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關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
一輛雙馬馬車正不急不緩的行進在黃塵漫漫的古道之中。今日的車中之人自然沒有當年王維被排擠出京時的抑鬱與激憤。看那趕車人一臉的嚴肅與沉穩,像是受過嚴格訓練。而車中人已坐了幾個時辰,仍是毫無聲息。若不是車簾時時被從裡掀開,恐怕要讓人誤以為車中原本是空無一人呢。
「城主,前面就要到了。」趕車人恭恭敬敬地向車中稟報著。
車裡隱隱約約地傳出「嗯」的一聲,算作回答。聲音很輕,很低,幾乎分不清是男是女。
又走了一段路,小車停在一片廢墟一般的古城前。
在殘陽的斜照下,斷壁頹垣被黃沙侵襲多年的殘破景象十分淒涼。唯有城門高聳,似乎還在訴說著它曾擁有過的輝煌與繁華。
「城主,已經到了。」趕車人下了車,謙恭地站在車邊等候車中人的反應。
然後,一隻纖細柔美的玉手輕輕撥開車簾,從車中走下一個紫衣少女。烏髮如緞,明眸如水,絕代麗色固然令人驚喜,但那近乎神聖的尊貴之氣則更令人敬仰。膚如白雪,似乎是因平日少見陽光使然。
少女站在空城前,仰望著眼前這片景象,慨歎般的微顰雙眉。而後對那趕車人道:「你先留在這裡。我進去看看。」
趕車人連忙稱「是」,退到了一邊。少女便獨自一人信步走進古城之中。
這裡本應是浩浩敦煌的一點,古城始建於晉代,外表看似城,其實是一座祭拜神人佛祖的大石窟,只是由於戰亂、更朝換代等等的世事變遷而漸漸被廢棄,再加上這裡本就是人跡罕至的地區,所以會來這裡一遊之人近年來已經是寥寥無幾了。
少女走進城中,才發現這裡原來大得超過她的想像。從東面走起,走了一盞茶的工夫卻還沒有走到頭,城中的牆壁及洞窟中到處都刻畫著栩栩如生的神像佛畫。遙想當年,這裡也必然有過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只可惜都早已是過眼雲煙了。
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比較深的洞窟,少女好奇地走進去。裡面很黑,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畫滿了壁畫。但令少女驚訝的是,在洞之深處,竟還有一個人。
那人手持一盞燭台,正在細細地觀看洞中的壁畫,少女進來時他就似乎已經有所察覺,只是什麼都不說,看得正入神兒。
少女更好奇了,就走了過去,站到距離那人幾步遠的地方。
在搖曳的燭光映照下,少女隱約看到牆上畫的是一男一女二人正坐在一株樹下彈琴。內容簡單,但筆法細膩,線條流暢,情趣盎然。那人看得如此出神,大概也是為這幅畫的畫技高超所折服吧?
忽然間,那人退後一步,對著畫朗聲吟道:「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少女萬沒料到那人竟會突然念起詩來,有些錯愕,那人卻似在對她說話一般問道:「你看這畫如何?」但他又不聽她的回答,而是以一種很興奮的口吻道:「若不是我堅持要來,恐怕就要被你害得遺恨終生了!」
原來他是認錯人了。少女忍不住低低一笑,那人聽出聲音不對,這才回過頭來,兩人乍一碰面,都驚怔住了。
男子的驚怔主要是因為他沒想到站在自己身後的竟會是一名絕色女子。在如此昏暗的洞窟中,幾乎要懷疑自己眼前的事物是否虛實。
而少女的驚怔則是因為他的臉——他的臉,俊美卓絕,眸光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清澈明亮。但這並不是使她驚怔的真正原因,而是因為他的相貌實在是像極了一個她所熟悉的人。
男子先開口道歉:「抱歉抱歉,我以為是一位和我同行而來的朋友。錯認了。」
「沒什麼。你朋友也在這周圍?」少女微笑著問道。
