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視都沒說話,發傻了三十秒。
看見他,龔亦昕心底那股煩躁瞬間消除,她不明白自己怎麼了,但她很高興他出現……
是不是因為她餓了,而他手上的面讓她感到溫馨?
而他看見她滿桌子的書,一口氣把剛才的聯想推翻掉。
原來她生氣是因為工作太多,並不是因為方沐樹或傍晚那場戲,再然後,他把跟「吻」有關的句子,自動從腦中刪除。
他對她笑,她也回他笑臉。
兩人都有點烏龜,有點避重就輕,都決定把煩悶丟出這扇門。
「再忙也要把肚子填飽。不請我進去嗎?」他先開口。
她一笑,退兩步,讓他進門。
「我做意大利面的功夫是一流的。」他誇大自己的手藝。
在他踏進門的那刻,她的心情頓時變得輕鬆,飛快奔到桌邊,把書本收拾整齊拿回房間,再從廚房裡拿出兩瓶礦泉水,對他微微一笑,高舉在手上。「對不起,我這裡只有這個。」
「你是女人嗎?」他刻意皺起眉。
「我懷疑過,但我學醫的,就生理構造而言,我很確定,我是女的。」
她在開玩笑?姜穗勍訝異極了,不過他聳聳肩,沒繼續這個話題。「你很不重視三餐。」
「忙。」一個字解釋了一切。
「忙不是好借口,想長命百歲的話,最好善待你的胃。」他把叉子塞到了她手中,她想也不想就往地板一坐,狼吞虎嚥起來。
「過幾年吧,等……」
姜穗勍接下她的話,「等你更有名一點?等你變成權威?等你當上總統的御用醫師?那種沒用的名利,到底對你有多少意義可言?」
「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也許我的人生意義就是在滿足某些你眼中的虛榮。」
她鼓著腮幫子,嘴裡塞滿了香Q彈牙的麵條。天!她忍不住又在心底讚歎一聲——姜穗勍是天才!她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穗青對他充滿敬佩。
「也許?我對我的人生不會用『也許』,只會用『確定』,我確定我要的然後朝目標前進,最後達成。我還以為你和我是同一種人。」
「哪一種?」
「自信滿滿的人。」
「我很有自信啊。」
「不,我發現我們的不同,我的自信是從內心散發出來的,你的自信則靠外人的眼光建立,你那個叫做假自信、真自卑。」
「別把自己搞得像心理醫師,我最痛恨精神科。」她吹口氣,斜著視線,翻出個大白眼。
她又幽默了,這回,惹得他大笑,她也跟著笑。
「吃慢一點,有人和你搶嗎?你不像台灣人,比較像從衣索比亞來的。」
「如果你每一餐都得搶時間才能吃飽飯,你就會明白,進食速度對我們這種人有多重要。」
「你不要再說嘍,再說下去,我就要去恐嚇我兒子。」他語帶威脅道。
「你有兒子?!」她嚇得瞪大了雙眼。
「未來的兒子。」
「恐嚇他什麼?」
「如果他敢給我考醫學院,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龔亦昕大笑,笑得彎腰。不明白為什麼在他面前,她能夠談笑自若,是穗青的關係?還是她把穗青和穗勍當成同一款人,認定她在他們面前很安全,或者是……他的手藝實在太誘人?
一個會做菜的男人,總會在不知不覺間吸引女人的胃和……安全感……
低頭,她繼續把盤子裡的東西吃光,他才吃了半盤,她已經在喝開水。
「明天你想吃什麼?」
「這種問法,好像我在你那裡包飯。」
「對哦,你在道義上應該付我一點費用。」他同意。
「對不起,沒辦法,我的錢全拿去付房貸了。」
「還要拿去應付貪婪的親生母親。」
他的話一出,兩人之間頓時像停了電。
歎口氣。各人造業各人擔!他問︰「對不起,那個搶皮包的婦人,是你的母親對不對?」
「幼琳告訴你的?」
「對,院長夫人已經將前因後果告訴她,我上網查過『李倩羽』的資料,才發現她和那天搶劫你的女人長得很像。」
他和幼琳之間已經親密到什麼話都可以說?
