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執桃木寶劍、身著深藍袍衫、頭系補巾的男子,威猛十足地對空中一喝。
那雄壯的氣勢,讓擺放法器的桌子全因之而震動。
「此處百姓與汝夙無舊怨,今無新仇,汝萬不可現身於此為非作歹。吾現以村民之奉,冥界之紙錢,命汝速去!」
男子端正的五官凜滿了正氣,黝亮的眼認真地注視箸眼前熊熊燃起的火盆。
他將指尖置於劍尖,緊抿的雙唇再度開口時,吟誦的卻是一長串旁人聽不懂的咒語。
藍袍一回身,桃木劍隨之在空中甩晃而起。劍尖在空中劃出幾道劍花,揮劍的身影俐落得一如展翅的大鵬。
〔這劍,舞得可真好看。」村長首先讚了一聲好。
「村長好眼光。這劍舞可不是一般來頭,這可是打從屈原時期就流傳下來的桃木驅魔舞,現在流傳於世的也只有我師父這一派別。我師父看似年輕,實則功力深厚,虧得您老有見識?不以年紀論英雄。」站在村長身邊說話的人是一名年約八歲的小男孩,口才卻極為便給。
小男孩的穿著簡樸,一雙滴溜溜的清亮大眼,討人喜愛極了。
〔小兄弟客氣了,遇見你們師徒才是本村的福氣哪!.杜大師今日一到,便測出本村有妖魅進出,還刻意留下一宿為我們斬妖除怪,我在此代表村民感激你們啊。」村長客氣地行了個揖。
「我師父最愛行善了……」杜少君搖頭晃腦地說道,眼光往村長及其身後一群衣著華麗的村民瞧上了一眼。
「你的師尊是在積陰德呢。」村長穿金戴玉的妻子愛不釋手地摸著這個漂亮小男孩的臉頰。
〔這位美麗嫂子說的話和我師父說的一模一樣呢。」小臉上綻出了光采,甜甜的酒窩很快收服了一群婦女的心。
「你這小嘴甜的咧。」福態的村長夫人、心疼地拉起那小手。「怎麼這麼瘦呢?有沒有認真吃飯呢?」
「師父不收銀兩,我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冷饅頭了。」大眼嵌著兩顆淚珠,說有多惹人疼就有多惹人疼。
「小孩子哪受得了餓啊!今晚我親自燉些滋補的食物給你吃。」村長夫人從手腕上拿起一個金鐲子,塞到孩子手裡——
「把這戴著,餓了就叫你師父拿去買些肉、菜來吃。〕
〔這又不是銀子,能買東西吃嗎?」杜少君一臉無邪地問道,忍耐地接受著那一大片過濃的脂粉味竄入鼻尖——怡紅院的姑娘都沒抹這麼多香粉哩。
這位村長夫人一身穿金戴銀,又是大紅胭脂,又是兩大團水粉往腮幫塗抹。她是打算來幫忙嚇鬼的嗎?
「瞧你傻的咧,拿給你師父就成了。」村長夫人笑得花枝亂顫。
「師父交代我不能亂拿別人的東西。」杜少君嬌嫩的童音軟軟地說道。
「別告訴你師父就好了,大夥都還有很多東西要給你呢。」村長夫人才說完,身後的婦女團立刻陷入一陣你推我拉、她塞你擠的爭奪裡。
不消多時,杜少君身上的口袋全裝滿了善心人士的慷慨捐贈。
「若你師父捉妖成功,我們會另外有賞的。」村長摸摸杜少君的頭說道。
「不用了。」杜少君連忙揮手搖頭,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當然不用,剛才那群夫人塞來的珠寶就夠吃上二兩個月了。
〔這是你們應得的。瞧你師父多認真啊。」村長夫人的目光黏在那個矯健身影上——多俊的體格啊。
舞劍舞得正激烈的杜雲鵬,忽地眉頭一鎖,桃木劍直插入火盆之中——
轟!
火盆中突然激射出熊熊火焰,過烈的火焰甚且讓火盆左右震動了下。
村民全都靜肅下來,男人們不發一語,婦人們則全縮成一團——
火盆中即將有鬼魅要跳出來嗎?