「是啊,」那人笑得也很友善,「但他不喜歡看這些東西,所以一個人四處閒逛去了。」
兩人很有默契的同看了一眼剛才都在觀看的壁畫,又同時笑笑,少女看著他手中的燭台,道:「看來你此行倒是準備充分。」
男子笑道:「我一路都要準備著,怕錯過什麼沒看到而要抱恨終生。」
這話他剛才就已對那個他假想的朋友說過。少女不禁又好奇地問道:「你喜歡看畫?」
「喜歡看,也喜歡畫。博采眾家之長才能變為一己之用嘛。」男子說的很隨意,但少女看他的架式,似乎他所做的並沒有他說的那麼簡單。
難得會有人喜歡看這裡的壁畫,少女問道:「不知你可曾去過文殊山的千佛洞?」
「當然去過!」男子的眼睛彷彿更亮了,露出興奮的神情,「何止千佛洞,還有萬佛洞,簡直讓人流連忘返,難以忘懷。那年去看的時候,我真想住在洞中再也不出來了。後來還與一幫朋友在文殊山上醉酒三天,幾乎一醉不起。」講到激動處,忽念起岑參曾寫過的一首詩:「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琵琶長笛曲相合,羌兒胡雛齊唱歌。渾炙犛牛烹野馱,交和美酒金叵羅……哈哈哈……」他居然大笑起來:「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對那些佛像簡直是一種罪過。」
真是個性情中人,君碧幽暗暗評價著眼前之人。禁不住接話道:「其實做人本就應是隨性而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泥胎終不過是人做的,若被這些死物束縛住了手腳,活得豈不無趣?」
男子聽完她的話露出驚訝的表情,大概是沒想到能從一個女子的嘴裡聽到這番言論。驚訝的表情之餘,更多的是一種「深合我心」般的讚許。
此時從外面又走進一名年輕的男子,看到洞中竟還有一名女子,不禁十分訝異,道:「雨兄,怎麼……」
這位被稱作「雨兄」的人哈哈一笑道:「我剛剛還把這位姑娘當作是你了。」
幾人一同走出洞窟,回到陽光之下,少女這才又重新審視起那位「雨兄」:看他一身的白衣,與自己心中的那個人更加相像,只是他的外衣特別寬大,尤其是袖口肥碩,頗有晉人之風,眉角飛揚,神采奕奕,腰間並未懸掛任何的兵器,而是一管晶瑩通透的碧玉長簫,氣質很是灑脫,飄飄然恍若世外之人。
這副打扮她似乎曾經聽人說起過,只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
而他身旁的那個男子,看上去似乎要更加年輕一些,雖然外貌俊俏卻極英武,一身著簡樸的深藍色便衣,但頗有軍人之慨。手中長劍乍看上去並不起眼,可光亮的劍柄則預示著劍的主人一定是經常使用起它,更令人不敢小覬。
白衣男子對同伴道:「你可知敦煌最初的來歷?」
藍衣男子似乎正為什麼事心煩,沒興趣聽他說,但還是敷衍的答道:「不知道。」
白衣男子興致昂然地講述道:「當年中原的一位皇帝因匈奴對其疆土的虎視眈眈而不得已將一個女兒許嫁到匈奴,以求兩國能保太平。公主臨行前向父親索要一件寶物,皇帝答應了她,沒成想公主要的卻是花園中一顆皇帝最愛的綠寶石。奈何皇帝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出爾反爾,只好答允。但他又實在是不情願,便派兩位武士一路上以跟蹤保護為名,實際上是行半道強奪之實。公主知道此事後很是傷心,但還是裝做一無所知的樣子。在臨近匈奴邊界之時,她將那顆綠寶石悄悄塞進她母后送與她的一隻仙鶴嘴裡。次日,那仙鶴死去,公主當眾宣佈要調查仙鶴的死因,並追查寶石的下落。那兩個武士因任務未能完成又丟失了寶石而嚇得倉皇逃走。後來公主嫁給匈奴王,在她的感召之下,匈奴王最終放棄了對中原的進攻侵犯。而那只仙鶴所葬之地後來就變成了一片綠洲,匈奴人也因此走向富庶之路。而那片綠洲便漸漸衍生成現在的敦煌。」
他講完後問身邊人:「如何?」
藍衣男子不屑一顧的撇撇嘴:「純屬胡編。」
