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波瀾不興的冷漠臉龐,為了說服她,充滿豐富多變的表情,還帶上手勢做輔助,看得她有一股發笑的衝動。
可不是嗎?多年後重逢,轉了性子的他話少,而她話多,她不介意熱情頻頻被潑冰水,就當他是牙牙學語的孩子,需要大量吸收語言資訊,才能學會開口,因此每每他給予些回應,她便兀自高興老半天。
好不容易,到了後來,他願意和她一句一句對答,讓她這個「語言課」教師充滿成就喜悅。
誰想得到,他終於畢業了,畢業感言的每句話,邏輯都合理到讓她無人反駁,雖然內容讓人很滴血。
早該看出來的,自從將阿姨接回家,他突然間變得很忙,宅男經常性出門,安心將母親交給他照顧。
誰想得到,他的忙是為了對付親生父親,是為了織就一張大網,讓安家無法東山再起。
該怪他狠毒嗎?不,她不是那種人家打完左臉還湊上右頰,求人家多揍兩下的聖賢,她不會天真地以為,所有的恨都該不咎既往。
所以,她會說那叫做因果報應,當初安理衛一個錯誤決定,造就親生兒子的性格脾氣,是他親手把溫暖男孩變得刻薄寡情;是他把溫柔的阿姨弄得患上精神疾病,他該為自己種下的因,嘗受苦果。
她不會反對阿敘報復,只是……值得嗎?
為仇恨把自己的婚姻搭進去,會不會太大手筆?況且他可以算計一切,卻無法算計女人心,他真以為可以複製阿雪的成功經驗,真的相信到最後,向鈴謙會願意吞下這個啞巴虧與他平和分手?到時候,已成為公眾人物的他,真能無損無悔地全身而退。
不,她無法樂觀認同。
安凊敘望著她冷凝的臉孔,她沒有罵人,沒有憤怒狂吼,她連一點點的情緒都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強行扳走一半,空空的,虛虛的,像站在危樓之上,腳下分明是堅固的泥土,卻總覺得下一秒鐘,自己將要失足。
她越是這樣,讓他越心急著想說服她,他寧可她同自己辯駁,寧可她像瘋婦一樣,對自己狂喊吼叫,也不願意她安靜得……讓他心慌。
「你該對我有信心,我說到做到,兩年,我發誓不會讓你等上更多的時間……」
看著他篤定的眼神,朱苡宸知道,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決定。
可,她生氣嗎?
當然氣,氣壞了,氣瘋了,氣得想隨手抓起架上厚重的原文書,狠狠地砸上他的後腦,把他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念頭給打出腦袋。
如果將安家千刀萬剮,能保他一生幸福無虞,OK,不必他麻煩,她很樂意親自操刀,問題是,不能嘛,就算那一家人全被醜聞搞死了,又如何?
他怎麼能蠢到丟棄手邊的幸福,去執行一項半點意義都沒有的報復舉動?
朱苡宸低低發出兩聲嗤笑,似怒似諷,似一鍋沸騰爆濺的熱油,而她的心在油鍋裡滾了幾圈,炸得中空外脆,一碰就斷。
滿腦子的怒火欲發無處洩,因她明白,他是個固執的男人,她無法說服他的,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瞞她,不正代表了他打算先斬後奏,不管她能否接受,到最後,他都會逼迫她接受的。
他認定知道內情的她會妥協,算準她離不開他,離不開生病的阿姨,也料定她將會點頭,給他計劃中所需要的兩年?
他錯了,大錯特錯。
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妥協,獨獨在愛情裡,無法放下身段。
她是無父母疼惜的孩子,她絕不允許自己的下一代重蹈覆轍,而阿姨更是一個血淋淋,活生生的例子,她怎能容許自己愚昧。
她絕對相信,當年安凊敘的父親肯定也對阿姨說過,等我,等我結束那個令人憎恨的婚姻,我會來到你身邊。
可到最後呢?
是,他與元配相處困難,夫妻之間已無愛情,但為了社會形象,為自己的事業與未來,割捨愛情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實例就在眼前,她憑什麼相信與篤定,愛情的力量大過一切,他終究會回到自己身邊?