「發生什麼事了?」村長抖了下唇,看著一臉嚴肅的杜少君。
〔這妖魅不願離去。」杜少君正經著臉色,鄭重其事地說道。
小小身影靈巧地奔到杜雲鵬右側的桌子邊,攤開了一排符紙,只見那一排符紙在寒風的吹拂下,也僅是微微掀動卻不飛離桌面,看得村民目瞪口呆。
「我師父現在要用符咒將妖魔壓回原處,待到晚上再一舉收拾。」杜少君一邊大聲解釋道,一邊收起那只放在火盆中的桃木劍放到了桌上——
劍端上的硫黃都燒得差不多了吧?
杜雲鵬蹙著眉,凝重地說道:
「這鬼是秀才鬼,上輩子沒考上狀元,所以今生抱憾,久留此地。」
「啊,東門西府南家的北姓嬸嬸,她祖父的三嬸婆的第四個孩子不就是因為考不上秀才而上吊的嗎?」村長夫人第一個驚叫出聲,一臉的佩服。
杜少君在心裡憋著笑,其實最厲害的是人們的想像力。
「鬼妹不是在晚上陰氣最重、法力最強嗎,大師為什麼要選在晚上作法?」村長不安地問道。
「村長有所不知,我師父最擅長的降伏術,即是在晚上以其極盛之陽氣逼出邪魅的陰氣。」杜少君解釋道。
杜雲鵬重新舉起了桃木劍,緊閉上了雙眼。
眾人只見其右手的五指緩慢地擦過劍身,忽而又轉身舞起另一段陽剛的劍舞,腳踩的方位一如北斗星,而劍尖所劃出的符咒則沒有人能知道。
「速速退!速速退!速速退!速速退!」幾聲中氣十足的大喊後,杜雲鵬睜開眼,十指指尖相交成一個空心圓,雙腿卻是一屁,在地上盤腿坐起。
村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杜雲鵬雙掌中散發出縷縷白霧——太神奇了!
杜少君無聊地翻了個白限——那些白色草藥粉,在磨擦之後本來就會冒出煙霧。
爹今天表演得可真費力,所有拿手絕活全都使了出來。
餓了兩天,果然會比較有衝勁。
「*陰兮*陽陽,眾莫知兮余所為……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杜雲鵬的口中再度吟唱出咒曲,含含糊糊的咬字卻沒有人聽得懂。
所有村民只當他正在和鬼妖溝通,只有那個偷跑到一旁吃糖果充飢的杜少君,知道爹不過是把屈原的「九歌」呼嚕地亂念一通罷了。
真好吃!杜少君將糖含在口裡,感到身上暖和了些
大衣藏在村外的老樹下,要斂財總不好穿得太富麗堂皇。
百般無聊的杜少君開始好奇地左右亂看——
那是什麼?
杜少君停住了吃糖的動作,看著林子的末端出現了一名身著黑衣的女子,青白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陰森而嚇人——
女子飄然地從林間的一頭飛到另一頭,杜少君嚇得連喊都喊不出聲。
是人,就不會走路用飄的,是人——
就該有影子!
陡地,一雙冷到無情的眼瞪向了杜少君。
杜少君嚇得從石頭上跌了下來——她,好像想用眼睛殺死人!
此時,除魔儀式已停,村人紛紛上前詢問社雲鵬的成果。
杜雲鵬一邊回答問題一邊擔憂地看著杜少君蒼白的臉色
那孩子是怎麼了?
被糖果噎到了嗎?可是君兒的頸邊還鼓著一大塊糖果哩。
「謝村長好意,我們師徒居住在林中的狩獵小屋即可。」杜雲鵬禮貌地說道。
要在施法的器具上動手腳,豈可住到別人家中,讓人贓俱獲,
「哇!」杜少君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嚇壞了一票人。
小手揉著雙眼,淚水從小臉蛋滑下。
「怎麼了?肚子餓?」杜雲鵬快步走到杜少君身邊,高大的身形抱起了孩子——真是嚇到了,否則君兒不會在人前哭的。
「我看到了——」小臉趴在爹的頸間,小小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看到什麼?」杜雲鵬、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我看到那種東西了,她在林子邊瞪我。」杜少君捉著爹的衣服,抽噎地說道。
剛才還真是讓鬼看笑話了!杜雲鵬臉色一白,拍著小孩的背,強作鎮定地向村民們說明道:
「徒兒近日對靈異事件頗有感應,此地妖氣甚強,小娃膽怯,不勝其驚。」
村民一陣嘩然,面面相覷。看著杜少君偽裝不來的恐懼姿態,可怕的陰氣逐漸漫上每個人的心頭。
「各位鄉親請先行回府,以確保諸位身家安全。這些符咒請諸位拿回家後,黏貼於正北的大門之上。我今晚肯定會替大家斬妖除魔,請大家放心。」杜雲鵬用袖子替孩子擦去淚水,慈父的神情表露無遺——
大哥和大嫂過世後,君兒就是他唯一擁有的家人了,因此,他沒要君兒喚他叔叔,總由著君兒喊「爹」。
〔那就拜託大師了,晚膳我會讓人送到小屋邊。村長大聲呼喝著村民回家。
「膳食送到林邊即可,以免樹林間的妖魅傷人。」杜雲鵬單手抱起社少君,拿起所有的伏法器具。
讓杜少君接過村民手上的火炬,二人轉身走向林間。
為了偽飾出施法的公正性,他們行走江湖時以師徒相稱;而由於君兒扮男裝時總會引起不少婦女的寵愛,所以十歲的丫頭總是硬裝成八歲的男孩——
苦了這孩子了!
