電燈,他和她一起徜徉宇宙間。
手撫過小小的枕頭,她笑著轉身,說:「小時候我真羨慕你,有一個這麼疼你的媽媽,有時候我很想問:『大哥哥,你可不可以把媽媽分我一半?』很傻對不對?媽媽哪裡可以分給別人,只是我打出生後,就沒見過母親,聽說她把我丟在醫院就消失得無蹤影,還是醫院通知舅舅去把我領回來的。」
她在笑,但陽光笑臉裡罩入一層陰霾。
「你那個時候應該問的。」安凊敘順順她的頭髮,勾起她的下巴問。
「問什麼?」她笑著靠近他。
「問我肯不肯把母親分你一半?」他對著她的耳朵說話,暖暖氣息吹過,癢呼呼的,害她的心也跟著發癢。
「如果我問了,你會怎麼回答?」
「我會說,好,分你一半。」
他的答案讓她的心沁入一股淡淡蜂蜜,情不自禁,她勾住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她把臉貼上他寬寬的胸膛,情不自禁,她閉上眼睛,她想,她的大哥哥已經悄悄回來。
入夜,他們在朱家吃過飯後,又來到他的老家。
夜來香甜甜的香氣在空氣間飄散,兩人坐在搖籃裡,腳一下一下地點著泥地。
搖籃輕輕搖晃,晃著晃著時間彷彿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仲夏,他的母親在落地窗前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的那個夜晚。
「我討厭愛情。」他突發一語,嚇到了她。
「為什麼?」
「愛情只會帶給人們痛苦。」他偏激過度。
「為什麼?」
「你認為我母親有因為愛情的存在,而過得快樂幸福嗎?」
「所以,你認為婚姻比較實際嘍?」她問。
「婚姻怎麼會實際?」他失笑,敲了敲她的腦袋,然後順手一勾,把她的頭勾進自己胸口。
「怎麼不實際?不管高不高興,婚姻就是會把兩個人給綁在一起,共同的責任,共同的目標,共同的衣食住行,讓兩個人未來的幾十年緊緊相系。」
「有嗎?你舅媽和舅舅,有因為婚姻成為共同體,而緊緊相系?」
「那你到底要說什麼?說……愛情婚姻都是某種蠢行徑?」她猜測。
「我想說,別對婚姻有過度且不切實際的希冀。」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阿雪經歷過三段婚姻,她在第一任丈夫的身上得到公司的所有權,而她不會去向他要求天長地久,情愛不休,她的第二任丈夫讓她的大兒子有了名分,她也不會去奢求男人做不到的事,她給對方自由的同時,也給了自己相對的自由,並且她很聰明地在得手自己想要的東西後,斷得一乾二淨。」
拿婚姻來換取利益,她真想批評阿雪是個沒心肝的女性,但上次的批評讓兩人冷戰數小時,她不願意再去踩他的地雷區。
「那麼她現在有錢,有地位,連傳宗接代的孩子都有了,她幹麼嫁給第三任丈夫?」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在第三任丈夫身上,絕對有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婚姻不對,愛情不對,那麼請問,男女之間有什麼是正確的?」
「感覺,只要感覺對,在一起快樂,就夠了。」
「可是,只要感覺對了,你就會忍不住想要多點時間和對方在一起,就會希望她的身邊除了你,再沒有別人,就會希望對方的一生一世能和自己共同度過,感覺,感情,愛情,婚姻,那不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嗎?」
「所以,男女之間最好只要感覺,不要感情,把兩人定在最美好的那個點,不要貪心躁進,否則只會讓那感覺加速消失。」
因此,他們目前只是感覺正確,其他的談不上也不能談?所以那句「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時情緒失常才說的?
她想問,你的意思是,想阻止我即將到來的貪心嗎?