白衣男子笑道:「本就是個傳說,不過是拿來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已,誰也沒讓你當真哪。」
藍衣男子道:「我是說那故事的結尾。說什麼在公主的感召之下,匈奴王停止了對中原的進攻侵犯。全是胡扯。自漢以來,中原與匈奴,甚至是周邊鄰族鄰國聯姻過多少朝?多少代?有哪一次真正管用了?匈奴人和那些遼人都是生性殘暴,嗜血好戰,野性難馴,指望一個女子就能扭轉戰火兵戈根本就是妄想,癡人說夢。」
白衣男子搖搖頭,指道:「你呀,做什麼事都太較真兒,老是和自己找彆扭,難怪總是一副苦瓜臉,樂不起來。」
少女在一旁靜靜地聽,臉上一直保持著一個沉靜優雅的微笑。白衣男子在整個講述故事的過程中也在暗中打量著她:這女子的裝束雖不能稱之為華麗,但已不是一般人所有。典雅的風韻中蘊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渾然天成。艷麗的容貌與嬌柔的身材都不能掩飾住她那堅毅的眼神。好似輕枝弱柳卻有著一副剛強內斂的精魄般動人,是他生平未見的一個奇女子。不由得令他好奇起她的身世。
少女似乎感覺到他關注的眼神,也將目光移向他,並未有任何的羞澀,很直接地袒露自己的觀點:「我倒不認為匈奴人是『生性殘暴,嗜血好戰』。在塞外邊關多和猛獸激戰,才養成他們驃悍的體格和勇猛的性情。匈奴人與遼人不若中土之人自幼讀書,修身養性,所以行事看起來可能頗為魯莽,但若只以種族地域來區分性情實在有些草率。幾年前我曾去過遼人的群居地,他們待人之真誠熱情,恐怕是很多中原之人都無法比擬的。」
兩個男子都為她的話所驚詫。白衣男子眼中的欣賞之色更濃,而藍衣男子的臉色卻開始發青,他硬生生道:「你只憑幾日的接觸就確定他們是真誠熱情?這難道不是草率?我家與他們交手十餘年,怎麼他們從未對我們『真誠熱情』過一番?我朝自開國以來,死在遼人手中的百姓士兵不計其數,他們又從遼人那裡得到什麼了?」
交手?這個詞從藍衣男子口中一出,少女的眉心立刻蹙起,他究竟是什麼人?看他在說到匈奴遼人時那番咬牙切齒的樣子,好像與之有著什麼難解的深仇大恨一般。
白衣男子解圍道:「算了算了,初次見面,何必搞得如此尷尬?」他又對少女問道:「聽姑娘的口氣,似乎不是中原人?」
少女笑道:「別誤會,我為遼人說話並不代表我就是遼人。我祖上原居江北一帶,後來為了避世才遷到這邊。」
白衣男子恍然道:「難怪姑娘的見識如此獨特,原來和出身經歷有關。」
藍衣男子青著臉色低聲催促道:「你若再不快點動身,怕是按期趕不回去了。」
「明白明白,你真不愧是我爹的乾兒子,管我管得比他還緊。」白衣男子戲謔了一句,也看不出他的神色是不滿還是無奈,繼而他對少女拱手道:「萍水相逢,巧在我們都是愛畫之人。今日有事在身不能詳談,先行告辭了。倘若有緣……」
「自會相見。」少女神態自若地接了下去。
白衣男子朗聲笑道:「正是這話!」
雙方最後微微向對方互敬一禮,白衣男子率先與同伴離去。
少女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眉心微顰,輕聲自問:「為何他們會長得這麼像?」然後又自嘲般罵了自己一句:「何必還想著他呢?真是無趣。」說完便也走出這座古城。
馬車行進在大道之上,遠遠的似乎傳來一陣馬蹄之聲。少女掀開車簾看去,夕陽之下,正有一名黑衣女子騎馬從車外經過。車中人一瞬間有些恍惚,幾乎要以為那名女子是……但當那黑衣少女回眸而視時她才發現是自己錯了。
心中的那個女子冷若冰霜,氣若輕煙,眼神中沒有任何的人和事……不,有一個人例外,是的,也只有那個人才能走進她的世界,她的心中。
車中人輕歎一聲,也許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會遇到他(她)的真命天子,但為何那人便這般幸運,卻為何她的真命天子會是他?
