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比起她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那幾回被轟出臥雪山時只離開一個晚上的紀錄,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遏止自己氾濫成災的思念。
似箭歸心,讓鴒兒加快了振翅的速度,奈何鳥爪上勾握著一大個包袱,加上嘴裡叼銜的物品,嚴重地拖累了她,讓她飛飛停停又氣喘吁吁,好不狼狽。
一大袋為他精挑細選的衣裳及土產,對隻鳥兒而言果然太沉重了……呼呼,好累、好喘……
眼見鳳淮的住所映入眼簾,鴒兒精神一振,雙翼拍拂得更使勁、更有力。
遠遠的,她瞧見鳳淮的身影,好似一朵曳過蒼穹的潔淨白雲。他手執書冊,走向屋外兩株高樹間以繩索纏架成的繩椅,攏妥衣擺落坐其上,狀似悠閒地攬卷閱讀,凝神專注。
他看起來……過得真好!
即使沒有她的存在,還是過得很好。
鴒兒有些氣惱地想。
寒風撫起晶雪,鳳淮伸手壓住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書頁,放任向來一絲不苟的白髮隨意飛揚,身上仍是那襲單薄白裳。
「風那麼大,你還穿這麼少,不怕受了風寒?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鴒兒不滿地嘀咕著,擔憂的情緒全寫在小臉上。
她知道他不畏寒冷,雖然擁有深不可測的內力,卻從不靠內力運熱來保持體溫,反而讓體溫降至與冰雪同溫,甚至比冰雪更寒更冷。
不用她擔心,不用她叮嚀,他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獨立自主得令她湧起滿滿的沮喪與無力感。
他若有一些些依賴她,興許他現在的神情會透露些顯而易見的失落;興許會有點心浮氣躁:興許也可能茶飯不思——
可惜,他臉上有的只是雲淡風輕。
相形之下,她就顯得太沉不住氣,不僅沉不住氣,更沒骨氣……
鴒兒在距離鳳淮五步遠的雪地上斂翅停歇,羽翼不可避免的發出拍打聲,喚回那雙專注於字裡行間的淡瞳微揚,凝望著她。
鴒兒恢復嬌俏姑娘的模樣,沒多說什麼,逕自埋首在手邊的大包袱裡,努力翻找摸索,好半晌後,她抖開一套青霄般湛藍的男子衣裳,小跑步地奔到鳳淮身邊,將衣裳輕罩在他肩頭。
鳳淮靜靜凝望著她的一舉一動,瞧得她有些窘。
「今天好冷,你要多添件衣裳,小心著涼。」鴒兒低下頭,輕聲道。
他心裡一定在想著:你怎麼又回來了?!死皮賴臉的趕也趕不走!
鴒兒貝齒扣咬著粉唇,為自己心底浮上的猜想而覺得難堪。
「我不冷。」長久,鳳淮輕啟薄唇,雙眸又落回書冊間。
風起,他下意識抬起左手揪住湛藍衣裳的衩領,徒留空蕩的袖擺翻騰成浪。
鴒兒見鳳淮沒扯開那襲藍衫,心頭泛起淺淺甜意。「哎呀呀,要看書就進屋裡去看嘛,風一吹,你的發全給拂得散亂,又扎眼又礙著你的視線,連書都快抓不牢,差點給飛了——」
「屋外涼爽。」他隨口應道,嗓音一如往昔清淡。
涼爽?!這男人八成已經喪失了五感,連冷熱也區分不清了!這種凍得她渾身直打顫的極寒溫度,也能稱之為涼爽?!