苦著,澀著,心口舌尖像翻倒了五味醬,酸甜苦辣全在那裡徹底翻攪。
她深深皺起眉頭,十指在胸前扭絞著,她不哭,哭只會弱了氣勢,無法改變現況,就算淚水能夠教他心痛,又如何?她依然阻止不了他的計劃,安家是他的心頭刺,阿姨的病讓那根刺又扎深了五公分,痛得鮮血淋漓的他,無法不動手拔除。
「所以……」安凊敘再次停下長篇大論,走近她,抱住她,他相信她一定可以理解。
她的確是理解了,但無法認同,她甚至分辨不出壓在心頭上的,是怒或是慟,她定定看著他的眉眼,利爪狠狠撓著,撕扯著她的五腑六髒,一下一下的抽搐,讓她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半天不能言語。
朱苡宸壓著,吞下堵在喉間的不明物體,好半天,才從牙關裡擠出一個字。
「好。」
她說好。
喜悅浮上臉龐,他竟然說服她了?這麼簡單,他還以為要一次,兩次,無數次的說服,才能慢慢說得讓她點頭答應。
沒想到,她應了好,簡單利落,不必多餘商量。
可是她的表情……太陽姑娘染上寒霜……她是真心說好,或是敷衍?她是支持認同,或打算陽奉陰違?
安凊敘猶豫了,勾起她的下巴,與她四目相對,再次確定。「你說好?」
「對,我說好。」她沒有自大到認定自己說「不好」,他就會捨棄多時的經營。
「你沒有任何想法,想要和我溝通商量?」
「溝通應該是你和向鈴謙之間的事,我們之間,不需要。」
他該去問問向鈴謙願不願意成為他的復仇工具,問問她是不是願意和他當兩年有名無實的夫妻,至於他和她,那樣大的觀念分歧,她除了生氣,其他的,無能為力……
「你沒有其他的話想對我說?」
「我說了,你肯聽嗎?」
朱苡宸淒然一笑,心痛得想抱住些什麼,更想狂怒發飆,丟得他一屋子亂,讓潔癖的他和自己一起狂叫咆哮,怒氣張揚,可是她相信,就算弄出這般場景,也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咬牙,她吞了。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會聽?」他望著她的臉,鼓吹她說出想法。
他喜歡他們的溝通方式,很理智,沒有吵嚷哭鬧,沒有瘋狂發飆,他們很努力地讓對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如果所有的情侶都能用這樣的態度談分手,那麼台灣每年會減少許多社會案件。
「好,我說。」
「我洗耳恭聽。」
「第一,我認為最好的復仇是過得比他們更好,我們和阿姨幸幸福福地生活,彼此關心對方,疼愛對方,把對方的快樂視為人生最重要的事,與安幗豪和他妻子,你父親與你大媽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相較,我們不是贏他們太多?」
「第二,你心疼阿姨,想為阿姨討回公道,我舉雙手同意,但你只要把真相攤在陽光下,就像對待安幗豪和他外遇的女人那樣,民眾會知道你父親當年是怎麼對待你們母子,知道他是個為求勝選,不在乎說謊的男人,像這樣有道德瑕疵的政客,不會得到太多的支持。」
「第三,如果你覺得這樣猶嫌不夠,那麼就試著用你的誠意去打動向喻勝,兩人同手聯心,揭發你父親的貪瀆事件,他會一蹶不振的。」
「你太天真了,事情如果像你說的那麼簡單好了,首先,我們的幸福傷害不到那家人,我要的是把他們加在我們身上的,倍數還給他們。」
「第二,緋聞只能引起兩個星期的討論,不會再有更多,安幗豪外遇事件曝光,失去議員寶座後,他一樣可以參選立委,因為人們對於男人的不貞諒解度很高的。」
「第三,向喻勝和安理衛雖是死對頭,但明裡暗裡仍然寒暄熱絡,誰也不願撕破臉,要他揭發安理衛的貪瀆情事,他也會的擔心自己被反咬一口。在政壇上混那麼久,有幾個人是乾淨的?所以我只能靠聯姻,取得他的信任,由我自己來『大義滅親』。」
屆時,他少不得要裝裝可憐,假意自己無心,假裝只想查貪污案,端正社會風氣,誰曉得黑水會回潑到自己父親身上?那齣好戲,他已在心裡沙盤演練無數回。
想到這裡,安凊敘的目光灼灼,滿懷信心。
望著他的表情,朱苡宸有強烈無力感,只能再次無聲歎息。
瞧,她沒有猜錯,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改變做法,說再多都只是白費唇舌,就算她用鬧的,吵的,也吵不出他的妥協,到最後,頂多就是把他們之間的情誼破壞殆盡罷了。
歎氣,她不再言語。
安凊敘一把將她摟進懷裡,輕撫著她的黑髮,軟軟地在她耳邊低語,「阿紫,我不會讓你傷心的,我發誓,絕不會讓你步上我母親的後塵,不管我和誰結婚,你是我心裡唯一的女人。」
她相信他嗎?