「不要進去,那個鬼在裡面。」杜少君一手捉著爹的脖子,身子卻矛盾地想往外走開。
「不進去就沒飯吃哦。君兒不想吃熱呼呼的飯菜、喝熱騰騰的湯嗎?」杜雲鵬捏了下杜少君的鼻尖,寵愛地用自己的體溫暖和著孩子。
「爹明知道君兒最愛吃熱飯熱湯,為了吃,什麼都不怕。」杜少君身子不覺地靠向爹,眼睛卻連看都不敢看兩旁的黑暗林邊。
「有爹在,沒什麼好怕的上杜雲鵬安慰著她。
「就是有你在,我才怕!你那套伏妖十八招,只能拿來趕狗。」杜少君朝爹吐吐舌頭。
「給點面子吧,爹這些招式,還不是為了填你那無底洞的胃。」杜雲鵬拿過她手中的火把,逐一點燃門上的油燈,昏暗的林間頓時亮出了光明。
和君兒走入屋內,杜雲鵬很快地把室內的所有臘燭全都燃起,並升起了灶爐。
「這樣就不怕了吧?」杜雲鵬煮了杯熱茶給她,父女兩人就坐在爐灶前取著暖。
「還是很怕,那個女人的臉比昨天的雲還白,冷冷地看著我,好像要把我的魂魄勾去一樣。」杜少君苦著臉,拚命搖頭。
「你現在不是很平安地坐在這裡嗎?」杜雲鵬捉過女兒冰涼的手搓揉著——他們倆都怕冷。
「爹,我會不會真的會通靈了?否則怎麼會忽然看到那種東西?」秀淨的小臉好奇地問道。
〔不會吧,你一沒中邪,二沒中毒,怎麼會突然通靈?」杜雲鵬扯了下女兒軟軟的腮幫子,從她的臉孔上看到了不服氣。
「我就算真的中邪,你也不知道怎麼把邪趕走。」小手捧起熱茶喝了兩口,便好心地把茶拿給了爹。
「你這麼看輕你爹?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剛才在那裡裝瘋賣傻了了兩個時辰,至少流了一盆子的汗。」他將茶喝盡,又將一壺山泉倒到爐灶上的壺中烹煮。
「你若真的有通靈能力,我的下半輩子就靠著你吃香喝辣、無憂無慮了。」他半躺在火爐前,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
「你這個壞爹爹,我叫那個女鬼吃掉你喔,都不會安慰我。」杜少君的小嘴抱怨著。
「我安慰你做什麼?你都要叫妖怪來吃我了。」杜雲鵬細心地幫她將略亂的頭髮重新綁成小男孩的高尾髮束。
「那待會怎麼辦?」杜少君鼓起頰說道。
「吃飯、睡覺。」杜雲鵬挑起一眉答道。
「那——如果那個站在林邊瞪我的黑衣女鬼來找我的話,怎麼辦?她的臉那麼蒼白,眼睛又深又黑地像在詛咒人一樣;身子瘦瘦的,彷彿隨時要動手挖走別人的眼睛,月光照在她身上,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而且她沒有影子,就算飄到我們屋裡,我們也不知道。」杜少君呱啦呱啦地說了一大串。
「你不用描述得那麼詳細。」杜雲鵬不安地看了下屋子——毛毛的。
「不說清楚一點,你遇到她時,怎麼知道就是我遇到的那一個!」杜少君理所當然地說道。
「你少烏鴉嘴!」他粗吼一聲,一把搗起女兒的嘴。
「我肚子餓了。」杜少君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們一塊出去拿晚膳。」杜雲鵬二話不說地拉箸女兒的手就往門口走。
「我不要。」杜少君死命拉住桌子,不放手。
「好吧,原來你想留在這裡。」他狀若無意地拍拍手掌,陰惻惻地說道:「那你就等著那個黑衣女人來找你,她可能想認你當乾兒子或者乾女兒。」
「哇!」
此招果然有神效,邊哭邊叫的杜少君直接跳到爹身上。