面對他如此回答,鴒兒只好捨命陪君子,挨在他身旁坐下,享受這凍死人的「涼爽」。
唔,好冷。
鴒兒手動動、腳動動,盡量讓四肢停不下來,好磨蹭出些許暖意。
「鳳淮,你不問我為什麼又回來了?」雖然早猜到他不會有太感人的答覆,鴒兒仍是每回都問。
「你的不守承諾,我已見識無數回,毫無詫異。」
果然又出口傷「鳥」了,嗚,早知道就不多此一問。
「我又沒有親口向你承諾『我走了就不回來』……」鴒兒再度犯起嘀咕,有些泛白的粉唇抿了抿。「那……你有沒有想我?」她不自量力地再問。
「沒有。」他答得迅速,一反以往總是帶著清傲的口吻緩緩反駁,此時的否定反倒像是欲蓋彌彰。
只可惜憨傻的鴒兒被字面上的「沒有」所蒙蔽,難以深思其中涵義。
「我就知道……」好失望好失望,「可是我有想你噢。」時時刻刻。
一雙蓮足晃呀晃、搖呀搖,牽動繩椅上的鳳淮一併陷入擺盪震動。
「想著想著,就回來了。」她笑,毫不掩飾頰邊浮上的兩朵輕紅,「回來之後,就不要再走了。」後頭這句輕語,是她最衷心的希冀。
鳳淮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輕拍在她不住輕蕩的大腿上,淡淡斥道:「坐好,別再晃了。」她搖得讓他無法靜心閱讀。
鴒兒雖知鳳淮這一掌毫無遐思,僅是出乎直覺反應,卻依然燒紅了粉頰。她動也不敢動,羞答答地凝望著他那只極少沐浴在烈陽之下,因而顯得異常白皙的掌背。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不若一般尋常人的體溫,透過她單薄的紗裙,過渡如雪般的寒溫。
鴒兒靜嫻地停下擾人舉動,讓鳳淮感到滿意,書冊上某段宇句緊扣著他絕大部分的注意力,使他一時之間忽略了他的掌仍擱放在她纖長腿上。
全身的火熱由他冰冷掌心貼熨之處開始點燃,直竄上她的花容,讓她再也感覺不到半絲寒意。
好奇特,分明是如此冰冷的大手,卻帶來源源不絕的熱意。
鴒兒小心翼翼地攤掌反握住那隻大掌,見他專注得毫無所覺,她像個發覺新奇遊戲的小嫩娃,喜孜孜收攏白玉五指,將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卻仍不敢太過使勁,就怕驚擾了鳳淮,失去這如夢似幻的溫暖親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是想握牢這般淺淺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使我淪亡。
輕淺的嗓音唱出流轉了亮的古老曲調,亙古不滅的愛戀。
鴒兒鶯鳴般的嬌嗓一再重複呢喃,水燦雙眸半瞇半合,整個視線中只剩她與他交纏不分的十指。
鳳飛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來越沉重,她為了趕路回來見他,足足飛了好些時辰,好想睡。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鴒兒強眨眨眼,仍不敵倦意。最後她放棄了掙扎,讓長睫掩去疲憊眸光。
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吟唱著曲兒。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叩。
突來的聲響及撞擊讓鳳淮側過首,發現坐在他身旁的鴒兒整顆螓首已經貼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殘曲仍緩緩在耳邊迴盪。
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帶著他不甚明瞭的情意,由她口中唱來更顯清寂孤寥。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鳳淮捕捉到此時無意識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復誦,到後來,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隨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頭一回吟念這闋曲詞,在好久之前……
不,他應該是不懂情、不識愛之人,怎會突生這等怪異念頭?
風再起,枕在他臂上的鴒兒打了個哆嗦,更朝他挨近。
「定是今日的風太大,將一切給吹拂得紊亂不堪。」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解釋。
殊不知——他在欺人,也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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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場安靜寧和的覺,鴒兒再度醒來已是晚膳時辰。
她愣坐在床鋪上好久,一雙晶眸不停地張望四周,有些陌生的屋樑、淡淡薰香的被衾……這是哪兒?
那垂掛在鋪上的純白帷幔倒有點眼熟——啊!這是鳳淮的房間。
「我怎麼會睡在這裡?」她記得她在屋外繩椅上唱情歌給鳳淮聽,唱著唱著好似給睡下了,後來……是鳳淮抱她進屋的?!還讓出大床給她睡?!
哎呀呀,虧大了、虧大了!