再抬頭看那女孩,正在遠處馬上衝她微笑。雖然她和心中的那個人同樣都穿黑色勁裝,但艷若玫瑰,明眸善睞,有著春天般的氣息,眉宇之間又有著少女少見的英武,很是英姿颯爽,一瞬間讓她頓生好感。
那女孩在馬上衝她招招手,她也報之以微笑,雙方都沒有停下來說話,很快,那女孩的身影也消失了。
車中人感慨地低聲自語道:「外面的世界的確與城中不一樣啊,看來我是應該多出來走動走動了。」
小車又行了十數日,最後到達天下聞名的慕容山莊。
慕容山莊顯然正在籌備喜事,莊門前車水馬龍,來往賓客不計其數,火紅的喜字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搶眼。
紫衣少女緩緩走出馬車,莊門前的眾人響起一片驚艷的吸氣聲。管家忙不迭的跑來接待,畢恭畢敬地問道:「請教姑娘是何門之人?」
少女清清朗朗地答道:「幽羅城,君碧幽。」
君碧幽是被慕容雪引領著到後院時才見到慕容如風與冷若煙的。
一見他們,她先笑道:「我遠道而來專為向二位道喜,二位卻不肯出門迎一迎我,實在有違待客之道吧?」
慕容如風淡笑道:「城主不是外人,未曾遠迎而是將城主請於內院方顯我二人的誠意啊。」
君碧幽將目光移向冷若煙,驚訝地發現她與幾個月前相比已有很大改變,雖然依舊是黑衣勁裝,依舊是劍不離身,依舊是少言寡語,但那永遠是冰山一般的眸子中卻不知從何時起已有了柔情,看身邊的其他人不再是敵意與戒備的神色,反倒是安詳平和了很多。誰能讓她有如此巨大的改變?這一點毫無疑問,只有慕容如風才能做到。
不能不羨慕啊,也不能不嫉妒。如此的神仙眷侶是天下多少人的期待與夢想。君碧幽盡量克制住自己複雜的心緒,不讓自己的表情流露出任何心事。
「看外面的樣子,日子馬上就要到了吧?」君碧幽問道。
慕容如風答道:「就在明天,本來我們還以為你會明天到的。」
「如果我再多貪戀一些路上的景色,興許明天都趕不過來了。」君碧幽半開玩笑道。
「哦?是嗎?城主也是個好玩之人?等哪天有空,我們可以一同出去郊遊啊。」慕容如風熱情地邀請。
「不用了,」君碧幽客氣地推辭道,「還是自己一個人走更有意思,隨想隨看,隨停隨歇。我生在幽羅城,長在幽羅城,外面的世界接觸的太少,又實在有太多東西要看,中原如此之大,估計就是走個三年五載也是走不完,看不盡的。」
慕容如風笑道:「你這話倒和我七哥說得有些像。他就說中原地大物博,疆土遼闊,天下的美景就是窮極一生也看不完,更何況還有中原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又是個什麼樣子?他常說恨自己至多能活百歲,還不如個王八活得長,見得多呢。」
君碧幽為他的話逗得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幾乎想問他:你這個七哥說話怎麼這麼粗俗?但畢竟不好張口,最終也只是笑笑而已。
君碧幽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冷若煙,道:「匆忙之中也沒什麼賀禮可備,想想與你們相識乃是因為我城中的優曇花而起,便拿了這個來。別嫌我寒酸。」
冷若煙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朵由金玉和造而成的優曇花,做工精細,栩栩如生。她將盒子又遞給慕容如風看,而後對君碧幽道:「多謝你的盛情。」
突見她言詞客氣,眼中似有笑意,君碧幽的吃驚不亞於今日初見她時的感受,沒想到愛的力量可以如此大,能將一個性情寡絕如水、堅冷如冰的人改變這麼多。只剛與他們分開不到三個月,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君姑娘。」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透著驚喜。
君碧幽回頭去看,來的是兩位男子。她認得,是慕容家的老六慕容玄及老八慕容南。