「哎啊,誰叫我是你爹呢,我委屈一點帶你出去看看吧。」杜雲鵬奸笑兩聲,打開了門。
「你故意的!!」杜少君古靈精怪的大眼不服氣地瞪著爹。
「難不成你不怕嗎?」杜雲鵬在大笑聲中踩上泥土地——沒什麼好怕的。
「不要臉,我跟天上的爹娘說。」她朝他扮鬼臉。
「你爹娘看到你這副皮樣,一定會同情我的。」杜雲鵬損著女兒的腮幫子,濃俊的眉眼卻沉重了些。
兄嫂走得早,沒福氣看到君兒的成長。
「爹,對不起,害你又想起天上的爹娘了。」杜少君哽咽地說。
「想起他們也是件好事啊,你娘和你一樣漂亮。不過啊!你娘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溫柔,你則像是旁邊那些閃來閃去的小星星一樣,亂碰亂跳地——」
「爹」杜少君的聲音開始發抖。
「別突啊,你娘在天上看到可是會心疼的。」一陣冷風吹過,杜雲鵬打了個冷哆嗦
有點冷。
「爹,我天上的爹娘會不會趕來救我們?」杜少君把瞼埋到爹的胸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她幹麼救你?我又沒有要打你。」杜雲鵬哈哈大笑地想板起女兒的臉,沒想到她卻一個勁地縮成一團。
「那一個又來了——」杜少君的手往他的後方一指。
〔哪1個?」杜雲鵬不解地轉過了身,赫然看入了1雙冷若寒冰、厲若鬼魅的眼。
「鬼——鬼啊——」杜雲鵬的喉嚨彷若被人勒住了一般。
「爹,你在結巴,你可以叫大聲一點。」杜少君很好心地幫他打氣。
杜雲鵬的眼睛死盯著那張死白的臉龐。
五官雖美,卻沒有一點屬於人的血氣——那兩道眉清淡得像是隨時要飄開;那挺直的鼻一定是用冰塊雕成的;那兩片唇一定也是找雪花裝飾上去的,否則不會那麼白細無血色。
就連眼眸都因為缺乏黑潤色澤,而成為一種蒙亮的銀——
「有鬼啊!」杜雲鵬忍不住放聲大叫,環住女兒拔腿就往前跑。
黑暗中的樹枝刮過臉頰,他大跨步地踩過幾團雪堆,滑了一大跤。
碰!高壯的身子斜斜撞上一棵大樹。
「爹,你不要緊吧?」杜少君發抖地問道。
「頂多員青臉腫而已,我們這兩條命還得顧啊!」杜雲鵬手掌一撐,再度起身想往小屋的方向跑。
然則,他一起身,一道冷冽的氣息就朝他的臉龐直撲而來。
杜雲鵬黝黑的眼碰上」對閃著銀光的眸。
「鬼啊!」杜雲鵬再度嗚吼出聲,聲震三百里。
「不用叫了,鬼都知道了。」楚冰瞪著他的瞼說道。
幽幽冷冷的女聲直竄入父女的耳間,那股子冷颼颼的氣息讓人毛髮直豎。
「你是鬼!」杜雲鵬連忙把社少君藏到自己身後,捉起胸口的一堆符紙滿天亂灑。
〔我不是。」楚冰撇頭,玄黑衣的身子往旁邊一飄,避開那些黃黃的紙張。
「你——你走路用飄的,還說自己不是鬼!」他大吼。
「人會游泳,就是魚嗎?」楚冰勾起唇角,陰森地笑著。
烏雲,遠去了月光。
闡黑的林間,只剩下小屋彼端的微光——林內的兩個人於是半罩在陰影之中。
〔這是哪裡?」楚冰問道,薄弱的身子晃動了下。
少了那一絲魂魄,她容易累,也失去了一些能力——譬如她的方向感。
〔這是人住的地方,不是你該出現的地方。」杜雲鵬踉蹌地推著女兒往後,不能讓女兒有一個顧不了她的爹。
他勇敢地睜大著眼看著女鬼,平日慣念的那些咒語咕嚕咕嚕地溜出嘴來。
「別念了。」楚冰皺起了眉,在這片樹林轉了一整天,她人很不舒服。
咒語有效,杜雲鵬信心大增地放大了音量—激動的雙手在空中飛舞一通——
嘿!原來屈原先生寫的九歌當具有神效哩!