也是,方沐樹曾經告訴過她,真正的戀人要分享的東西很多,除了經驗,心情還有秘密,現在認真想起來,是她不對,是她在戀愛後仍然用一扇門把方沐樹關在外頭,卻責怪兩人的心距離太遠。
她一哂。世界上沒有無縫的蛋,更沒有真正的秘密。
「你不過見了她一眼。」
「我是天才,過目不忘。」
「所以……上網查過後,你很清楚她所有的故事吧?」
正確的說法是「緋聞」,她的一生有過許多段愛情,每段都炒得轟轟烈烈,到後來甚至有資深媒體人刻薄的說,她企圖藉緋聞來炒紅自己。
因此,她曾經猜想過,母親對她不公平時,父親選擇視若無睹的原因,是否是因為李倩羽的緋聞太多,多到父親認為被仙人跳,懷疑她並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李倩羽用來交換財富的物品?
她肚子裡一直有疑問,但她是何等驕傲的人,這種話,她寧願讓它爛在心口,也不會找人問。
「對。」他不隱瞞。
「她的經歷教會我一件事。」
「什麼事?」
「愛情是件破爛事,除非吃太飽、閒著沒事做,否則千萬別自討苦吃。」
「這種說法對愛情並不公平。」他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兩圈。
龔亦昕笑了。她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而姜穗勍認為不公平,是因為他沒有在愛情裡吃過虧,依他的條件,他在愛情面前應該是無往不利。
「曾經聽個護士說,愛情和鬼一樣,聽到的人多、碰到的人少。而我認為,碰到愛情和碰到鬼一樣,都不是好事。」
「看來,那個方沐樹讓你……印象深刻。」
「如果只是印象深刻就好了。」她自我解嘲。
比「印象深刻」更進一步。是不是「餘情未了」?這個想法讓他心生不爽,甩頭,他不願意讓自己心情變糟,於是改變話題。
「幼琳說,你早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卻決定隱瞞,為什麼?」
「我以為這樣可以讓我母親在憤怒的時候有所節制,我以為撕破臉、攤出底牌就沒有了模糊空間。重點是,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才國二,我還需要父親和母親的資助,才能夠完成往後的學業。」
「現實考慮?」
「對,我從來不是浪漫的人。」
「國二的孩子,應該有能力避開暴力對待,你為什麼要容忍你母親?」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想藉著自己的可憐,來刺激父親的罪惡感。」
「說謊。如果能刺激出他的罪惡感,早在你是孩童時,就不會被這樣對待。你是因為……覺得對幼琳的母親有所虧欠,才決定忍下來的,對吧?」
一句話,他正中靶心。
仰起頭,驕傲的她寧願被認為壞心腸,也不願承認自己感覺虧欠,她想放聲回答:並不是。
但姜穗勍比她早一步說話,「你是因為攤開底牌,不想造成摩擦,才不再上七樓探望幼琳,並不像大家所傳的,毫無姊妹之情,對吧?」
她緊閉嘴巴,打死不承認。
他搖頭。沒見過比她骨頭更硬的女生。她不懂嗎?偶爾的示弱,對自己只有好處沒壞處。
姜穗勍伸手握住她的。「有空的話,去看看幼琳吧,她很期待能夠和你當真正的姊妹。你們都是善良的好女生,不應該因為上一輩的事情而有隔閡。知道嗎?她真的很崇拜你。」
龔亦昕搖頭,堅持自己是壞女人。「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善良,事實上,我很邪惡。」
「邪惡?」他挑了挑眉。
「我說過自己不是天才,考第一名,是我的習慣和目的。其實……我的目的是打壓幼琳,讓她處處不如我而自卑、無助,讓長輩的眼裡只看得見我。」
「但你失敗了,無論如何,幼琳都是家裡的小公主,她仍擁有所有的注目。」
或許幼琳在外人面前會自卑,但因為有父母的疼愛和支持,絕對不無助。真正無助的人是她,最親的人,傷害自己最深,這樣的她,無法學會信任。
有一個統計說越容易信任別人的人越快樂,而她,優異無比的龔亦昕,並不懂得快樂。
「誰說的,我成功了,母親自認她比李倩羽高等,她是音樂教授而李倩羽不過是個小歌女,沒想到歌女的孩子卻比教授的孩子優秀上千倍,你想,當別人在誇獎大女兒的優秀表現時,她的心會有多痛苦。」