起身優雅地施禮,反倒是兩位大男人都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君碧幽並不太留意,對慕容如風道:「我車馬勞頓了一路,有點累了,不知道哪裡可以休息一下?」
慕容雪接話道:「客房已經備好,我陪君姑娘先去安頓下來吧。」
「有勞了。」君碧幽含笑致謝。
慕容南卻跳起來搶著說道:「還是我陪君姑娘去看吧,六妹也忙了一天了,該歇歇了。」
慕容雪為他突然而來的熱情與積極先是搞得有點莫名其妙,繼而看到他看君碧幽的眼神,又一下子明白了。抿嘴一笑,並不說破。
慕容玄也不甘人後,急道:「還是我來吧,你一向毛毛躁躁的,辦事讓人不放心。」
「不過是帶個路,又不會把人帶到河裡去,老六你瞎操個什麼心?」慕容南更急了。
眼看兩個男人要為一件小事嗆嗆上,還是君碧幽出來打了個圓場:「姑娘的閨房自然還是由姑娘引領比較好。」她淡笑著對慕容雪道:「慕容姑娘,麻煩你了。」
「君姑娘這邊請。」慕容雪走過兩位兄長的身邊時,衝他們含蓄地一笑,什麼都沒說,就將君碧幽帶至廂房去了。
慕容南見她們走遠,便急著問慕容玄:「剛才你和我爭個什麼勁兒?不過是帶個路嘛。」
慕容玄挑挑眉毛,「帶路事雖小,但畢竟是能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否則你剛才又要爭個什麼?」
慕容南道:「你可是說好了,各憑本事,但不許耍什麼花招。」
「那是當然,要博佳人芳心自然也是要光明磊落,否則豈不成了小人?」慕容玄揚著下巴回答。
慕容如風一副坐山觀虎鬥的愜意樣,道:「那我就等二位哥哥的好消息了。」
慕容如風與冷若煙的婚禮規模甚大,顯然賓客都是衝著慕容世家的名號而來。原定有三百人到場,結果竟來了八百人,即使山莊宏大,一時間也變成了人的海洋。到處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士,到處響著「恭喜」的賀聲,到處是成箱成箱的賀禮。紅綢彩裙,環珮丁冬,一時間幾乎要讓人錯以為這裡是在開什麼江湖大會了。
君碧幽雖然在江湖上名頭甚響,但因她不出世,所以無人認識她。眾人只是奇怪,此女子無論風度相貌,都是堪稱一等一的人物,卻為何無人能叫出其姓名來?有人好奇,去問慕容山莊之人,終於得知她的身份。驚訝之餘,又不敢上前搭話,畢竟幽羅城在江湖中的地位實在詭秘,令他們不敢擅自造次。君碧幽也因此落了單。
獨自一人站在旁邊,看著不遠處那對璧人一般穿著喜服的男女,說不出此刻心中究竟是個什麼滋味。眼見著他們走過那麼多的風雨,最後終於能走到一起,應該為他們高興才對,但為什麼自己現在卻有些高興不起來呢?還在嫉妒冷若煙嗎?君碧幽自問,明知道慕容如風的心中只有她一個人,如此簡單的情感線絡卻為何自己偏偏老是傻傻地轉不出來呢?
忽然看到慕容家的二夫人,也就是慕容如風的生母,正面帶焦慮之色的在與慕容如風說著什麼,細細聽去,似在說著什麼人:
「這孩子,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在外面瘋了幾個月,才回來就又躲在畫室中不出來。今天這麼大的場面,他至少也應該幫著迎迎客吧?這樣成何體統?」
慕容如風則在勸慰母親:「娘,七哥的脾氣秉性您還不清楚嗎?他素來豪放慣了,禮數在他眼中不過是些最繁瑣無用的教條而已,他本就不屑於遵從。但他昨天已答應過我,今天會來喝我的喜酒,我相信他是不會失信爽約的。」
七哥?君碧幽腦海中靈光一現:就是那位認為自己不比王八的慕容家的七公子?早聽說他人怪,從昨天到慕容家起,慕容家數得上的人物差不過都見過了,唯獨這位至今還沒有露過面。聽慕容夫人的話,他必是去畫畫了。如此的特立獨行,實在令君碧幽對他充滿了好奇。
恰巧正在這時,遠處的人群有些騷動,然後就不停的聽到有人在問候:「七公子好。」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君碧幽抬眼看去,見從人群中飄然走來一位白衣男子,不由得她吃了一驚,怎麼會是他?