杜少君悄悄地探出頭來,崇拜地看著爹慷慨激昂地開始比劃著他自成一格的手印。
杜雲鵬拉過了杜少君,父女倆手連手、心連心地來個除魔大合唱。
「吵死了。」楚冰一甩手,讓袖底的冷風直甩到他們身上。
「哎喲!!」杜雲鵬抱著女兒,全身抽起一陣陣的痛。
「她使妖法。」杜少君小聲說道。
「你們兩個太吵了。」楚冰晃到他們面前。
「鬼」他指著她的鼻子大叫,口水在嘴中打轉著,考慮著要不要吐她一口。
誰誰誰的誰誰誰不是說過,口水可以驅鬼嗎?
「鬼在你們兩個後頭流口水。」楚冰瞪著他們身後的百年樹妖,手一揮,喝走了它。
杜雲鵬驚跳起身,慌亂地抱著女兒往旁邊跳了好幾步。
「哪裡有鬼?哪裡有?」他大叫出聲,努力要裝出一副英雄好男兒的氣魄。「君兒,你別怕!有爹保護你。」
「你一腳踩到了別人的墳頭,最好還是別抱著你女兒一塊造孽。」楚冰場起冷冽的眉眼一臉的寒意與不耐煩。
「踩到別人的墳,」杜雲鵬的氣憋在胸口,吐也不是,吸也不是平素端正的儒雅臉孔於是一陣青一陣白。
他的腳板想向前,卻深怕再度踩著了哪一墳古屍的門戶。
是故,腳掌便停在半空中,身子搖搖晃晃地無法靜止。
「爹—.」杜少君見狀,擔心地大叫著:「你沒事吧?你不會中邪了吧?」
專心平衡身體的他,沒有回答。
「回神啊,杜雲鵬!」小掌很扎實地給了爹一個巴掌。
「哎喲——你要謀殺親爹嗎!」杜雲鵬慘叫一聲,扶住自己差點被打飛出去的下顎,並在不知不覺間放下了抽搐的腳掌。
「你沒事就好!」杜少君拍拍胸口,小手仍牢牢地拉著爹的衣袖。
「半夜別在林中閒晃,這個地方以前是墓地。」楚冰看著空氣中飄浮的青綠色磷火,臉上卻沒有任何的恐懼。
「幽都」處處都是這種景象——不足為奇。
杜少君一聽,大眼中立刻水氣汪汪。
「爹她老是嚇人!」
「君兒,我們父女倆今天一定是太累了,所以產生了幻覺。其實我們什麼都沒看見,對不對?」杜雲鵬揚起1個勉強的微笑對女兒說道。
看不見!
他什麼都看不見!
「嗯。」杜少君點頭,爹說沒有就是沒有。
這林子裡的空氣真好」杜雲鵬目不斜視地快步向前。
「你吸了一口肺病鬼吐出來的廢氣,沒感到胸口一涼嗎?」楚冰跟在他的身側,風涼話似地說道。
這男人真奇怪,跟她這一路上碰到的人都不同——至少他沒有嚇得屁滾尿流。
她決定要從他身上問出通往京城的路。
「今晚的月色真美——」杜雲鵬笑得有些僵了,手上的雞皮疙瘩則不曾止歇過。
〔你的頭頂上正飄過一隻斷頭的夜梟魂魄,哪裡美了?楚冰接話道。
杜少君嚇得搶住了耳朵,杜雲鵬則一路飛奔衝向小木屋。
當門外的大燈籠照亮了他們父女時—他才好不容易鬆了一口氣。
黑暗總是讓人恐懼。
〔這裡最好別住,下頭至少埋了三到五具屍體,一具還在娘胎裡。」楚冰的冷言冷句再度隨之而來。
「你閉嘴!」杜雲鵬忍不住大叫出聲,發火地瞪著文鬼緩緩地往他們「走」來。
燭光照耀之下,杜雲鵬瞪著她的腳,赫然發現她是用「走」的——
她有一雙腿,那雙腿移動得很快,腳步也細碎,所以乍看之下竟像飄的一樣。
「你是人!」杜雲鵬放大了膽,把這個黑衣姑娘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她在呼吸!
「我說過我是鬼嗎?」笨蛋!
「你長得不像人!」他的聲音聲震如雷——太可惡了,把他們父女倆當猴子耍!