鴒兒苦著小臉,忙不迭摸觸著自己身軀的每一處,又湊上俏鼻去聞。
「哎呀,已經感覺不著鳳淮的體溫和味道了,討厭討厭,笨鴒兒臭鴒兒蠢鴒兒,這麼貪睡做什麼?!難得有這種被鳳淮抱在懷裡的太好機會,你竟然一丁點的印象也沒留下,笨鳥笨鳥笨鳥——」她不斷臭罵自己,敲打著自己的笨腦袋,直到腦袋瓜都給震得昏沉了,才歇下粉拳,換上傻呼呼的笑。
鳳淮抱她回房耶,好幸福噢,鳳淮抱她回房耶——
鴒兒揣摩著那幅親暱的情景,即使沒有清醒的記憶足以回味,幻想的景象也足以聊表慰藉……柔荑捧著羞紅的玉頰,止不住甜蜜的憨笑。
門扉咿呀輕啟,夜色之中靜立著白霧身影。
透著帷幕的掩蔽,彼此的容顏又添上一分朦朧。
「鳳、鳳淮,是……是你將我帶、帶進屋裡來的?」她打破沉默。
「嗯。」
那可不可以再抱一次?不不不,這種問法一定會慘遭無情拒絕的,鴒兒一邊自問,一邊否定。
「為什麼要將我帶到你的房裡?」喔,我感謝你,感謝你讓我擁有與你「同床共枕」的機會——同一張床、同一個軟枕。
鳳淮走至桌前,燃起燭火,讓內室化暗為明。
「我後來才發覺,這整個屋子裡沒有一個屬於你的休憩之處。」
他抱著她進屋之後,竟然思索不到該將她安置在何處。他的房屋清幽僻遠,卻也稱不上豪邸,一間書房一間臥室、一處大廳一處庭圃、一室浴堂一室廚房……
全然沒有她的房間。
她這一百年來盡賴著他而居,夜裡全睡在哪?
鳳淮困惑極了,杵在廳堂裡發愣好半晌,百年來從沒想過的問題,竟在那時嚴重地影響著他。
最後,他只好將她抱回自己的寢室暫寐。
對於這名百年來他視若氤氳的鳥娃娃,他幾乎不曾思索她的存在,如此漠視她的他,怎值得她掏心追隨?
「我?我都睡在廳裡呀。」鴒兒為他解惑,吹了整日冷風的臉蛋上浮現著一抹異常的紅艷。她將此刻臉上熱熱的、昏昏的怪異感覺視為看到鳳淮而生的羞澀,殊不知自己是犯了風寒。
「廳裡?」那個只有一張木桌、四隻木椅及兩隻木櫃的空蕩大廳?
「我很隨遇而安的,只要一條羅衾,我哪兒都能窩著睡。」鴒兒笑了笑。萬一夜裡冷的無法承受,她便將自己變回禽鳥,好歹有一身羽翼擋擋寒溫。
鳳淮靜默地瞅著她,淡眸動也不動。
他聽到了。
聽到清脆的鳥鳴聲及雀躍的輕靈步履一蹦一跳地舞著雙翼,裸足正踩踏在他凝冰心湖上,圈圈旋著、舞著,小小的龜裂聲,在纖細腳趾滑曳而過之後,開始剝裂,一片冰心,竟承載不了那鴻羽般的重量。
是好?是壞?
冰湖底下,隱含著比湖面上更噬人的寒冷。
如履薄冰的小巧裸足,正將自己一步步推向險地。
在來不及煨暖冰晶心湖之前,若墜入湖心,唯一的下場只有死路。
然而,宛若笑音的鳴聲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龜裂聲也越發刺耳——
「別再跳了!」鳳淮陡然低喝,嚇得鴒兒怔然回望著他。
「鳳淮,你怎麼了?」掀開覆身軟衾,鴒兒踩著裸足下床奔近他,一頭如瀑黑髮因臥枕而散亂,更形慵懶。
他回神,沒有啼叫聲、沒有舞步跫音,更沒有所謂的龜裂聲響,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聽?
「鳳淮?」鴒兒好擔憂地顱他,想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卻在那雙淡得不帶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錯覺嗎?此刻的鳳淮看起來怎麼比方才更冷冽?
「鳳淮……」
他斂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別待在我房裡。」
他緩緩走向床鋪,動手將凌亂的被衾折整齊,再將帷幔系回床柱上。
「怎麼好好的又翻臉了?」她噘著嘴,低聲抱怨。
鳳淮率先離開寢居,鴒兒尾隨其後。
來到廳堂,鴒兒才發覺原來鳳淮是到房裡去喚她出來用膳。
這……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鴒兒摀住微開的菱嘴,不讓她現下過度吃驚的表情給鳳淮看了笑話。
「坐。」鳳淮的神情及語調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雖雀躍,卻也不敢太過篤定,以免又將自己從天界給摔到十八層地獄去痛哭流涕。「這是不是最後一頓晚膳,吃完又要趕我走了?」
「不是。」他應道。
鴒兒才漾開笑容,聽到他後頭接續的句子,俏臉蛋霎時又苦了起來。
「若要趕你走,也是明日清晨之事。」
嗚嗚,這句話能不講不是很好嗎?