可她望著他,看了很久……垂下頭,能夠「一個人完成千場談話」的朱苡宸,在此刻選擇沉默。
她的沉默讓他心裡浮上一層隱憂,他握住她的手,輕淺一間,「怎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她苦笑,回望他。
他細細觀察她的眉目,一抹呼之欲出的哀愁勾動他的心思,「你不同意我的論點?」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對阿雪小姐不尊敬,但我真的沒有辦法認同以婚姻為手段,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努力讓口氣平和,不帶絲毫批評意味。
「你以為人生是個怎樣的過程?」
「每個人的人生不一樣,但大抵離不開問題。我們不斷地發生問題,然後盡全力去解決問題,並從中得到成就與樂趣。」
「不,所謂人生,是指一個人從出生之後,積極努力,讓自己的生活好上加好的過程,所以我們要唸書,因知識可以讓自己矗立於社會中,所以我們要賺錢,讓衣食無憂,所以,我們要在危險來臨之前預作提防,以便哪天它真正到來,能不至於手足無措。而當我們在唸書,賺錢或作預防時,是需要立下目標並善盡手段的,而那些目標值得用許多東西來交換。」
「包括婚姻?」
「對,包括婚姻。」
「阿敘,你真的受阿雪小姐影響很深。」朱苡宸無奈歎氣。
「不好嗎?人生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得意,要盡歡,就要用某些東西去交換。」
但她無法認同,因為她受「大哥哥」的影響很深,她深深地把那些大道理奉為圭臬,深深地相信,真愛不能被交換。
她又沉默了,靜靜靠在他的肩膀,暗暗忖度,自己有沒有阿雪影響人的本事,能夠影響他相信真愛無價,婚姻崇高,認同人生可以少一些成功,卻不能用愛情去換取代價。
「又不說話?」安凊敘握住她的肩膀,推開她,有一絲惱怒。
他痛恨女人聒噪,卻無法忍受她的沉默,她對於他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你要我說什麼?」
「說服我不要用婚姻交換我想要的東西,說服我人生不要不擇手段。」
他要她說服……他?
意思是,她的觀念有受他認同的空間?意思是,他不排斥被她影響,也不排斥她趕走他腦袋中的阿雪?意思是,他剛才的話並不絕對,只要口才好,就可以讓他的觀念俯首稱臣?
和他談話像進行了場三溫暖,沉到谷底的心,因為這句話再度高懸。
「換句話說,你講那一大堆,是為了說服我認同你的想法?」
朱苡宸笑了,原來他們只是在辯論,他不一定非要遵循阿雪路線,她的笑彌平了他的眉,拉起嘴角,他喜歡那個侃侃而談的阿紫。
「是。」他半點不隱瞞。
「可事實上,你並沒說服我。」
「所以呢?」
「所以,我不認為自己也能說服你。」這招叫做欲擒故縱,想進入愛情地界的男女,都得學習的手法。
「連試都不試就棄械投降,你好大的出息。」他輕蔑地瞄她一眼。
她大笑,「誰說我棄械投降了?我是自信滿滿。」
「怎麼說?」
「時間到了,自然就曉得我到底有沒有說服你啊。」她抓起繫在腰間的帶子甩著轉著,一臉的莫測高深。
「把話說清楚。」
「如果,你想用婚姻在我身上交換什麼,對不起,你一定換不到。如果明知道換不到,你還是要和我聯手共創婚姻,那麼我便是說服你了。」
「如果沒有說服呢?」
「那就是到最後,你決定去找個有東西可以交換的女生,那我……也只好認嘍。」
「怎麼個認法?」
「很簡單啊,快刀斬亂麻,老死不相往來,天涯各一方,別思念,祝福你生活悲慘五十年。」
「也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哈,藕斷絲連?想都別想,我不是外遇的料。我自己沒有父母親疼惜,我發誓,除非不生小孩,否則我就是要給孩子一個完善的家庭。怎樣?」說著,她朝他揚了揚眉。
「什麼怎樣?」
「我的慷慨言論,有沒有說服你了?」
「哈哈,不是說自信滿滿,到時候就知道?」安凊敘點頭。「走著瞧吧,到時候就知道。」
他笑著用力一踢,搖籃大力晃起來。
「我不過是想偷看一下目前的成果嘛,小氣。反正……我習慣考一百分,我一定可以征服你,而最後你絕對無法離開我。」
她驕傲的笑像初升的朝陽,甜蜜,溫暖且帶著濃濃的幸福感。
夜風輕吹,花香依然甘純香甜,雙人相互依偎,在月光下,在美麗的秋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