相信,當下他的話絕對真心,但環境改變,人心會跟著變,她不是未成年少女,愛情再美好,也不至於讓她失去理智與分析。
輕輕推開他,朱苡宸看著他精鑠的眼睛,輕聲說:「知道了,我先回去,下午有個政論節目要訪談。」
「好,你回去之後,不要胡思亂想,我會把所有的事全部解決,你只要做一件事——相信我。」
她點點頭,再不回話,唯有在心底悄悄地對他說聲再見,轉身走出房門時,她忍不住垮下雙肩,好像剛跑完五千公尺,這席對話抽乾了她所有力氣,疲憊感瞬間襲心。
但朱苡宸沒想到阿姨會站在門外,她滿臉的憂心忡忡,不曉得聽到多少談話。
「阿姨,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和阿敘,是不是吵架了?」她的病況漸有起色,恢復速度快得讓醫生很滿意。
「沒有,你不要亂想,我們怎麼會吵架呢?」朱苡宸勉強擠出一個刻板笑容,讓她安心。
「那麼留下來吃飯,廚子做了紅燒獅子頭。」
「下次吧,我今天有點忙。晚上我給阿姨買泡芙回來當宵夜好不好?」
她明白,結束了,她和阿敘到此為止,他們之間不會有兩年或兩個月,因為她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回家,短短的幾步路,她卻舉步維艱,突然間發現,未來的漫漫長路沒有他的手相牽,她會走得多麼孤獨……她原本是不怕孤獨的,是他帶領她嘗遍幸福,卻又鬆開她的手,逼她認同他的謬誤。
仰頭,兩行清淚滑過眼角,她的心,一寸一寸緩緩失去溫度。
當太陽不再做核融合反應,不再散播光芒,那麼這顆太陽便進入死亡期。所以,當真愛宣告結束,愛情一片一片枯萎,她這顆小太陽也落入寂滅……
回到家,鎖上門,她深吸氣,釋放滿腔憤怒,她抓起手邊所有東西,使盡所有力氣將它們丟出去,彷彿她丟的不是書本或保特瓶,而是她說不出口的怒氣。她破口大罵,她怒聲指責,她憑恃的,不過是豪宅的隔音,四片牆,隔絕她的怒氣,同時,隔離了她與他的心。
***
安凊敘永遠碰不上朱苡宸,明明她還是住在隔壁,明明一樣在他家裡進進出出,但他總是遇不上她。
他回到家裡,聽母親說兩分鐘前她還在,說她買了套裝當禮物,母親和看護太太兩個人還對著鏡子試了半天,笑得很開心。
他於是匆忙到隔壁按門鈴,但按半天,朱苡宸沒出來開門,是不在家了嗎?電梯上上下下,他們又錯身?
這種狀況持續五天之後,他猜出來了,她在避著他。
他並不反對給她一點時間沉澱心情,但她的表現讓他越來越不安,因為之前即便避開他,她每天還是會抽空過來陪伴母親。
可是這回,她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在家裡出現了。
「媽,阿紫今天也沒過來?」他詢問的口氣有些急躁。
「對啊,她沒過來。」
說完,母親又低下頭去擺弄手裡那捆毛線,最近她迷上打毛線,她一面打一面和看護說話,許多時候,她的精神好到讓人以為,她的病已經百分百痊癒。
「她昨天也沒過來?」他又問。
她連頭都沒抬,就說:「對啊,阿紫昨天也沒來。」
想了三十秒後,他拿起朱苡宸給的鑰匙,打開她家大門。
屋裡裡還是很凌亂,書本,衣服,垃圾一樣丟得很自在,可以證明她沒有搬家,只是……她到底去了哪裡?