看來人,儀容俊美,丰姿卓約,腰中一管碧玉長簫,神情瀟灑,甚是出眾,但萬沒料到此人竟是君碧幽前日在敦煌古城中碰到的那位男子。
白衣男子來到慕容如風的面前,說道:「如風,我來遲了。」表情卻沒有一絲的抱歉之意。
「沒什麼,時間不在乎先後,只要七哥來了就好。」慕容如風早料到他會遲來,只問道:「七哥是去給小弟準備賀禮了吧?」
「還是你聰明。」白衣男子笑道,然後打開握在手中的一幅長卷,迎風一展,是一幅《大江東去圖》。畫中江河滾滾,波濤澎湃宛如真實。唯令人奇怪的是,大喜之日,他為何竟送這麼一幅畫?但還不等眾人細問,他自己先自解釋道:「你知道我不喜畫得精巧,什麼並蒂蓮花、鴛鴦戲水,都是女孩子的隨嫁之物,脂粉氣太濃,我畫不來,唯有畫這麼一幅《大江東去圖》,望你二人之情如長江浩瀚永不停息,奔騰來去日日常新。」
原來如此!人群中響起一片讚譽之聲,贊此畫的立意之新,構思之巧,畫風之雄健,當屬世間第一人。
君碧幽則靜靜地注視著那白衣男子,腦海中所有有關他的事情一瞬間全都閃現出來。他既在慕容家的眾兒子中排行第七,那天在古城,那個藍衣人又稱他作「雨兄」,那麼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他一定就是被世人稱作「畫神」的慕容雨了。
慕容雨,儘管君碧幽足不出城,但這個名字她還是很熟悉的。
慕容雨,人稱「畫神」,最擅畫山水人物,他的畫萬金難求一幅。畫隨心性,往往是信筆而成。有傳言甚至說他的畫有了靈氣,已臻化境。畫人人走,畫水水流,畫風風動,畫鳥鳥飛。若是畫景,則畫中景色可因四季的不同而變換出不同來。
傳言多半誇大,但皇宮大內珍藏著不少他的畫卻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而且慕容雨不僅畫好,還善詩文,許多文豪詩人都是他的朋友。當今的文閣大學士栗清之就曾經贈詩褒贊慕容雨是:筆動驚風雨,詩成鬼神愁。人似山間月,風來化清流。
傳聞他擅簫,一曲《泛滄浪》曾吹得少林主持幾乎落了淚;傳聞他愛酒,天下的美酒他差不多都喝遍了,就連皇宮大內的珍藏的「一笑傾國」也曾喝過,而且還是皇上親賜的;傳聞他不好功名,更不喜歡世俗教條,生性放浪但極具親和力;傳聞他容貌俊美,尤其受女子的鍾愛,但又眼高於頂,至今沒有佳偶相隨;傳聞……唉,圍繞在他周圍的都是傳聞,永遠新鮮,永遠令人好奇。君碧幽一直以為這些傳聞中十之八九是在誇大,但今天當她親眼見到慕容雨時,她已經開始逐漸相信某些傳聞確是事實了。
回想起第一次見他時的情景,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難怪自己當時會詫異他為何會與慕容如風長得如此相像?原來他們本就是一母同胞,年齡又相差無己,豈能不像呢?
君碧幽並未湊上前去與之結識,而是轉身離開眾人,返回她在慕容山莊中臨時的住所。
該看的都已經看了,該見的人都已經見到了,該表的心意也都表過了,還有什麼可使自己駐足留連的呢?也許今夜過後應該向慕容家辭行,踏上返城之路,或者是一償雲遊天下的心願吧。
次日,君碧幽向慕容如風及冷若煙辭行,但慕容如風卻很真誠地出言挽留:「城主難得出門,何必急著離開?中原美景甚多,可以先從慕容山莊看起,本莊雖比不得皇家行宮別院,但自信別具一格,莊內景色尚可入眼。況且我與若煙受城主之恩頗多,一直無以為報,還望城主能夠成全我們略盡地主之心宜。」
君碧幽遲疑著不知如何答覆,冷若煙卻也在此時開口:「君姑娘,難得我們如此投緣,若你能多停留幾日,或許我們會相交更深。」
難得聽到冷若煙能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還字字真情,君碧幽實在是不便推辭,只好答應道:「那好吧,我就再多叨擾幾日了。」
君碧幽的停留最先為之感到興奮的自然慕容玄與慕容南。他們自告奮勇充當君碧幽的嚮導,不辭辛苦地帶著她四處尋看慕容山莊中的眾多美景。
君碧幽對他們的這份熱情表現得既冷靜又不失風度,任由他們安排行程,從不表示出一分一毫的不快與厭倦,讓人更猜不透她的心中究竟在想什麼?
有時她也會和冷若煙及慕容家的其他女眷坐在一起談天,於是大家漸漸發現,原來君碧幽雖然外表平易近人,但骨子裡卻與冷若煙有著某些相同:都是性情較淡,不問世事,甚至有時還會讓人感覺孤傲。大概這和她在幽羅城獨處太久,習慣做自己高高在上的城主有關。
不過儘管已在慕容山莊住了好幾天,君碧幽卻再沒有碰到慕容雨,想來那位志趣奇特的七公子大概又躲到哪裡畫他的畫去了吧?君碧幽並沒有特意去問,自覺也沒有問的必要。就這樣一晃又過了好幾天。