她從來沒想過,會將心事對幼琳的男朋友坦承,姜穗勍總令她失去控制,她總在他面前衝動、不自覺的敞開心胸,這並非好事,但她阻止不了自己。
「這就是你的報復手法?」
「對,我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他失笑,跪坐起身,大手捏上她的臉。「你報復人的方式還真善良可愛。」
真不曉得這對姊妹怎麼了?老是覺得自己很邪惡,教她們「邪惡」這個詞彙的人,應該去跳樓。
善良?龔亦昕拉下他撫上她臉龐的手,挑眉望他,許久,抿唇一笑。
「我母親一定不會同意你的話,她認為我是惡魔投胎,陰沉奸險,心機重。」
「那我只能說,大學教授的生活太單純,她沒見過何謂真正的陰沉奸險。」
說完,他一手搭上她的肩,一手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
瞬間,她無法思考,腦袋糊成一片,所有的知覺都停留在他溫暖的掌心上面。他……正在擁抱自己,而她,舒服得不想離開這片胸口……
「龔亦昕,認真聽我說。」他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的眼睛對上他的。「李倩羽是錯的,她沒有辦法照顧、疼愛女兒,卻決定把女兒生下來,她太不負責任。
「龔院長是錯的,他沒能力維護女兒的平安幸福,沒本事讓她在不會恐懼的環境下長大,就不該搞外遇、不該讓對方生下小孩。
「院長夫人也有錯,她心胸狹窄,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無法把恨轉為愛,好好疼惜上天送給她的禮物,就不該把你接回家。
「他們都錯,獨獨你沒有錯,不是你選擇成為他們的女兒、選擇在那個環境下成長、選擇成為院長夫人的情緒發洩桶,更不是你選擇過這樣的生活。」
是嗎?她沒錯嗎?
她以為自己的生命本來就是個嚴重錯誤,若不是她被生下,怎會造成無數人的痛苦?
「我承認你很厲害,但厲害的不是你總考一百分或者成為很有名的心臟外科醫師,而是你在那樣的夾縫裡,非但沒有自暴自棄、自哀自憐,還讓自己長得健康強壯,成為社會上的菁英。
「你雖然對這個世界充滿不信任,卻仍然願意放下對人性的不信任,竭盡全力去挽救無數條生命;你從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卻可以盡心盡力幫助每個需要你的病人。龔亦昕,我要說,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生,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
她怔怔望著他,一時無法反應。
她不是機器人嗎?機器人明明無心,他怎能窺見她的心事?
她的心牆築得又高又堅固,他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推倒它,把她的心挖出來,細細剖析?
為什麼他那麼天才,那麼能洞悉人心?為什麼他不像普通人那樣,當她是個沒感情又難以親近的女人?
糟糕,這麼好的男人……萬一她控制不住自己,會發生什麼狀況?
「哦,那個姊姊沒血沒淚,妹妹生病不但不探望,還趁機槍走她的男朋友。」
「我就知道養你是個詛咒,你在報復幼琳搶走方沐樹嗎?就算是,也別選在這個時候,你看不出她病得那麼重,而穗勍是她唯一的希望窗口嗎?!」
「你們姊妹的口味還真是類似,總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之前是我、現在是姜穗勍,你們就不能坐下談談,別再把男人玩弄於股掌間?」
方沐樹和母親無數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
不、不對、不可以……萬一不是她的風格,她的風格是迅速、確實、篤定,不會有萬一,她絕不允許自己「萬一」喜歡上姜穗勍。
匆促間,她推開他,拿起瓶子,一口將礦泉水飲盡。
在放下瓶子的同時,她已經武裝好自己。
淡淡一笑,她保持朋友之間該有的距離說:「天才先生,你贏了,我被你說服了,有空我會去看幼琳。」
說完,她借口忙碌將他趕出門外。
門關起,她背靠著牆,心頭……一團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