「你長得和你身後的鬼有點像,可是你是個人。」楚冰瞄了他青白的唇一眼,揮手趕他身後的鬼離開:「告訴你們那些鬼頭鬼腦的傢伙,這一對父女在我的保護下,退!」
杜雲鵬全身打著冷顫,口出白沫是他目前唯*有力氣做的事。
「你看得到他們?」他努力地挺直身軀,維持最後一絲的男性尊嚴。
一清二楚。需要我描述一下你身邊那群傢伙的長相嗎?」她冷哼了一聲,不明白他的臉色為何又是一陣難看。
杜雲鵬偕同女兒,四隻手拚命地搖晃著。
「不要說!〕
「請問一下,你吃人肉嗎?」杜雲鵬有禮貌地問道也許她是個修練成人形的妖魔鬼怪。
「我吃素。」她冷冷以對。
「善哉,善哉。」杜雲鵬肅立起敬地向她行了一個揖:「在下及女兒為血肉之軀,是葷的。」
「廢話少說。」楚冰的眼中閃過一絲銀光。
「敢問施主有什麼問題?」杜雲鵬慈眉善目地微笑說道。
「爹,你不是出家人啦。」杜少君翻了個白限,在這麼多「鬼」面前丟臉,真沒面子!
「對哦。」杜雲鵬摸摸自己一頭濃密的發。他近來演什麼像什麼,入戲的程度他自己都快讚歎不已了。
〔我問你們,往長安的路怎麼走?我要到哪找一座古鼎?」楚冰惱怒地擰起兩道淡眉——她在這座林子邊已經繞了三天了。
〔京城?長安?」杜雲鵬一楞,直覺地重複了一遍。
「快說。」楚冰陡地離開燈籠邊,覺得燭火過烈,讓她很不舒服。
「從林子右方的官道直走,經過左家村之後,再往西南的方向走,走了約莫三天後,會看到一座熱鬧的村莊」杜雲鵬邊說邊瞄著黑衣女子半隱在光線中的冰雪側臉,她的臉色愈來愈像下了三日的大雪。
杜雲鵬愈說,身子愈是一直抖起來。他開始有點想哭了。
為什麼他要在冰天雪地裡巴結一個比鬼還像鬼的女子!
「我聽不懂,把它畫出來上楚冰板起一張清水容顏,撿起一根樹枝丟到他身上,手腕上的一隻黑石玉鐲在月亮下閃著光。
杜雲鵬謹遵其命,在地上一道又一道地畫著,用他絕佳的繪畫天份,在泥土地上把所有的路徑畫到詳細得令人讚賞。
〔這樣懂了嗎?」杜雲鵬接過女兒送來的水,咕嚕地全吞進了肚子。口水都快說乾了!
「不懂。」楚冰仍然瞪著地上,渾身散發出來的寒氣讓地表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我再說一次——」杜雲鵬的嗓門大了起來:「從官道直走,經過左家村之後……」
「不懂。」楚冰的聲音仍然沒有一點笑意。
「我說最後一次!」他咬著牙根說道,頭上燒起一把怒火——又餓又累的他已經完全不怕這個女子了!
「不懂。」她如果弄得懂,就不會在這裡繞了三天。
「我補充最後一次,如果再聽不懂,你就自個兒飄出這個樹林,再不然你就叫那些斷頭魂、無名屍來替你帶路好了!」杜雲鵬霍地站起身,有著把命豁出去的決心。
楚冰斜眼睨了他一眼。
「你畫那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線,誰看得懂。」她聲調未變地說。
「你現在是在侮辱我的畫!」杜雲鵬掄緊了拳頭,管不得冷風在身邊呼呼地吹,他只想把這個女人捉起來檢查一下眼睛
要知道他當年可是連皇上都要巴結求畫的天下第一畫師杜雲鵬,
他氣勢洶洶地伸手指責她——
〔你想幹麼?」楚冰飄向另一邊,皺眉望著他那雙燒紅的眼睛。
她舉起手,搧了煽風——熱!
「你們討論好了嗎?我好餓。」杜少君經過這1陣折騰,眼皮都快垂下來了。她扯扯爹的衣服,脫口說道:
「我們不是要去京城畫牡丹嗎?一塊去啊。」
「不,」
杜雲鵬大叫出聲,無法叫女兒把話吞回,只能恐懼地看著那個黑色身影在瞬間綻出了光采。
他白眼一翻,整個人攤坐在泥土上。
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