失去她的下落,安凊敘心神不寧,回家後,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裡來迴繞著,怎麼繞都繞不到出口。
母親見他這樣,問:「阿敘,你在擔心阿紫嗎?」
「對,她不知道去了哪裡。」他滿臉憂心忡忡。
「不要擔心。」她放下毛線,走到兒子身邊,拍拍他的手背。「阿紫去美國參加一個座談會,跟他們教授一起去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原來是這樣……他緩緩鬆口氣,知道她在哪裡,慌亂的心頓時篤定下來,原來他也開始對她有了控制欲,想確實知道她每分每秒在哪裡;原來失去她的消息,會讓他的心空蕩蕩的,失去憑依。
她對他的影響,比他自己知道的要深,他想,他無法離開她了。
路教授已經回來,但她仍然不在,安凊敘時時進出她的家,但很明顯,她並沒有回來。
他的坐立不安,再度看在母親眼底,她笑著把兒子拉到身邊,安撫道:「放心啦,阿紫有打電話回來,她說美國是個好地方,想在那裡多待幾天。」
「那裡有什麼好?」他直覺反對。
他在美國待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半點都不覺得那裡比台灣好。
「這個你要自己問她,阿紫說她給我買了一個很漂亮的包包,回台灣後,要陪我提著新包包回去老家走走。」
母親說得滿臉笑容,她想起那個老家了,想起老家附近的好鄰居,她真想念她的夜來香,不曉得有沒有在盛夏裡綻放?
安凊敘有些歉然,低下頭說:「媽,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等我有空,我一定陪你回老家。」
母親摸摸他的頭說:「阿敘,不要那麼忙,不要賺那麼多錢,把時間留下來,多陪陪我和阿紫,好不好?」
「知道了,我會盡量。」他環起母親的肩膀。
「你都不知道,每次你出門我就好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你一出去就回不來了。」她眉頭皺起,滿眼憂鬱。
這麼擔心嗎?如果他和向鈴謙結婚,搬出去,媽媽怎麼辦?
歎氣,他摟了摟母親,說:「媽,你別害怕,阿紫就住在隔壁,如果我不在家,就讓她搬過來陪你,你說好不好?」
提到阿紫,母親眉頭綻放。「阿紫要搬過來嗎?好啊,阿紫最聽我的話了,她什麼時候搬過來?我去給她整理房間。」
「我會盡快跟她說,你先不要心急。」
「要是她不想搬呢?」
「媽,別煩惱,我會說服她。」
擰眉,他握緊拳頭,再重複同樣一句話,給他兩年,只要兩年時間,他就能夠給媽媽和阿紫想要的生活。
三個星期過去,朱苡宸依舊沒有回來。
安凊敘越等越心煩,煩到經常性恍神出錯。早上他開車差點撞上路人;中午和向鈴謙吃飯時,竟脫口叫她阿紫;他在百貨公司看見相似的背影,居然丟下向鈴謙跑去追人,結果發現認錯人;他更常在她屋門前面站老半天,才發現自己走錯地方。
他不正常了,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裡抓著撓著,讓他不得安寧。
阿雪碰到他,一開口就是諷刺,她動不動就說,哈哈,看來你們家的太陽姑娘,沒有我們家大三的包容度,而安先生的運氣更是沒有本小姐十分之一好。
再不然就揮揮手說,散了散了,散了比較快,往後就一心一意愛人家向小姐,不要沒事跑去提高台灣離婚率。
至於她家的小……大三,則是用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他。
因此安凊敘必須一天講三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用力地說服自己。
他說,他沒有做錯,惡人就是要惡人治,如果輕易放過安家,這個世界便沒了真理。
但他的自我說服,隨著朱苡宸的長時間不歸,篤定程度日趨薄弱。
他反覆反省自己,到底是哪裡說錯?
那天,他明明已經說服她,她回答「好」,她說「知道了」,他有給她表達意見的機會,也明白地指出她的錯誤認知,他以為……他們已經說定了。
對,他同意她需要時間消化情緒,但她那麼聰明,那麼理性,肯定能夠體會他的心意。既然能夠體會,為什麼一去不歸?
三個星期了,他沒有過這麼長的時間見不到她的面,他心浮氣躁,一顆心像吊了桶水,七上八下。
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氣,他卻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是不是因為他的小太陽不在家裡?
很久了,自從他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之後,他再沒有作過噩夢。但這段日子,他頻頻在噩夢中驚醒,醒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夢見什麼,只覺得一顆心,空落落地,像被誰挖去一角,被誰掏空。
他的煩連母親都看得出來,她幫不了忙,只能踮起腳尖拍拍他的頭安慰說:「阿敘,別擔心,事情總會解決的,不要太固執哦,你啊,老是讓自己鑽牛角尖……」
那些話,很多年前,母親時常在枕畔對他說。
他真是愛鑽牛角尖,處處為難自己的男人?他果真是固執到不懂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