「我不要走,你若覺得我留在這裡會浪費你太多米糧,我可以在用膳時都恢復原形,一隻鳥的胃塞不進多少東西的。」
鳳淮沒心思與她爭論這個百年來一逕相似的話題,將碗及竹箸遞給她。
鴒兒一面察言觀色,一面開始扒飯,水靈靈的眸兒直盯著他。
「你這種目光,會讓我以為我才是飯桌上的菜餚。」鳳淮提醒著她的肆無忌憚。
「你看起來的確比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麼?」
「沒什麼!」她忙搖頭。若他聽仔細方纔那句誠實的話,恐怕下一瞬間,她就會連人帶碗給丟出府邸了。
鴒兒不好再盯著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流轉,突地,她被一件擱放在木櫃上的東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個手工精巧的鳥巢!
「為什麼會有鳥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給她的?
鳳淮投給她一個「大驚小怪」的眼神,淡然道:「你這只連巢都不會築的鳥,連個棲身之所也沒有,這鳥巢姑且讓你充當寢房。」
鴒兒吐吐舌,她雖修煉成精,但所有的心思只懸掛在鳳淮身上,哪來空閒去學啥鳥事?教她築個巢,等於要她孵顆蛋一樣困難。
鴒兒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飛進新窩裡去試試她的新床。
大小剛剛好!
巢裡還細心地鋪上一層保暖的軟絹,好舒服噢。
她開心地嚶嚀兩聲,向他道謝。
鳳淮似乎被她的喜悅所感染,唇畔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
鴒兒又飛回籐椅上,唰的一聲變回俏麗嫩娃,「鳳淮鳳淮,你的手真巧,這鳥窩好舒適,謝謝你。」
鳳淮僅是淺淺頷首,算是回應了她的讚美及感謝。
鴒兒笑得嘴都合不攏,兩人彼此靜默半晌,她羞澀地抬起頭,甜甜一笑。
「鳳淮,你送我鳥窩,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這了?」
鳳淮一怔,唇邊的淡笑斂去。
矛盾。他嘴裡說著要趕她離開,卻又在她睡熟之際為她編製鳥巢,好讓她擁有一處像樣的安身之所……
為什麼?
若她不問,他竟未曾察覺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舉。
「鳳淮?」
她黑白分明的燦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張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卻仍沒有任何情緒點綴的白髮峻顏。
接著,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撫過他的白髮,帶著憂心的纖指穿梭在他發問輕輕安撫著他,他沒有掙脫,只是專注地凝望著兩潭澄眸間所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動作自然而然,彷彿她與他曾不只一回有過這般的舉止。
好熟悉、好熟悉……
是誰總是這樣看著他,總是這樣一回又一回地喚著?
要一塊白頭到老噢。
「一塊,白頭到老……」他無意識地吟喃。
一閃而逝的模糊笑靨,讓鳳淮猛然退離鴒兒的指尖包圍,左掌緊緊握按在右臂上陡地燃燒起來的白虹劍焰。
「鳳淮——」鴒兒慌了手腳,望著鳳淮被煙炎所吞沒,她急忙想上前。
「不要過來!」他喝聲,制止了她的動作。
總是如此,一旦他開始起了些微情感上的漣漪,右臂上的白虹劍便蠢蠢欲動,那是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強勁地將他身軀裡所有紊亂思緒抽得一乾二淨,然後,當他意識恢復清朗時,便又變回最初的冷情「鳳淮」。
蝕心之劍……蝕情之劍……
一套泛著新染布料清香的衣裳由他頭頂罩下,將他整個人包裹在紡綢之中,軟柔的布料減緩了自他臂膀上大量竄吐的煙雲。
鴒兒圈抱著他,不願放手讓他的身影與白虹狂煙相融。
似燃燒、似蒸散的白煙竄升天際……
隨著煙雲而消散的,是鳳淮還未能發覺的陌生情愫,也是鴒兒入世輪迴所盼求的愛戀,一點一滴,消失。
因為,白虹劍——不允許鳳淮觸碰任何世間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